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湘潭411201)
“文質兼美”是建國以來一貫堅持的選文標準,這從我國幾個中小學語文教學大綱(或課程標準)中的選文規(guī)定可以得到充分證實:1963年《全日制中學語文教學大綱(草案)》規(guī)定“課文必須是范文,要求文質兼美,具有積極的思想內容和優(yōu)美的藝術形式,足為學生學習的典范”,1963年《全日制小學語文教學大綱(草案)》規(guī)定“課文應該是文質兼美的范文”,1978年《全日制十年制中學語文教學大綱(試行草案)》(1980年修訂稿)規(guī)定“課文要選取文質兼美的文章,必須思想內容好,語言文字好,適合教學”,1988年《九年制義務教育初級中學語文教學大綱(初審稿)》規(guī)定“課文要具有典范性,文質兼美”,1995年《九年義務教育全日制初級中學語文教學大綱(試用)》規(guī)定“課文要文質兼美”,2001年《全日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實驗稿)》規(guī)定“教材選文要具有典范性,文質兼美”,2003年《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稿)》規(guī)定“教科書選文要具有時代性和典范性,富于文化內涵,文質兼美”[1]。
從以上幾個語文教學大綱(或課程標準)選文規(guī)定的歷史演變中不難發(fā)現,“文質兼美”是我國當代語文教材一以貫之的“選文標準”。
“文質兼美”這條50年來未曾動搖的選文標準,其含義卻長期處于“搖擺”之中。對于“文”,人們的認識大致分為兩種,“文”有時指“語文教育”,有時又指文章的“語言文字”。在這兩種認識中,大多數人傾向于“文”指“語言文字”,亦即文章的表現形式這一觀點。對于“質”,至今仍存較大爭議,“質”有時指“思想政治教育”,有時又指文章的“思想內容”。1978年的《全日制十年制學校中學語文教學大綱(試行草案)》首次對“文質兼美”這一抽象標準作出了具體解釋,那就是“思想內容好,語言文字好,適合教學”。但由于受時代限制,這個大綱一再強調“以政治標準放在第一位,以藝術標準放在第二位”,要求“政治和藝術的統(tǒng)一,內容和形式的統(tǒng)一,革命的政治內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tǒng)一”?!罢螛藴实谝弧币簿团c“思想內容好,語言文字好,適合教學”有了某種秘而不宣的曖昧與矛盾:思想內容是否專指政治性內容?是否還包括階級性、民族性、倫理道德、審美情趣、社會主義、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等內容?
因此,這一條一以貫之的標準與這三條看似簡單的細則,實施起來卻并不容易:由于“質”內涵的不固定,難免導致“文質兼美”標準的認識模糊與操作差異。
這里首先要說明的一點,“合理虛構”是筆者自創(chuàng)的用語。所謂“合理虛構”,指的是教材編寫者按照教學大綱或課程標準的規(guī)定,根據教學的需要,對課文進行的“刪節(jié)”、“改寫”或“加工”?!昂侠硖摌嫛睔v來被視為語文教材的常見現象,也屬教材編寫者的習慣做法。
教學大綱是編選教材的綱領指南,“文質兼美”是編選課文的大體標準,“合理虛構”成為“文質兼美”的實踐形態(tài)。例如:1963年的小學語文教學大綱規(guī)定,“長篇作品采用節(jié)選的辦法,較長的文章,可以分為幾課或者加以刪節(jié)”,“入選的文章,除了經典著作和早有定評的作品以外,可以根據教學的需要作適當的加工或改寫”;1963年的中學語文教學大綱規(guī)定,“長篇作品,采用節(jié)選的辦法;較長的文章,也應該在不損傷原文精華的情況下略加刪節(jié)”,“入選的文章,除了經典著作、黨的文件和早有定評的名作以外,可以根據教學的需要作適當的加工或改寫”;1978年、1980年的中學語文教學大綱規(guī)定,“根據教學的需要,有些長文章可以節(jié)選”;1986年的中學語文教學大綱規(guī)定,“根據教學的需要,長篇作品可以采用節(jié)選的辦法,較長的文章在不損傷原作精華的情況下可以刪節(jié)。……文字上根據教學需要可以作必要的加工”。
同時,自人民教育出版社成立時起就擔任社長兼總編輯的葉圣陶先生,曾在1962年寫給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編輯室的書面指示中也談到了“刪改”問題,主張“給學生看的東西一定要讓學生看得懂,因此對原作是可以進行修改的”,編者“編寫教材有豁免權,可以根據教學需要,對作品先進行修改”。1998年,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在《光明日報》刊載文章《談選編中學語文課文的幾個問題》,專門對課文的“刪改”問題做了說明:“中學語文課本一般是選取現成作品為課文的。但是,這些作品本不是特意為課本寫作的。為了適合教學,課本編者難免對有些作品做加工或刪節(jié),力求使其更加完美。這是編寫語文課本的慣例和基本準則?!?/p>
正是基于這些教學大綱的明文規(guī)定、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權威說明和葉圣陶先生的權威解釋,雖然其余的大綱并未明確提及“刪改”問題,但“刪改”從1963年起就“成為編者一種習慣性的‘私權’,或明或暗地始終執(zhí)行著”[2]??梢?,“合理虛構”從來就是“文質兼美”在實踐中的細化形態(tài)。
“合理虛構”雖然成為教材編者的合法“私權”,但是在實踐中這一合法“私權”始終無法科學化、規(guī)范化,從而導致了編寫者的盲目性與隨意性,因而語文教材中一些偽文劣文的存在也就不可避免。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版權意識的加強與民眾強烈的質疑,“從上世紀90年代起,我們已經不對原作進行大的修改了,最多是對較長的篇幅進行節(jié)選”(人民教育出版社原中學語文室編輯朱于國),因而入選教材的作品基本上保持了原貌?,F今的課本依舊會有刪改,但基本已集中于語法上的精加工。概言之,編者的“合理虛構”權隨著時代進步而逐步縮小,從“思想內容要加工,語言文字也要加工”到“可改可不改的,不改”再到“基本已集中于語法上的精加工”[3]。由此可見,“合理虛構”的漸縮也讓“文質兼美”這一標準有了某種內涵變化。
“文質兼美”雖然是我國語文教材選文的一貫標準,但在筆者看來,它實際上是一種理想化的選文標準,這一抽象標準不可能直接運用于具體現實,因此,“合理虛構”就成為“文質兼美”的實踐形態(tài)。在現實中,理想標準與實踐形態(tài)之間出現偏離或矛盾就成為必然。
人們習慣性認為,教材是學校教育的中心環(huán)節(jié),是學生接受知識的重要途徑,盡管知識的具體內容會隨著時代、國別與教育制度的不同而呈現出差異性,但教材傳播的知識具有絕對和普遍的意義,因而有人把教材知識稱之為“公共知識”。所謂“公共知識”是指“基于‘一定共同體的人類’(有時是整個人類,有時是一個民族,有時是一個利益集團)的基本經驗和核心價值而建構出來的概念、公式、原理和‘事實’”[4],“這種知識被認定為正確的,而且在政治上中立”[5]?!拔馁|兼美”的目的不過就在于陳列這些價值中立的正確知識,讓學生獲得這些正確知識。換言之,教材傳輸的僅僅是“事實”,“文質兼美”選擇的也僅僅是“事實”的組合,“事實”組合體現的就是“什么知識最有價值”的中立性問題。
然而,在“什么知識最有價值”這個中立性的問題背后,還隱藏著“誰的知識最有價值”這一非中立性的問題?!拔覀兊挠迷~不是寫在紙上的沒有情感的涂鴉,也不只是中立的符號”,“這些詞的確事關重大”[5],“沒有哪一本書或所包含的知識是中立、無任何利益傾向的”[6]。教材不是一個中立的行為,選文不是一個中立的過程,“文質兼美”是“一個政治選擇”,這個“政治選擇”以沉默的思想姿態(tài)或顯或隱地展現出它與意識形態(tài)、政治和經濟之間的關系:“公共知識”是合法的“正式知識”,“統(tǒng)治階級賦予其思想以普遍性,并表示為惟一合理、普遍妥當的東西”(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在許多國家,教材正成為意識形態(tài)的中心。不存在價值中立的教材內容,也不存在去意識形態(tài)、去政治文化的“文質兼美”選文標準。
根據教學大綱的明文規(guī)定,“文質兼美”標準的細化要求是“思想內容好,語言文字好,適合教學”?!八枷雰热莺谩?、“語言文字好”與“適合教學”這三細則之間是辯證統(tǒng)一、和諧共處的,從理論上看,它們的確是一個相當完美平衡的三足鼎立。然而,從現實來看,要在“思想內容好”、“語言文字好”與“適合教學”這三細則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實在是一件“說易行難”的事,因而“合理虛構”出現了“風行草偃”般的“騎墻性”。
盡管葉圣陶先生極力倡導課文必須精選,要選擇那些思想內容和語言表達都屬上乘的好文章,要注重文章對學生的有用、有益。然而,再“堪為模式”的“文質兼美”,一旦遭遇現實,便難免有所偏離。這一點就連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的編輯們也不得不承認,“我們對課文的加工或節(jié)選,難免要受當時時代風氣的制約。例如《荷塘月色》這篇課文,在剛剛粉碎‘四人幫’、思想還沒有完全解放的時候,把它選進教材,還算有相當的勇氣,但是在選進的同時又刪掉情緒低沉、比較難懂的《采蓮賦》以及‘又如剛出浴的美人’一類句子,現在看來是不必要的。1985年,我社出版的在全國部分省市試教的高中語文課本,就完全保持了作品的原貌,沒有作任何刪節(jié)。1996年編寫,1997年開始在部分省市試教,經過審查后將在全國推開的新編高中語文課本,對《荷塘月色》的處理也是如此。對作品作了加工或節(jié)錄,我們一般都在注釋中說明‘節(jié)選’、‘有改動’、‘有刪節(jié)’等”(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談選編中學語文課文的幾個問題》)。又如,2007年北京9區(qū)縣的高中語文課本大換血,金庸的《雪山飛狐》替掉了魯迅的《阿Q正傳》,其替換理由并非偶然,“編委中的薛川東就坦承自己愛讀武俠小說;編委之一的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孔慶東是個知名的‘金迷’,出版過《笑書神俠》等金庸研究著作;北京版語文教材主編顧德希則被戲稱為金庸的‘粉絲’”[7]。
由此可見,不同時代會有不同的選文傾向,不同時期的編者或同一時期的不同編者各有不同的編選觀,即便是同一編者,也有可能在不同時期存在不同的編選理念。搖擺不定的平衡點,使得“合理虛構”出現騎墻式姿態(tài)?!昂侠硖摌嫛辈豢赡芡耆艺\于“文質兼美”,甚至會在某些時期偏離或背離“文質兼美”,理想與現實之間也就不可避免地存在差距,矛盾由此出現?!爱嫾乙獌A向于畫他所要看到的東西,而不是畫他所看到的東西”,貢布里希的這句名言,同樣也適用于理解“文質兼美”與“合理虛構”之間的關系:“文質兼美”指編者“所看到的東西”,“合理虛構”指編者“所要看到的東西”;“所看”與“所要看”之間不可避免存在著某些主觀差距。
總而言之,“合理虛構”既不像我們批判的那么糟糕和一無是處,“文質兼美”也不像我們想象的完美鐵板一塊?!拔馁|兼美”是對理想教材、理想兒童和美好生活的一種愿望和追求,是“應然”、“應如此”,而“合理虛構”則是“實然”、“是如此”。不存在唯“文質兼美”的選文標準觀,也不存在超“文質兼美”的選文標準觀,因為,“文質兼美”本身就是一種理想標準,永遠走在完善“合理虛構”之路上。
[1]王曉霞.試論當代我國大陸初中語文教材選文標準的歷史演變[J].學科教育,2003(12):13-14.
[2]王 超.試論語文教材中“合理的虛構”[J].當代教育理論與實踐,2012(10):2.
[3]潘曉凌、薛田等.教科書:刪得掉的文字刪不掉的秘密[J].云南教育·中學教師,2009(10):12 -13.
[4]肖 川.教育的使命與責任[M].長沙:岳麓書社,2007.
[5](美)瓊·溫克.《批判教育學》——來自真實世界的筆記[M].路旦俊譯.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6](美)M·阿普爾,L·克麗斯蒂安-史密斯.教科書政治學[M].侯定凱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7]魏文彪.修訂語文教材,還是慎重些好[N].中國文化報,2007-08-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