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淑琴 洪兵燕

《幸運的吉姆》是英國當代著名作家金斯利·艾米斯發(fā)表于1954年的成名之作。作者通過夸張、怪誕、幽默等喜劇藝術(shù)手法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諷刺了當時英國學(xué)術(shù)界的虛偽做作，使讀者在忍俊不禁之余引發(fā)對生活的嚴肅思考。

一

夸張是喜劇作品的常用手法。在《幸運的吉姆》中，金斯利通過人物夸張而滑稽的思想活動及行為方式來制造喜劇效果，強化對丑惡現(xiàn)象的批判。以主人公吉姆為例，他的表情總是很粗魯，愛開機智的玩笑。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他總是轉(zhuǎn)向想象中的喜劇世界尋求安慰。

吉姆夸張的想象針對的不僅僅是威爾希一個人，而是以他為代表的整個社會階層。通過想象，吉姆壓抑已久的厭惡情緒得到釋放，這是他反抗現(xiàn)存不合理的社會秩序的途徑之一。

吉姆還喜歡戴各種夸張的面具，這是他發(fā)泄憤怒和不滿的另一種方式。除此之外，吉姆的荒誕而夸張的行為也是小說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他燒掉威爾希家的床單，晚會上拐走克里斯廷，欺騙出租車司機，打倒上門尋釁滋事的貝爾特朗，假裝報社記者給威爾希夫人打電話等各種行為都讓讀者大笑不已。戴維·洛奇(DavidLodge)認為吉姆許多行為都是“內(nèi)心反抗意識的外在表現(xiàn)”，這些看似夸張、荒誕的行為實則是吉姆內(nèi)心深處憎惡和鄙夷威爾希之流價值觀念和虛偽嘴臉的強烈體現(xiàn)。在這些行為中，吉姆實際上擔當了混亂秩序的破壞者、丑惡行為的揭露者和道德的捍衛(wèi)者的角色，而這些角色才是吉姆的本來面目。盡管身陷囹圄，吉姆始終不忘自身的使命，要做一個職業(yè)和道德的守護神：一心一意地教好書，幫助感情受創(chuàng)的瑪格麗特重新振作起來，揭穿貝爾特朗欺騙和利用克里斯汀的事實。吉姆其他角色的轉(zhuǎn)換——從情歌的演唱者到勤奮的研究中世紀的學(xué)者再到大學(xué)老師乃至浪漫的舞者——都顯示了吉姆的多才多藝和適應(yīng)能力。在某種意義上，吉姆這些角色的頻繁轉(zhuǎn)換又使他像球員一樣由于移動迅速而成為出色的防守者，永遠不會被對方擊中要害。金斯利的夸張手法有效地塑造了吉姆這個集“反抗者、犧牲品和小丑”等形象于一身的典型人物。

二

如果說夸張是作者金斯利刻畫正面人物的主要技巧，而怪誕則是作者刻畫反面人物的主要方法。在這一點上，金斯利完全承傳了狄更斯的技藝，通過人物怪誕而丑陋的外貌以及怪異而荒誕的行為描寫制造喜劇氣氛，映襯人物內(nèi)心的陰暗和墮落，既娛樂了讀者也給讀者以啟示。威爾希教授和他的兒子貝爾特朗就是成功的范例。

威爾希是一個研究嚴肅歷史問題的學(xué)者，而在大庭廣眾之下猶如小丑一樣誑論音樂問題，這正是其怪誕的一種體現(xiàn)。雖然金斯利沒有給威爾希教授貼上怪誕、討厭的標簽，但他的一言一行都使人厭惡，更使自己的滑稽荒誕無可遁形。

作者接下來對威爾希的外貌描寫更加凸顯了該人物的淺薄并強化了他作為腐朽的社會階級不道德的原型形象：“一個上了年紀的拳擊手”，“一個非洲野人”，“一個破舊的機器人”。菲爾丁認為，喜劇小說的關(guān)鍵就在于制造怪誕滑稽的效果，而“真正怪誕滑稽的唯一來源——就是因為愛慕虛榮或虛偽狡詐而導(dǎo)致的做作?！蓖栂：退姆蛉藢嵞嗣芭扑囆g(shù)家，為了保住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而竭力偽裝，附庸風雅，好像自己才是高雅文化的代言人。對威爾希一家虛偽面目的揭露使作者對英國學(xué)院制度和精英文化的批判更加犀利與尖銳。

此外，金斯利還善于利用人物、敘述者及讀者的認識差異增強故事的喜劇效果。吉姆覺得自己缺少一份幸運才會處境艱難，而讀者通過作者的敘述可以發(fā)現(xiàn)吉姆的尷尬境地其實是由于自己的任性而非不幸造成的，就如他最終大獲全勝是得益于自己的美德而非簡單的幸運一樣。相反，威爾希教授自認為是知識淵博的學(xué)者和有良知的系主任，但是在敘述者眼里他卻是一頭高傲自大的蠢驢：“這個老頭喜歡規(guī)避人，而且他這個毛病已經(jīng)根深蒂固，不可救藥，這是出了名的。”威爾希的虛偽還表現(xiàn)在他明知自己不是牛津或劍橋的教授而只是一所普通的地方大學(xué)的老師，卻偽裝成知識淵博、無所不通的學(xué)者。顯然，威爾希教授并未認識到自己的淺薄和無知，而讀者卻一目了然。

金斯利還借用人物怪誕的行為描寫來制造喜劇氛圍，從而突出反面人物的齷齪并使讀者對他們的反感越發(fā)強烈。例如，威爾希的思緒總是支離破碎，句子經(jīng)常不完整，聽者永遠也等不到他下面要說的內(nèi)容。

威爾希教授喜歡純粹的鄉(xiāng)村生活，對任何機械的東西都會蹙眉頭。而實際上，他自己簡直就是個機器人，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各種社交場合，似乎都是按照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程序行事。小說最讓人啼笑皆非的就是酷似機器人的威爾希無法應(yīng)對另一臺機器——他的汽車時的情景，威爾希停停走走的汽車就像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習(xí)慣一樣，很難到達目的地。在這種情形下，人與機器結(jié)合在一起就難免威脅到車上的乘客，因為威爾希任憑預(yù)先設(shè)定的程序來控制實際的機器行走的路線。因此，機器是支配人而不是人主宰機器，人儼然變成了機器，不再是具有獨立意識的個體，而是被機器支配的物件，即人變成了非人，機械地重復(fù)編程好的動作和感情。又如，本來行云流水、自由流暢的音樂在威爾希那變得異常僵硬、死板；而他關(guān)于笛子和留聲機的區(qū)別的論述更暴露出自己的無知。

教授的兒子貝爾特朗是金斯利在《幸運的吉姆》中塑造的又一成功的反面人物。貝爾特朗表面上高貴儒雅，而他的思想意識、言語模式和行為特點都顯示他實際是個厚顏無恥之徒。他模仿繪畫的腔調(diào)使自己完全成了別人嘲笑的對象，甚至他的法國名字和他戴的小圓帽都暗示著他名不副實的聲譽和地位。金斯利對貝爾特朗的外貌描寫更使讀者覺得他怪誕可笑：穿檸檬色運動上衣，運動衣上的三顆紐扣都扣著，留著大胡子，一邊長，一邊短，胸前露出一根草藤花樣的領(lǐng)帶。這樣的外貌描寫根本是對貝爾特朗佯裝大陸新貴淺薄的諷刺。

貝爾特朗使人厭惡不僅在于他的衣著外貌和言談舉止，而且在于他與自己父親手下的妻子有染并試圖勾引克里斯汀從而想獲得她舅舅的寵愛。貝爾特朗一沒有真才實學(xué)，二沒有道德良知，他只能使用奉承、欺騙等卑鄙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正因為如此，他才敢登堂入室，警告吉姆離克里斯汀遠點。他自認為出身豪門、慷慨大方、魅力四射，能夠欣賞自己喜歡的事物，用高檔藝術(shù)品裝飾自己的家。而在讀者看來，貝爾特朗最大的諷刺就在于他根本就沒有一丁點兒藝術(shù)天分卻妄自尊大地封自己為“畫家”。

三

除以上喜劇元素外，幽默是《幸運的吉姆》中最為重要的喜劇藝術(shù)手法。評論家戴爾·薩爾瓦克認為：“《幸運的吉姆》是年輕的作家金斯利創(chuàng)作的一部引人入勝的優(yōu)秀作品，他通過高度的幽默反映了嚴肅的社會現(xiàn)實?！苯鹚估ㄟ^幽默的情景描寫及語言藝術(shù)突出了人物的性格特點，深刻地揭示了作品的主題。

另一方面，金斯利的語言更強烈地反映了他創(chuàng)作的幽默色彩。金斯利幾乎在他所有的小說中都會通過文字來制造幽默效果。在《幸運的吉姆》中最典型的例子要數(shù)故事開頭威爾希教授談?wù)撘魳窌恼Z句：

“拉中提琴的年輕小伙子倒了霉，一下翻過去兩頁，這么一來就亂套了……我的天??！”

狄克遜迅速地思索著，心里也叫了聲“天啊”，然后竭力改變面部表情，以示他對說話人的幽默有所反應(yīng)。

吉姆的反應(yīng)其實是他內(nèi)心對教授話語的不屑評價，他明明對教授的話題不感興趣，卻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來，只能在心里稍作發(fā)泄。

小說的語言幽默還體現(xiàn)在貝爾特朗you see的發(fā)音上。小說第四章，貝爾特朗為了顯示自己作為一名藝術(shù)家的與眾不同之處，故意把“you see”（你明白）發(fā)成“you sam”（你明泊）。而在第二十章中，貝爾特朗找上門，警告吉姆不要再糾纏他的女友克里斯汀，他又發(fā)出“你明泊”這樣的怪音，吉姆毫不留情、嘲弄地回應(yīng)道：“我不是山姆，笨蛋”（I am not Sam）。正是出于對貝爾特朗虛偽造作的憤怒，他決定和貝爾特朗干上一場：“這是最嚴重的奚落。他（吉姆）把眼鏡取下，塞進外衣的上口袋里?！奔房芍^是用其人之道還治了其人之身，“我不是山姆”實際上是他目前發(fā)出的最為震撼的吶喊聲和反抗聲，他于此刻正式向英國的學(xué)院制度宣戰(zhàn)，而這場戰(zhàn)爭的高潮則是他在學(xué)期末面對社會各界人士所作的《可愛的英格蘭》演講。

在酒精的作用下，吉姆帶著被貝爾特朗揍出的熊貓眼開始了演講。在演講過程中，他洋相百出。

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地方不對頭：原來，他剛才繼續(xù)學(xué)習(xí)了威爾希的講話方式。他為了把話講得自然一些，時而插句‘當然嘍’，時而插句‘你們看’，時而又插句‘也許可以那么說’；最能使人們聯(lián)想起威爾希的，莫過于這些個插入語了?！?/p>

吉姆本來是要對威爾希阿諛奉承一番，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在用教授“喇叭式的口吻”訴說自己對他的不滿?？赡苁且驗橄氲阶约阂タ死锼雇。分饾u地變得傷心、恐懼、氣憤，小說的幽默效果也愈加明顯。感覺教室里充斥著他唯一在乎的克里斯汀的一切，吉姆下定決心要為在座的做件好事。最后，他說出了心里話，直接攻擊起威爾希的價值觀。

“他一邊演講，一邊不時地壓著嗓子，發(fā)出嘲笑的哼鼻聲。他像詛咒一樣一個字一個字非常尖刻地說著，對錯發(fā)的音、遺漏的字、誤置的詞一概不予更正，翻講稿時樣子就像一個讀樂譜的人在跟蹤一段急板樂章，聲音也愈提愈高?！?/p>

終于，吉姆猶如打出了最后一發(fā)子彈，得出結(jié)論：“可愛的英格蘭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那大概是我國歷史上最不可愛的時期?！边@一結(jié)論顛覆了所有歷史教授的觀點，是吉姆對整個大學(xué)學(xué)院制度發(fā)出的最鏗鏘有力的抗議聲。自然，吉姆被解雇了。但是，對吉姆而言，災(zāi)難是短暫的，他時來運轉(zhuǎn)，既贏得了美人又得到了職位。

著名文學(xué)批評家馬爾科姆·布雷德伯里認為，《幸運的吉姆》的成功一方面在于它沿用了18世紀的傳統(tǒng)小說形式，另一方面在于它抨擊了20世紀50年代的學(xué)院風氣，針砭了時弊。筆者非常贊同這一觀點。《幸運的吉姆》的成功恰恰在于它通過喜劇藝術(shù)的形式表達了嚴肅而深刻的社會內(nèi)涵并促使讀者思考，這才是該作品真正的魅力所在。

[1]Dale Salwak.KingsleyAmis:Modern Novelist[M].Lanham:Barnesand Noble Books,1992.

[2]DavidLodge.“The Modern,the Contemporary and theImportance of Being Amis”.Critical Quarterly.Volume5,Issue4,December1963:335-354.

[3]Malcolm Bradbury.“The Comic Bad Men of English Letters”.NewYorkTimes.March22,1987.

[4]Henry Fielding.“The Preface to Joseph Andrew”.http://www.bartleby.com/39/26.html.

[5]William Laskowski.Kingsley Amis.NewYork:TwaynePublishers,1998.

[6]金斯利·艾米斯著.幸運的吉姆[M].譚理,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