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_胡藝珊
作 者: 胡藝珊,中國計量學(xué)院人文社科學(xué)院教授。
對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閱讀和欣賞,在我已是由來已久。因為給學(xué)生開外國女作家專題課,我在課堂上講的是伍爾夫的小說,是意識流。但在閱讀的情趣上,我更喜歡的是她的隨筆。她的那些發(fā)自心靈的性情文字,常常成為我最想讀書又最不想讀書時的即興讀物。她的“一間自己的屋子”,對于我(我想,可能對于很多女性),都有著意味深長的心靈自我意味和精神空間意味。
但真的潛下心來以伍爾夫的隨筆為主題寫些文字,卻讓我猶豫著。我知道,散文和隨筆是最不容易把握和評論的文體,因為什么都可以寫成隨筆和散文。在我們通常的詩歌、散文、小說、戲劇這樣的文學(xué)分類中,散文是最不好談?wù)摰?。直到這個夏天。
這個夏天,我和我的家人有過一次短暫的歐洲旅行。目的地是法、意、瑞,自然經(jīng)過和逗留的還有奧地利的因斯布魯克,袖珍小國列支敦士登,以及夜色籠罩中的盧森堡。在城市與城市、景致與景致之間,旅行的大巴在歐洲的土地上穿行。眼前閃過的是阿爾卑斯山裊裊的霧靄,是湍湍的萊茵河寂靜地穿過伯爾尼,是旅途中不時出現(xiàn)的教堂尖頂。
我喜歡這些教堂尖頂。
對于多數(shù)旅行者而言,去歐洲,看得最多的是教堂。但相對于大教堂的莊嚴(yán)、繁復(fù)與哥特式,我更喜歡那些小教堂,喜歡它們所擁有的那份寧靜和安謐。在我的感覺里,能夠瞻仰圣彼得、圣馬可以及圣母百花大教堂固然是難得的閱歷和經(jīng)歷,但散落在旅途兩旁若隱若現(xiàn)的教堂尖頂,就像鄉(xiāng)間小舍,讓我在興奮與疲憊的旅行當(dāng)中,有一種身心回到家園的感覺。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受其恩澤與撫慰的溫暖和感動。
我甚至想象,如果可能,我將在旅行當(dāng)中,拍下所有的教堂尖頂。于是……
當(dāng)我將手中的相機頻頻對準(zhǔn)窗外那些不時出現(xiàn)的教堂的時候,常常的情形是,教堂的尖頂剛剛在遠處出現(xiàn),倏忽就消逝在疾駛的車窗后面。意識流一般,我的腦海中閃現(xiàn)出弗吉尼亞·伍爾夫《墻上的斑點》中的句子:“這種情形就像坐火車一樣,我們在火車?yán)锟匆娐放越纪鈩e墅里有個老太太正準(zhǔn)備倒茶,有個年輕人正舉起球拍打網(wǎng)球,火車一晃而過,我們就和老太太以及年輕人分了手,把他們拋在火車后面……”
我所以想起這些句子,是因為我在給學(xué)生講伍爾夫的小說時,曾經(jīng)特別放過《墻上的斑點》的錄音。我的耳邊甚至還響起了它的背景音樂,那些如河流一樣渺遠的音樂。我的思緒就意識流式地漂向伍爾夫——她的小說,她的意識流,還有她的那些我熟悉的文字,我喜歡的句子:
那么這就是我,一兩個星期以前,正是絕好的十月天氣,坐在一條河岸上沉思。我所說的那條硬領(lǐng),婦女和小說,逼著我對于這引起各種偏見和情感的題目下結(jié)論,把我的頭壓到地上去了。我的左邊,我的右邊都長著各種灌木,金黃色和大紅色的,如火如荼地開著花朵,甚至也好像為火的炎熱所焦灼。在遠一點的岸邊垂楊因永久的悲哀而在那里暗泣……
那個秋天的早上的天氣是真可愛;樹葉子翩翩然閃著紅色落到地上去……當(dāng)我走過禮拜堂的門前,風(fēng)琴正不失壯麗地在怨訴。在那種明靜的空氣里,連基督教的悲哀聽著都只像悲哀的回想,而不像悲哀的本身。連那多年的老風(fēng)琴的呻吟似乎都為和平所包圍了……
這些我熟悉和喜歡的句子,感性、雋永,又帶著一些小小的感傷。在讀這些句子的時候,時光仿佛在寂靜地流逝或默默地凝滯。這樣的句子出現(xiàn)在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屋子里》,讓她的這一以“婦女和小說”為主題的演講,少了些批評家的理性思辨,但卻以令人遐思的想象和直覺詩意的表達方式,傳達出只屬于作家自己的體驗、感悟和獨特情緒。
而此刻,在旅途中,當(dāng)我面對著那些鄉(xiāng)間教堂,想到伍爾夫的時候,我想,我為什么不可以寫寫她的隨筆?就像我在旅途中偏愛鄉(xiāng)間的尖頂教堂。我完全可以不為著學(xué)術(shù)研究和所謂的科研業(yè)績,去寫那些正襟危坐、自己不想寫別人也不想看的論文,而僅僅為著自己的性情來寫點什么。就像布魯姆所提倡的那樣,按照愛默生視為閱讀原則的“那盞內(nèi)心之光來閱讀”,來欣賞。當(dāng)然,是性情文字。就像伍爾夫的欣賞哈代、奧斯丁和勃朗特姐妹。就像伍爾夫因著體驗、感悟和想象的閱讀與寫作。
不是嗎?正是獨特的體驗和想象,伍爾夫在她的那些關(guān)于作家的散文隨筆中,讓我們這些“普通讀者”看到的,是那個讓“我們深深地吸吮了大地的美色”,“被領(lǐng)進了一個悲傷而憂思的精神深處,即使處在最凄苦的時候,也能嚴(yán)正地自持”,也不會喪失深切同情心的哈代;是那個在所有偉大的作家中,其偉大之處最最難以捉摸,但卻具有文學(xué)的永久性的奧斯丁;是飽含激情地說出“我愛”、“我恨”、“我痛苦”的夏洛蒂;是不僅僅說“我愛”、“我恨”、“我痛苦”,還要說“我們,整個人類”和“你們,外部力量……”,“一說荒野就能使狂風(fēng)呼嘯,電閃雷鳴”的艾米莉;然后是俄國的,那個寫出“靈魂有病,靈魂被治愈,靈魂未被治愈”的契訶夫,和那個“我們是靈魂,受折磨的、不快樂的靈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不停地詢問這有什么意義,我們的目的是什么”,“最令我們著迷,也最令我們不快”的列夫·托爾斯泰……
其實,在我們的課堂上,在我們常見的論文中,關(guān)于奧斯丁、哈代,關(guān)于那些我們所熟悉的英國和俄國作家,有很多類似結(jié)論的評價,如主題思想、作品內(nèi)容,如藝術(shù)特色、作家地位。正確是兀自正確了,正確得毋庸置疑。但當(dāng)我們閱讀時,總感覺比作品少了一些什么。在那些嚴(yán)密而正確的論證中,我們的批評家努力要證明的,似乎是理論怎樣煞有介事地把本來如生命一樣鮮活、個性獨具又詩意豐沛的文學(xué)作品,解釋得缺乏靈性和個性。文學(xué)的詩性、豐富性消失了,同樣消失的還有作品的靈魂,因而就少了打動讀者的力度。
這就像伍爾夫說到契訶夫:“讀契訶夫時,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不斷地念到‘靈魂’這個字眼,它散布在書頁間,一個老酒鬼多次使用它:‘……你的職位很高,高不可攀,可是你沒有真正的靈魂,我親愛的孩子……它里面沒有力量。’”(〔英〕弗吉尼亞·伍爾夫:《普通讀者Ⅰ》,馬愛新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152頁)如果我們把伍爾夫的話換一種說法,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說:你的論述很高明,高不可攀,可是你沒有真正的靈魂,我尊敬的評論家,它里面沒有力量。
是啊,我們多么期待看到有靈魂因而有力量的評論,就像別林斯基之于俄羅斯文學(xué),就像恩格斯之于但丁、莎士比亞、歌德以及巴爾扎克,就像弗吉尼亞·伍爾夫之于哈代、勃朗特姐妹以及契訶夫。
說到伍爾夫?qū)ζ踉X夫的理解,忽然就想到了高爾基的一段話,這段話被哈羅德·布魯姆認為是他所讀到的對契訶夫的最佳觀察。高爾基說:“我覺得,在契訶夫面前,大家都感到一種下意識的愿望,希望變得更單純,更真實,更屬于自己?!保ā裁馈彻_德·布魯姆:《如何讀,為什么讀》,黃燦然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頁)
大家就是大家。大家的個性可能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但在見地的深邃與豐富上,卻有著驚人的相似。同樣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伍爾夫?qū)Χ韲膶W(xué)的理解。“靈魂是俄國小說的特點。在契訶夫的作品中精細微妙,可以有無數(shù)種的幽默和病態(tài)。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則更深邃博大,易患上暴烈的疾病和狂熱,但仍然是首要問題……我們是靈魂,受折磨的、不快樂的靈魂……重要的是靈魂,它的激情,它的騷動,它那美與丑的驚人混合。如果我們忽然高叫或大笑,或激動地哭泣,這不是再自然不過的嗎?”(〔英〕弗吉尼亞·伍爾夫:《普通讀者Ⅰ》,馬愛新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152—153頁)
當(dāng)我在閱讀伍爾夫隨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思路在打開,我甚至有伍爾夫意識流小說一樣的瞬間頓悟——這不就是我感覺到的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嗎?這不就是我曾經(jīng)讀過的哈代、勃朗特姐妹和奧斯丁嗎?那些常常被我們提及并引用的論述和見解,伍爾夫以她敏感詩意又充滿想象的文筆,以她舉重若輕又舉輕若重的感性文字表達出來,而又沒有絲毫的八股氣和學(xué)究氣,沒有被哈羅德·布魯姆譏諷為“洋溢著道貌岸然的陳詞濫調(diào)”的“虛偽套話”。那些被我們似乎感覺到了但又表達不出的體驗和感覺,在伍爾夫看似隨性散漫實則高屋建瓴的洞見中一語中的。這就像伍爾夫讀契訶夫的作品,他(她)就這樣寫了,而當(dāng)我們閱讀時,“視野變得開闊,靈魂獲得了驚人的自由感”。
這個夏天,當(dāng)我為著弗吉尼亞·伍爾夫而要寫些什么的時候,我知道,我對她的感覺就像伍爾夫的對俄國小說,不是用頭腦,“因為用頭腦是容易的”,而是用心靈。這樣的感覺,讓我的閱讀和欣賞變得更單純更屬于自己。我甚至有了這樣的感悟——真正的閱讀和寫作應(yīng)該是心靈意義上的傾聽和傾訴,彼此找到回家的感覺。就像旅途中看到鄉(xiāng)間小舍、炊煙搖曳以及教堂尖頂時,我們所感到的溫暖召喚和內(nèi)心安謐。
而“安謐的精神像一朵云彩由天上降下來”。這是伍爾夫《一間自己的屋子》中的句子,正可以表達我這個夏天的心情。這樣的安謐,讓我的這個夏天變得單純而富足。如此富足而單純的心境中,我正可以沉靜下來,在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里,體會并且寫下此情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