【德】顧彬 海嬈 譯
我們曾追尋龍與火的足跡,
贊美江河孕育萬物。
古老的街石沉默至今,
因為從未遷徒,如街石,
我們不被思量。
也曾自問,
這世界如果沒有我們,又會怎樣?
歷史,會不會真的從未衰退?
比如我曾經(jīng)在此旅居。
18梯帶我回到過去,
舊時的較場口,
妓女曾經(jīng)露宿街頭。
如今這里的紀念碑,比半坡上的棚屋
更顯得狹窄。
我們還在無聊地追問,
誰擊敗了蒙古,拯救了歐洲?
埃及,還是中國?
有隱略的聲音,近了近了,
是祖先逐金人落荒而逃,
將你我從早期的桎梏中解救。
還記得,那小客棧后面的古戰(zhàn)場,
是陽春三月,我寫信依然感到寒冷,
泡菜好辣。
今天誰將所有的山都驅(qū)趕至此,
人們攪盡腦汁,與洪水周旋。
他們無處不在,如電影里等侯快車救援。
別急,我們還有時間,
先將鴨血凝結(jié)成塊,再扔進火鍋,慢慢燙吧,
直到江邊的駁船再次出現(xiàn),
將我們和我們擁有的一切,
最后全都帶走。
注:重慶,一座直轄城市,位于中國西南,面積等同于奧地利。這里有雄心勃勃的三峽大壩工程。歷史學(xué)家認為,蒙古在合川的戰(zhàn)敗,意味著對歐洲威脅的結(jié)束。
[1]衰退:參見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和弗里德里?!つ岵申P(guān)于世界衰退的哲學(xué)理論。
[2]香港導(dǎo)演王家衛(wèi)的電影“重慶森林”,在西方被譯成“重慶快車”。此處指電影里那輛快車。
我們來了,從后門而入,
本該左行,卻誤入右門。
那里站著一位白衣道姑,
法名長青,或者長瓊。
她叫我們退出,生命的腳步得重新邁出,
然后就會福壽無疆。
神像前,我們問她:
這是神還是雕像?雕像。她說。
一枚白色的手機靜臥在她纖細的左手,
如我們,在微風拂動中靜穆而乖順。
有無聲來電,她已迅速打開閃爍的機蓋,
輕聲接聽,是神靈急切的詔示么?
她在跟誰通話,遠方的上帝,
近處的雕像,還是各路神仙?
很想問她,但她一定無暇顧及,不如自問:
道可否在道外尋找?答案可否在答案之外?
每一次感知塵世,她的左手就輕輕顫抖,
我們也隨之輕輕顫抖,如出生之時初學(xué)呼吸。
她的手指通過220伏電壓,統(tǒng)領(lǐng)這座高山道觀,
她也樂意拯救我們,用她的左手和右手。
為什么她沒憑此力量,讓青苔下的廢墟復(fù)生,
而是途經(jīng)崎嶇山路,用木石搭建起這座道觀?
被毀掉的,我們不會刻意重建,
如同我們不給茶加糖,因為它的甜味與生俱來!
入口處我們放生烏龜,喝養(yǎng)生酒卻不自我迷失,
都希望盡快起身離座,去外面的竹林里漫游穿行。
注:重慶北碚縉云山上的紹龍道觀,建于1485年,多次被毀,文革后只剩幾塊石頭。傳說黃帝曾在此煉丹。1998年起,在無國家資助的前提下,紹龍觀艱難重建。這里是養(yǎng)生圣地,生長甜茶,有養(yǎng)生藥酒可延年益壽。誰放生烏龜,將得到回報。陌生人應(yīng)踏左門檻入觀。年輕的女道長曾在德國講學(xué)。每次講道結(jié)束,她都會說“無量壽?!薄?/p>
長江邊,三峽前,
古老的問題再次出現(xiàn):
我們何去何從,又為了什么?
于是便想起,
那些浪花底下不再有人編織的故事。
我們曾相依在爐火旁,
我是客人,你喝開水,
以避孕。
我從施工的山坡走來,
起重機和建筑垃圾是糟糕的見證。
我身體輕便,對你來說卻很沉重。
你說,別往上看,往下,看那山谷,
九月的樹上,還掛著最后兩顆蜜桃,
它們盡管干癟,卻沒有墜落。
這只是一個隱喻么,因為我們不想
在無所作為的大地留下足跡?
詩人為新世界哭泣,
是沉入水底的石頭讓他們傷心,
還是那之前他們?nèi)拥舻脑娮鳎?/p>
今天我們不嫉妒飛鳥的巢穴,
也詛咒完所有的石渣垃圾,
就在水溝和石縫間安家吧,
任憑那些無用的承諾還在耳旁,如風
伴我們從家鄉(xiāng)到最后獲救。
注:萬縣,今日萬洲,因三峽大壩的修建,大部份老城區(qū)被水淹沒。居民們因此搬入新城。歷史上,這里曾多次被偉大詩人探訪和謳歌。目前這里和中國的其他地方一樣,到處是建筑工地和荒山。
[3]中國民間傳說,喝開水可避孕。
1
揚子江邊,不見
揚子。我們該怎樣走進
自然和歷史?
也許通過
老圖書館里被盜的書,
旅行者的嘴,
山上的神女,
——所形成的畫。
你將發(fā)現(xiàn)一座臨江之國,
它懸崖峭壁,
讓你敬畏,腳步遲緩。
我發(fā)現(xiàn)了此國,發(fā)現(xiàn)了此江,
我端茶上山,
茶杯摔碎在山崖。
那是我對垃圾的貢獻。
高聳的樓房,成片的廢墟,
被人遺棄的起重機,無人居住的空置房:
每個人對風景都有貢獻,
他們投身其中,扔下垃圾。
垃圾,只有垃圾,
創(chuàng)造自然,也創(chuàng)造歷史。
2
揚子江邊,不見
揚子。那些相連的巖石,
不過是我們
閱讀的符號。
落魄的詩人曾經(jīng)到此,
一千三百年前的李白,
是否曾看見我們之所見,
每一個池塘都漂著垃圾,
每一個泉眼都流著毒液?
遠方的戰(zhàn)場傳來消息:
蒙古王子命喪江邊,
歐洲得救了,感謝三峽。
我們看見血紅的手劃過廟宇的墻,
善男信女雙眸緊閉,尋找福字。
那些啃光的龜殼還在口中,
有的卻又被隨意吐出。
霧中我們還依稀看見,筷子、紙巾
和塑料盒。
人們尋問占卜者,刨根問底。
女神怕了嗎?是的,她怕了。我們呢?
我們只讓別人害怕,自己卻不。
古書給我們留下蓍草模糊的插圖。
它并不驅(qū)痛,只在我們體內(nèi)飄來蕩去,
味道苦澀,甚至讓我們更貪婪。
注:揚子江邊的三峽,自從被大詩人李白(701-762)謳歌,加之雄偉的自然風光,便成旅游熱點。但因為修建三峽大壩,很多景點被改變,揚子江的原貌也不再現(xiàn)。被詩人李白寫過的萬州,如今有以詩人名命名的“詩仙太白”。當年的蒙古在江邊歷經(jīng)血戰(zhàn),最后失敗,放棄歐洲。1956毛澤東寫巫峽,“神女應(yīng)無恙,當驚世界殊”。
[4]在三峽新城的廟墻上,有一個紅色的“?!弊?。人們閉眼觸摸,然后將紅色的手紋印在神龕里,據(jù)說這樣能得到幸福。
[5]烏龜是中國一道美食,但在遠古,龜殼和蓍草是占卜所用,也曾被當作止痛良藥。
不是一切都已訴說,都已指點,在揚子江邊的山坡上?
大地依然寒冷,我們來自從遠方的山城,
那里白天無日,夜晚無月,
只有令人迷戀又討厭的,三月的霧。
我們來了,帶著美麗的傳說。
那些我們在水上苦苦尋找的,
在這里的水下也一無所獲。
是的,一切都已訴說,都已指點,在楊子江邊的山坡上:
三座峽,一條江,兩位
在船上,在車里,在步行的
陌生人。
我們來了,來聽猿啼和搗衣聲。
沒有浣紗女笑而相迎。
我們只能仰望天空,久久地,不怕墜落。
于是龍和蒼鷺出現(xiàn)在井中,
提醒我們,只有上帝和死者才不思考。
萬物無人所屬。
我們相信:如果茶葉在杯中直立,
人就會升天。從天空俯瞰,
白帝城已變成建筑工地。
河水上漲,猿猴和浣紗女早已逃離。
我們憂傷地問:這些歷史的場景怎么了?
為何不再重現(xiàn)?
聽說,半島即將變成孤島,郵差必須踏橋而來,
神的夢想就要實現(xiàn),
只有我們面臨選擇:天使或者惡魔?
真希望,神圣的苦難從天降臨,
在霧宮云海。但沒有什么吸引我們,
既無女神,也無誓言,在這半截峽谷。
菩薩臉色蒼白,我們不去觸摸。
知之甚多即無知。褪色的扇子
已被疊起,沒有圖像再凝視我們。
只有小小的猿猴,成了我們永恒生命的快樂鏡子:
曾經(jīng)我們也在楊子江邊,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
在無日的白天,無月的夜晚。
一切都將這樣訴說,這樣指點,在楊子江邊的山坡上。
注:白帝城是重慶三峽邊上一處不爭的傳說之地。到2006年還是矍塘峽的一座半島。今天已成一座孤島。
山矮,人高,
心清,水濁。
(鄭燮 1693-1765)
1
楊子江邊的人造世界!
我們踏進同樣的城,同樣的廟,
登上同樣的山,分享同樣的情感:
藍天之下,萬物歸一。
鏟平,重建。是啊,我們多么喜歡這樣,
一次又一次,從童年最愛的歌謠開始:
天堂就是人造的。
2
張飛醉了,飛將軍
在睡夢中被人殺害。
他的頭顱在江中久久漂浮。
沒有紅書保佑,
只有漁夫同情,
他把那漂浮物拖到岸邊。
于是廟宇形成了,然后又消失,
重建在遠處的山崗上。
3
我們?nèi)ツ睦飳ふ覛v史?
曾經(jīng)的居民,而今已移民,
我們也被遷走,
從舊居到新城,
像這座城市,這片土地,這條河流。
我們不曾帶走什么,
我們也不曾增補什么。
過去如此,現(xiàn)在也如此,
像承諾,像希望,
像一張白紙。
為我們而死的,已為我們死去。
對待死者如同對待生者,
這是我們桃園結(jié)義的誓盟。
峽谷半壁上的懸棺,
隨水位上升,
需要重新空葬。
這于我們是小小的壯舉,
打撈河里的卵石,
卸貨岸邊的船只。
將沉重的水泥袋扛上肩頭。
我們和勞工一起消失
在三月的霧里。
世界因此日新月異。
注:重慶云陽的張飛廟,建于三國時期(220-280),因三峽工程而遷移重建。
不要帶墨汁上路,
飛機上,輪船里,火車上,都會灑漏,
藍色或黑色,都不要帶。
也不要走得太遠,
岔路只能在岔路上終結(jié)。
每一次選擇都以眼淚為代價,
那無語的眼淚。
當年楊朱曾站在岔路口,
放聲慟哭。
當年孔子曾站在水邊,
問涉水之道。
今天我們也得站立,也得觀望。
但不哭泣,也不問道。
我們見有人橫街而過,
是她們,而非我們,
那些遙想中陌生的女居民。
我們發(fā)現(xiàn),
她們的腳并未踩踏地面,
卻從我們之中穿越而過,
一路走去,然后在每一處轉(zhuǎn)角
大笑。
我們相信自己也有逃逸的本能,
卻盲目而徒勞。
因為她們由影子構(gòu)成
有雙層遮掩,
而我們是管子里吹出來的
糖的作品。
所以,請不要帶墨汁上路,
它會把糖染黑,
讓影子變色。
所以,請相信將你吹出的氣息,
就做陌生的面俱吧,而非自己。
[6]楊朱,中國享樂主義的代表,曾站在岔路口哭泣。因為每個路口都接著另一個路口。
[7]“遙想中陌生的女居民”,出自法國著名詩人保爾,瓦雷里(PaulValery)的詩。
[8]在中國北方的天津,有用糖吹出人和動物的藝術(shù)。
[9]德語中,單詞“人,自己”(Person)由“面俱”(Persona)而來。
1
紙很重!
為何不踏上輕松之旅,
只帶舌頭上的詩歌上路?
比如朝著帕米爾方向?
我們比空氣更輕盈,
身無所荷。
紙很重,它的承諾卻很輕!
回憶必須豐富。
最好有輕便的折疊紙,
一幢折疊房,一艘折疊船,
或者可以折疊的天空。
我們將更輕盈上路,
即使在紙盒或葫蘆里。
受驚的天使將不再出現(xiàn)。
2
沙漠里我們繼續(xù)前行自欺么,
如前方湖面聳立的昆侖?
它看見湖中自己的倒影,
彼此卻不能相互觸及。
在帕米爾高原,我們遙想沙丘,
它如絲綢一樣被保存下來,
千年絲毫無損,泛著綠光。
那才是我們最后的禮物,
讓我們的作品死而復(fù)生,
就如聲音不只來自山谷,
也來自我們的血肉之軀。
為了不讓故事停留,
為了讓墳?zāi)乖僮儞u籃。
這該是我們最后的愛情,
也是我們最后的革命。
3
不要扔掉舊地圖,
它們比風沙更忠實。
這里的人們在戈壁灘邊上
吟唱老歌,
他們歌唱愛情,也歌唱死亡。
我們不唱這些,
只唱紅柳和駱駝剌,
我們不戀愛,也不死亡。
有人在黑山失蹤了,
留下畫中之畫。
我們不破譯,
只跟隨來到黑色的冰川,
期待熔巖下傳來聲響,
那每天的崩裂。
五種顏色讓我們猜想,
五種顏色,五座山峰,
它們在地圖上的名字是
昆侖、帕米爾、喀喇和庫什。
4
在陌生人中感到陌生么
——如此友好的問侯——
難道是我們自己的聲音?
我們失去了我們所失去的,
又再次失去,時間里沒有時間。
我們讓自己被人追問:
一百年后,
北京的青蛙是什么樣子,
上海的螞蟻是什么樣子?
在喀什,我們看見舊廊柱上的新字:
富裕,幸福和勤勞。
卻沒看見,
雪融,薊草和荊棘。
在城里能找到卡圖盧斯當年的詩意么?
不能!那里的一切也將同樣:
輕盈的小船,沉重的湖水。
天空已用寬闊的銀絲帶
準備就緒,要贊美這個嶄新的時刻。
那下面是自由的鴿子,和
制造廢汽與垃圾的人們。
詩人繼續(xù)遠行
無酒無杯。
他們留下最后的照片:戈壁灘的強盜
正享用他們新獲的獵物,
一條牦牛,一只綿羊和一張圓餅。
注:2006年9月,中國詩人和來自世界各國的詩人,舉行了一次新疆之旅。那里的戈壁灘上,長著許多名叫駱駝剌和紅柳的灌木。巨大的山脈橫貫西東,包括了昆侖(過去被稱作世界之山),帶冰川的喀喇(黑山),火山石和湖泊,還有帕米爾高原。
[10]卡圖盧斯:古羅馬詩人,歐洲愛情詩奠基人。
或許從未有過,永遠的中國。
或許我們也不希望,
那只是一次詩意的眺望。
我們從高處俯瞰,透過光潔的玻璃板,
看見一個老人,在我們下方的對面
汽車站,坐著打盹。
行人如畫中走過沙灘,
走過他。他的對面
波浪披著美妙的蔚藍無聊地瞎忙。
為了走過他,船甚至學(xué)會舞蹈。
在圓桌上午餐,
我們不經(jīng)意瞥見水中的嶙石。
那叫老人石。
如果我們?yōu)樗魃辖渲福?/p>
他也肯定會走動,如我們一樣興高采烈,
從畫中走出,一路前行。
[11]“披著美妙的蔚藍”,德國著名詩人荷爾德林一首名詩以此句開頭。
[12]老人石:(石老人)青島同名海濱浴場一處海水中的礁石名,形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