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長青
文學藝術生命在于創(chuàng)作個性。李白的作品以“氣勢豪放”見長,杜甫的作品以“沉郁頓挫”顯勝,白居易的作品以“通俗平易”而留名。我們可以想象,如果他們的作品都是千篇一律的“氣勢豪放”,或者如出一轍的“沉郁頓挫”,抑或萬變不離其宗的“通俗平易”,那就很難說可以同時流傳至今。正因為如此,許多有抱負的當代作家都不愿意,被批評家納入某類創(chuàng)作思潮或流派之中。這些作家擔心批評家的概括遮蔽他們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比方說,牛漢不愿意被稱為“七月”派詩人①、王安憶不愿自己的作品被當成是“海派”小說②、施叔青甚至不承認自己是“女性作家”③。
湖南知名作家張小牛近年來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基層與民間題材的作品,其中包括《上路謠》(《當代》1997年3期)、《街上的阿強》 (《當代》,2006年中篇小說專號)、《每天都吃南瓜籽》 (《文學界》2007年10期)、《進城和去鄉(xiāng)下打工的》 (《莽原》2009年1期)、《關于梅得仲的名字解讀》 (《芙蓉》2010年3期)、《石頭的玩具》 (中篇小說,《長城》2010年3期)等等,這些作品涉及的是普通百姓或基層官員的冷暖疾苦,因而被譽之為“底層關懷寫作”代表性作家④。與此前提及過的牛漢、王安憶、施叔青等作家不同,張小牛對“底層關懷寫作”評價不太反感。
盡管如此,我們要考慮近年來逐漸興起的“底層文學”討論,極有可能影響當前創(chuàng)作評價,比方說,各類文學或者批評刊物開辟了“底層文學”專欄,各種級別的“底層文學”研討會不斷召開,“打工文學”、“底層敘事”、“草根文學”這類概念逐漸成為批評熱詞。即便作家張小牛本人認同“底層關懷寫作”表述,批評家也需要進一步解釋,張小牛的“底層關懷寫作”與其他作家有何不同?換句話說,批評家需要在共名的“底層文學”概念之下,進一步發(fā)掘張小牛小說創(chuàng)作的“特質”。特別是“底層文學”受到擔憂和質疑之時⑤,諸如此類的探索便顯得尤為重要。正是秉持這樣一種研究思路,筆者通過研讀小說作品發(fā)現(xiàn),張小牛的創(chuàng)作手法呈現(xiàn)多樣性特征,其中既有“新寫實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又有“鄉(xiāng)土小說”的地域風俗描寫,還有“干預生活”作品的人文關懷。這類特征均絕不是“底層文學”或者“底層關懷寫作”這類概念所能描述的。
“日常生活”概念原本被用之于描述“新寫實小說”。作為20世紀80年代后期興起,在90年代中期得到盛行的小說創(chuàng)作思潮,“新寫實小說”被當成是現(xiàn)實主義的“回歸”,或者被看成“自然主義的品質”⑥,因而也就有“后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之類的說法。從創(chuàng)作手法上來講,“新寫實小說”作家繼承了現(xiàn)實主義作家直面社會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通過日常生活事務的客觀白描,著力表現(xiàn)平民百姓的冷暖哀樂。絕大多數(shù)批評家將張小牛的小說概括為“底層關懷寫作”,但這并不會妨礙我們仍然可以用“日常生活”這類概念評價張小牛的創(chuàng)作。姑且不論“底層文學”與“新寫實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的淵源與聯(lián)系,單單就張小牛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踐,我們就能出示充分證據。
首先,張小牛的小說善于從“普通人”身上尋找和發(fā)掘故事,這與“新寫實小說”頗為類似。《街上的阿強》寫的是掃大街高校畢業(yè)生,《每天都吃南瓜籽》寫的是普通下崗工人,《上路謠》寫的是唱靈歌民間藝人,《石頭的玩具》寫的是智障兒童,《悠悠南風》寫的是收鴨毛的船老板、《豆腐里的泥鰍》寫的是賣豆腐的群子、《味道》寫的是位掏糞工……這些都不是達官貴人,而是普通百姓。當然,小說人物在能力和道德方面也極為“平凡”。以《街上的阿強》這篇小說為例,主人公并不擅長清掃大街,同時也不喜歡這份清掃大街的工作。如果用“甘愿奉獻,愿意犧牲”、“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獻身環(huán)衛(wèi)、敢為人先”這類寫“英雄”與“模范”的斷語評價小說主人公阿強,那絕對不合適,盡管如此,主人公絕不是“玩世不恭”、“拈輕怕重”、“偷懶?;敝?,他不愿意讓父母為自己的工作過多地操心,渴望能夠盡可能快地分擔家里的經濟負擔,以及受到教育之后對清潔工的職業(yè)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這些又能說明主人公還有一定的思想境界。與《街上的阿強》一樣,張小牛的其他小說大多也是這類“中間人物”。這些“中間人物”既不崇高也不猥瑣,既非至善也絕非大惡,既沒有蠅營狗茍,也難說超群絕倫,這與“新寫實小說”作品取材是十分接近。
其次,那些熟悉“新寫實小說”作品的讀者,他們看到張小牛小說的敘事方式很可能會覺得格外親切,因為張小牛的小說也是通過“日常生活”的具體事務,創(chuàng)造性地表達作品主題。從喜怒哀樂悲傷恐,到升學求職談戀愛,從柴米油鹽醬醋辣,到洗衣做飯奶孩子……凡此種種一并拈來,在生活小事甚至是雜事的介紹當中,巧妙地反映社會變遷、人情冷暖、個人遭遇。以《腰鼓》這篇小說為例,小說并沒有局限于“腰鼓表演”和“命運沉浮”介紹,而是將敘述者“我”的特殊身世、命運轉機、日后發(fā)展娓娓道來,在此過程將主人公林冬梅的身世命運和盤托出。在初中階段,林冬梅就在腰鼓表演中大出風頭,然而,此后在此后幾十年的人生道路上卻隨時代風云而起落不定:因為表演出色而進入工宣隊、因為家庭出身而戀愛失敗、因為年紀太大只好找位大齡“代課教師”做丈夫、因為丈夫出車禍而借錢,因為缺錢只好賣血還債……作品在“日常生活”事務敘述的背后,對歷史演變、傳統(tǒng)文化、民族心理、時代風浪作冷靜而熱切的審視,在給人倍感親切的同時,又讓人感覺到沉甸甸的分量。
最后,雖然小說敘述的是“普通人”和“平凡人”的故事,描寫的也是“小人物”和“零余者”的生活,但敘述者更多采用冷靜客觀的白描手法,沒有夾雜過多的議論和評價。以中篇小說《每天都吃南瓜籽》為例,小說涉及的是“下崗”工人生存狀態(tài)這個嚴肅社會話題,但在描繪“下崗”工人賀大同的不幸遭遇過程中,敘述者對此卻沒有摻和過多議論或評價。正如我們剛剛提及過的,敘述者習慣在近乎平庸的生活瑣事當中,細節(jié)性地表現(xiàn)蕓蕓眾生悲喜調和的生活。主人公陷入了失業(yè)與獨身的雙重困境之中,在尋找新伴侶過程中卻又屢次遭遇失敗,但他仍然沒有失卻對未來生活的信心。面對這樣一個故事,敘述者選用了主人公“吃南瓜子”作為貫穿全篇的線索,在小說開頭部分,主人公希望通過“吃南瓜子”來增大求偶希望,這是主人公陷入“獨身”苦境的生動寫照;在小說結尾部分,主人公還是“買了一大袋上好的南瓜子”,這是主人公沒有失卻生活信心的證明。敘述者不直接表述自己的態(tài)度,而是將個人的評價融入到小說的具體描繪當中去,這同“新寫實”小說的“零度寫作”也頗為接近。
當前批評界對“底層文學”的指責包括,對生活的展示不夠全面,概念化傾向比較明顯,缺乏創(chuàng)作技巧方法的探索等等。張小牛將“新寫實小說”創(chuàng)作的“日常生活敘事”創(chuàng)造性地引入到“底層關懷寫作”當中來,將二者嫁接并融合在一起,借助“新寫實”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手法豐富“底層關懷寫作”的技巧,這樣既避免了“底層文學”的概念化,又避免了“新寫實”小說的平庸化。對那些探索“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多樣性與復雜性的作家來說,張小牛的小說創(chuàng)作無疑是極具參考價值的實踐案例。
張小牛是湖南本土作家,出生于湖南武岡市,后調入湖南婁底市工作;武岡為陶淵明的祖父陶侃的為官之地,婁底為清末重臣曾國藩故居所在之處。歷史悠久、底蘊深厚、博大精深的湖湘文化,不僅激發(fā)著張小牛的創(chuàng)作成就抱負,而且更重要的是深深地影響張小牛的創(chuàng)作實踐。張小牛本人在創(chuàng)作訪談錄中也曾證實過,《小鎮(zhèn)》、《山里有條彎彎河》、《秘方》三篇小說融入過邵陽(武岡市隸屬于邵陽地區(qū))與婁底兩地的生活感受:
比如我的中篇《小鎮(zhèn)》,就以荒僻時代的邵陽為生活背景,寫一群底層人的聰明、倔強、善良、狡黠,以及他們在外力擠壓下的三分鐘團結和平靜環(huán)境里的相互挖利,自己覺得審視這個群體,似乎能摸到民族性格中的軟肋;我的另一中篇《山里有條彎彎河》,則旨在山風拂動的故事流淌中表現(xiàn)一段歷史激蕩和激蕩中的痛苦尷尬;而我的長篇《秘方》,就把自己在邵陽婁底兩地的生活感受都寫進去了,還將陶侃種的銀杏樹作為貫穿整個故事的道具,實則將它作為一種民族傳統(tǒng)的象征;那融入邵陽婁底生活的秘方故事,也希望引起人們對某種長期慣性運行的大政思維的思索⑦。
我們認為,在上述創(chuàng)作闡釋當中,張小牛向這篇訪談錄的讀者至少透露了三方面的信息:1.作者曾在邵陽、婁底兩地生活過,對當?shù)氐娘L土、風俗、風情相當熟悉;2.《小鎮(zhèn)》、《山里有條變彎河》、《秘方》這些作品融入過作者在邵陽、婁底兩地的生活感受;3.作家的鄉(xiāng)土風俗描繪帶有類似于“鄉(xiāng)土小說”的文化批判眼光。我們贊同作家的上述評價,但大量小說創(chuàng)作“鄉(xiāng)土風俗”描寫證據,恐怕還應該到具體文學作品當中尋找。
在張小牛小說中尋找風土、風俗、風情描寫并不難,“米豆腐”、“粉線”、“擂茶”等特色小吃,掃街、掏糞、放羊、彈棉花等生活勞作,扎風車、擺夜宵攤、唱“陽戲”、吟“上路謠”等職業(yè)活動……這類描寫比比皆是并且細膩優(yōu)美,頗有大作家沈從文的行文“風骨”?,F(xiàn)列舉小說《上路謠》中的一例加以說明:
這“送路”,看起來簡單,其實很要技巧,用時尚的話——專業(yè)化程度很高的。先是料理死人,需凈臉的凈臉,需扳直身子的扳直身子,需調擺手腳的調擺手腳。那死人不比活人,從頭到腳冰冷僵硬,弄不好就損了皮,折了骨,讓本來在死者身邊垂淚的哀家更添出一層悲來。干這行的必須得了竅門,輕手輕腳地把死者捋順了,然后穿上新衣新褲新鞋子入棺。穿新衣新褲新鞋子的時候,嘴里還要唱起歌來。這歌便是“送路”的第二個部分,也是人們最為看重的部分。那唱詞溫和敦厚,平靜祥慈,對死者的安撫,對哀家的勸慰,全在里面了;曲調也極為動人,悠悠揚揚,搖搖逸逸,就像一片白濛濛的霧在輕輕涌,又像一股清清的風在幽幽飄。人們只覺得,那死者慢慢地從棺材里爬了起來,眼里一片悠遠,臉上一派圣潔,腳下踏著如霧如風的旋律,一步一步向著遙遠的天邊走去……
“送路”雖然是湖南大多數(shù)地方盛行的祭祀禮儀,卻很少有作家將之寫入作品之中,張小牛卻能抓住這不太引人注意的祭祀禮儀,寫出它在當?shù)匕傩招闹械膬r值與地位:在“凈身”儀式階段,如果死者在此過程損皮折骨,“本來在死者身邊垂淚的哀家更添出一層悲來”;在“入棺”儀式階段,那唱詞溫和敦厚、曲調悠揚飄逸的“上路謠”則是“對死者的安撫”和“對哀家的勸慰”。在結尾部分,作家將當?shù)厝藗兊母惺苄蜗蠡?,“那死者慢慢地從棺材里爬了起來,眼里一片悠遠,臉上一派圣潔,腳下踏著如霧如風的旋律,一步一步向著遙遠的天邊走去……”如此細膩入微的描寫,將“送路”和“上路謠”寫得活靈活現(xiàn)。
比風土、風俗、風情描寫更為醒目的,當然是鄉(xiāng)土風俗描繪過程的文化批判眼光。就此而言,最好的例證莫過于中篇小說《小鎮(zhèn)》 (《飛天》,1993年第11期)。故事發(fā)生在湘黔桂交界一個古鎮(zhèn),當?shù)亟煌ㄩ]塞,人們彼此依賴,但在平靜生活之下,卻不是淳樸的民風,而是彼此的磕碰算計。隨著外部勢力的介入,只要觸及當?shù)厝藢Α吧啤钡男叛?,小?zhèn)便出現(xiàn)空前一致的團結,通過“人心齊泰山移”的方式取得了最終勝利。在享受到勝利的喜悅之后,當?shù)厝藗冇只謴土讼惹捌届o的生活,同時也恢復了先前的磕碰算計。與其說《小鎮(zhèn)》講述的是小鎮(zhèn)的歷史故事,還不如說它是傳統(tǒng)中國的現(xiàn)代寓言,因為小鎮(zhèn)人們的生活方式,正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側面與縮影。從古老而又神秘的小鎮(zhèn)傳奇當中,讀者看到的是一群底層人的聰明、倔強、善良和狡黠,它們平時的相互傾軋,以及外部勢力擠壓下出現(xiàn)的空前團結。從文化批判角度而言,《小鎮(zhèn)》書寫的確實是一個民族性格中的硬處與軟肋。
先前重點介紹過的風俗小說《上路謠》,其實也是一部文化批判小說。從表面上看,小說書寫的是,傳統(tǒng)“送路”祭祀儀式及相關職業(yè)在現(xiàn)代社會的沒落,從深層次看,則是“忍善”等傳統(tǒng)道德價值在現(xiàn)代社會的遭遇。胡攤主的欺行霸市、尚副縣長喜好政績、韓小光棄父而去……韓佬佬極不適應冷酷、虛偽、狡詐的人情世界,所以才會落魄到撿垃圾為生。人世間的現(xiàn)實著實讓韓佬佬心碎,他甚至要躺在棺材當中,給自己唱一段“上路謠”。這樣的敗落結局非常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老舍的名作《茶館》,破產的茶館老板王利發(fā)走投無路,無奈之中不也是給自己唱起了挽歌?!盀槭裁床蛔屛一睿俊边@是《茶館》主人公對現(xiàn)實的發(fā)問,這當然也適合《上路謠》這部小說?!渡下分{》與《茶館》有不同的結局,韓佬佬最終沒有選擇自殺,而是繼續(xù)給人吟唱“上路謠”。從“善”與“忍”等傳統(tǒng)道德價值在現(xiàn)代社會的遭遇角度來說,這或許象征著作者對保存?zhèn)鹘y(tǒng)道德價值的期待。
“京派”作家老舍描寫人力車夫、鼓書藝人、小茶館老板,因而獲得了一流創(chuàng)作聲譽;沈從文也是從艄公、水手、民女的生活,日后才逐漸成家成名;趙樹理關注的是“農民”和“農村”,所以才被當成是“山藥蛋派”的代表性作家;莫言也正是對“東北高密鄉(xiāng)”的熱忱與執(zhí)著,才最終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我們認為,張小牛的小說創(chuàng)作長期扎根于湖湘文化之中,當前已經結出了令人驚喜的創(chuàng)作碩果,相信今后必將取得更好的創(chuàng)作成績。
由于人們已經將張小牛先生稱之為“底層關懷寫作”代表性作家,所以作品當中的“人文關懷”特征看上去并不需要闡釋,畢竟,大多數(shù)人們已經將“底層關懷寫作”當成文藝“干預生活”的具體方式,將“底層文學”作品當成“人文關懷”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盡管如此,我們還應該考慮到,不同作家對“文學”與“文學價值”的理解絕不相同,因此,對不同作家的“底層文學”作品應該展開具體分析,有且只有這樣,才能尋找出不同作品之間的差異,以及不同作家之間的個性。
我們認為,張小牛小說“人文關懷”的特征在于,在對個體生存狀態(tài)的書寫當中,一針見血地觸及當今中國的制度建設問題。以小說《關于梅得仲的名字解讀》為例,同樣是“上訪”題材創(chuàng)作,其他作家很可能是從描寫“上訪者”的生存狀態(tài)入手,但是張小牛的《關于梅得仲的名字解讀》卻是從“截訪者”生存狀態(tài)下筆,通過“截訪者”戲劇性地變成“上訪者”,引發(fā)讀者對當前“上訪”現(xiàn)象的深入思考:信訪辦干部梅得仲為“截訪”和“維穩(wěn)”之事忙得焦頭爛額,最后卻被當成“上訪”矛盾的“替罪羊”;當妻子要為他討說法進省會上訪,卻也只能從大局出發(fā)去對妻子進行截訪。信訪辦干部梅得仲的忙碌生活告訴人們,由于“信訪”制度不能徹底地解決問題,“息事寧人”的行事方式將決定,政府要在人力、物力、財力方面作永無止境的投入。最終付出的社會成本將遠遠大于訴諸于法律手段解決社會矛盾所要付出的代價。梅得仲由“截訪者”變成“上訪者”的事實則告訴人們,在缺乏相關法律保障及恰當申訴渠道的情況下,公民的正常權益不可能得到尊重和保障,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上訪者”,即便是梅得仲這樣的“截訪者”也不例外。
小說《關于梅得仲的名字解讀》描寫了一位勤奮的基層干部,但敘述者并沒有將之塑造成焦裕祿式的英雄,而是借這位基層干部的不幸命運,質疑“信訪”手段解決社會矛盾的方式,進而提出新制度的建設問題,這是《關于梅得仲的名字解讀》與“主旋律”小說的區(qū)別所在。雖然小說涉及的“上訪”題材是當前受到普遍關注的社會話題之一,但作品并沒有沒有直接指責“上訪”現(xiàn)象的是非對錯,更沒有將“上訪”現(xiàn)象的成因歸之為“壞人”、“敗類”或“貪官”,而是通過基層信訪官員的艱辛與不幸,將作品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當前“信訪”制度。道德人性的拷問,還是規(guī)則制度的追問?這正是《關于梅得仲的名字解讀》與其他“底層文學”作品的區(qū)別所在。
不僅《關于梅得仲的名字解讀》這篇作品如此,張小牛的其他小說也有非常敏銳的洞察力。我們再以《進城和去鄉(xiāng)下打工的》這篇作品為例,在“城鄉(xiāng)二元結構”、“農民工問題”、“下崗職工問題”成為文化話題的背景之下,這篇小說并沒有按照文化討論話題已有線路進行開掘,而是對“底層”和“弱勢”概念有自己獨特理解。正如作者在《中篇小說選刊》轉載該小說的創(chuàng)作談中所提及到的,“許多沖突并非在身份色彩和文化觀念所導致的人格立面上撞擊,只是僅僅起于一些最基本的生存矛盾;而在農村勞力拼命涌入城市的時候,一些城市失業(yè)人也去鄉(xiāng)下?lián)粕盍恕雹?。這篇小說采用“雙線并進”的敘述方式,分別講述了一個進城務工的善良農民和一個下鄉(xiāng)掙錢的老實工人,在付出辛勤勞動的情況下,無法取得相應勞動報酬,結果只能通過“非法”手段來捍衛(wèi)個人權益,在被愚弄的情況下差點被逼成“殺人犯”。在《進城和去鄉(xiāng)下打工的》這篇小說中,“城市”和“農村”并沒有形成單純的對立,而是被置之于同一層面進行審視。這種審視不僅包括對強權的痛恨,而且更重要的是針對法律與制度建設的追問。從這個意義上講,《進城和去鄉(xiāng)下打工的》和《關于梅得仲的名字解讀》是一致的,兩篇小說都在拷問當前的法律法規(guī)制度:如何有效地保護當前的弱勢群體,以及如何有效地化解當前社會矛盾。
文學作品有必要并且也應該反映當前中國社會現(xiàn)實,這是沒有什么爭議的,但是,作家如何堅持知識分子“主體性”和維護文學“自主性”追求?這個爭議性問題卻值得那些致力于“底層文學”探索的作家思考。換句話說,文學作品究竟如何“關注生活”?作家如何“干預生活”?我們認為,公共知識分子的長處并不在于他比普通百姓更有同情心或者正義感,而是在于他們具備更強的分析與批判能力。張小牛近年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扎根于湖湘文化之中,在反映當前社會焦點問題的同時,致力于中國制度建設問題的探索。這種探索源于對弱勢群體的同情,卻沒有止步于對弱勢群體的憐憫,而是嘗試著從現(xiàn)實層面化解當前社會矛盾,特別是著眼于從制度建設層面來解決問題,這樣的探索體現(xiàn)的是公共知識分子的人文關懷。這條創(chuàng)作實踐之路不僅值得作家本人堅持和發(fā)揚,而且更值得其他“底層文學”作家反思或借鑒。
最后,我們也不否認張小牛先生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存在一定開拓空間,比方說,強調文藝關注現(xiàn)實生活當然是重要的,但是,對藝術“非功利性”和“自主性”的強調是不是過時?比方說,受到普通讀者喜歡的作品當然是好作品,但是,這類作品又將怎樣才會同時受到專業(yè)批評家的歡迎?再比方說,在保持文學作品地域民族特色的同時,怎樣做才能兼顧到廣泛性和普適性?考慮到張小牛先生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所作的不斷努力,以及近些年來所取得的矚目成績,我們確實不能有過多或過高的苛求,而只能是期待他繼續(xù)推出更多優(yōu)秀作品。
注釋:
①洪子誠:《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46頁。
②張新穎:《“所謂海派作家,是別人強加給我的”王安憶談話錄》,《天天新報》2008年7月6日。
③白舒榮:《施叔青“很中國”》,《人民日報·海外版》2005年4月21日。
④匿名:《厚積薄發(fā):文學湘軍的新崛起》,《文藝報》2006年10月21日。
⑤牛學智:《乏力的溫情敘事——對底層文學及相關作家問題的幾點思考》,《當代文壇》2008年第3期。
⑥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39頁。
⑦易清華、小牛:《只把寫作當成生活的一種滋味》,《文學界(專輯版)》2008年02期。
⑧張小牛:《簡單的“為什么”》,《中篇小說選刊》2009年增刊第1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