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清
(中南民族大學外語學院,湖北武漢 430074)
作為一種社會性實踐,“文學‘再現(xiàn)’‘生活’,而‘生活’在廣義上則是一種社會現(xiàn)實?!保?]92作為文學經(jīng)典作品,包含有深厚宗教哲理的《白鯨》表現(xiàn)了赫爾曼·麥爾維爾對宗教的深邃思考的同時,也包含了對社會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它不僅是一部驚險小說,也是一部揭示生活的哲學著作?!?曹庸,《白鯨》譯本序)以宗教語言為主導敘述話語的《白鯨》不時隱現(xiàn)了歷史現(xiàn)實,尤其是宗教歷史現(xiàn)實的痕跡。探尋到這種歷史痕跡,再現(xiàn)歷史現(xiàn)實,是一種認識麥爾維爾蘊藏在《白鯨》中的深邃思想的有效途徑。
創(chuàng)作于1850年2月,出版于1851年的《白鯨》蘊涵了麥爾維爾對當他所處的時代宗教發(fā)展狀況的思考。一直以來,宗教是美國傳統(tǒng)價值觀的主要載體和美國社會生活的基本組成部分。然而,美國建國之后,啟蒙思想的傳播使自然神論逐漸流行起來,逐漸動搖了基督教的基礎(chǔ);越來越關(guān)心國家命運和個人前途的美國人對宗教的熱忱逐漸減弱。面對這種嚴峻的形勢,19世紀20年代,美國新教掀起了第二次的大覺醒運動。
第二次大覺醒運動又稱“福音新教”運動。這次運動主要致力于如何使宗教更加世俗化、更加大眾化、更能符合大眾的需要,從而增強競爭的吸引力與影響面。它宣揚的“至善論”(Perfectionism)和“至福千年論”(Millennialism)使新教所表達的思想和精神成為“美國精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份。“至善論”主張任何人只要皈依基督就可以得救,而且得救之后還可以通過努力達到“至善”的境地。這一論點從根本上推翻了加爾文保守的“預定論”教義,確立了人的地位,并且給人以改造自身、完善自身的力量和希望?!爸粮G暾摗北环譃椤扒ъ昵罢摗?Pre-Millenarianism)和“千禧年后論”(Post-Millenarianism)?!扒ъ旰笳摗闭J為在人世間弘揚基督的精神,讓和平、正義、兄弟之愛充滿人間,是人類得救的機會。對于剛剛獨立的美國人來說,“千禧年后論”影響深遠,構(gòu)成了美國精神中不斷改革、相信進步的樂觀的精神力量。這次大覺醒運動使大量美國人聚集在新教的旗幟之下,新教進一步鞏固了美國第一大宗教的地位,并在美國社會發(fā)揮著巨大影響力。
在新教著力于鞏固自身地位的同時,移民浪潮對美國的宗教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隨著教徒人數(shù)的增加,以天主教和猶太教為代表的非主流宗教開始發(fā)展壯大,向新教主流地位發(fā)起挑戰(zhàn)。自19世紀大移民浪潮以后,美國宗教的形勢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主要是天主教和猶太教人數(shù)和勢力的增加威脅了傳統(tǒng)新教主流[2]53-54。
面對著天主教與猶太教的挑戰(zhàn),為了鞏固獨大一統(tǒng)的地位,新教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不少新教徒發(fā)出了反外僑和反天主教的聲音,在19世紀40年代和50年代特別興盛的“一無所知黨”("Know Nothing"Party)和“美國黨”(American Party)就提出了反外僑和反天主教徒的立法提議(anti- alien and anti - Catholic legislation)[3]200。同時也加強了對天主教的歧視與迫害。面對新教的挑釁,美國天主教主教約翰·休斯與新教徒展開了持久的論戰(zhàn)。休斯在費城期間最出名的論戰(zhàn)是他與長老會牧師布雷肯里奇從1832年秋到1833年秋所打的整整一年的筆戰(zhàn),休斯為此還專門出版了《天主教先驅(qū)報》[2]18。新移民的繼續(xù)涌入與休斯“匕首”般的言論進一步激化了矛盾。在19世紀40年代,來自愛爾蘭和德國等地的天主教徒由歐洲移民美國的浪潮進入高峰期,新教人士的排外主義運動在美國各地此起彼伏,文字和筆頭的爭執(zhí)似乎不足以發(fā)泄憤怒,街頭暴力騷動時有發(fā)生。1844年初在費城有幾座天主教堂被焚燒[2]19。
面對19世紀上半葉聲勢浩大的第二次大覺醒運動和基督教教派之間的惡性競爭與激烈的沖突,忠實的加爾文主義者麥爾維爾通過《白鯨》反映了自己的困惑與宗教主張。有研究者在研究《白鯨》時已經(jīng)關(guān)注到了麥爾維爾的加爾文主義思想。曹琳指出:“麥爾維爾生長在加爾文教家庭環(huán)境里,從小深受加爾文教教義的熏陶和影響,因此對上帝有著根深蒂固的感情?!保?]徐艷艷認為:“作者麥爾維爾受到了加爾文主義的影響,他信仰的是《圣經(jīng)·舊約》中的上帝,認為人為了遵從上帝的意愿必須違背自己的意愿?!保?]
然而,第二次大覺醒運動的“至善論”從根本上推翻了加爾文保守的“預定論”,從而確立人的地位,并給人以改造自身、完善自身的力量和希望。這使麥爾維爾陷入了宗教的困惑之中。不過,他隨即撥開種種紛擾,最終堅定了自己的加爾文宗教信念。麥爾維爾把這種困惑與信念表現(xiàn)在《白鯨》之中。
第二次大覺醒運動的世俗化與大眾化以及基督教教派之間的惡性競爭與激烈的沖突使麥爾維爾對從總體上對基督教的現(xiàn)狀感到了相當失望。以至于遇到異教徒魁魁格時,忠實的基督教教徒、上帝特別眷顧的以實馬利在情感上可以一夜之間由反感、厭惡、憎恨與恐懼轉(zhuǎn)變?yōu)橄矚g、吸引與著迷。以實馬利對他的溢美之詞流于筆端?!翱窬褪且盎说膯讨巍とA盛頓?!保?]48“那種質(zhì)樸而寓有恬靜的泰然自若的神氣,好像具有一種蘇格拉底的智慧?!薄斑@時,晚霞和一幢幢魔影正朝窗格攏來,在悄悄地窺視我們這兩個一聲不響的、孤寂的人。外邊的暴風雨正在發(fā)出莊重、昂揚的隆隆聲,我不由撩起陣陣奇特的感覺。我感到渾身都融化了。我的破碎的心和瘋狂的手再也不想反抗這個虎狼的世界。這個鎮(zhèn)定的野人已把眾生給超度了?!保?]48就宗教信仰來講,基督教是無法容忍其他宗教的,尤其是無法容忍異教徒的。然而,以實馬利對待異教徒的態(tài)度在兩個極端之間的急速轉(zhuǎn)變的合理解釋是,在基督教教派之間的激烈沖突以及宗教運動撞擊的漩渦中,麥爾維爾對基督教的信仰出現(xiàn)了短暫的“休眠”狀態(tài),從而急需尋找新的宗教來填補信仰真空;或者說,麥爾維爾企圖通過對異教徒的肯定而間接地批判當下基督教的令人失望的狀態(tài)。他用“我的破碎的心和瘋狂的手再也不想反抗這個虎狼的世界?!闭鎸嵉卣f明了他對當下的現(xiàn)實的失望。
在經(jīng)過短暫的“休眠”狀態(tài)后,以實馬利急速轉(zhuǎn)變了對異教徒的過分親密狀態(tài)。于是,面對魁魁格在進行虔誠的齋戒儀式時,麥爾維爾通過以實馬利以一種隱形的溫和的態(tài)度對這種儀式予以否定:“我盡力對魁魁格說明所有這些齋戒,以及長時間地盤腿兀坐在冷冰冰、毫無生氣的房間里的這種事情,全是荒謬的,有害健康的,無益身心的……做齋戒會弄跨身體,因此也會弄跨精神;而且,一切有做齋戒而來的思想,必定也是半死不活的思想。這就是大多數(shù)患消化不良癥的宗教家對來世懷有那么憂郁的想法的道理?!保?]82
這種短暫的復雜而又痛苦的思想掙扎使麥爾維爾更加堅定了他的加爾文主義。加爾文主義的“神的至高無上”論、“上帝決定”論和“預定”論在“亞哈與白鯨的故事”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在眾人看來,“裴廓德號”船長亞哈是個好船長,“我很知道亞哈船長;好多年以前我跟他一起出過航,是他的大副;我知道他的為人——是個好人?!保?]77亞哈是個很有謀略與智慧的人,為了實現(xiàn)他的目標,“他一直是足不出戶”[3]76以掩蓋自己的野心;通過西班牙金幣與瘋狂的酒誓來收買大二三副與眾水手的靈魂;通過表面上忠實于“裴廓德號”來迷惑眾人以免激起民憤。他具有頑強的精神,“亞哈船長……筆直地站在那里,直瞪著那顛簸不停的船頭的遠方。在這種筆直向前、固定不動、不畏不懼的目光中,含有一種無限的、最堅決的、不屈不饒的神氣,一種堅定不起的,永不妥協(xié)的頑強精神。”[3]117他崇尚自我,反抗神明,把自己看作“裴廓德號”的神,把追殺白鯨——上帝的神靈看作是自己神圣的使命。亞哈把自己比作上帝,“……是亞哈,亞哈嘛?舉起這只手臂的,是我,是上帝,還是誰”的質(zhì)問讓人瞠目結(jié)舌,以至于被以實馬利看成英雄似的人物,并發(fā)出感嘆:“亞哈呵!說到你的偉大,真是如天之高,如海之深,如太空之廣漠!”[3]140從這些描寫可以看出,亞哈所具有的特質(zhì)就是美國獨立革命后,積極追求財富與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資產(chǎn)階級身上的特質(zhì),這也是美國社會主流人士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特質(zhì)。正式這些追求自由、平等,崇尚自我,肯定自我價值的人所主導的社會潮流推動了宗教的大覺醒運動;也正是這些人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而排斥外來移民。
然而,這種特質(zhì)是加爾文主義所不能接受的,尤其是他褻瀆神靈與藐視神靈的思想與行動是不能容忍的。于是,麥爾維爾使船長亞哈與《舊約·列王記上》以色列王亞哈同名。使“裴廓德號”船長亞哈的血液里流淌著被基督教徒們認定的《舊約》以色列國王亞哈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惡毒”的瀆神者的特質(zhì)。因此,亞哈在與上帝的神靈“白鯨”的搏斗中,由第一次失去一條腿進而葬身海底。這是上帝揀選的預定亞哈滅亡的命運。所以,名字源于《舊約·創(chuàng)世紀》第11章25節(jié)所提到的法勒的老船長法勒在提到亞哈是說:“他就是亞哈,朋友;那個古代的亞哈,你知道,是一個君王呀!”[3]77“而且是個十惡不赦的人。當那個邪惡的王給刺死了的時候,狗可不是都去添他的血么?”[3]77這正是加爾文主義的“神的至高無上論”“上帝決定論”和“預定論”等思想在《白鯨》中的內(nèi)在體現(xiàn)。這是對當下宗教的紛亂狀態(tài)的一種反撥。
韋勒克指出“作家不僅受社會的影響,他也要影響社會。藝術(shù)不僅重現(xiàn)生活,而且也造就生活?!保?]101通過探尋《白鯨》隱現(xiàn)的歷史痕跡可以看出,麥爾維爾不遺余力地堅守自己忠實的加爾文主義宗教信仰的同時,也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來宣揚自己所堅持的宗教觀念,并通過對讀者的影響來進一步影響與改造社會。
[1]韋勒克,沃倫.文學原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
[2]徐以驊.宗教與美國社會——多元一體的美國宗教:第2輯[M].北京:時事出版社,2004.
[3]赫爾曼·麥爾維爾.白鯨[M].曹庸,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4]曹琳.《白鯨》中的倫理思想沖突[J].遼寧大學學報,2003(3):24-27.
[5]徐艷艷.《白鯨》中蘊涵的宗教意義[J].黑龍江生態(tài)工程職業(yè)學院學報,2011(9):152-153.
(責任編輯 王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