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范子燁

東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無此比，常有好容顏。我欲觀其人，晨去越河關(guān)。青松夾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愿留就君住，從今至歲寒。

這首詩表現(xiàn)一代神醫(yī)華佗（145?—208）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的精神，表達(dá)了子建對他的敬仰之情。同時，本詩也流露了子建的養(yǎng)生思想和求仙意識，追溯其與兩位方術(shù)之士交往的始末。在詩人的筆下，人的自由與仙的優(yōu)游合二為一，創(chuàng)造了一個超邁俗綱、氣象闊大的浪漫境界。

對這首詩的若干底文，王叔岷已有揭示，這里略作補充：

1.“東方”二句，丁福保引宋湯漢（1202—1272）注：“《國語》：東方之士孰愈。”①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卷四引宋湯漢注：“《新序》：東方有士曰袁旌目?！雹谕跏遽阂秴问洗呵铩そ榱ⅰ罚骸皷|方有士焉，曰爰旌目?！?/p>

2.“三旬”二句，丁福保引《說苑·立節(jié)篇》：“子思居衛(wèi)，缊袍無表，三旬而九食?！雹厶諟Y明《有會而作》：“惄如亞九飯?！惫胖弊⒁墩f苑·立節(jié)篇》：“子思居衛(wèi)，缊袍無表，三旬而九食。”④古直引《莊子·讓王篇》：“曾子居衛(wèi)，十年不制衣?！雹?/p>

3.“辛勤”二句，王叔岷曰：“魏文帝《燕歌行》二首之二：‘涕零雨面毀容顏?！?/p>

4.“青松”二句，王叔岷曰：“劉楨《贈徐干》：‘細(xì)柳夾道生?！?/p>

5.“知我”二句，王叔岷曰：“魏文帝《善哉行》：‘有客從南來，為我彈清琴?！?/p>

根據(jù)丁福保、古直和王叔岷等學(xué)者的注釋，這首詩有三個底文。“東方”二句，其底文見于《呂氏春秋·介立》：“東方有士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于道。狐父之盜曰丘，見而下壺餐以哺之。爰旌目三哺之而后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嘻！汝非盜耶？胡為而食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jù)地而吐之，不出，喀喀然遂伏地而死。”⑥“三旬”二句，其底文見于《莊子·讓王篇》：“曾子居衛(wèi)，缊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決。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yǎng)志者忘形，養(yǎng)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⑦以及《說苑·立節(jié)篇》：“子思居于衛(wèi)，缊袍無表，三旬而九食。田子方聞之，使人遺狐白之裘，恐其不受，因謂之曰：‘吾假人，遂忘之，吾與人也，如棄之?！铀嫁o而不受。子方曰：‘我有子無，何故不受？’子思曰：‘伋聞之，妄與不如遺棄物于溝壑；伋雖貧也，不忍以身為溝壑，是以不敢當(dāng)也?！雹嘣樱ㄇ?05—前435）和子思（前483—前402）是師生關(guān)系?；蛘咄写耸拢蛘弑緦僖蝗艘皇?，而傳聞異辭。這幾個底文的吸納，為本詩罩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尤其詩的前四句，連用“一、三、九、十、一”五個數(shù)詞，使人一頭霧水。其實這首詩的主要互文本是魏武帝的《秋胡行》：

晨上散關(guān)山，此道當(dāng)何難。晨上散關(guān)山，此道當(dāng)何難。牛頓不起，車墮谷間。坐盤石之上，彈五弦之琴，作為清角韻。意中迷煩，歌以言志。晨上散關(guān)山。有何三老公，卒來在我傍，有何三老公，卒來在我傍。負(fù)揜被裘，似非恒人……我居昆侖山，所謂者真人。我居昆侖山，所謂者真人。道深有可得，名山歷觀。遨游八極，枕石嗽流飲泉。⑨

曹詩“晨上”四句是陶詩“我欲”二句的底文，曹詩“坐盤”三句是陶詩“取琴”四句的底文，而曹詩中“昆侖真人”何三老公與陶詩“東方有一士”相對應(yīng)?！霸噶艟途?，從今至歲寒”，說明這樣的神人在現(xiàn)實中是存在的。在這一框架之下，詩人濃縮了華佗的生平事跡?！度龂尽肪矶拧斗郊紓鳌罚?/p>

華佗字符化，沛國譙人也，一名敷。游學(xué)徐土，兼通數(shù)經(jīng)。沛相陳珪舉孝廉，太尉黃琬辟，皆不就。曉養(yǎng)性之術(shù)，時人以為年且百歲而貌有壯容。又精方藥……太祖聞而召佗，佗常在左右……佗久遠(yuǎn)家思?xì)w，因曰：“當(dāng)?shù)眉視接麜哼€耳?！薄瓘V陵吳普、彭城樊阿皆從佗學(xué)。普依準(zhǔn)佗治，多所全濟。佗語普曰：“人體欲得勞動，但不當(dāng)使極爾。動搖則谷氣得消，血脈流通，病不得生，譬猶戶樞不朽是也。是以古之仙者為導(dǎo)引之事，熊頸鴟顧，引挽腰體，動諸關(guān)節(jié)，以求難老。吾有一術(shù)，名五禽之戲，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鳥，亦以除疾，并利蹄足，以當(dāng)導(dǎo)引。體中不快，起作一禽之戲，沾濡汗出，因上著粉，身體輕便，腹中欲食?！逼帐┬兄昃攀?，耳目聰明，齒牙完堅……阿從佗求可服食益于人者，佗授以漆葉青黏散……阿從其言，壽百余歲。

陶詩所謂“東方”也是指譙國，因為華佗正是譙國人?！段褐尽贰氨咀魇咳恕闭翘赵姟皷|方有一士”一句的底文。陶詩“被服”等四句是對這位神醫(yī)不辭勞苦、治病救人之偉大精神的光輝寫照，“辛勤”二字用得尤為本色當(dāng)行?！段褐尽贰皶责B(yǎng)性之術(shù)”等二句則是“常有好容顏”一句的底文。華佗本來是曹操的同鄉(xiāng)，而竟然慘遭其毒手，子建對他是非常同情的。事實上，今日亳州豐富的藥草資源和代代不絕的中藥之學(xué)，與華佗的歷史影響是分不開的。這首詩還隱括了當(dāng)時一些方士的行跡，如曹植《辯道論》說：

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甘陵有甘始，盧江有左慈，陽城有郄儉。始能行氣導(dǎo)引，慈曉房中之術(shù)，儉善辟谷，悉號數(shù)百歲……余嘗試郄儉，絕谷百日，躬與之寢處，行步起居自若也。夫人不食七日則死，而儉乃如是。然不必益壽，可以療疾，而不憚饑饉焉……甘始者，老而有少容，自諸術(shù)士咸共歸之。然始辭繁寡實，頗有怪言。余嘗辟左右，獨與之談，問其所行，溫顏以誘之，美辭以導(dǎo)之。

“躬與之寢處”，即是“愿留就君住”的底文。又曹植《釋疑論》曰：

初謂道術(shù)，直呼愚民詐偽空言定矣！及見武皇帝試閉左慈等令斷谷，近一月，而顏色不減，氣力自若。常云可五十年不食。⑩

“老而有少容”和“顏色不減，氣力自若”，也是“常有好容顏”的底文。魏文帝《論郄儉等事》亦云：

夫生之必死，成之必敗。天地所不能變，圣賢所不能免。然而惑者望乘風(fēng)云，冀與螭龍共駕。適不死之國，國即丹溪。其人浮游列缺，翱翔倒景，饑餐瓊?cè)?，渴飲飛泉。然死者相襲，丘壟相望。逝者莫反，潛者莫形。足以覺也。

潁川郄儉能辟谷，餌伏苓。甘陵甘始亦善行氣，老有少容。?

可見對養(yǎng)生服食問題，“三曹”都是非常關(guān)注的。曹植對養(yǎng)生問題也非常重視。在山東東阿曹植墓中發(fā)現(xiàn)了許多云母片，就是很好的證明。《新唐書》卷八十九《尉遲敬德傳》：“敬德晚節(jié)謝賓客，不與通，飭觀沼，奏清商樂，自奉養(yǎng)甚厚。又餌云母粉為方士術(shù)延年?！辈苤采耙彩欠迷颇傅??！度龂尽の簳の涞奂o(jì)》裴注引晉張華《博物志》：“又好養(yǎng)性法，亦解方藥，招引方術(shù)之士，廬江、左慈、譙郡華佗、甘陵甘始、陽城郄儉無不畢至，又習(xí)啖野葛至一尺，亦得少多飲鴆酒?！弊咏ā讹w龍篇》：“晨游太山，云霧窈窕。忽逢二童，顏色鮮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我知真人，長跪問道。西登玉堂，金樓復(fù)道。授我仙藥，神皇所造。教我服食，還精補腦。壽同金石，永世難老?！?《玄俗頌》：“玄俗妙識，饑餌神穎。在陰倏游，即陽無景。逍遙北岳，凌霄引領(lǐng)。揮霧昊天，含神自靜?！?在社會歷史文本的意義上，這兩首詩亦可視為《擬古》其五的深層底文。

詩中所謂“晨去越河關(guān)”，無疑是神仙式的飛升，常見于子建的游仙詩，如《升天行》二首其一：

乘蹻追術(shù)士，遠(yuǎn)之蓬萊山。靈液飛素波，蘭桂上參天。玄豹游其下，翔鹍戲其巔。乘風(fēng)忽登舉，仿佛見眾仙。?

又子建《游仙》詩：

人生不滿百，歲歲少歡娛。意欲奮六翮，排霧凌紫虛。蟬蛻同松喬，翻跡登鼎湖。翱翔九天上，騁轡遠(yuǎn)行游。東觀扶桑曜，西臨弱水流。北極登玄渚，南翔陟丹丘。?

陳祚明說：“凡為超舉求仙之論者，嫉世而思去之，屈原《遠(yuǎn)游》之旨也。然不忍睠睠之思，縱使身去，而心莫能已。此高丘返顧，所以不覺泫然耳?！?屈原如此，曹植也是如此。他在詩中所表現(xiàn)的游仙情結(jié)，并不是脫離現(xiàn)實的冥思玄想，而是由現(xiàn)實生活所激發(fā)出來的誠摯、深沉的感情寄托，是幫助詩人擺脫內(nèi)心深處的現(xiàn)實焦慮、尋找與苦難相抗?fàn)幍纳嬗職獾囊环N手段。詩人借游仙以抒懷，既表現(xiàn)了慷慨激昂的豪情，又洋溢著排解抑郁的輕舉遠(yuǎn)飏的逸興，顯示了詩人博大寬廣的精神境界，從而確認(rèn)其生命的積極意義和內(nèi)在動力。但是，子建的人生苦難太深太重了，他試圖振拔于塵寰，然而求之不得，于是發(fā)出辛酸的呼號：

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

（《贈白馬王彪》）

確實，求仙訪道，養(yǎng)生服食，皆不能拯救生命的衰亡！

①③ 《陶淵明詩箋注》卷四，第138頁。

② 《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卷四，第108頁。

④ 《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卷三，第103頁。

⑤ 同上，卷四，第108頁。

⑥ 陳奇猷（1917—2006）：《呂氏春秋校釋》卷十二，學(xué)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628頁。

⑦ 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第760頁。

⑧ 向宗魯（1895—1941）：《說苑校證》卷四，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0頁。

⑨ 逯氏：《魏詩》卷一，第349—340頁。

⑩ 《全三國文》卷十八，第1152頁。

? 同上，卷八，第1095頁。

? 逯氏：《魏詩》卷六，第421—422頁。

? 《全三國文》卷十七，第456頁。

? 逯氏：《魏詩》卷六，第433頁。宋俊《柳亭詩話》卷四“乘蹻”條：“曹子建《桂之樹行》：‘淡泊無為，自然乘蹻?！帧犊嗪小罚骸塑F追術(shù)士，遠(yuǎn)在蓬萊山?！础侗阕印吩疲骸F有三法：一龍，二氣，三轆轤?！w導(dǎo)引術(shù)也。木華《海賦》：‘乘蹻絕往?！?/p>

? 逯氏：《魏詩》卷七，第456頁。

? 《采菽堂古詩選》卷之八阮籍《詠懷詩》其四十一，第2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