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
丹納在其《藝術哲學》中提出了著名的影響文學發(fā)展的三要素說,所謂三要素,指的是時代、種族、環(huán)境三項內容。其中地理環(huán)境因素滲透于文學作品中所形成的地域特色與精神,為比較研究中的重要內容。就歐洲而言,有南北文學不同論(社會歷史學派的史達爾夫人對此有專項研究)。就中國文學傳統(tǒng)而言,北方、南方文學風格學上的分野在先秦時代就已經(jīng)奠定,《北史·文苑傳》在這方面有了第一次的理論陳述,民國時期的學者劉師培先生在《南北文學不同論》中,針對地理環(huán)境要素對作家性情、人格的影響,有特別的指認。他說:“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汪洋,民生其際,多尚虛無。民崇實際,故所著之文,不外記事、析理二端。民尚虛無,故所作之文,或為言志、抒情之體?!?/p>
拿湖湘散文這個群體來說,熊育群、彭學明、謝宗玉、張靈均等,皆是在湖湘文化哺育下成長起來的當代作家。湖湘文化,在其內部結構上呈現(xiàn)出互補的傾向,一方面是以經(jīng)世致用為主體的實踐觀念,另一方面,呈現(xiàn)在文學層面,則是雄奇瑰麗的浪漫特性以及大開大合的闊大風格。這一點,在張靈均散文中體現(xiàn)得尤為鮮明,尤為充分。
張靈均先生生于湘北的洞庭湖區(qū),距離偉大詩人屈原沉江之處可謂咫尺之遙,對應了劉師培“水勢汪洋,多尚虛無”的判斷。在其系列散文寫作中,對故鄉(xiāng)的遙望落定為對水的諸種形態(tài)的親近和思辨。眾所周知,家園作為一個母題,它會為寫作者提供無限的靈感,而對于忠實于個體人格底色為突出特征的散文文體來說,關于家園的述說尤為集中。文學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種還鄉(xiāng),“還鄉(xiāng)使故土成為親近本源之地“(海德格爾語),因為對于每一個寫作者來說,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正日漸凋零,催逼著他去勾勒家園的形狀,成為相框中的鏡子,并從中照見自己,即博爾赫斯所言的在川流的時間中尋找安慰。《淵藪》、《一條魚能游多遠》、《水的一種解讀方式》、《每一種隔離,都有一種聯(lián)系方式》等篇章,皆是直接朝向鄉(xiāng)土家園的文字。在他的筆下,故鄉(xiāng)與水之間似乎形成了一種同構關系。物理上的故鄉(xiāng)處處被水的氣息所浸潤,紙上重建的故鄉(xiāng)也貫注著水意的漫漶。即使是那些非追憶鄉(xiāng)土家園題材的散文,也同樣充溢著水的氣質,或者開掘出水的文化含義,《三江口讀水》、《一個村莊的氣場》等章節(jié)皆是如此,即使是如《失蹤,或者是歸隱》這樣有著新文體探索風格的篇章,也具備了汪洋之水恣肆漫展的獨特味道。此處提及之水意的漫漶,不單指作者筆下所呈現(xiàn)出的水的各種自然形態(tài),如湖水、江水、雨水、河水,作為文本的特定場域或布景而存在,更重要的是,作者在散文中還開掘出南方之水的隱秘含義,它的神秘性;它埋沒圣賢也埋沒販夫走卒之軀體,視眾生為平等的臣民;作為朝拜對象,它滋潤四方,又以凋敝的形式拒斥著現(xiàn)實的割裂;還有他直接征引的加斯東·巴什拉的判斷——水的苦難是無止境的。
文學史上,我們可以找出不少對某一自然物象特別鐘情且能將這一物象處理到化境的作家,從其作品中可觀照出寫作者與對象間的精神呼應,諸如詩仙太白與月亮,李義山與雨,即為其例。在張靈均的筆下,可以發(fā)現(xiàn)其對水的無限鐘情,甚至是戀水情結的存在,他的散文作品中,大多與水相關。我還注意到一個他所敘述的細節(jié),在一次回鄉(xiāng)之行中,面對故園荒蕪的景象,一個小姑娘問他來此處尋找什么,作者倉皇之間以“找水”二字作為答案。也正是因為脫口而出,囚籠在深井里的心靈經(jīng)驗才會翻涌而出,很顯然,在作者的潛意識里,探訪祖居之地與找水之間是一種等號關系。那么水又是什么?在東方文化的觀念體系中,它所對應的文化涵義有如下幾個:一是上善若水,水即為善,為天地之大德,它哺育著文明,呵護生民的生生不息;二是水如同時間,表征著永恒的流逝;三是水面生煙,裊裊繞繞,如人的愁緒般纏綿婉轉,為文人遷客所鐘情。以上三種含義似乎在張靈均散文中極少得以發(fā)掘,他筆下的南方之水,乃一種心靈故鄉(xiāng)之所在,它們并非以水汽氤氳的姿態(tài)進入文本,或者可以這樣說,其筆力并非朝著或靈秀或煙波浩茫的方向去開掘,而是包容了兩個向度的書寫;就肉體現(xiàn)實來說,水是可以親近的,它浸潤了自我的童年,記憶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皆有水漬的痕跡,即使是進入城市深處生活,心底里依然端坐一個臨水而居的念想。在這個向度的書寫中,作者呈現(xiàn)諸多與水有關的鮮活細節(jié),童年時期的下湖捕撈,溝渠內的捉魚,人到中年后直面雨水、江水時的沉思,落筆甚為溫情細膩,內蘊著奕奕之神采。而就精神觀照層面來說,水又是神秘的,是凝結于各種具象之后的精神所指,恰如康德的自道:“我們愈反復加以思考,它們就給人心灌注了時時在翻新,有加無已的贊嘆和敬畏……”因為神秘而加以永恒的敬畏,這是南方之水的隱秘含義,張靈均以其系列關于水的散文,趨近于這個深沉精神主題,以此與北方之水的蒼茫與野性(見于張承志《北方的河》)區(qū)別開來,也與文人化的江南水鄉(xiāng)的靈秀(見于杏花春雨江南詩句)區(qū)別開來。“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大澤已被久遠的歷史消磨掉,但大澤的氣息依然在湖湘散文,在張靈均筆下隱約再現(xiàn)。這個神秘性隱伏于他的篇章中,在《一個村莊的氣場》中是隱遁于無形的雨水,在《淵藪》中是怎么也抽不干的圍堰之水,在其他篇章中,是將船舶、人員、村莊拖拽的神秘力量。從某種意義上說,開掘南方之水的神秘性,也是其散文之獨特所在。
敬畏感的缺乏,恰是當下思想文化精神愈發(fā)貧弱與逼仄的主要癥狀,閱讀張靈均的散文,我們會重新遭遇這個命題,也幫助我們重新考量寫作主體的文化人格問題,有一等襟抱,方有一等好詩,詩歌如斯,散文何嘗不是如此!
湖湘之地,向來飽受楚文化的浸染,楚辭的瑰麗與莊子散文的汪洋恣肆可謂楚文化圈內的翹楚。這兩種風格路數(shù)同樣掩映在張靈均散文中,被其熔鑄在一起,形成瑰麗雄奇的風格特性。此處的瑰麗對應了其豐沛的激情和想象力,如同余光中一般,張靈均也是右手寫詩歌,左手寫散文。由詩歌轉入散文寫作者眾,新世紀前后的新銳散文家,如劉亮程、王小妮、蔣藍等皆是如此,而保持雙手互博局面的作者相對稀少,他就是其中一個,一手寫詩,一手寫散文,而且偶爾會將詩歌帶入散文文本之中,這種文體雜糅的形式雖談不上創(chuàng)新,若無勇氣的支撐,確實很難做到。也正是因為詩歌寫作的同步性,所以,在其散文文本中會涌現(xiàn)一些激情的瞬間,這些瞬間如浪頭般沖擊著散文的平和性,在作品內部營造了落差甚大的情感曲線。另一方面,他又往文本中注入了諸多的想象力因素,他寫了不少思辨風格的散文篇章,如《三江口讀水》、《一盞不肯入眠的燈光》等,不再以敘事的片斷支撐起整個文本,而是思維空間的大縱橫、大開合拓展文本內涵。拿《一盞不肯入眠的燈光》這篇來說,內容由五個片斷構成,其間有兩首詩歌的植入,五個片斷分別是雨、燈光、肉體、夜晚的孤獨、火,所謂五個片斷實際上是五個主體意象的營造,意象之間有著某種內在的聯(lián)系性,這一點與詩歌區(qū)分開來,圍繞著這五個意象,有詩歌,有作家名言,有自我的經(jīng)驗,有冥思等因素,將這些因素串連的正是其縱橫開闔的想象力。有些時候,他的激情和想象力直接纏繞在一起,從而給予讀者以強大的覆蓋力,這當然應歸之于主體力量強大之故。
再說其汪洋恣肆的話語風格。張靈均先生的散文一般篇幅皆很長,最長者突破萬字。散文的長度與體例相關,這種體例從上個世紀九十年開始涌現(xiàn),新世紀以來逐漸漫展,與散文在路數(shù)上轉向敘事一樣,越來越成為一種趨勢。他的諸多篇章,皆以敘事為主體,單獨的一篇散文,往往會有一些敘事片斷整合而成,這些片斷不再拘泥于一事一議的單向結構,而是凸顯出開放性特征,敘事片斷之間,有些使用邏輯鏈條加以組接,個別地方會突然花開一枝,由敘事為主體陡然轉向思辨。如果使用一個術語加以總結的話,即為跨界性在其散文中的普遍存在。從這個層面上說,他的寫法是自由的,思維是開放的,所帶來的結構上的多維性固然對應了散文的自由精神,不過,跨界性的存在,也影響到其散文品質的純度,泥沙俱下的處理方式在閱讀層面會給讀者帶去一些負面影響。也正是其話語風格的汪洋恣肆性,所以在語詞組織上,極少精雕細琢的刀工,而是粗糲與雄奇俱在,泛濫與深入兼顧,他的散文語言因之也并不在乎靈動之美,而是力量和勁道的介入。他的眾多篇章中,我最喜歡的是他的《淵藪》一篇,可謂元氣淋漓,我曾給以這樣的評析,在此重復:淵藪這個詞語,應該是指來處、源頭的意思。對應這篇文章,張靈均先生試圖在梳理自我的童年經(jīng)驗,并借助童年經(jīng)驗的展開,推開鄉(xiāng)土世界中一扇掩藏著幽秘味道的窗戶。這些似乎靠近魔幻的因素與歷史真實混雜在一起,構筑些許迷幻的場景,這其中,有些謎語或許可以解開,而更多的謎語卻被逝去的時間深沉地埋藏。從處理上看,活菩薩這個人物是整個故事架構的核心支點,道士、蓮塘、傻蛋、我、支書等人物地理相互纏繞,在曾經(jīng)的昏暗中,這個人物曾經(jīng)照亮了這一隅鄉(xiāng)土,如同云層中的月亮,短暫的閃爍,卻帶來特定的明亮或者清香。類似這樣的人,稱為文化之根,稱為淵藪,非常之恰切。
湖湘地域,多倔強與剛烈之性格?!稖Y藪》中,作者對活菩薩這個人物本體性背景的苦苦探求,《從湘西來的女人》中,對蘇姨身上神秘性色彩的窮究,皆隱含著主體窮盡命理的倔強勁頭,這種勁頭也是一種特別認真的精神。作為群體文化人格的基本底色,不獨文學領域,自然科學領域之袁隆平,政治事功領域之曾國藩、毛澤東等,皆如是。想起曾文正公“學求其于世有濟,事行乎此心所安”句,再來省視張靈均先生的散文,心頭不由一陣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