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義龍
(北京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1)
對于一個國家的經濟發(fā)展來說,自由競爭的市場經濟體制即便不是充分條件也是必要條件,甚至是最重要的必要條件之一①因為有些國家即使建立了所謂的市場經濟,但經濟發(fā)展并未取得相應的成就,典型例子如拉美一些國家。至于個中緣由,美國著名經濟學家道格拉斯·諾斯進行了深入探討。參見道格拉斯·諾斯:《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陳郁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版)。。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的歷史實踐及其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充分驗證了這一命題。但一種質疑性的觀點認為,自由市場機制的運作已經、正在和將會導致人們道德水準的普遍下降。事實果真如此嗎?如果不是,那么其中的誤導性因素又是什么,以及哪些因素與人們道德水準的普遍下降有關聯(lián)。本文試圖就此展開論證。
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經常會聽到“應該這樣做”或者“那樣做是不對的”以及諸如此類的話語。很顯然,這里存在的一個基本預設是,無論對于任何行為,都會事先有一個判斷行為對錯的準則或原則,人們通常將之稱為道德原則。隨之而來的結果自然就是,人們總是習慣于將這些道德原則作為判斷一種具體行為對錯的標準。因此,通過簡單的三段論邏輯即可推斷出,如果一種行為不符合先在的道德原則,那么,這種行為就是不對的,至少人們是不鼓勵的。毋庸置疑,這樣做在很多場合下不會出現問題。之所以不會出現什么問題,并非因為這些道德原則是天然正確的,而是因為在這種場合下,道德原則順利地解決了問題;所謂的“正確”,僅僅是人們事后對這種情形的結果表示贊賞的稱謂而已②對這一觀點最初的也是最為深刻論證的是尼采。參見尼采:《尼采論善惡》(朱泱譯,團結出版社,2006年版)。。
如果看不清這一點(而這是日常生活中經常發(fā)生的),極易導致下述情形發(fā)生,即人們便會將這些道德原則當成是一種觀念的表達形式。換言之,道德原則之所以是正確的,乃因為它是基于人們的理性、基于人們對行為或現象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是人類理性設計的產物,并且是永恒的和普遍的。所謂的“永恒”,是指它不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所謂的“普遍”,是指在任何情況下都適用。正因為如此,人們才習慣于總是將道德原則作為行為判斷的終極標準。在這個意義上,一旦對其他判斷人的行為好壞的標準產生疑惑時,例如法律制度(當法律是惡法的時候,或不同法律相互沖突的時候),人們往往會認為道德或是倫理的標準高于法律的標準③這一點是自然法思想的核心所在。參見富勒:《法律的道德性》(鄭戈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
但這樣做其實是對道德原則的最大誤解④關于道德原則,重要的不是將它作為不變的教條應用于當下,而是論證或解釋它是如何形成的以及背后導致其變化的原因。這一觀點來自于北京大學薛兆豐老師在法律經濟學課程上的陳述,在此表示感謝。。實際上,道德原則的形成只是人們通過對具體情境中問題的回應而逐步形成的經驗概括。具體說來就是:首先,人們在生存的過程中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其次,人們會針對具體問題形成各種解決的嘗試性方案;最后,人們從中選擇一種方案,并付諸行動。并且這一過程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反復進行的,直到有效解決問題為止[1]。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人們會把一些行之有效的解決問題的經驗總結下來,并形成一些原則,為的是應對以后發(fā)生的同樣的或是類似的問題。這其中,道德是很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當然還有其他部分,諸如宗教、習俗和法律等)。這樣來看,所謂的“道德原則”只是對某種特定環(huán)境下解決具體問題的一般性條件和關系,而不是如人們通常認為的那樣,是先在的普世價值觀念的永恒體現。
不僅如此,道德原則是會發(fā)生變化的。因為,當問題的情境發(fā)生了變化后,以前解決問題的方法可能會過時,不再有效,這便需要有新的更為有效的應對方案。如此一來,人們就不會頑固地認為當初的道德原則仍然是正確的,而是會對其加以修正、完善或是放棄。一個突出的例子是,在過去,人們普遍認為那些試圖通過訴訟方式解決鄰里之間糾紛的人的行為動機是不好的,并通過各種教化來抑制這種行為方式,從而給世人的印象是,過去人們普遍有一種“厭訴”的心理或文化。在傳統(tǒng)的小農社會,人們通常都在固定的范圍內生活,人們之間很少有流動,是一種“熟人社會”(費孝通語)。在這種情況下,運用鄉(xiāng)規(guī)民俗便能較為妥善地解決糾紛問題;相反,通過訴訟方式,不僅耗時耗力,而且基本上沒有從事訴訟業(yè)務的職業(yè)人員。但在現代工商社會,隨著交通和通訊的發(fā)達,人們之間的流動加大了,處于“陌生人社會”中。在這種情況下,原有的鄉(xiāng)規(guī)民俗已無法解決大部分糾紛(因為糾紛大多是發(fā)生在陌生人之間),訴訟便成為一種相對有效的方式,從而導致人們改變了原先的看法,不是“厭訴”,相反,是要“為權利而斗爭”[2]。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并不存在絕對的道德原則,所有的道德原則都是地方性的并因此是具體的,是用來解決具體問題的工具或手段①哈耶克從另外的角度表達了同樣的觀點。他認為道德的形成是不斷適應環(huán)境的演化結果。參見哈耶克:《致命的自負》(馮克利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頁)。。一旦當具體的問題發(fā)生變化時,相應的道德原則便可能會隨之發(fā)生一定的變化。即便是“不得殺人”這個看起來似乎不容質疑的道德原則也有一定的條件限定。例如,正義的戰(zhàn)爭中便允許殺死對手以及通過合法的審判程序后執(zhí)行死刑犯。因此,手段是否合理,要通過該手段是否適宜地實現了其目的才能作出判斷,離開具體情境抽象地談論道德原則是沒有意義的②關于手段和目的之間在價值判斷與價值選擇過程中具體關系的討論,參見約翰·杜威:《評價理論》(馮平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47頁以后)。。這便涉及到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即道德的正當性的基礎。如果以上討論是有道理的,即道德從根本上來說不是觀念性的而是實踐性的結果的話,那么,在筆者看來,道德的正當性來自于它解決問題的有效性。因此,一個道德原則解決問題的能力愈強,它便愈具正當性。
顯然,如果離開所要解決的具體問題以及問題產生的具體情境,便很難有所謂道德水準的“提升”或“降低”之說。原因在于,如果道德原則適用的前提條件發(fā)生了變化,那么通過比較不同情況下的結果來判斷道德水準的高低,等于是在用不同的參照系來評價不同的兩件事。一個典型的例子是,人們普遍認為,盡管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生活很貧困,但當時人們的道德水準普遍高于現在,似乎物質生活越好反而人們的道德水準越低,這其實是一種嚴重的誤解。之所以那時能夠“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是由當時的物質生活狀況決定的。其時人們都生活在一個人員不流動的封閉性社區(qū)中,彼此非常熟悉,很容易判斷誰做了壞事。如果一旦發(fā)現某人做了壞事,他便很難再繼續(xù)生活在這個社區(qū)中。更為重要的是,當時基本上沒有什么東西可偷(值錢的動產很少),值錢的東西大多都是公家的(不動產或是機器設備)③關于這一點的詳細論證,參見蘇力:把道德放在生活的合適位置(蘇力:《閱讀秩序》,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之所以現在風氣不正,不是因為人們的道德水準下降了,而是因為人們生存的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偷盜者基本上是流動的,很難發(fā)現是誰做壞事,以及可偷的東西也更多了。這里的基本邏輯是,若有效比較道德水準的高低,其前提必須保持前后一致;比較的前提發(fā)生了變化,其結果就不再有效。
如果認為是市場經濟的運作導致了人們道德水準下降,那么,首先搞清楚市場經濟運作的基本邏輯就是回答該問題的前提條件了。什么是市場經濟?通常認為,市場經濟是與計劃經濟相比較而言的,并且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只不過是兩種不同的組織經濟活動的方式而已。就此而言,兩者之間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主要是通過分散的信息機制來協(xié)調不同經濟主體之間的競爭性活動,而后者則主要是通過中央的指令性經濟(command economy)對生產資料的使用和分配做出統(tǒng)一性安排,而且就資源配置的有效程度來說,前者遠勝于后者。這其中的主要原因不是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即并非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孰優(yōu)孰劣問題,而是因為客觀上存在的信息問題和激勵機制。對于計劃經濟而言,一方面,生產和銷售活動需要大量的要素和產品信息,而僅僅依靠中央命令無法有效地收集和處理大量信息問題,從而導致很難對經濟活動進行有效的核算;另一方面,計劃經濟官僚制的組織和管理成本過高,并且由于參與經濟活動的個人總是作為別人的代理人從而導致激勵不足①對這兩種經濟體制特征全面而細致的分析和比較,參見米瑟斯:《社會主義:經濟與社會學的分析》(王建民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詳見第80頁和第101頁),也可參見赫蘇斯·韋爾塔·德索托:《社會主義:經濟計算與企業(yè)家才能》(朱海就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7頁)。。
進一步來說,市場經濟之所以不存在上述計劃經濟的不足之處,主要由于它的價格機制的功能所在。具體而言就是,價格機制在協(xié)調經濟運行過程中能夠有效地且以非常低的成本發(fā)揮三個方面的作用:第一,非常及時快速地傳遞各種與要素和產品相關的信息,包括不同人們的偏好、資源的可獲得性以及生產可能性等方面的信息;第二,能夠向人們提供有效的激勵,導致人們自行采取最為有效的資源使用方式,因為所有行為的后果都由做出決策的人來承擔;第三,收入分配作用,即決定誰得到什么以及得到多少。最為重要的是,這三者之間的關系是相互聯(lián)系的、彼此不能割裂的②關于價格的這三種功能的細致說明,參見米爾頓·弗里德曼:《弗里德曼文萃(上冊)》(胡雪峰、武玉寧譯,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8-31頁)。。
人們往往贊同價格機制的前兩種作用,但對第三種即收入分配方面的作用卻時常保持質疑,并且這一點也是人們通常批評市場經濟存在缺陷的主要根源之一。毋庸置疑,市場經濟可能導致貧富差距擴大,但這并不必然發(fā)生;更何況這種差距即便有也是相對的,在絕對層面上,所有人都會因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帶來財富增加,從而不同程度地改善生存狀況③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所取得的經驗和成就明顯地驗證了這一點。。更為重要的是,如果否定了價格機制在收入分配方面的功能,便會導致價格機制信息傳遞和提供激勵作用的喪失,最終將造成整個社會財富的極大縮減,而這是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即便是試圖從結果上縮小貧富差距,也有其他可替代的政策措施,例如通過稅收手段進行收入的再分配等,而沒有必要事先完全切斷價格機制的收入分配功能,否則,必然會產生普遍的和絕對的貧困化。
另一方面,市場經濟體制若要實現上述功能,是有前提條件的,其中至少有三項不可或缺:第一,私有產權的建立,即將資源的使用權、收益權和轉讓權分配給具體的個人。沒有這一點,交易無從發(fā)生,資源沒法配置,因為沒有人確保自己交換的經濟物品是合法的④科斯定理從另外的角度也表明了這一點。參見R·科斯:社會成本的問題(R·科斯等:《財產權利與制度變遷——產權學派與新制度學派譯文集》,劉守英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版)。。同時,私有產權的激勵功能促進了資源最為有效的使用;第二,契約自由,即人們有與誰以及如何交易的自由的權利。這一點通過有強制力的允諾(即合同法)而保證了資源總是向最有價值的方向流轉;第三,有限政府,即政府必須在其權力范圍內依法行使職責。市場經濟中政府的主要作用是制定規(guī)則和保障規(guī)則的執(zhí)行,只有當市場體制本身的運作成本過高時才介入⑤關于這三項市場經濟的前提的詳細論證,參見平橋維奇:《產權經濟學》(蔣琳琦譯,經濟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8-37頁)。。
另外,上述三項前提條件本身就蘊含了這一點,即市場經濟體制的運作是有制度成本的,沒有不付出任何代價就能正常運作的市場經濟。因此,這便意味著有很多經濟活動通過市場是無法處理或是需要很高的成本才能應對的。但是,許多指責市場經濟的人士卻常常忘記了這一點,并將市場經濟的種種不足歸之于其不夠完美?,F實生活中并不存在完美的東西,完美的東西只存在于理想中。他們總是犯著兩種不同的比較方面的錯誤:一種是將現實中的市場經濟與理想中的市場經濟相比較;另一種是將現實中的市場經濟與理想中的國家干預相比較。正確的比較制度的方法是,在可行的現實制度安排之間進行選擇,并且必須存在共同的比較基礎。
那么,道德水準與市場經濟有關聯(lián)嗎?如果有的話,兩者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很顯然,如要真正理解當代中國的道德困境,必須首先搞清楚的問題是,道德作為一種一般性的社會控制制度,其運作的外界制約條件是什么?以及在中國當下語境中,道德的外部環(huán)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對上述問題的回答是試圖得出這樣一個推斷,即究竟是這些因素的變化才導致道德水準有了不同,還是僅僅由于人自身的原因或是市場經濟的運作才使得人們的道德品質發(fā)生了變化。
之所以將道德看成是一種社會控制制度(非正式制度),只不過是人們通??捶ǖ牧硪环N表述而已。概括地說就是,道德是約束和規(guī)范人們行為方式的手段之一①美國著名法學家羅斯科·龐德認為,人類社會主要的三種控制人們行為的方法,按照歷史發(fā)展階段劃分,則分別是道德、宗教和法律。參見羅斯科·龐德:《法理學(第一卷)》(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并且,任何控制制度,如果要得到有效實施和執(zhí)行,則必須依賴于一定的制裁和懲罰機制。一般而言,道德主要是通過個人自律(內在的)和社會輿論(外在的)兩種具體途徑來達到制約人行為的目的。而要實現這一點,必須滿足兩個前提條件:一是人們對行為對錯的評價標準一致,而這需要有一個道德共同體的存在;二是人們生活在一個相對狹小的封閉性社區(qū)之中,即所謂的“熟人社會”。
如果人們對某種行為正確與否的判斷不同,人們便可隨意按照個人認為正確的方式行為,并且當有人指責其做了錯事時,他會很容易地找到各種借口來推脫自己的責任。這是由于沒有一個外在的共同行為準則對其產生約束力,從而導致制裁機制從源頭上失效。換句話說,人們必須生活在一個同質性很高的社會或社區(qū)中,這樣以來,對眾多行為的看法便容易產生相同的態(tài)度,并且因此人們也極易對某一行為正確與否達成共識。與此同時,人們如果不生活在一個流動性不大的小社區(qū)之中,那么,當其一旦做了錯事,就可以很容易地通過離開這個社區(qū)從而逃脫懲罰。如此一來,道德的制裁機制便失去了作用。
與道德不同,法律作為另一種社會控制制度(正式制度)有其本身的運作條件。法律適用對象不僅包括“熟人社會”,也包括“陌生人社會”;其適用范圍也更廣,不僅包括相對封閉的小型社區(qū),還包括更寬闊的流動社會,用哈耶克的話來說就是“擴展秩序”[3]。這就要求法律是由國家統(tǒng)一制定并靠其壟斷性的暴力措施作為實施機制,因為相對于私人或其他組織執(zhí)法來說,這里存在著制裁的規(guī)模經濟收益②關于國家的實證性的理論,在筆者看來最有說服力的當屬巴澤爾。參見巴澤爾:《國家理論》(錢勇等譯,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市場經濟才與法律(法治國家)緊密相關。因為不僅市場經濟的前提即私有產權和契約自由是法律制度的產物,而且市場經濟自身同時也是“擴展秩序”的副產品,必然與“擴展秩序”的實施機制即法律的適用相一致。
而在當下中國,其所謂的道德困境之所以出現,最為重要的原因,在于中國正處于社會的全面轉型時期,即由一個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轉向現代的工商社會。農業(yè)社會的典型特征是“熟人社會”,人員流動性不大,人們可能一生都生活在一個狹小的封閉性社區(qū)中,并因此同質性很高,從而為道德即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的適用創(chuàng)造了條件。現代工商社會的特點在于其非人格化,一切個性化的特征在很多時候都隱而不現,人員處于高度流動之中,人們的交往基本上是在陌生人之間,是一個高度分化的社會。在這種情況下,更需要法律這樣的社會控制制度,因為這樣的條件下適用法律成本更低也更為有效。
不僅如此,當下中國正處于市場經濟體制逐步完善的過程中,也就是說,目前的市場經濟體制本身存在不少問題,這是毫無疑問的。舊的體制被打破,新的體制尚未最終形成。正是在這樣的一個過渡時期,出現一些不盡人意的現象,出現所謂道德水準下降是必然的,但要搞清楚其中真實的和真正的因果關系。如果因此將道德水準的下降歸之于市場經濟的固有缺陷,實際上是犯了兩種因果推理上的錯誤:一種是,盡管這些現象的發(fā)生與市場經濟相伴隨,但這并不是市場經濟本身所導致的;另一種是,認為不完善的市場經濟有著種種不足,這便像指責一個孩童不聽話,僅僅因為他/她是孩童一樣,毫無邏輯或道理可言。
綜上所述可以推斷出,當下的中國,適用于傳統(tǒng)儒家倫理的社會基礎已不復存在,所謂的道德共同體的神話業(yè)已破滅,從而導致原有道德體系的崩潰成為不可避免的趨勢[4]。與此同時,處于轉型時期的當代中國出現種種不盡人意的現象,甚至在短期內有加劇的可能。盡管如此,我們也不必過于悲觀地看待這個問題。所謂“發(fā)展是硬道理”,發(fā)展中遇到的問題需要通過進一步的發(fā)展來解決。以市場經濟為特征的現代工商社會,完全有可能發(fā)展并塑造出另一種道德圖景,如果可以將之稱為“道德”的話。
我們知道,市場經濟中的交換是以自愿和平等為基本前提的。一方面,作為意思自治的自愿能夠有效地促進自我主體意識的形成,從而為個人解放創(chuàng)造條件;另一方面,以“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馬克思語)為特征的市場經濟是有史以來最為平等的制度,因為它不看人的出身和其他身份特征,給每個人提供平等和充分的機會,并且拒絕特權[5]。不僅如此,作為“擴展秩序”副產品的市場經濟能夠有效地促成陌生人之間的分工合作,為重建信任和聲譽奠定堅實的制度基礎[6-7]。
另外,人們通常只記住了市場經濟中競爭的殘酷和無情的一面,卻忘記了市場經濟的另一面,即它能夠促成陌生人甚至是彼此敵對的人之間的合作,靠的就是勞動分工和專業(yè)化生產。更為重要的是,在形成共同價值的過程中,市場制度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因為,交換意味著交換的雙方對所交換對象價值的評估是不同的,即交換雙方的價值觀必須是不同的。如果不同人對同一樣東西的評價是一樣的,就不會有交易發(fā)生的可能。這樣以來,交換的過程就是不同價值觀協(xié)調一致的過程,交換的結果就是在不存在一致的情況下取得一致。并且原則上,通過整個市場的交換,所有參與者都將在邊際上達成共同的價值觀①關于交換在達成共同價值觀中的作用的詳細說明,參見米爾頓·弗里德曼:《弗里德曼文萃(上冊)》(胡雪峰、武玉寧譯,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7-8頁)。。結果就是,人們更可能在更多的問題上達成一致。這是交易帶來的間接性的也是更為重要的結果。
不僅如此。市場經濟的逐步完善有賴于法治國家的形成,這就為健全法律制度提供了強有力的動機和動力[8]。毫無疑問地,在當下中國,在一定程度上作為道德替代機制的法律制度的不健全,為那些以為市場經濟導致人們道德水準下降的指責留下了種種借口。但這是兩個并不必然相關的問題,我們并不能因此就將所有的原因都歸之于市場經濟本身或市場經濟的不完善,我們應當用動態(tài)的、發(fā)展的眼光來看待這個問題。筆者相信,隨著法律制度的進一步完善,這些現象和問題會逐漸減少,但肯定不會完全消失。這是因為,法律作為一種制度也是在現實中形成和適用的,而不是在理想中供人們去欣賞的。只要是制度,就會有制度運作的成本和代價,“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是所有制度都必然會有的不足,如果你愿意將之稱為“不足”的話。
總而言之,道德原則的形成不是觀念的產物,而是為解決現實問題遺留下來的副產品,因此,道德原則不僅不是天然的和絕對的,并且會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發(fā)生相應的變化。因而,作為約束人們行為的社會控制制度之一的道德,是有一定的適用前提的,即人們必須處于一個封閉性的道德共同體之中;而人們道德水準的高低與其密切相關,中國傳統(tǒng)的靜止的農耕文明為此提供了適宜的社會基礎。但當下中國是一個流動性很強且以市場經濟為特征的現代的開放的工商社會,其有效運作高度依賴于另一種社會控制制度——法律。在這個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代社會的過渡時期,必然會出現諸多所謂人們道德水準下降的現象,但我們并不能因此而簡單地將之歸于市場經濟本身或其存在著不足。市場經濟有其自身的“道德”邏輯,只不過是另一種“道德”而已②這里的“道德”,顯然是指廣義的約束人們行為的準則。。
[1]拉里·??寺?閱讀杜威——為后現代做的闡釋[M].徐陶,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123.
[2]趙旭東.法律與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56.
[3]哈耶克.致命的自負[M].馮克利,胡克華,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16.
[4]米歇爾·鮑曼.道德的市場[M].肖君,黃承業(yè),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598-603.
[5]張維迎.市場的邏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10.
[6]張維迎.產權、政府與信譽[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136.
[7]張維迎.信息、信任與法律[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124.
[8]吳敬璉.呼喚法治的市場經濟[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