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美國學者亞歷山大·武溫(Alexander L.Vuving)認為,后冷戰(zhàn)時代越南的對華政策并非由單一戰(zhàn)略主導,而是不同戰(zhàn)略之間的競爭和妥協的結果,“這種局面是越南統治集團內部政治競爭使然,而不是統一的領導層在戰(zhàn)略上的深思熟慮”。由于歷史和現實的原因,在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中,中越關系最為復雜、微妙。越南1986年革新開放以來高層權力格局的演變,是造成中越關系復雜、微妙的一個重要原因。越南革新開放進程的深化,也給中越外交互動模式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
“非對稱性政治”
中國長期以來都是越南強大的北方鄰國,歷史上兩國無論是敵是友或非敵非友,巨大的實力差距一直是常態(tài),這也是至今仍然影響越南對華外交的大背景。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教授布蘭特利·沃馬克(Brantly Womack)根據中越關系的這一特征,總結出“非對稱性政治”理論。沃馬克認為,中國與越南之間巨大的實力差距造就了一種“非對稱性結構”,這種結構在每個歷史時段塑造和影響兩國關系。他甚至認為中越關系不是“一對關系”,而是“兩對關系”,即中國對越南的關系和越南對中國的關系,因為這兩對關系的運作邏輯完全不同。
在沃馬克看來,這種由于地緣和歷史因素造成的“非對稱性”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以至于往往不被人們所意識到。沃馬克認為,這種特征往往導致越南對中國的行為過度敏感,而中國則對其政策給越南造成的影響不那么敏感。
歷史地看,中越關系的“非對稱性”塑造了越南在應對中國時“對抗與尊重并存”的模式。在面臨安全威脅時,越南往往選擇對抗,但同時又表現出對中國這個強大近鄰的尊重,以免遭受更大的威脅。越南“對抗與尊重并存”模式的現實版,則是越南在對美與對華關系上走“外交鋼絲”。一方面,越南希望引入美國勢力以彌補自身實力的弱勢,另一方面也謹慎地不因此而引起中國的反彈。
雖然中國和越南近年來因南海問題摩擦不斷,但兩國關系總體上進入了平穩(wěn)發(fā)展軌道。沃馬克將目前的中越關系稱為“成熟的不對稱”,雙方對對方的行為都有了一定程度的預期。不過,沃馬克在接受《南風窗》采訪時也指出:“全球化改變的是‘不對稱關系’的內容而非本質,‘不對稱性’是中越關系的永恒特征,中國和越南都融入了國際體系,這既會給兩國關系帶來機會,同時也會造成脆弱性。”“實力上的落差會導致強勢方與弱勢方在利益和認知上的系統性差異?!?/p>
“二元”戰(zhàn)略格局
胡志明去世后,越南逐漸形成了越共總書記、國家主席、政府總理“三駕馬車”高層權力格局。1986年革新開放后,這種權力格局得到強化。這種沒有領導核心的權力格局,是越南對華外交戰(zhàn)略表現出分歧一面的制度性因素。武溫在接受《南風窗》采訪時說:“后冷戰(zhàn)時代越南政治的特點就是國家戰(zhàn)略的‘二元’特征,要理解中越關系的復雜性,必須注意到越南統治精英之間在外交戰(zhàn)略上的內部分歧?!痹谒磥?,“保守派”更加注重越南發(fā)展的社會主義方向,主張與中國接近,而“改革派”更加重視融入西方主導的國際經濟體系,傾向于與歐美以及東亞發(fā)達國家發(fā)展關系。
把越南領導層劃分為“保守派”和“改革派”或許過于簡單,但也基本上反映了中越關系正?;詠碓侥蠈θA外交的總體特征。事實上,越南對華外交的確形成了看似“矛盾”的局面:一方面,兩國執(zhí)政黨、政府以及軍方之間交流的制度化程度遠比中國與其他周邊國家成熟;另一方面,越南通過與其他大國發(fā)展關系“制衡”中國的意愿,也是中國周邊國家中較為突出的。武溫認為,在戰(zhàn)略層面,越南外交由核心領導圈控制,但這些高層決策者代表了不同的戰(zhàn)略思路,越南的對華外交表現出的“不協調”多于“協調”。這種局面的形成,與越南領導層內部在對華外交上的不同取向不無關系。
越共前總書記黎可漂曾公開表示把中國作為越南革新開放的榜樣,但被譽為越南革新開放設計師的前總理武文杰在發(fā)展理念上表現出明顯的不同。武文杰效仿的對象是日本和韓國,希望通過建立韓日那樣的大型企業(yè)集體把越南經濟帶向國際市場?,F任總理阮晉勇對越南造船工業(yè)集團這樣的大型國企寄予厚望,也是出于同樣的發(fā)展理念。武溫認為,改革派不像保守派那樣在乎意識形態(tài),既然中國經濟發(fā)展也學習韓國和日本,那么越南為何不直接學習后者呢?發(fā)展理念上的差異也會體現在對華態(tài)度上。
革新開放的深化
1986年實施革新開放以來,越南的政治、經濟和外交都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越南外交變化的一個突出特點是意識形態(tài)色彩逐漸淡化。1988年越共政治局會議頒布“13號決議”,主張調整與中國、美國以及東盟的關系。1992年越共“七大”三次會議上,首次提出“多樣化、全方位”的外交方針。但這次會議依然把中國、古巴、朝鮮等社會主義國家當作越南最親密的伙伴,東歐前社會主義國家處于第二梯隊,其次是東南亞其他國家,美國仍然屬于“敵對國家”。2001年越共“九大”提出“大國優(yōu)先、鄰國優(yōu)先、傳統友好國家優(yōu)先”的外交方針。2003年越共九屆八次會議是越南外交戰(zhàn)略的轉折點,在這次會議上通過的《新形勢下國防戰(zhàn)略決議》,首次不再以意識形態(tài)作為界定敵友的標準。
越南革新開放的深化,不可避免地會影響越南的對華外交。雖然中國與越南基于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制度的合作在兩國關系發(fā)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這類合作渠道的分量很可能會逐漸降低。在越南對中國的認知中,“友好鄰邦”的色彩已經虛化,取而代之的是基于務實態(tài)度的“合作伙伴”。沃馬克認為,把雙邊關系放在開放的政策背景下,對中越兩國來說都很重要,“革新開放幫助越南在對華政策上走出了敵友的‘二元’認知,加入東盟使越南在處理對華關系時更加自信,也更加不容易被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