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遁之
作 者:牛遁之,本名牛永斌,現(xiàn)執(zhí)教于廈門大學(xué)嘉庚學(xué)院,目前主要從事詩歌翻譯。
一
樹才四歲喪母。像田間的瓜果一樣,他自自然然地長大,也不覺有何欠缺。
十四歲,臨近高中畢業(yè)時,“有一日,念及身世,忽大慟,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母親原來已有這么多年!在此之前,我是敏感而不知愁的農(nóng)村孩子,玩著玩著就長大了,無病無災(zāi)。我把這大慟理解為人生第一次悟:知人生的底色是悲苦了,照亮它的正是兒時喪母卻又不自知這一事實。沒有這一悟,我就不會去下決心考大學(xué)?!?/p>
高考,落榜,復(fù)讀,落榜,復(fù)讀,一連五次高考,直到有一天,他扛著鋪蓋卷,走進北京外國語學(xué)院的校門。
1987年,他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至外經(jīng)貿(mào)部工作。三年后遠赴非洲,在中國駐塞內(nèi)加爾使館任外交官。整個90年代,他在中國和非洲之間走著來回。2000年,仿佛“吃錯了藥”,非要拋下收入頗豐的一份好工作,調(diào)入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過起清貧自守的“科研人員”生活?!安还茉趺凑f,我的人生完全是被大疑問、大迷茫所推動!我清澈之時,真有人間萬象原來如此,不必為分分秒秒自尋煩惱之感。但清澈正如燭火,一亮之后,黑暗重又圍攏……”樹才回顧自己的經(jīng)歷。
從淳樸的鄉(xiāng)村到喧鬧的京城,再到原始自然的塞內(nèi)加爾,一路顛簸,一路行腳,正是雪笠云瓢,放身天地,心也愈走愈凈?;仡欉@段路程,他說:“對我,正是農(nóng)村、鄉(xiāng)野的牽扯,我的浪漫就不會太浪漫,因為沾上了泥巴和糞味。也許就這樣,我接通了大學(xué)四年與農(nóng)村十八年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從此生命有了一種質(zhì)樸的方向。各種奢華和優(yōu)雅,沒再能亂了我的心眼?!?/p>
本想安心寫詩、譯詩,然而,好友葦岸病逝(1999年),女兒夭折(2009年)在醫(yī)院,世間種種變故,把他架在火上,心境大亂。
樹才寫道:
唉,閨女來去,折我心志,也讓我陷入無解的無數(shù)次靜夜自問。仍是禪智慧,暗中幫助我。我目前的努力只是著力于寫,于譯,于讀,努力穩(wěn)住自心,它實在是太靈動了,于是也妄為……去年倒是寫了不少詩,最簡者,如此:
月光
也是菩薩。
也許,這是一首最簡短的當代禪詩。
火中生蓮花,煩惱即菩提,在禪家眼中,煩惱與恐懼都是心火,火愈烈,愈能開出蓮花,得到大解脫。
禪悟之后,火是菩提,月光也是菩提,了無差別。
他在柏林禪寺皈依,大有感悟:“詩即禪,詩道即禪道。但皈依禪,使我識見一己之局囿,之極限。”“一個人若無幻滅感,則禪緣不起?;脺缬睿U緣愈近?!?/p>
參禪之人,面對無常的境遇,須在煩惱的荊棘叢中打滾,大死一番,方能參破生死,超越種種對立,獲得大自在。
如同一枚硬幣,正面是烈火,翻過來就是蓮花。
這也是佛禪中的天平法則,痛苦愈深,開悟愈徹,有如香象渡河,體重愈大,愈能踩到泥濘的深處。
二
《摩訶那羅衍拿奧義書》云:“譬如吐蛛絲,自性生原素?!?/p>
印度教和佛教都認為,人的出生,就要遭遇包括來自語言的各種污染,漸漸失去原本清凈的本來面目。所以修行的根本就是回歸湛然的本我,類似老莊說的回歸赤子。在印度,真正的智者,將自己稱為Dwij,意即“第二次出生”。
《碧巖錄》談及禪境也說:“學(xué)道之人要復(fù)如嬰孩?!?/p>
生活中的樹才像個孩子,尤其到了山水之間,頓時活潑起來。他的詩中有許多新生、重生的意象,甚至落雪之后,萬物都成了“新生兒”——
駕臨的天使,眨著眼/落下嫩白的睫毛/事物哆嗦著,受不了/注目,像新生兒一樣。
(《下雪》)
樹才在《醉酒之夜》寫道:“我比我的童年時期更接近于一個兒童的心靈狀態(tài)。”
鈴木大拙認為,在禪的里面,復(fù)歸或再現(xiàn)的觀念,也許可以從慧能要求門人徹見“本來面目”看出一線閃光。這個面目是我們甚至在尚未出生之前就有的面目,換句話說,這就是我們在尚未吃知識之樹的果子之前就有的“純真”面目。
找到本來面目,找到“無縫塔”,就找到了本心。
生活吱嗯一聲/一個幼小的胚胎開始了運轉(zhuǎn)他在娘胎里的哭泣,把他/指給了古老的詩歌
(《遙想生日下午》)
生活發(fā)出吱嗯一聲響的時候,再大的冰凌也就開始消融了。詩人與生活講和,選擇的不是淡忘,沖淡一切,而是回歸赤子,回到母親那里,在娘胎里哭泣。
唯有赤子,專氣致柔,純粹不雜。
樹才很真。淡泊清凈,愛較真,為人做事也是一副真性情,毫無參雜。他說,“詩人愛一個真字!……真到深處,好詩自出。至情無文,至文無文?!闭嫘?,真性,本真,參禪之人總要找到清凈自身,也就是出生前的那個本來面目。
正如清代學(xué)人龐塏所說:“禪者云:‘莫將父母生身鼻孔扭捏。’作詩任真而出,自有妙境;若一作穿鑿,失自然之旨,及其成就,不過野狐外道,風力所轉(zhuǎn)耳?!?/p>
發(fā)心入道,須識本心。見到本心,文字和技巧也不過是渡河之筏。
順著手指,我在尋找/月亮。
(《順著手指》)
月是真諦和根本,指月的手指好比文字,只是憑借,無須向外下工夫。得魚忘筌,得兔忘蹄,都是這個道理。王漁洋說:“舍筏登岸,禪家以為悟境,詩家以為化境,詩禪一致,等無差別。”
三
以佛禪入詩,他的詩透著山水的潔凈與靈性。這既是詩人天性淳樸的流露,也是再次回歸后,一顆活潑潑童心的閃現(xiàn)。
秋天干凈得/像一只站在草原盡頭的/小羊羔。她無助/而純潔,令天空/俯下身來。
(《極端的秋天》)
秋天是一只握有秘密的手。純潔的小羊羔咩咩地叫著,天空俯下身來,讓它依偎在自己懷里。接著,一群羚羊跑了過來,頃刻間又歸于虛無。
心火斷滅,成了一汪凈水,但這需要一番勤拂拭和頓悟的工夫。在《秋天的意境》中,他讓秋風拿起禪的拂塵:
秋風的掃帚/把每一條大街/打掃得干干凈凈/走向犧牲的樹木/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鷹不光為覓食而盤旋/再忙的活計,在這個季節(jié)/也讓位給悠遠的煙斗。
樹木在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時間的煙斗燃著,一根樹枝落了下來,我聽見另一種指針在滴答。
當萬物沉浸在聆聽中/一只野貓,叫了一聲/突然噎住。
秋天如此潔凈,萬物都在聆聽,就連野貓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接著一陣大風刮來,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長。
從冥想的煙,到洗凈的天空,從虛無,到佛教的藍,樹才在尋找什么?
“宗教的門:秘密,洞開/乍看是黑窟窿……”(《宗教的門》)《詩篇》大約是對“宗教的門”的闡釋:“天空,佛教的藍,耶穌的鮮血/伊斯蘭的白袍,都來自你的變化?!?/p>
在樹才的詩集《單獨者》中,這一頁是《耶穌》,相鄰的一頁是《和尚》,驚愕之際,讓人感到他的超越和包容。
樹才的現(xiàn)代禪意,不在佛禪經(jīng)典中下工夫,而是跳將出去,融入廣大無邊的自然,在那里領(lǐng)略不言的禪機。
扁豆熟了,/沒有人摘。/和風醉了,/無人去扶,/大自然的一切,/來去自如。
(《大自然》)
參禪之人,無須發(fā)力,無須扭曲。扁豆熟了,沒有人摘,扁豆和風一起住進了清靜無為的世界。和風醉了,還是詩人醉了?以佛眼觀,無俗不真,一切自在自然。黃庭堅詩云:“妙在和光同塵,事須鉤深入神?!敝灰c萬物打成一片,就會發(fā)現(xiàn),道在瓦甓,禪意往往就在最簡單的事物中。
又如《佛性》:
風入水,喂魚/魚出水,喂鳥/鳥穿越葉片的門/復(fù)喂風
萬物輪回,自然生生不息,形成一個圓圈,讓人想到莊子說的“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心靈可以像世界一樣廣大無邊,廣大到相忘。
一味向外求索,不過是韓盧逐塊;向內(nèi),卻是越走越廣,越行越凈。這中間的轉(zhuǎn)折,往往需要一種宗教情懷。樹才認為:“現(xiàn)代詩人對現(xiàn)實情感太重,對宗教情感太弱。漢語詩人應(yīng)該有一種樸素的宗教情感。比如佛禪。一個詩人單憑自己的個性,絕對抵達不了。”
四
禪和子,須將須彌芥子,山河大地,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統(tǒng)統(tǒng)打成一片。唐代以降,中國禪倡導(dǎo)一種自在自然的農(nóng)人生活,遠離皓首窮經(jīng),轉(zhuǎn)而自耕自種,在山水間追求瞬間頓悟。白居易詩中寫道:“家釀滿瓶書滿架,半移生計入香山?!保ā断闵剿露^》)這可以看做中國禪的一個縮影。
古代禪詩給我們留下了一座機鋒凜冽、詩性智慧的寶藏。
現(xiàn)代禪詩怎么寫?如何從古老的智慧中寫出新意?這是個難題。
樹才的詩讓人眼前一亮。
虛無也結(jié)束不了……/到時候,這世界還會有/高過人類頭頂?shù)娘L,還會有/比愛情更晚熄滅的火……
虛無是一只殼/更是殼里的空空/嶄新的苔蘚又綠成一片/那些唱出的歌已經(jīng)入云/那些做詩的人正拿起筷子
(《虛無也結(jié)束不了》)
這里透出了獨特的現(xiàn)代禪意。高過人類頭頂?shù)娘L,比愛情更晚熄滅的火,體現(xiàn)了詩人對一己的超越。虛無是一只堅硬的殼,而詩人正拿起筷子——意欲夾菜,還是捅破堅殼?空白之處留下遮蔽,只在黑暗的洞口透出一絲光亮。這首詩不事雕琢,在質(zhì)樸清新的語言背后,是一個現(xiàn)代人的困惑和感悟,讓人感到親切。筆法也很現(xiàn)代。
虛無也結(jié)束不了……/那戳破窗紙的人只瞥了一眼,/后半生已經(jīng)變了/活不下去?還得活下去/虛——無,這中間有一條縫……
參禪不是參到一片虛無,放棄一切。透過新綠的苔蘚和人間世的窗紙,詩人看到了虛無這個悶葫蘆,打破它——裂開虛無,裂出新的禪意。真正的禪,是蟬在露水中的鳴唱,是清風明月下的生活,也可以是現(xiàn)代都市里的大自在。
柴米油鹽,穿衣吃飯,禾麥豆,麻三斤,是禪。
高矮胖瘦,筆墨混沌,玻璃盞,二兩酒,也是禪。
虛——無,這中間有一條縫,在微妙的漢字結(jié)構(gòu)背后,暗藏著現(xiàn)代機鋒。
叩其兩端,空空如也。而中間的部分是什么?
虛無能結(jié)束那當然好……/你也就沒機會再寫什么/高矮胖瘦,都過去了/我們都會過去的!拐彎處/虛無翻了翻我的襯衣角
幻滅感撲面而來,而在拐彎處,虛無翻了翻我的襯衣角——極其靈動而又孩子氣的一句。邁過生死的關(guān)口,是一次扔掉巨石后的輕靈。往返于北京和大理的隱者,帶著雨點般的呼吸跑下山來,在車水馬龍間兀自拷問。
虛無,并不是歸宿。
虛無,原來像一雙孩子的小手,調(diào)皮,可愛。
在現(xiàn)代都市的街角旮旯,在空罐子滾動的星空下,帶著俏皮的禪意。
可是,虛無翻出了什么?翻出我的襯衣角的虛無?滌除玄覽后的空明?還是拉扯我,讓我墜入虛無的深淵?樸實的詩句背后包含著多重解讀空間,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詩歌的多義性和開放性。戛然而止,卻又余音不絕,令人回味。
樹才的現(xiàn)代禪詩質(zhì)地潔凈,字句簡約,有時平白如話,沒有紛繁的意象和修辭,但內(nèi)里很深。
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緒論內(nèi)篇》中寫道:“禪家有三量,唯現(xiàn)量發(fā)光,為依佛性。比量稍有不慎,便入非量?!爆F(xiàn)量如《正理經(jīng)》所言:“由感官與對象接觸所生之認識?!币簿褪菍λ壷硾]有任何分別之心,顯現(xiàn)分明。比量是經(jīng)過思維運轉(zhuǎn),由此及彼呈現(xiàn)的境界,詩歌中的修辭、比擬、隱喻都在此列。禪家講究不假思維,僅憑直覺進行“現(xiàn)量”觀照;比量則是過多依賴比擬、推理等邏輯思維,反而遠離佛禪的澄明之境,容易陷入非量與謬誤的泥淖。這對于當下一味追求意象和修辭的寫法,或許是一個有益的啟示。
五
圓悟克勤主張“句中有眼,言外有意”,禪家的“句中有眼”,類似東坡說的“詩眼”。樹才的詩多是句中有眼,意在言外。
天就要下雨了/我騎牛歸家
天空抽響閃電的鞭子/趕不快載我的老牛
四周都是我的家產(chǎn)/看看山,看看云,心就很遠
我的老牛從不為雨天擔憂/我常常忘記天正下雨
(《牧歸》)
詩眼在哪里?牛即是牛,如同見山是山;牛也是心牛,如同我們出生前未染的本來面目。天空抽響閃電的鞭子,都趕不快載我的老牛,這里人牛相忘,物我相融。
句中有眼——眼睛是一片白霧中的黑洞。牛,半是敞亮,半是遮蔽。精要之處,便是這遮蔽的黑洞,深不見底,卻依稀有一彎半月沉在那里。
那彎半月,或是牛角?
元好問說,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秮砣ァ肥菢洳诺囊淮螀⒍U經(jīng)歷和感悟,字里行間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細細尋覓,倒是大有蹤跡。
大覺寺無門/自然也無進出
大覺寺有門/自然也有石榴
“自然也有石榴”看似尋常,卻藏了深意。明代石屋禪師《山居》有言,“梅子熟時梔子香”。梔子花被稱為花之“禪客”,晦堂禪師曾問黃山谷:“汝聞梔子香否?”樹才卻調(diào)皮地回答,我看見了石榴。
門開著,沉甸甸的石榴掛在空中,一切自在??者€是不空?執(zhí)還是不執(zhí)?
石榴是色相,可聞,可嘗,可見,是尋常之物,也是禪者的本心,澄明的真如。
《圣經(jīng)》上說,“你叩門,就給你開門?!狈痖T也如是。只要去尋找,就算找了三十年,生性愚鈍如靈云禪師,也會在看到桃花后不再生疑。
繞舍利塔三匝/去來去來去來
右繞三匝是佛門禮儀,永嘉玄覺千里拜見六祖慧能,見面沒有頂禮,而是右繞法座三匝。
去來去來去來,是來?還是去?還是如來如去?《金剛經(jīng)》說:“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币_到如如不動的心境,還須在來來去去中參悟一番。
禪者講究須參“活句”,莫參“死句”。死句是限于常識、常情的理解,話中有話,給了答案;活句則是話中無話,沒有答案,沒有限定,全在妙悟。比如:
左腳比如來/右腳比如去
惚兮恍兮,如何斷句?
——“比如”連在一起,突生奇趣,左腳好像來,右腳好像去,似乎身體是一個圓,生命是一個圓。
——“左腳”“比”“如來”,“右腳”“比”“如來”,又如何?
漢語言言不盡意,往往在字里行間,暗藏玄妙。鳩摩羅什譯《金剛經(jīng)》遠勝玄奘及各路譯本,單是開篇,“如是我聞”,早已被確定為佛經(jīng)固定格式。按照本意,應(yīng)當譯作“我如是聞”,鳩摩羅什作了顛倒,把“如”置于開頭?!叭纭奔础跋瘛?,也有“按照”之意,恍惚之間,又會覺得“如”也是“如來”、“真如”——最輕的一個字,輕輕吐納之際,猶如千鈞懸在頭頂,隨時為你醍醐灌頂。
左右腳可以左右逢“圓”,左右腳可以比做“如來”,這是樹才獨有的現(xiàn)代禪意。
瀟灑恣意,意境詼諧,略似狂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