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北_古遠清
“巨流河”是清代稱呼遼河的名字,她是中國七大江河之一,是遼寧百姓的母親河?!皢】诤!蔽挥谂_灣南端。巨流河和啞口海,成為臺灣大學教授齊邦媛回憶苦難的東北及寶島歷史乃至全中國滄桑的一種意象。
還在六歲時,齊邦媛便跟著母親離開故鄉(xiāng)東北,后又隨家人從南京到北平,接著是沿著撤退的路線漂流到西南。發(fā)生在巨流河的那場戰(zhàn)爭如今已成為歷史,照片里那神采奕奕、渾身散發(fā)出豪氣的戰(zhàn)士也已長眠地下。對這種人事變遷,齊邦媛一直魂牽夢縈。1947年,她應聘去臺灣大學擔任助教,那時才二十出頭,從此無故居可尋,又一次離鄉(xiāng)背井漂流。當時臺灣脫離了異族的殖民統(tǒng)治,回到了祖國的懷抱,但接收臺灣的是一個貪腐政權(quán),“二·二八”事件便是對這種政權(quán)的反抗。就在反貪腐和“去日本化”、“再中國化”的背景下,齊邦媛開始了一位外省知識分子的新生活。她下決心要為自己的故鄉(xiāng)以及為它而戰(zhàn)的人寫一篇血淚的記錄。直到歷史行進至2002年,當齊邦媛與趙綺娜進行了多達十七次的對話訪談后,她才了卻了這個心愿:從2005年動筆,一直寫了四年,這本近四十萬字的回憶錄《巨流河》才分別在兩岸的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和三聯(lián)書店出版。
作為日本投降后最早遷居寶島的大陸文人之一的齊邦媛,她所創(chuàng)作的《巨流河》以個人成長經(jīng)驗反映時代變遷,是一部史詩性作品。書中所講述的是一個家庭的遭遇,卻沒有局限于“小我”,而是和“大我”結(jié)合起來,將重大歷史事件與個人命運焊接起來。全書反映了兩代中國人所遭遇的巨大苦難和悲傷,描寫得最動人心魄的是在八年抗戰(zhàn)中,盡管有數(shù)百萬人殉國,有數(shù)千萬人無家可歸,但有眾多的民族脊梁在奮起抵抗外來侵略。
在寫完大陸經(jīng)歷后,齊邦媛將筆鋒轉(zhuǎn)向臺灣。這時沒有“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的畫面,沒有波瀾壯闊的抗日場景,但有白色恐怖,有當局對不同政見者的鎮(zhèn)壓。盡管這樣,作為移民人士的齊邦媛,對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仍有深厚的情感。在“大聲講出愛臺灣”的本土思潮還未出現(xiàn)前,齊邦媛就開始翻譯包含本土人士的作家作品,把臺灣文學推向世界。齊邦媛交往的人意識形態(tài)各不相同,其中有反中國的本土派,但齊邦媛以文學化解彼此間的政治裂痕,只要是好作品,不管是哪一派她都為之鼓吹。這種超越政治的寬容,來自于齊邦媛對文學事業(yè)的熱愛和執(zhí)著。在她看來,不管是具有中國意識還是臺灣意識的人,他們心靈深處何嘗沒有一條難以逾越的巨流河?齊邦媛沒有以外省人自居,而是以臺灣新主人自許。對非大陸遷臺作家寫的作品,如吳濁流的《亞細亞的孤兒》、李喬的《寒夜》,她都投以注目禮,向廣大讀者推薦。
《巨流河》之所以成為見證海峽兩岸歷史的巨構(gòu),成為一部反映中國近代苦難的家族巨史,與該書刻畫的“四種‘潔凈’典型”(王德威:《“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齊邦媛與〈巨流河〉》,《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1期)分不開。作者濃墨重彩寫了一生載沉載浮的國民黨元老齊世英。他愛國愛鄉(xiāng),當南京大屠殺后齊世英在長江邊與家人重逢時,他“那一條潔白的手帕上都是灰黃的塵土……被眼淚濕得透透的。他說:我們真的是家破國亡了”(齊邦媛:《巨流河》,臺北天下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87頁。下引此書者,只注頁碼)。后來他因干預政治反過來被政治所干預:因反對增加電費以籌軍餉的做法開罪于蔣介石,竟被開除黨籍;不甘心失敗的齊世英,又參加自由中國雜志社組建新黨的活動,差點在牢房里度過一生。齊世英反抗當局,源出于東北人的傲骨。無論是東三省還是所謂“自由中國”臺灣,均是蔣氏父子控制的地方,都逃不出他們鎮(zhèn)壓自由民主的魔爪??刹还墉h(huán)境如何險惡,在兒女眼中齊世英始終視死如歸,永遠給人鎮(zhèn)靜、“溫和”與“潔凈”的印象。
和齊世英不同,張大飛在書中則是被當做抗日英雄來描繪的,他父親曾任沈陽縣警察局局長,可他身在曹營心在漢,因接濟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人士被日寇在廣場上澆油漆焚燒致死。原名張乃昌的張大飛,繼承父親的遺志,在和日本人空戰(zhàn)中壯烈犧牲。這位勇猛如張飛的張大飛,他們一家的故事是這樣動人心魄。張大飛雖然人生短暫,有如曇花一現(xiàn),但他是在黑暗里開放的艷麗花朵:“在戰(zhàn)火燎燒、命如蜉蝣的大時代里,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種英雄,是一個遠超過普通男子、保衛(wèi)家國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樣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巨大形象?!保ǖ?58頁)少女齊邦媛與這位英雄的接觸,使齊氏永遠不忘記自己是頂天立地的中國人。
不是武將的朱光潛,是齊邦媛人生道路上又一導師。齊邦媛原先在武漢大學讀哲學系,是朱光潛叫她轉(zhuǎn)學外文系,從此齊邦媛與外文尤其是與文學結(jié)緣?!毒蘖骱印穼懣箲?zhàn)中朱光潛沒有歌唱《義勇軍進行曲》“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而是教齊邦媛及她的同學們?nèi)绾涡蕾p雪萊、濟慈的詩。有一次,朱光潛在講華茲華斯的長詩時,突然取下眼鏡,眼淚流下雙頰,他“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第185頁)。乍看起來,朱光潛“靜穆”,但這“靜穆”在某種意義上說來,何嘗不是對掠奪、對燒殺的一種沉默的抗議?
“一直盼望而終于失望的是一個安定的中國”的錢穆,也是齊邦媛的忘年交。她經(jīng)常到錢府——臺北士林外雙溪東吳大學后面的一座小山坡上,親炙這位國學大師,在聊天的同時向其請教。在漫不經(jīng)心的談人生、談文壇的對話中,從錢穆毛筆字工整的細密手稿里,齊邦媛學到了做人的尊嚴和寬容、溫熙等為人處事的道理,看到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如何宰制學術(shù)思想的猙獰面貌。遺憾的是,這位一代大儒在1990年夏天,被陳水扁等人掃地出門。這種不尊重學術(shù)、不尊重中國文化的景況,使深愛中華文化的齊邦媛“為臺灣悲”?!叭ブ袊钡娘L將臺灣的族群撕裂,但無論碰到什么情況,“世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第434頁)?!八貢鴺恰笨蓺У袊幕豢蓽?,這就是齊邦媛從錢穆的遭遇中學到的人生哲理。
《巨流河》最突出的藝術(shù)特點是情感細膩,筆力邃密通透。作者寫到重大事件時,常常壓抑自己的情感,不讓它過度宣泄出來,像寫“國立編譯館”編書風波,張弛有致,情緒控制得恰到好處,給讀者留下咀嚼的余地。寫到兩岸文學交流時,作者稱“海水平靜澄藍,天上的云也舒展自在”(第488頁)。文字是如此從容。作者雖不是詩人,但字里行間有濃郁的詩味,如:“海景美得令我嘆息,恨不得把這月光打包帶回去!這月亮,一百年前清清楚楚地見證了臺灣的割讓。”(第490頁)
《巨流河》記錄的是縱貫百年、橫跨兩岸的大時代的故事,是20世紀中國命運多舛的歷史,尤其是被政治放逐的知識分子心靈的疼痛史。這是個人史、家庭史,同時又是研究大陸遷臺作家如何從漂流到結(jié)婚生子、落地生根的過程及政治的炎涼如何轉(zhuǎn)移到文學上的重要歷史文獻。正如該書封底文字所說,這是——
一部反映中國近代苦難的家庭記憶史
一部過渡新舊時代沖突的女性奮斗史
一部臺灣文學走入西方世界的大事記
一部用生命書寫壯闊幽微的天籟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