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端平
1
“嘀嘀嘀”,尖銳的哨子聲穿透了青山綠野,散早工了,爺爺揮動著長竹竿趕著“嘎嘎嘎”叫嚷著的鴨子們回家。濃煙從瓦縫里飄出來,彌漫在樟樹、毛竹、水桐樹、梨樹和李子樹之間。我趕緊跑向茅屋,廁所安在弄子里,必須蓋住,要不鴨子就掉進(jìn)去了。可我還是跑慢了,爺爺提起屎尿淋漓的鴨子,憤怒地甩了我一記耳光。在我的記憶里,爺爺只打過我這一次。
我將全部委屈都記在父親的頭上。茅屋是他主持砌的,設(shè)計很不合理,廁所安在鴨欄的門邊,鴨子們簇?fù)碇蓖鶐鶝_闖。廁所極其簡陋,在地上挖個坑,放個陶缸,搭兩塊可以任意移動的木板,小孩如果不站穩(wěn),可能會掉進(jìn)糞缸去。此刻,父親仍舊躺在床上,爺爺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顧不上洗手,操起階基里的一根扁擔(dān)闖進(jìn)去。
紅薯和米飯的香氣飄起來了,一把南瓜藤擱在掛凳上,二個青辣椒和一坨生姜擺在砧板上,母親等著父親起來炒菜。父親的手藝好,哪怕炒南瓜藤也有滋有味,爛米不爛糠他總有一樁,我這樣評價我的父親。太陽光從瓦縫里射進(jìn)來,落下一個又一個圓圓的光圈,母親將砧板敲得“咚咚”響,她在提醒父親閻王老子來了。爺爺喊了句“太公”(指不聽話的下輩),扁擔(dān)沉悶地響了一下,父親用被子擋著,爬起來從后門口逃出去。我站在碗柜旁,看著他狼狽而逃的樣子,心里像打破了五味瓶。
那時我對父親沒有半點同情,巴不得他挨打挨罵。生為農(nóng)民就應(yīng)該起早貪黑,沒有睡懶覺的資格。我責(zé)怪父親,為什么不多賺點工分以改善我們仨兄弟的生活呢?父親是主勞,如果全勤,每天有一個工分。早工0.2個工分,上午下午各0.4個工分。而母親是半勞,全勤只算0.75個工分。
我們仨兄弟常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紅薯上蒸一碗飯,大半碗歸父親,其余的我們仨兄弟分。菜呢,往往是一坨霉豆腐,或者倒芥菜。很多時候連霉豆腐和倒芥菜也沒有,我就用筷子沾點豬油拌著飯吃。魚和肉要過年過節(jié)才有得吃,且因為父母老實,往往分到的是汽泡子肉或者小鰱魚子。
春天屋后的山里滿是黃絲茅草,抽出長長的穗,我就扯了滿嘴地嚼著。山里多樅樹,針上常結(jié)著晶瑩的蜂蜜,捏了送入嘴,原汁原味地甜。但針上也結(jié)樹漿,顏色形狀與蜂蜜差不多,但又粘又苦,吐盡了口水也漱不干凈嘴巴。因為吃得差,我的體質(zhì)不好,和同齡人打起架來我總吃虧。打輸了我就往別人家的屋頂上扔石子,打壞了瓦會漏雨的,但別人更厲害,我家的屋頂更是“嘣嘣嘣”響個不停。父親掄起蒲扇大的手掌懲罰我,這讓我對他的怨氣騰得更高。都怪他不下田地,工分比母親還少。這樣的后果很明顯,別人家有米飯吃,我家經(jīng)常吃紅薯,吃了紅薯喜歡打屁,將元氣全放掉了。
爺爺年輕時從屋上踣下來,踣斷了骨頭,所以干不了重活,養(yǎng)鴨子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一年后生產(chǎn)隊不準(zhǔn)他養(yǎng)了,因為鴨子嗟了稻穗、踩死了禾苗。他外出找副業(yè),去陶器廠煮飯守廠,也給擔(dān)白土的過秤,給做瓦貨的記數(shù)。
突然有個晚上,我們兄弟被叫醒。窗戶用盤箕遮住了,也不點煤油燈,月光從瓦縫和窗縫里射進(jìn)來,能看清幾個西瓜擱在椿凳上。西瓜熟空了心,切成一片片,屋里立即響起“咔嚓咔嚓”的啃瓜聲。
我摸著滾圓的肚子,問瓜是哪里來的。這時才知道父親是個賊牯子,才知道父親為什么不出早工。大隊沒有幾個青壯年不偷東西,除了四肢不全五體不健的瞎子、跛子、病殼子之類。他們主要偷樹,菜碗粗的松樹斫了枝削了皮,背到公社煤炭山,可以做撐子。
娶了母親后,父親開始做賊。那時我家沒有茅屋,廁所安在土坎邊。依著土坎埋個糞缸,砌兩堵半人高的土磚墻,在土坎上挖兩個洞,插入兩根竹棍,搭上稻草,廁所就成啦。父親幾歲時,奶奶帶著小叔逃荒去了攸縣,家里就只兩個男人,廁所隨處都可以安。母親嫁到我家后不敢上那廁所,父親就用第一筆贓款砌了茅屋,將廁所安在屋內(nèi)。
原來那間讓我挨了屎耳光的茅屋就是父親用贓款砌起來的!
很快生活有些改變,間七間八可以打牙祭了。有時魚的葷香和紫蘇的清香彌漫了整個房子,那是父親偷了魚,汆了再加點紫蘇。地坪西角長滿了野生的紫蘇,可以現(xiàn)用現(xiàn)摘。每人分了一飯碗魚肉,母親告誡我們慢點吃,不要讓刺卡住喉嚨了。如果有剩飯,那日子簡直是神仙才有得過的,魚湯淘在飯里,油膩膩的香甜甜的,回味無窮啊。大多時候沒有剩飯吃,只有一塊燒鍋巴。哎,記憶里的鍋巴總是黑乎乎的。有首兒歌就是唱吃鍋巴的,大意是煮了一把米,結(jié)果雞要吃,鴨要吃,自己只能吃塊燒鍋巴。
父親坐在廚房的門坎上,抽著紙煙瞇著眼睛。他最幸福的時刻,恐怕是看著三個兒子狼吞虎咽吧?童年、少年的我和父親有很深的隔膜,對他的好記憶寥寥無幾,最悠遠(yuǎn)的最美好的記憶就是半夜起來吃西瓜和魚。這些廖廖無幾的好記憶就像竹子的根,深深地扎在我的心底。春雨一來,就從地底下鉆出來,經(jīng)春風(fēng)一吹,長成一大片大片的竹林來,并將所有怨恨遮蓋、踐踏、掩埋。
2
饑餓在繼續(xù),可打牙祭的機(jī)會很快沒有了——父親栽了。他去曾家大山偷樹,剛將樹放倒,幾個守山的悄無聲息圍過來。他不要命地竄出山來,又有幾個圍捕者晃著手電筒,吶喊著抄上來。父親跑過農(nóng)凼,踩死了不少禾苗;一條河擋住去路,他不假思索跳下去。當(dāng)他爬上岸,看著對岸幾個追趕者,正要慶幸又一次逃脫時,幾條扁擔(dān)壓在他脖子上,原來大隊干部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父親被關(guān)在大隊部,干部們輪番審訊。他內(nèi)向老實,平時麥子屁都放不出幾個,這時更不知道為自己辯護(hù)。廣播里說,抓到了一個慣偷,是XX生產(chǎn)隊的XXX,要罰工分還要游行。母親挺身而出,說:“罰得打不得,打得罰不得”。大隊干部不買她的帳,偏要罰,偏要打。本來只要罰五個工分,母親一摻和,罰了十個。
大隊干部押著父親游行。民兵營長敲著鑼走在最前面,父親背著樹(贓物)走在中間,打著花傘的婦女主任走在最后。民兵營長敲一下鑼,就喊一句:“我是澤石XXX,不作田來不種地,偷魚偷樹又賭寶,大家莫學(xué)我的樣?!备赣H就跟著喊一句。我在放學(xué)路上撞上了游行隊伍,臉上火燒火燎的。我發(fā)誓,長大了要參軍,帶挺機(jī)關(guān)槍回來,將大隊干部一掃而光。我對著大隊干部的背影撒了尿,我將他們當(dāng)成鬼魅啦,傳說童子尿能釘死鬼魅。
母親去大隊部鬧了一次,質(zhì)問為什么別的人偷樹抓到了不游行,而只處分他這打死田螺是塊死肉的老實人?大隊干部說:“你含泡狗屎拜天!”在干部說了算的年代,老實人只能含泡狗屎拜天。
我恨透了生產(chǎn)隊。那時肉價七毛六,一個工分大概可買一兩半,“雙搶”時節(jié)我拼命地?fù)旌叹€子,累得紅汗水滴,個把月才能積累一二個工分。我還看了一條水牯,那水牯經(jīng)常杵我的屁股,將我撳下田坎去??晌乙^年才能吃一餐肉,糖果等零食更是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到。
而生產(chǎn)隊的隊長、保管、記工員、會計等干部(共六名),都是貪污分子,他們的兒女們從不撿禾線子、不養(yǎng)牛,卻吃得白白胖胖,口袋里經(jīng)常裝著肉丸子、紅薯片子、面灰餅、干花生,甚至糖粒子。我特別羨慕他們吃糍粑,他們用火烤得金黃,膨脹得像個包子,再夾上黃糖,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嘴巴“吧吧吧”地咂著。
終于,集體制在我家的詛咒聲中壽終正寢了,一九八一年責(zé)任到戶。父親的田地似乎要出現(xiàn)新面貌了。他育秧有一手,經(jīng)常有人來咨詢他。他治蟲有一手,認(rèn)得是起了稻飛虱還是發(fā)了瘟。他眼力好,秧苗才寸把高時,就能分辨出稗子來。
新面貌的希望很快泡湯了,父親的田地依舊不怎么興旺。家鄉(xiāng)少有洪澇,但干旱年年有。灌溉主要靠池塘,但池塘的水似乎特別不經(jīng)用,一到禾苗抽穗急需水時就見底了。第一年特別干旱,禾苗渴得快蔫了,得從二里遠(yuǎn)的河里擔(dān)水潑禾苗。田里熱氣騰騰,一勺水潑下去,很快就不見影子。
稻田旁有條壩管子,里面積了些水,是從田里漏下去的。聰明的父親鼓搗了一陣,“發(fā)明”了新式灌溉工具——“扯水機(jī)”,在一根鐵管里加上橡膠墊,靠吸力將水扯上來。父親提著“扯水機(jī)”,摸黑來到壩田邊,“吱呀吱呀”地偷水。壩管子已經(jīng)分給鄰組的一名村干部,人家跑過來打倒我父親,搶走了扯水機(jī)。
母親護(hù)著父親上門去舍死。在老家,打架吃了虧的一方會爬到贏的一方的床上躺下,贏的一方不賠禮道歉甚至賠錢,輸?shù)囊环骄筒黄饋?,這叫舍死。舍死也得不到公平時,就殺雞叫天。捉一只公雞對天殺了,并且詛咒——如果我做了虧心事,我就不得昌順;如果他做了虧心事,他要絕子滅孫!據(jù)說這詛咒很靈的。
人家不怕舍死,但怕殺雞叫天,所以請來了大隊干部,并答應(yīng)賠點錢。父親倏地跳下床,說:“沒有什么傷,不用賠了?!笔潞竽赣H罵他太蠢,他解釋:“承認(rèn)錯誤就算了,擦破點皮算什么!”
第二年人家用踩田棍將我家田塍戳了個洞,放光了田里的水,父親帶著我趕去。人家狡辯說是黃鱔拱的眼,并幾下將他摜倒在地,他不還手,說:“你打吧,打死我你們煮骨頭湯吃?!蔽也桓覕n去,因為人家的兒子在一旁,比我年紀(jì)大,又強壯。我只能喊:“救命啦”。后來母親與對方理論了一場,卻不了了之。
父親又鋌而走險偷了次東西,月夜他從外婆家回來,見路邊有架木質(zhì)龍骨水車,就不假思索搬回來了。因為丟水車的人家四處尋找,水車擱在屋桁上,不敢拿出來用。若干年后,水車爛了,就敲了做柴燒,杉木板“呼呼”地燃燒著。
第三年的時候,生產(chǎn)隊有了柴油機(jī)。一眨眼干旱的時節(jié)來了,就請人家來抽水。先得將水抽到別人的田里,再轉(zhuǎn)抽一次,經(jīng)過七八丘田才能將水放進(jìn)我家田里。有些人很刁,不準(zhǔn)將水放光,要留半指深。這時就得理論。父親多少次被掀倒在地?多少次苦苦哀求?為了灌溉而打架的事時有發(fā)生,有些地方還發(fā)生過命案呢。父親沒有被人砍傷、砍死,已經(jīng)是萬幸啦。
生產(chǎn)力低下的年代,幾乎所有人都為灌溉而發(fā)愁。山頂有座雷公殿,大家湊錢買了三牲,請了道士,祭拜雷祖大帝。并守著雷公殿,拜呀祭呀,但雷公往往只刮風(fēng)不下雨。政府也沒有什么作為,實在不行了,就放幾個催雨彈。盼著盼著云來了,天陰了,可狗日的云很快飄走了,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下雨的消息。
我盼望著父親努力作田種地,可是,每次插田、雙搶、秋收,父親總說:“不行了,做不得了?!泵看纬增桇~,他總是說:“我知道對身體不好,吃了就會發(fā)病,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吃。”
那時我不相信父親的話。十把歲的我,拼命地彌補著他的不足。我甚至悲哀地想過,老牛死了,小牛也要拉犁呢。雙搶時節(jié),十二三歲的我就當(dāng)主勞使用了。那時的打稻機(jī)得用腳踩,雙手拿著禾線子,往滾子上壓,谷子就脫下來。如果站不穩(wěn),手會帶進(jìn)去,大隊有一個小孩就打掉了二根指頭。而且眼睛要瞇著,如果谷子濺進(jìn)去,輕則痛半天,重則鉆穿瞳仁變成邊瞎子。
3
石貓咪碰上鐵老鼠,父母關(guān)系僵,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他們吵架的主要原因,那時我總結(jié)為父親懶惰,讓田地荒蕪了。舉例說,干旱的時候要從河里抽水,晚上得守著抽水機(jī),這等男人干的活,他說身體不好怕著露水怕著風(fēng)。母親不得不干,但心不甘情不愿,就罵罵咧咧。父親嘴拙但力氣大,打起來總占上風(fēng)。我常常站在旁邊,瞪眼橫眉,恨不得將他撳倒。
如果吵得厲害,外婆家會來人,我就叫大隊干部來調(diào)解。后來我搞企業(yè)管理二十多年,別的能力不突出,但協(xié)調(diào)的能力絕對超強,還不是從小鍛煉出來的?!調(diào)解時,大家的矛頭一致對準(zhǔn)父親,他還寫過保證書呢。
當(dāng)父母關(guān)系崩潰,我旗幟鮮明地站在母親那邊。田里總長稗子,而且生命力極強,往往高禾苗一頭。而我就是稗子,繼承了父母的缺點——父親的暴躁;母親的偏執(zhí)。父親罵了我,我一定會還嘴,或者鼓眼,或者嘟嘴。他就威脅我:“要打得你摸不到門框子!”他一巴掌甩過來,我立馬像柴塊子一樣倒在地上,我眼冒金星,哪里還摸得到門框子呀。
門楣上用粉筆標(biāo)了高度,當(dāng)標(biāo)到大半個門楣高時,我不標(biāo)了,我認(rèn)為我長大了。他罵我丑種,我就反問:“我是丑種,那你是什么?”他來打我,我就跑,他追一陣,終究追不上。好幾次我想和他打一架,萬幸,我有這心沒這膽,要不這一輩子就背上了打父親的罪名。
肩扛家庭的重?fù)?dān),又得不到家庭溫暖的父親對生活一度失去信心,好幾次搓了草繩上吊。家里有二個地方可以上吊:茅屋和廚房。父親吊在屋桁上晃來晃去,像一截高梁桿子。母親拿起菜刀,將繩子砍斷,他“咚”地掉下來,摔在地上揉著脖子。
那時,我不理解父親的苦惱,只覺得好笑。
父親與共和國同齡,那一年出生的人似乎都不信宗教。母親是迷信蔸根,年年都要往朝南岳。每次燒香,父母必定大吵一架,父親的邏輯是窮算八字富燒香,而母親絕不讓步。讀初二那年我得了眼病,吃了很多藥不見效,就輔給南岳圣帝做“干兒子”。父親不準(zhǔn)我們燒啟程香,結(jié)果呢?他背著噴霧器下田時被蛇咬了,而且是二口。
父親用水洗了洗,也不看醫(yī)生,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喊道:“我要稱肉,我要殺雞,我要吃魚!”一人燒香,全家得吃齋,要不卦就打不靈。
那時我很卑鄙地快樂著,認(rèn)為是報應(yīng),菩薩顯靈啰。回來時他竟然沒事,蹺著二郎腿,嗑著南瓜子,鍋里煮著豬肉,他果然沒有吃齋。我?guī)Щ匾桓赖拇罄硎你憲l,內(nèi)容是“淡泊明志,寧靜致遠(yuǎn)”。父親認(rèn)為我亂花了錢,將石條砸成幾截。我將石條擱在神龕上,請列祖列宗滿堂神像看一看,保佑他惡有惡報。
幸虧家仙們不偏信。
4
十六歲我出門遠(yuǎn)行,竹根在春雨春風(fēng)的催化下,破土而出勢不可擋。
我聽著費翔的《爸爸不要說》,眼淚漣漣地給他寫信。他沒有回信,因為舍不得那八分錢的郵票。放假回家,他指責(zé)我沒大沒小,書讀到屁眼里了。為啥?信封上對收信人的稱呼,我寫著“XXX同志收”,而他認(rèn)為應(yīng)該寫“父親”兩字。
我中專畢業(yè)那年,父母成了仇敵,進(jìn)行了“決斗”并分居了。那年爺爺七十二歲,只能回家休養(yǎng)了,父親和他住在老屋里,母親外出打工。幾年后砌了新屋,母親就帶著二個弟弟住在新屋里。
正當(dāng)壯年的父親加速衰老了,他作著二個人的田,顯得特別吃力。他是村里最早種一季稻的。別人的秧下田時,他的種谷才下水;別人的晚稻沉甸甸掛著谷子時,他的田里長出了倒蓀子。
與之截然不同,母親的田地一片欣欣向榮。男孩能多分一個人的田,所以母親耕了五個人的田。母親插田、雙搶、秋收時,有大弟(小弟外出打工)和舅舅們的支持,母親也經(jīng)常和別人換些工。而父親呢,經(jīng)常一個人勞作,打稻機(jī)很大且不規(guī)則,他一個人扛著。一個堂哥看著他可憐,就幫他扛桶。
谷子在曬谷坪時,父親就開始賣了。這時,我完全理解了父親,并深深地同情他。我很著急,谷子收到冬天就貴啦。我要他別賣,我買了存到他的倉里??伤召u,往往冬天未到,倉里就差不多空了。
我開始接濟(jì)父親。不知“接濟(jì)”這個詞中肯否?在我老家,農(nóng)民六七十歲還要干活。所以我認(rèn)為,父親四十剛出頭就要我的支持,算得上是接濟(jì),而不是贍養(yǎng)。
我的錢不能放父親手里,只能給爺爺。爺爺會稱點肉,買點肥肉或板油煎了,剩下的錢放在內(nèi)衣口袋里,防止被他偷走。錢放爺爺手里,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提高爺爺?shù)牡匚唬聘赣H對他孝順一點。父親經(jīng)常罵爺爺“沒有良心”,為何?因為他偷了樹睡懶覺時,爺爺用扁擔(dān)打了他。
渾渾噩噩的父親就這樣過著,他曾說過不了三十歲;滿了三十歲,又說過不了四十歲。過了四十歲,他不說過不了五十歲啦,因為他沒有什么負(fù)擔(dān)了——三個兒子都長大了,而且有了我的支持。
每次我回家,爺爺不說自己辛苦,總說父親可憐。這世界上最關(guān)心父親的,還是爺爺,爺爺恨不得切下心頭肉來給他。可憐天下父母心!爺爺不簡單,沒有進(jìn)過學(xué)堂門,卻讀得懂《三國》、《封神》;并且是遠(yuǎn)近聞名的歌手,被尊稱為“老師”。爺爺忠孝仁義樣樣全,對老板從無二心,為了治奶奶的病將二兒子送人,省下口糧養(yǎng)外甥女,對親戚鄰朋一諾千金,等等,他被當(dāng)成道德的典范。一代巖鷹一代雞,我很為父親可惜。
萬幸,時代在進(jìn)步,作田種地不那么困難了。腳踩的打稻機(jī)淘汰了,變成了電動的;后來竟然變成了收割機(jī)。谷子也不用肩膀挑了,馬路修到了農(nóng)凼,叫輛手扶拖拉機(jī)拖到曬谷坪里。更不用犁耙啦,有機(jī)耕田、機(jī)滾田等機(jī)械。
不只父親的,別人家的田地也開始荒蕪了。以前強制作田,閑了要罰款,所以沒有荒的田。后來不罰款了,反而有獎金,田閑了也沒干部管了,那些灌溉不方便的排上的田就無一例外地荒了。
我看過那些荒蕪了的田地,嗟嘆不已。田塍已經(jīng)破敗,早就蓄不了水啦;禾蔸已經(jīng)腐爛,再也長不出倒蓀子了;土壤結(jié)塊了,不知名的野草長得很茂盛。自古農(nóng)民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當(dāng)荒蕪了田地,如何面朝黃土,背朝天空?
我黯然,煢煢而行。老天給了我靈感,給了我電腦,給了我空閑時間,所以我要寫文章;如果不寫就是愧對老天??墒翘锏嘏c文章,農(nóng)民與知識分子,農(nóng)村與城市,是牛角馬角各是各。
5
不懂“積谷防饑”的父親最困難的事是收埋爺爺。老家有句俗話:“一代管一代”,也就是說,收埋爺爺?shù)呢?zé)任是他的。父親意識到這困難,就三番五次地征求我的意見,他的意思很簡單——爺爺死后叫幾個人抬出去,不請和尚也不叫樂隊。我反問他:“你死了也這樣么?”他回答:“隨便,塞到溝凼里沃糞都可以。”
說得輕巧,真的將他塞在溝凼里沃糞,我的背身會被鄉(xiāng)鄰們指爛,我的良心也不知道往哪里擱。
九十歲的爺爺閉眼閉嘴去了,我給父親爭了氣,扛過了他肩上萬斤的擔(dān)子,父親也長吁了一口氣。很多老人羨慕我父親,我們兄弟成家、砌屋、收埋爺爺,都不要他勞心費力,他真的有福氣。其實,父親的福氣還遠(yuǎn)不只這些。每個人都有自已的一蔸露水草,父親的那一蔸來得遲,但終究來了。
他開始有余糧了。有次他收了一蛇皮袋倒蓀子米,喜滋滋地送給我,他一定感到很榮耀,很有成就感,住在城里的大兒子吃他的米呢。倒蓀子米很甜,可太碎,又多糠皮。老婆皺著眉頭,毫不猶豫地送給鄰居去喂雞。這讓我心疼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愿意嚼那些碎米煮成的飯,愿意被糠扎壞舌頭。
父親開始受到尊重了。生產(chǎn)隊有套中樂,紅白喜事用得著(免費的喔)。樂器有木制牛皮鼓、銅鑼、銅鈸、嗩吶等幾樣。父親是鼓手,鼓手不敲,其他樂器不得響。父親將苧麻帶子套在脖子上,一面鼓就挺在胸前,他雙手拿著木槌,昂首挺胸特別神氣。“準(zhǔn)備”,父親喊一聲,連敲三下,其他樂器“咚咚嚓”、“咚咚嚓”響一陣。手的榮耀誰也搶不走,好多后生試過,比我父親差了十萬八千里。父親哼著“上工尺,上乙工上尺,尺六尺乙上?!蔽覜]有音樂細(xì)胞,將“尺六尺乙上”記成“死也死得上?!?/p>
父親對人生的認(rèn)識也更全面更深刻了。兩個弟弟基本不贍養(yǎng)他,可他并不埋怨。為啥?老二崽女多(三個),白天在鐵廠里干重活,晚上打麻拐捉蛇(農(nóng)民很少有生態(tài)保護(hù)的意識),辛苦。老三帶著妻女在外,一個人的工資供四個人用,生活緊巴巴。他和爺爺一樣,疼著并不孝順?biāo)膬鹤觽儭?/p>
父親的境界提高了,開始反省對爺爺?shù)牟恍?。將燒香燒紙?dāng)迷信活動的他,主動買青掛在爺爺?shù)膲炆?。過年過節(jié)他總自言自語:“要是爺老倌(指父親)在就好?!蔽艺f:“爺爺死了你才想起他的好,是不是太遲了?”他長嘆一聲,說:“我對他不好,要是在舊社會就會被綁到樓梯上,丟到池塘里浸死?!?/p>
父親開始有些余錢了,政府給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每月幾十塊,他做零工子(如挖樹)能賺一點,我再給他一點。每次我給他錢,他總是說:“又給我錢啦。”我希望他推辭一番,表現(xiàn)出“高風(fēng)亮節(jié)”來。誰知他邊說邊接過錢,一眨眼就不見了。
原來父親迷上了煨胡子(字牌),其實在農(nóng)村里老人不打煨胡子又有什么消遺呢?有次打煨胡子輸光了,他說:“我的錢你們找不爛?!彼诳诖锾椭?,大家以為他會掏出張紅票子來。誰知他“啪”地將手掌拍在桌子上,是一枚一毛的硬幣!誰能找爛一毛錢?他創(chuàng)造的這個經(jīng)典笑話,據(jù)說讓鄉(xiāng)鄰們噴掉了不少白米飯。父親的煨胡子打得不錯,不過強中更有強中手,故贏的少輸?shù)亩唷?/p>
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開始改善了,能在一個廚房里吃飯了,也經(jīng)常兩個人打煨胡子(這叫“挖對款”)。母親想贏父親的錢,可她技術(shù)不佳運氣不好,想耍點名堂又經(jīng)常被抓住。母親無奈地說:“他在我面前總是做營長(贏),而在別人面前總是當(dāng)書記(輸)?!备赣H嘿嘿笑二聲說:“我從來只贏不輸,不信?打幾個百胡看看!”他很快擺起“公案”,一副已經(jīng)磨爛的字牌,在他手里順溜溜的,嗚嗚地響著。
據(jù)說老年人打牌不得老年癡呆癥。父親啊,只要你身體健康,不管是做“營長”還是做“書記”,都是你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