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苑
(黃山學(xué)院,安徽 黃山 245021)
宋代詩人范成大在徽州擔(dān)任司戶參軍時,曾寫到“一杯何處洗愁顏,黃法曹家玉樹寒”,這是詩人賞梅時偶然題作,但不經(jīng)意間卻流露了當(dāng)時的心情——抑郁苦悶。此時的范成大常常道苦,時時說愁,這一時期的作品表現(xiàn)了沉重的悲劇意識。何謂悲劇意識?悲劇意識即是當(dāng)人類意識到自身個體的短促性、渺小性、悲劇性的時候產(chǎn)生的一種個體的孤獨感、價值的空沒感、生命的無奈感??v觀范成大在徽州期間創(chuàng)作的122首詩歌,無論是寫羈愁、親情、友誼還是感懷、游賞、贈酬等各類詩歌無不透露和彌漫著悲劇色彩,滲透著強烈的悲劇意識。
紹興二十四年,范成大高中進士,不久被朝廷認命為徽州司戶參軍。在赴任的途中,詩人寫下了即將赴任時的心情,“松楸永寄孤窮淚,泉石終收漫浪身。好住鄰翁各安健,歸來相訪說情真”(《天平先隴道中,時將赴新安掾》),對人生第一次任職,范成大并沒有興奮和憧憬,反而表達希望早早返歸故鄉(xiāng)的企盼,可見內(nèi)心的抵觸情緒。在他看來放縱不喜世俗拘束的自己,林泉、自然才是最終的棲身之所和想要的生活場景,因為他充分明白自己是孤獨寂寞的。只有單純的生活模式才能最好地安頓這顆簡單而孤寂的內(nèi)心。
中國古代社會,儒家倡導(dǎo)的讀書致仕是每位知識分子必須遵從的道路,從政為官、治國平天下被認為是人生最高尚和神圣的理想,多少年來廣大士子寒窗苦讀、不輟寒暑渴望成就功名。這種通過知識實現(xiàn)人生目標(biāo)的途徑一直被士子們認定為不二的選擇。但對范成大來說,由于其異于他人的身世遭遇和成長過程的坎 曲折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及釋道學(xué)說對其人格塑造過程的影響,入仕做官這條常規(guī)道途在他面前并沒顯示出無法抗拒的誘惑力,其心理甚至較為排斥和抵牾,“自父亡至紹興二十二年間,嘗讀書昆山之薦嚴寺,無科舉意”[1](P34),而應(yīng)舉考試也實是迫于父親摯友的壓力和再三勸導(dǎo)才勉為其難,“父執(zhí)王葆屢加督勉,終以科第進身”[2](P19)。所以科舉高中換取的官職并沒有在范成大身上變成魅力無限的光環(huán),反而成了難以處理的累贅。此次徽州為官他十分勉強,對仕途官位他終究是不喜歡,“官曹隨處是愁城”(《次韻溫伯謀歸》),任職時他愁緒滿腹,“官居數(shù)椽間,局促如甕牖”(《再次韻呈宗偉溫伯》),任職時他束縛不自在,“官路驅(qū)馳易折肱”(《次韻溫伯謀歸》),總之,他極為厭棄。這種無力逃避現(xiàn)狀而又不得不屈服當(dāng)下情形的惆悵壓抑著內(nèi)心,讓他一開始便祈望早早歸去,而一旦有機會放下官務(wù),親近自然時,詩人便如鳥脫牢籠體會到了無比的愜意,“萬境何如一丘壑,幾時定解冠裳縛”(《胡宗偉罷官改秩作詩送之》),一個“定“字表明了脫離苦海的堅定決心。
徽州期內(nèi),官職像一張網(wǎng)按捺著成大追求逍遙的愿望,這種壓抑的內(nèi)心只會讓他感到孤獨寥寂。雖然徽州與家鄉(xiāng)吳地相隔不遠,但山水阻隔、民俗殊異加之古代交通不便,這些無疑加重詩人心中的孤寂感。官場的人際環(huán)境很難與過去“時有新詩趣唱酬”的單純的氛圍相提并論,“三年風(fēng)波險”(《次諸葛伯山贍軍贈別韻》)著實反映了成大此時工作的環(huán)境和小心翼翼的處事心態(tài)。這種流落他鄉(xiāng)的境遇,范成大自始至終沒有適應(yīng),身處異地的落寞感彌漫心中:“高岡苦炎熱,游子悲異鄉(xiāng)”(《李深之西尉同年談吳興風(fēng)物,再用古城韻》),漂泊在外的“客人”角色身份在詩中屢屢提及:“客行落此亂山中,但欲尋人訴羈旅”(《次溫伯用林公正、劉慶充倡和韻》),“謂言久客不勝愁”(《胡宗偉罷官改秩,舉將不及格,往謁金陵丹陽》),“小蟲亦何情,孤客心斷絕”(《盤龍驛》),“病客不堪暑,茲行天肯相”(《新館》),“行客何須向此行”(《王千嶺》),心中愁緒無處排解,無人訴說,甚至覺得處境連昆蟲都不如,“客”字一次次地出現(xiàn)滲透著身在異鄉(xiāng)百無依賴的悲涼心聲,亦可顯現(xiàn)其無比的孤單寥落。
雖然范成大對于功名不曾熱烈追慕,對出任官職也較為勉強,但古代知識分子身上的那種家國天下、為萬世開太平的歷史責(zé)任感和使命感卻深深扎根在血脈中,治世報國的理想一直潛伏在心靈深處,安邦定世的決心時常在心底涌動。詩人所處的南宋內(nèi)憂外患,朝廷軟弱無力,大片故土淪喪他手,金兵長期虎視眈眈,南宋隨時有滅亡的危險。而國內(nèi)統(tǒng)治階級不思進取、朝綱紊亂,賦稅層出不窮,民不聊生,階級矛盾異常尖銳,國家到了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期。廣大仕子面對災(zāi)難不甘沉淪,寫出了大量的憂國憂民、慷慨悲壯的詩篇,愛國主義成為了當(dāng)時以陸游為代表的詩壇的最強音。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范成大當(dāng)然有責(zé)任、有義務(wù)去實現(xiàn)國家振興。
徽州期內(nèi),范成大始終貫注著熾烈的愛國熱情,且還飽含著對人民悲慘命運的同情。憂國和憂民的思想在他的作品中篇篇充溢著。此時有“碧云西北漲黃?!?《次朱嚴州從李徽州乞牡丹》)對國事的擔(dān)憂,有“凌煙何處在,風(fēng)雨上銘旌”(《龍學(xué)侍郎清河侯張公挽詞》)對成就功業(yè)的贊頌,有“傭耕猶自抱長饑,的知無力輸租米”(《后催租行》)對人民生活的同情,還有“麥頭熟顆已如珠,小阝厄惟憂積雨馀”(《割麥》)對農(nóng)事的關(guān)切;當(dāng)看到友人被提攜入朝時,成大慷慨激昂地發(fā)出了“茲行公勿遜,安國如鼎呂”(《寄贈泉石使李元直入覲》)、“斟酌正須醫(yī)國手”(《送通守林彥強寺丞還朝》)的激勵之詞,胸中那份無限的羨慕之情亦無法掩飾,他十分希望能像林彥強、李元直那樣建功立業(yè)、一展宏圖。在上司面前,范成大毫不掩飾,把自己比作扶搖直上的鯤鵬“大鵬上扶搖,南溟聒天沸”(《古風(fēng)上知府秘書》),更直截了當(dāng)說出自己負有“高懷妙康濟,未試君前笏”的能力,為的就是能大展抱負、濟民扶國。
然而,宋代司戶參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職位,范成大在徽州一擔(dān)任就是五年,人生能有多少個五年可以消耗?更何況范成大出仕時已年過三十!當(dāng)境況遲遲得不到改變而時間卻一點點地流逝時,伴隨著未實現(xiàn)的夢想帶給的躁動不安的生命焦慮,范成大自然而然地對時間的流逝表現(xiàn)出熱切的關(guān)注,一方面不自覺地流露出對美好韶華的無限留戀和追慕,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對年華虛擲、時光荏苒的無可追返發(fā)出深沉的慨嘆,“冉冉流光迫歲除,青林日夜向人疏”、“江上聞鶯每歲遲”、“斷腸年華一擲梭”。這種對時光無法挽留的喟嘆和蹉跎歲月的惋惜進而又迫使詩人開始對自我價值與能力表現(xiàn)懷疑:“窮士病且饑,古今同一流”(《次韻溫伯雨涼感懷》);意志變得消沉:“君看深林下,埋沒隨藜莠(《次韻溫伯種蘭》);開始自我放逐:“倦客如殘僧,無力供世用”(《臨溪寺》)、“眼明無用且翻書”(《再韻答子文》);心情苦悶失落:“嗟余獨委瑣,無用等木屑”(《次諸葛伯山瞻軍贈別韻》),“我既為萬頃之狎鷗”(《送子文雜言》)自我進行解嘲。在微小的個體與連亙不絕的時間長河對比中,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巨大齟齬中,在困惑與彷徨里,范成大已然覺得自身價值的空沒。
范成大在少年時期生活較為富足,情緒也多激越高昂,《霜天曉角·少年豪縱》曾自我描繪到:“少年豪縱。袍錦團花鳳。曾是京城游子,馳寶馬,飛金革空。舊游渾似夢。鬢點吳霜重。多少燕情鶯意,都瀉入,玻璃甕?!贝藭r的他過著華衣寶馬,放浪不羈的車馬衣輕裘的快意生活。但是好景不長,十四歲時母親突然病逝,四年后父親也離世,此時有二個妹妹需要范成大撫養(yǎng)照顧。親亡無依,生計艱難逐漸改變了原來無憂無慮的生活下的樂觀態(tài)度。“少年豪壯今如此,略與殘僧氣味同”(《元日山寺》),有與無的戲劇般的幻滅加重了他對人生變化無常的了解。加之,他年幼多病,體質(zhì)孱弱,“余幼而氣弱,常慕同隊兒之強壯,生十四年,大病瀕死”,曾自我嘲弄說到“化盡此身成藥樹,不妨載得病根深”,如此年紀就經(jīng)逢生死的考驗,這對范成大的影響不可謂不深。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在他心中也打上了深深烙印:“輕薄人情翻覆手”(《倚竹》)、“東風(fēng)還是去年香,不比人心容易改”(《嗅梅》)、“人情草草競?cè)A年”(《元夕泊舟川》),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反復(fù)無常的淡薄人情更讓他深切感受了人生的無意義。
徽州期內(nèi),范成大依舊多病體弱,“誰扶病客起龍鐘”、“過雨千峰病眼明”、“天公知我愁欲病”、“病多無腳力”。長期身體疾病固然影響健康心理,而此時期又是獨在異鄉(xiāng),身為異客,環(huán)境帶來巨大的陌生感,再遇上崇高的個人理想無從實現(xiàn),龐大的心理落差造成排山倒海的空沒感,此時的佛教空寂思想不時纏繞于心使得他倍覺生命的無奈和虛幻,浮生若夢、人生短促的觀念多次流露出:“生世真如浮”,“浮生此景萬事足”,“都忘身世兩浮萍”,“我今無事不如夢”;世間萬物空幻感隨之而來:“萬法吾今付子虛”,“笑拍欄桿萬事空”,生命的意義似乎已經(jīng)不可知曉:“浮生飽外莫求余”,最終發(fā)出了“造化于人真虐戲”的呼喊,這是對人生的失望和命運的無奈之喊。
范成大在《送子文雜言》中曾感嘆自己“窮愁無復(fù)理,一飲三嘆息”,徽州時期的范成大被巨大的孤獨感、空沒感及無奈感等多種愁緒層層纏繞,心情極為彷徨低落。這些剪不斷、理更亂的哀愁苦緒相互交織于一起壓得他只能不停地嘆息。但盡管如此,范成大還是找到了排解的方式,使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超脫,并未走向崩潰和極度消沉。首先,他通過寄情山水、游賞美景排解憂愁苦悶。人是自然的產(chǎn)物,自然總能給人類帶來心靈的平靜和歸屬感,因而是“消解悲劇意識的最重要因素”[3](P180)。范成大年輕時曾說過:“弱櫓搖孤夢,疏篷蓋百憂”便明確意識到觀賞風(fēng)景可以暫時掩蓋憂慮。古徽州的山水雖不比“故鄉(xiāng)江吳多好山”,但亦是山水相依,風(fēng)景殊勝?!伴L官日永無公事,臥聽灘聲看白云”,一旦有機會從繁忙事務(wù)中脫身接觸外在風(fēng)景時,范成大頓覺心情開闊,精神愉悅:“起舞看山不自持”,“不辭野渡險,弄水一聊快”,“平生癖幽討,邂逅飽新遇”。此時詩人短暫地忘卻了煩惱,盡情享受著美景帶來的歡愉。其次,借酒澆愁。酒是中華民族一道獨特的文化風(fēng)景線,似乎與生俱來就與文人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酒入愁腸,醉解千愁。落魄的文人,出于對現(xiàn)實的不滿或?qū)τ谝环N更為高尚的境界的追求,便會不由自主地去尋求另一種世界,一個虛幻的世界,通往這個世界的橋梁往往是酒。酒后,范成大便可以抒發(fā)情懷,放浪形骸,通過大腦的自我麻痹從而達到一種自我的滿足:“從此相從須痛飲,故應(yīng)此事勝公榮”(《次韻甄云卿晚登浮丘亭》),“塞責(zé)文書容我懶,及時杯酒賴君同”(《次伯安推官贈別韻》),“但欠清歌對芳醑”(《七月五日夜雨快晴》),酒成了成大不可或缺的依賴品,正在于它是“悲劇意識的緩解物”[3](P215)。再次,借助佛道思想化解憂愁。成大浮生若夢的思想原本來源佛教觀念,既然人生如夢,那么自然會把功業(yè)成就看開放下:“歲晚功名一衲衣”(《題漫齋壁》),功名不過如僧袍一般普通尋常:“君看功名場,得失一交臂”(《古風(fēng)上知府秘書》),名利場上轉(zhuǎn)瞬即逝不要過于在意,因為一切轉(zhuǎn)頭是空:“浮云幻事轉(zhuǎn)頭非”(《題漫齋壁》);道家主求精神的超脫解放、不為俗累,強調(diào)得其自在,歌頌生命自我的超拔飛越。對范成大來說,既然現(xiàn)實暫時不能改觀,那么只能放飛靈魂去追逐精神的自由,這種對精神逍遙與解脫極大程度地慰藉了徽州期內(nèi)抑郁的內(nèi)心。如果說范成大在《次韻甄云卿晚登浮丘亭》中僅把自己刻畫成“葛巾羽扇”的風(fēng)雅閑散道家人士聊以自慰的話,那么在《古風(fēng)上知府秘書》中描繪到“身輕亦仙去,罡風(fēng)與之俱。俯視舊籬落,眇莽如積蘇”,則更夸張地虛構(gòu)了逍遙成仙的場景,宣揚了“自己并無世俗之濁念,亦有羽化登仙的氣概”[4](P64),從而讓自己飄然而行,翱翔太虛,不為俗累。憑借著自然、酒和釋道精神這些消解方式,悲劇意識在范成大身上得到了興起與消解的平衡,使得種種不快與壓抑“盡付一笑閱”(《次諸葛伯山贍軍贈別韻》)。
悲劇意識是一種人類特有的精神現(xiàn)象,它來源于理智與情感的沖突,理想和現(xiàn)實的落差,生存和毀滅的矛盾沖突,同時焦慮、悲涼、恐懼的心理始終伴隨著特定時期的生命本體。生命遭遇特殊情境時,這種心理在外在的誘發(fā)下愈發(fā)顯得明顯而強烈。通過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徽州期內(nèi)的范成大思想籠罩著深重的悲劇意識,心理交織著多重愁緒,心情極為沮喪,但他又通過各種方式排解了心中的苦悶,讓生命從緊張、偏執(zhí)中超脫,尋求到了自我超拔的途徑,沒有讓自己徹底沉淪和完全迷失。
[1]孔凡禮.范成大年譜[M].濟南:齊魯書社,1985.
[2]于北山.范成大年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張法.中國文化與悲劇意識[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1989.
[4]顧志興.范成大詩歌賞析集[M].成都:巴蜀書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