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設
(南陽師范學院 河南 南陽 473061)
情事變更原則,也有學者稱之為“情勢變更”原則,是指合同有效成立后,因當事人不可預見的事情的發(fā)生 (或不可歸責于雙方當事人的原因發(fā)生情事變更),導致合同的基礎動搖或喪失,若繼續(xù)維持合同原有效力有悖于誠實信用原則 (顯失公平)時,則應允許變更合同內容或者解除合同的法理。通說認為,在大陸法系,情事變更原則是民法誠實信用原則在合同法領域的具體運用和體現,屬于誠實信用原則的下位概念,是在發(fā)生導致合同的基礎動搖或喪失的情況下,為了在合同當事人之間合理地分擔風險,避免不公平后果的發(fā)生而創(chuàng)設的一項制度。在英美法中,類似的法律制度被稱為“合同落空”(frustrationofcontract)原則,同樣用來解決因客觀原因造成的合同不能履行和履行顯失公平的問題。
現代法治國家中,在遵循契約自由的市場經濟條件下,有效成立的合同受到法律的保護,當事人必須嚴格遵守。當事人任何一方未經締約他方同意,不得隨意變更或解除之。這正是對羅馬法“契約嚴守”原則的繼承和體現。在締結合同時,當事人總是基于當時存在的政治體制、經濟秩序、法律環(huán)境、地理氣候環(huán)境等交易條件。但這些交易條件總是處于不斷的發(fā)展變化中,尤其是在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進一步深化改革的過程中,合同有效成立后不可避免地會發(fā)生當事人無法預見的、不可歸責于任何一方的“情事變更”出現,致使合同基礎動搖或喪失,如果固守“契約嚴守”必將導致履行成本過高或顯失公平。在這種情況下,則應允許變更或解除合同,給予契約當事人以法律上的救濟。這正是情事變更原則制度價值的體現。
我國《民法通則》、《合同法》等早已確立了誠實信用原則、不可抗力制度等,來規(guī)制合同有效成立后出現的新情況,打破一味貫徹“契約嚴守”帶來的弊端,在不用承擔違約責任的情況下賦予當事人一定的權利。在此情況下,情事變更原則仍然有其存在的必要性,是緣于其區(qū)別于誠實信用原則、不可抗力制度的不同制度價值。
誠實信用原則是為了維護當事人之間的公平正義,情事變更原則是為了避免不公平的出現,兩者可謂一脈相承。誠實信用原則作為民法的基本原則,具有填補法律漏洞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夠有效解決合同的穩(wěn)定性和適應性問題。在合同法領域,誠實信用更多地適用于合同正常履行狀態(tài),當出現某種“情事”導致合同基礎動搖或喪失,致使繼續(xù)履行顯失公平時,誠實信用原則的適用就顯得力不從心,而適用情事變更原則解決此類問題卻可以直指合同履行追求公平正義的最終目的。所以,情事變更制度的確立,從制度層面避免了法律的空白,為司法實踐提供了更強的可操作性。
與不可抗力制度相比,情事變更原則也有其獨立存在的制度價值。第一,情事變更原則與不可抗力雖都要求有不可預見的客觀情況的發(fā)生,均構成合同履行障礙,但兩者程度不同。不可抗力只有在導致合同不能履行的情況下,才引起合同變更、解除;而情事變更則是在合同尚能繼續(xù)履行但繼續(xù)履行會過于艱難或顯失公平的情況下即可適用。也就是說,兩者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情事”發(fā)生后合同能否繼續(xù)履行。第二,兩者與合同的緊密度不同。當不可抗力的發(fā)生對合同的履行沒有產生任何影響時,不會影響合同的變更、解除,即相對于合同而言,不可抗力具有一定的“獨立性”;而情事變更的實質就是“情事”致使合同基礎動搖或喪失。第三,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在均由客觀情況變化引起兩者適用的情況下,情事變更可謂不可抗力發(fā)展的結果。但除了不可抗力之外,意外事件等其他事由也可引起情事變更原則的適用。第四,從大多數國家司法實踐來看,不可抗力是法定免責事由,而情事變更原則的適用必須請求法院或仲裁機構做出裁判或仲裁,且適用情事變更的舉證責任明顯大于不可抗力。第五,不可抗力不僅適用于合同責任的免除,亦適用于侵權責任的免除,而情事變更原則僅適用于合同法領域。
在我國,情事變更原則的運用可謂由來已久。早在新中國建立之初,面對貨幣貶值、地主富農所欠農民債務、銀行在被接管前的債權債務等問題,均按照情事變更原則予以處理:一是由法律政策直接規(guī)定對于某些種類合同一律廢止,二是由法院行使干預合同關系的職權,變更合同約定給付或者解除合同。
1956到1978年,在完成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后,我國逐步形成了高度集中的經濟體制。在這種非商品經濟條件下,法律要求合同必須嚴格按照國家下達的指令性計劃簽訂。因此,國家計劃成為合同締結的基礎,“計劃變更”也由此成為當時最主要的情事變更事由,對此“一律采用行政方法,以行政機關的決定變更或解除合同”。此外,諸如國家軍事需要或特殊任務 (包括臨時出口任務)、原料 (包括進口)供應發(fā)生困難、生產臨時發(fā)生故障、締約一方所在地市場發(fā)生突然變化等等,均可構成情事變更事由,曾于1956年6月1日起實行的《中國百貨公司供應合同共同條件》對此予以了規(guī)制。
1981年《經濟合同法》第27條第1款第4項規(guī)定,“凡發(fā)生下列情況之一者,允許變更或解除經濟合同:……四、由于不可抗力或由于一方當事人雖無過失但無法防止的外因,致使經濟合同無法履行?!彪m然該法伴隨1999年《合同法》的頒布實施現已失效,但其標志性地闡述了情事變更原則的適用,一直得到我國法學界的肯定。1986年4月14日,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審理農村承包合同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也規(guī)定了情事變更的情形,即對于“訂立承包合同依據的計劃變更或者取消的”、“因國家稅收、價格等政策的調整,致使收益情況發(fā)生較大變化的”等情形,允許變更或者解除承包合同。
1980年《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第79條也對情事變更原則進行了規(guī)定。伴隨該法于1988年1月1日起對我國生效,它已成為我國涉外經濟合同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我國國內立法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情事變更”術語第一次出現在我國司法實踐中,當屬1992年最高人民法院所做的《關于武漢市煤氣公司訴重慶檢測儀表廠煤氣表裝配線技術轉讓合同購銷煤氣表散件合同糾紛一案適用法律問題的函》(法函 (1992)27號)。在該函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在合同履行過程中,由于發(fā)生了當事人無法預見和防止的情事變更,……,如要求重慶檢測儀表廠仍按原合同約定的價格供給煤氣表散件,顯失公平……”。該案成為我國適用情事變更原則的“第一案”。除此之外,最高人民法院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發(fā)布的《長春市對外經濟貿易公司訴長春市朝陽房地產開發(fā)公司購銷房屋因情勢變更而引起的價款糾紛案》也對情事變更原則持肯定態(tài)度。
1993年5月6日,最高人民法院《全國經濟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法發(fā)[93]8號)規(guī)定,“由于不可歸責于當事人雙方的原因,作為合同基礎的客觀情況發(fā)生了非當事人所能預見的根本性變化,以致按原合同履行顯失公平的,可以根據當事人的申請,按情勢變更的原則變更或解除合同?!边@表明,情事變更原則已經成為審判實踐中普遍遵循的原則。但遺憾的是,在1993年9月修訂《經濟合同法》時取消了原來該法第27條關于情事變更的部分規(guī)定。
在我國統(tǒng)一合同法的立法過程中,1998年9月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草案》第77條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四次審議稿76條都對情事變更原則做了明確規(guī)定。雖然正式通過的《合同法》刪除了該原則,但最高人民法院在2002年8月《關于審理建設工程合同糾紛案件的暫行意見》中卻明確提出了“情事變更”,在2003年《關于在防治傳染性非典型肺炎期間依法做好人民法院相關審判、執(zhí)行工作的通知》(法[2003]72號)中,對情事變更原則的適用也做了規(guī)定。接著,為了應對2009年國際金融危機,最高人民法院《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26條明確規(guī)定了情事變更,但最高人民法院對該規(guī)則的適用明顯持謹慎態(tài)度。
根據情事變更原則的內涵要求,結合我國《合同法》司法解釋二對情事變更原則之規(guī)定,可以看出,在我國適用情事變更原則的結果是可以變更或者解除合同,適用的方式是當事人請求人民法院進行確認,適用的條件包括:1.發(fā)生了情事變更的事實,且該事實不屬于不可抗力和商業(yè)風險;2.情事變更發(fā)生在合同成立之后,履行完畢之前;3.情事變更的事實導致合同基礎的動搖或喪失,繼續(xù)履行合同將顯失公平或不能實現合同目的;4.情事變更的發(fā)生不可歸責于當事人中的任何一方;5.情事變更的發(fā)生是當事人在締約時不可預見的。
對情事變更原則的適用條件及范圍,國內學者已進行了大量研究,故本文不再進行詳細闡述,僅對以下幾個問題略作探討。
我國《公證法》第2條規(guī)定,公證是公證機構根據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申請,依照法定程序對民事法律行為、有法律意義的事實和文書的真實性、合法性予以證明的活動。該法第36條進一步規(guī)定,經公證的民事法律行為、有法律意義的事實和文書,應當作為認定事實的根據,但有相反證據足以推翻該項公證的除外。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第9條之規(guī)定給予已為有效公證文書所證明的事實免于舉證證明的地位,且該法第77條進一步賦予公證文書的證明力一般大于其他書證的效力。這是否意味著經過有效公證的合同就不能適用情事變更原則,不得變更或解除?筆者認為,情事變更的宗旨就是矯正利益失衡,公平分擔風險,故在合同成立后情事變更出現前經過公證的合同,在情事變更出現后合同履行完畢前同樣應適用之。另外,我國《合同法》司法解釋二也并未對情事變更適用的例外做出明確的說明。同樣的情況還發(fā)生在人民法院做出的已生效判決上。筆者認為,如果該判決做出 (或生效)后履行完畢前,據以做出該判決的客觀情況發(fā)生了情事變更事由,同樣可以援引情事變更原則,通過相應程序進行救濟。
我國《合同法》司法解釋二對情事變更的規(guī)定為,“合同成立以后客觀情況發(fā)生了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的、非不可抗力造成的不屬于商業(yè)風險的重大變化”。對此,有的學者將其解讀為“不可歸責于雙方當事人的原因”。很顯然,由第三人造成的客觀情況變化,應該屬于“不可歸責于雙方當事人的原因”。如甲乙簽訂的房屋租賃合同成立后,履行完畢前,第三人丙將房屋燒毀,致使甲無法交付房屋。對此,有學者分析認為,應該根據第三人有無承擔賠償損失的經濟能力為標準,決定是否適用情事變更,筆者認為值得商榷。第一,如果第三人有賠償能力,只能說明繼續(xù)履行合同不存在“明顯不公平”,但至于是否能“實現合同目的”卻值得深究。顯然該觀點忽略了合同標的的不同,僅關注于種類物,而忽略了特定物和具有人身依附關系的行為給付的存在。第二,合同嚴格責任原理要求,在法無明文規(guī)定或無當事人約定的免責事由出現的情況下,締約雙方均不得隨意變更或解除合同,否則應承擔違約責任。據此,筆者認為,即使在可歸責于第三人的情況下,亦不可適用情事變更。不過,在第三人無承擔賠償損失能力而主張適用情事變更的情況下,似乎是將該情形視為“法有明文規(guī)定”的情事變更,這似乎落入了邏輯循環(huán)的怪圈。第三,我國法律已明文規(guī)定了第三人原因造成違約的責任承擔,即《合同法》第121條所規(guī)定的“當事人一方因第三人的原因造成違約的,應當向對方承擔違約責任”,這應該視為對上述邏輯循環(huán)的終結。史尚寬先生曾舉例說明,“買賣之標的物由與當事人無關之第三人加以損壞,對于當事人言之為一種事變,然出賣人或買受人此時對于第三人得請求侵權行為上之損害賠償,即第三人與出賣人或買受人之間不發(fā)生事變問題”。第四,以第三人是否有賠償能力作為評判標準,將締約雙方糾紛的解決取決于第三人賠償能力的構思,雖然可一次性解決問題,卻無疑是將簡單問題復雜化了。因此,筆者認為將第三人原因作為情事變更適用的情由,有擴大情事變更原則適用范圍之嫌,且存在為了糾正“契約嚴守”而損害合同相對性原理和合同嚴格責任的紕漏,值得慎重。另外,也有學者主張從當事人能否得到法律救濟來考慮是否適用情事變更。不過筆者認為,是否可從社會制度建構角度考慮,逐步促進我國保險行業(yè)的發(fā)展完善,分散各類社會風險。
不過,在第三人為政府的情況下,是否可以適用情事變更呢?例如政府作為第三人,發(fā)布有關行政命令或采取有關行政措施,導致繼續(xù)履行合同艱難或成本過高,而當事人又往往不能向政府追償,無法消除顯失公平的后果,此時主張情事變更,是否可以得到支持?筆者認為,此時作為“第三人”的政府行使的是公共管理職能,如果其行為符合“情事”變更,理應適用之。
廣義言之,類似戰(zhàn)爭、地震、“非典”、飛機失事、農副產品價格飆漲 (以2009年“蒜你狠”為例)等均可籠統(tǒng)地稱為低概率事件,或小概率事件,當然,有些低概率事件具有一定的時間性、區(qū)域性。地震、“非典”等具有典型的不可預見性、不能避免性;戰(zhàn)爭、“蒜你狠”除具有一定的不能預見性外,還表現為一定的過程性;飛機失事、列車出軌等低概率突發(fā)性事件在大部分情況下是可以避免的,且根據生活經驗是可以蓋然地預測到的。以飛機失事為例,有學者認為,“盡管當事人訂約時會預見到這些情況可能發(fā)生,但仍應作為情事變更對待”,筆者認為需要進一步考證。按照學界對情事變更所做的界定,如果此類事件造成合同不能履行,則完全可以歸入不可抗力或意外事件的范疇;如果僅僅造成繼續(xù)履行合同艱難或成本過高,在締約方違約或履約后,所造成的損失也完全可以通過追究“第三方”(如航空服務提供方)責任的方式予以補償。再以“蒜你狠”為例,2009年半年之內,我國全國范圍內大蒜價格上漲了40多倍,有的地方甚至高達100倍。雖然該年大蒜價格飆漲具有一定的過程性,行業(yè)經營主體亦可理智地選擇進入或離開,但對于從事一般商品流通貿易,簽訂帶有一定“期貨”性質的訂購合同的訂約者來說,這種商業(yè)風險顯得過于龐大,在我國保險行業(yè)有待進一步發(fā)展完善的今天,適用情事變更是適宜的。但當大蒜價格已經開始明顯上漲仍繼續(xù)簽訂合同從事該交易,就屬于情事變更發(fā)生在合同成立之前的行為,不符合情事變更成立的時間要件。同樣,對于專門從事投機等高風險行業(yè)的市場主體,如期貨經營者,此風險屬于該行業(yè)的正常商業(yè)風險,亦不適用情事變更。
萌芽于十二、十三世紀的情事變更原則,在西方得到了長期的發(fā)展,我國長期以來雖然沒有建立情事變更制度,但司法實踐中卻不乏其應用的實例,理論界對此也進行了不斷的研究?!逗贤ā匪痉ń忉尪某雠_,結束了該制度在我國“無法可依”的局面,最高人民法院采取的謹慎態(tài)度雖然值得肯定,但也受到了一些學者的批評。為此,筆者認為,情事變更有其獨特的制度價值,雖然有被濫用的可能,但只要做好相應的指導工作,是可以很好地發(fā)揮其制度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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