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美艷
(上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 上海 200444)
樂山大佛位于四川省樂山市南岷江東岸凌云寺側(cè),瀕大渡河、青衣江、岷江三江匯流處。海通于唐代開元元年(713)在四川樂山鑿彌勒大佛,劍南川西節(jié)度使韋皋于貞元十九年(803)完成,前后工程進行了九十年。大佛頭與山齊,通高7l米,為世界最大的彌勒石像。大佛原名嘉州凌云寺大彌勒石像。但是唐朝以后所有的《大像記》中都把嘉州凌云寺大彌勒石像記為大佛或古佛。這一現(xiàn)象反映出了彌勒信仰在中國古代時期的演變。本文擬從樂山大佛名字記載的變更來淺析彌勒信仰在古代的演變及其式微的原因。
彌勒,梵文maitreya,彌勒是姓,譯義慈氏,名阿逸多,譯為無能勝,按佛經(jīng)記載是繼釋迦牟尼佛之后的未來佛之一。
中國的彌勒信仰,始于晉代有關(guān)彌勒經(jīng)的傳譯。最早將彌勒經(jīng)典傳入中土的,是西晉的竺法護。西晉惠帝太安二年(303)譯出《彌勒下生經(jīng)》,同時還譯有《彌勒菩薩所問本愿經(jīng)》一卷。五世紀初葉,鳩摩羅什于后秦弘始四年(402)譯出《彌勒成佛經(jīng)》,還譯有《彌勒下生成佛經(jīng)》一卷。南朝宋初,又有北涼沮渠京聲所翻譯的《觀彌勒上生兜率天經(jīng)》行世。其中,《彌勒上生經(jīng)》、《彌勒成佛經(jīng)》、《彌勒下生經(jīng)》被稱為“彌勒三部經(jīng)”。
隨著彌勒經(jīng)典的譯出和廣泛的傳播,彌勒信仰在上層社會乃至民間迅速流傳開來,到南北朝時期,彌勒信仰逐步走向鼎盛。
彌勒信仰繁榮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彌勒造像的普及。據(jù)日本學(xué)者塚本善隆統(tǒng)計,北魏在龍門石窟共造像206尊,其中有釋迦牟尼43尊,彌勒像35尊,觀世音像19尊,無量壽像10尊。由上可見,這一時期的彌勒造像已經(jīng)超過釋迦牟尼像以外的所有佛像。從中我們也可以窺探出彌勒信仰的盛行。
南北朝時期,彌勒信仰之所以能夠得到廣泛的傳播,是有其深刻原因的。根據(jù)彌勒經(jīng)典記載,彌勒下生成佛,是五十七億多年之后的事,那時,人們的壽命已經(jīng)到八萬四千歲,富足安樂,遠離刀兵水火之災(zāi)。而彌勒下生成佛,主化娑婆世界,目的是度化釋迦未渡之眾生,將此世界化為清凈佛土。明末清初問世的《三教應(yīng)劫總觀通書》記載:“世界上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佛輪管天盤。過去者是燃燈佛,管上元子丑寅卯四個時辰,度道人道姑,是三葉金蓮為蒼天?,F(xiàn)在者是釋迦佛,管中元辰巳午未四個時辰,度僧人僧尼,是五葉金蓮為青天。未來者是彌勒佛,管下元申酉戌亥四個時辰,度在家貧男貧女,是九葉金蓮為黃天?!睆浝帐俏磥矸?,是慈悲慈愛的化身,代表的是光明、未來和希望。廣大勞苦群眾無力改變現(xiàn)狀,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未來佛—彌勒身上。彌勒的出現(xiàn)是適應(yīng)廣大底層群眾的產(chǎn)物。
彌勒佛本身的含義也是海通在三江交匯的地方修建彌勒佛的原因。此地江水洶涌,時常泛濫,對當?shù)匕傩丈钤斐闪送{,海通造此彌勒佛寓意是希望他能治理本地的洪水,普度此地的貧民百姓。
隋朝對于彌勒信仰來說是一個特殊的時期。它既是彌勒信仰盛行期的延續(xù),又是衰落的開始。這一時期雖然有大量的彌勒經(jīng)典的傳播和彌勒像的建造,但是由于關(guān)于彌勒偽經(jīng)的產(chǎn)生以及以彌勒教為旗幟的暴動萌芽的產(chǎn)生,使得彌勒信仰開始走向衰落。據(jù)《金石萃編》卷三十八一四十、《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二十四一二十八所載,隋朝時的造像數(shù)目,約如下數(shù):(1)阿彌陀佛像 13軀;(2)彌勒佛像9軀:(3)觀世音菩薩像9軀:(4)釋迦佛像3軀。此二書所列的數(shù)目雖然極不完整,同數(shù)以萬計的隋代造像相比,甚至只能說是滄海一粟,但從中也反映了隋代造像種類的明顯變化,阿彌陀佛像已經(jīng)位居第一,超過了彌勒和釋迦。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彌勒佛像還是比阿彌陀佛像的其他佛像要多,這也透露出隋朝彌勒信仰還是比較盛行的。
唐朝初期,曾一度又出現(xiàn)了彌勒信仰的“繁榮時期”。玄奘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他所信仰的是彌勒上生佛。東魏國寺僧法明等撰《大云經(jīng)》四卷,表上之,言太后(武則天)乃彌勒佛下生,當代唐為閻浮提主;制頒于天下??梢娢鋭t天稱帝也是假借彌勒信仰所完成。但是我們應(yīng)該注意的是玄奘和武則天對彌勒信仰的推崇,已經(jīng)阻擋不了彌勒信仰走向衰落的趨勢了。因為在底層社會,彌勒下生觀念啟迪了群眾追求美好世界的意識,這無形中幻生出各種異端思想,蕓蕓眾生懵懂隨之,對古代社會的穩(wěn)定和封建統(tǒng)治者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威脅。
廣大群眾的彌勒信仰沒有只是止于祈求福報,向往來生。由于他們受盡了苦難,對現(xiàn)實社會極度不滿,于是假借彌勒出世的名義偽造的彌勒偽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彌勒教開始盛行,并成為他們反抗封建統(tǒng)治的工具。
爆發(fā)于北魏熙平二年(516)的法門暴亂事件,正是打著彌勒下生救世的旗幟發(fā)動的。唐長孺先生說:
大乘暴動的口號是“新佛出世,除去舊魔”。毫無疑問,所謂“新佛”,就是從兜率天宮下降的彌勒。
北魏之后打著彌勒旗幟進行的起義日益增多,并引起統(tǒng)治者的高度重視。
北魏延昌四年(515),時冀州沙門法慶既為妖幻,遂說勃海人李歸伯。歸伯合家從之,招率鄉(xiāng)人,推法慶為主。法慶以歸伯為十住菩薩、平魔軍司、定漢王,自號“大乘”。殺一人者為一住菩薩,殺十人為十住菩薩。又合狂藥,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知識,唯以殺害為事。于是聚眾殺阜城令,破勃海郡,殺害吏人。刺史蕭寶夤遣兼長史崔伯驎討之,敗于煮棗城,伯驎戰(zhàn)沒。兇眾遂盛,所在屠滅寺舍,斬戮僧尼,焚燒經(jīng)像,云“新佛出世,除去舊魔”。詔以遙為使持節(jié)、都督北征諸軍事,帥步騎十萬以討之。法慶相率攻遙,遙并擊破之。遙遣輔國將軍張虬等率騎追掩,討破,擒法慶并其妻尼惠暉等,斬之,傳首京師。后擒歸伯,戮于都市。
時有五城郡山胡馮宜都、賀悅回成等以妖妄惑眾,假稱帝號,服素衣,持白傘白幡,率諸逆眾,于云臺郊抗拒王師。融等與戰(zhàn)敗績,賊乘勝圍城。良率將士出戰(zhàn),大破之,于陣斬回成,復(fù)誘導(dǎo)諸胡令斬送宜都首。彌勒教崇尚白色,穿白色的衣服帶白色的帽子,這些是信奉彌勒的民間秘密宗教團體的標志。
由上述發(fā)生于北魏的彌勒起義,我們可以看出起義的規(guī)模之大,戰(zhàn)斗力之強,鎮(zhèn)壓之困難,對社會的危害不能不引起統(tǒng)治者的注意。
隋開皇九年(589),陳亡。隋朝初年,山西太原一帶就有“白衣天子出東海”之謠。大業(yè)六年(610)春,正月,癸亥朔,未明三刻,有盜數(shù)十人,素冠練衣,焚香持華,自稱彌勒佛,入自建國門,監(jiān)門者皆稽首。既而奪衛(wèi)士仗,將為亂;齊王暕遇而斬之。于是都下大索,連坐者千余家。
大業(yè)九年(613),煬帝在高陽,“唐縣人宋子賢,善為幻術(shù),每夜,樓上有光明,能變作佛形,自稱彌勒出世。又懸大鏡于堂上,紙素上畫為蛇為獸及人形……遠近惑信,日數(shù)百千人。遂潛謀作亂,將為無遮佛會,因舉兵,欲襲擊乘與。事泄,鷹揚郎將以兵捕之。夜至其所,繞其所居,但見火坑,兵不敢進。郎將曰‘此地素?zé)o坑,止妖妄耳。’及進,無復(fù)火矣。遂擒斬之,并坐其黨與千余家?!狈鲲L(fēng)桑門向海明亦自稱彌勒出世,人有歸心者,輒獲吉夢,由是三輔人翕然奉之,因舉兵反,眾至數(shù)萬。丁亥,海明自稱皇帝,改元白烏。詔太仆卿楊義臣擊破之?!?/p>
上述史料是隋朝時期發(fā)生的幾次影響重大的彌勒教起義,起義人數(shù)日益增加,海明已自稱皇帝,可見勢力之大。因此起義失敗后連坐人數(shù)之多,說明統(tǒng)治者對其的恐慌和鏟除的力度和決心。
到了唐朝,打著彌勒信仰的起義不斷,彌勒教教徒日益增多。馬西沙、韓秉方等人對唐代的彌勒起義做了統(tǒng)計:
唐武德元年(618)懷戎沙門高曇晟,因縣令設(shè)齋,士民大集,曇晟與僧五千人擁齋眾而反,殺縣令及鎮(zhèn)將,自稱大乘皇帝,立尼靜宣為邪輸皇后,改元法輪。遣使招開道,立為齊王。開道帥眾五千人歸之,居數(shù)月,襲殺曇晟,悉并其眾 《資治通鑒》一百八十六卷
唐永隆二年(681)四川萬年縣女子劉凝靜,乘白馬,著白衣,男子從者八九十人,入太史局,升令廳,床坐勘問,此有何災(zāi)異。太史令姚玄辯執(zhí)之以聞?!?《舊唐書》卷三六《天文志》
唐永淳二年(687)白鐵余“延州羈胡也,左道惑眾”。曾埋銅佛于地,稱此地“數(shù)見佛光”,大設(shè)齋,卜吉日以出“圣佛”。以“見圣佛者,百病即愈相煽惑,廣收布施”。“收千端乃見像,如此矯偽一二年,鄉(xiāng)入伏歸,遂作亂,自號光王,署置官職,殺長吏,數(shù)年為患,命將軍程務(wù)討斬之?!薄冻皟L載》卷三,《資治通鑒》二○三卷
唐開元元年(713)“王懷古,玄宗開元初謂人曰‘釋迦牟尼末’,更有新佛出,李家欲末,劉家欲興。今冬當有黑雪下貝州,合出銀城?!薄秲愿敗肪砭虐俣?。
唐廣明元年(880)“青城縣妖人作彌勒會,窺此聲勢,偽作陳仆射行李……乃樹一魁妖,共翼佐之。軍府未諭,亦差迎候。至近驛,有指揮,索白馬四匹。察事者覺其非常,乃羈縻之。未及旋踵,真陳仆射速轡而至。其妖人等悉擒縛而俟命。穎川俾隱而誅之?!?/p>
由上表可見,彌勒下生救世觀念在南北朝、隋、唐數(shù)百年間,在底層社會引起強烈的信仰,造成一次次的社會震動,起義趨勢日益加劇,最終引起了統(tǒng)治階級的警覺和禁止。統(tǒng)治者的這一舉措使得彌勒信仰不再公開廣泛傳播,加劇了它的衰落。這一點從彌勒造像的數(shù)量中可以看出:從公元620年起至710年,釋迦像加優(yōu)填王一共十八尊,彌勒更減至十二尊,而阿彌陀達一百二十尊之多,觀世音亦達四十五尊,都大大超過了彌勒。
到開元三年(715),玄宗皇帝親自頒布《禁斷妖詐等敕》:
十一月乙未詔日:釋氏汲引,本歸正法,仁王獲持,先去邪道。失其宗旨,乃般若之罪人;成其詭怪,豈涅盤之信士。不存懲革,遂廢津梁,養(yǎng)彼愚蒙,將入坑井。比者白衣長發(fā),假托彌勒下生,因為妖訛,廣集徒侶,稱解禪觀,妄說災(zāi)祥,別作小經(jīng),詐云佛說,或詐云弟子,號為和尚,多不婚娶,?;箝嬮?,觸類實繁,蠹政為甚。刺史縣令,職在親人,拙于撫馭,是容奸宄。自今以后,宜嚴加捉搦。仍令按察使采訪,如州縣不能察覺,所由長官并由貶降。
從此段詔書可以看出,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感覺到部分群眾假借彌勒下生的旗幟進行反抗起義,因此對其進行遏制,州縣的長官如不能及時察舉,對其也進行懲處。
禁斷彌勒教并不等于是禁斷彌勒信仰。開元元年(713)開始的四川樂山彌勒大佛的開鑿就是例證。無論彌勒教怎樣發(fā)展,彌勒大佛通過90年的開鑿,最終完成。貞元、元和年間(785—820),五臺山天臺宗法興于佛光寺建三層七間彌勒大閣,高九十五尺。盡管如此,禁斷彌勒教后,彌勒教不再公開傳教,而彌勒信仰也隨之進一步衰落。
隨著統(tǒng)治者的禁斷,彌勒信仰逐漸退出歷史舞臺的中心。彌勒信仰要存在,必須改變其教義和形象,使其符合封建統(tǒng)治者的要求和利益。于是在形象上就出現(xiàn)了五代時期的大肚彌勒—布袋和尚。在教義上,它日益和民間的秘密宗教團體相融合,最終形成了白蓮教。馬西沙,韓秉方曾指出:
在五代,彌勒佛本身的形象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由端莊威嚴的巨大坐像,變成了“身矮而腹皤”,“形裁猥瑣”,“嘗負一布袋”的布袋和尚了。
五代時的布袋和尚,名叫“契此”,又號“長汀子”,浙江奉化人。說他時常背著一根竹杖,上面掛了一個布袋,在鬧市中行乞并教化眾生。他形體肥胖,面帶笑容,說話顛三倒四,隨地躺臥,腆著大肚子,冬天也不怕冷,有人給東西,就裝進口袋哈哈大笑。他性行放逸,其語類禪。人們曾為布袋和尚做過一副對聯(lián):“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由此可見這是彌勒信仰在上層漸被貶斥,朝著世俗化、民族化趨向發(fā)展的表現(xiàn)。大肚彌勒象征著寬容、和善、智慧和快樂,這和前期的彌勒象征已經(jīng)截然不同,這個彌勒形象不再具有以前形象那種莊嚴凝重的宗教意蘊,變得隨和,貼近生活。可以由人隨意調(diào)侃、揶揄。彌勒信仰也進一步中國化,一直在民間綿綿不絕。
此后大肚彌勒所包含的思想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1.認為眾生自心本來清凈,即心是佛。2.提倡自在天為,要人不必到處求經(jīng)求教。3.不計較是非,常卻肚皮能忍辱。值得注意的是第三點,不計較是非,能忍辱,這就使得廣大人民群眾失去了反抗壓迫的意識,更有利于封建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和封建社會的穩(wěn)定。
中國的彌勒信仰,自兩晉初傳入中土,到南北朝時期的繁榮,再到隋朝的由盛轉(zhuǎn)衰,中唐以后逐漸式微,這一演變過程恰好解釋了樂山大佛名字的變更。在樂山大佛開鑿時期彌勒信仰已經(jīng)開始走向衰落,在大佛建造完成后,彌勒信仰已經(jīng)遭到統(tǒng)治者的禁斷,不能再公開信仰,于是史官為了避諱就在寫《大像記》時將海通法師原本建造的彌勒石像記為古佛或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