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琦
唐傳奇是我國小說發(fā)展史上的一座高峰,魯迅先生稱贊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保?]唐傳奇塑造了眾多身份各異、性格鮮明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即便是擁有同樣的身份、地位,但由于性格和價值觀的不同也導(dǎo)致了各自命運的差異。本文就以此為基點,試比較《李娃傳》和《霍小玉傳》中李娃與霍小玉兩位女主人公形象的異同。
李娃與霍小玉最大的相似之處在于身份地位的卑微:《李娃傳》開篇即指出“李娃,長安之娼女也。”[2]而霍小玉雖為“故霍王之女”,但由于母親身份的低賤,已經(jīng)被諸兄弟“遣居于外。易姓為鄭氏?!辈⑶覐暮笪闹谢粜∮瘛版境摇钡淖孕蛏硎纴砜矗纳矸輰嵟c李娃無異。
不僅如此,兩個身份相似的女子又同樣遇到了才華橫溢、出身高貴的戀人:《李娃傳》中描寫李娃的戀人“生”為“常州刺史滎陽公”之子,又說他“始弱冠,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深為時輩推伏?!笨芍^風(fēng)流倜儻;《霍小玉傳》中霍小玉的戀人李益更是“年二十,以進士擢第”,“少有才思,麗詞嘉句,時謂無雙,先達丈人,翕然推伏?!逼@兩位才華出眾的少年又都是風(fēng)流的人物??陀^地說,“生”與“李益”的少年得志實是當(dāng)時讀書人心目中的理想所在,反觀身份低下、命運悲慘的李娃與霍小玉,地位相差的懸殊使得這兩個原本看似不可能的愛情故事真正有了胡應(yīng)麟先生所說“作意好奇”[3]之意。
地位相差的懸殊也使李娃與霍小玉的愛情無可避免地遇到了同樣的阻礙——封建禮教、門第觀念的壓迫。對于《李娃傳》中的滎陽公子“生”,作者雖然略其名氏,但熟諳“一枝花”故事的人都知道,“生”的原型就是鄭元和,而滎陽鄭氏就是當(dāng)時的七姓之一。在《霍小玉傳》中,作者蔣防更是開篇就指出了李益的家世背景——“隴西李生”。毫無疑問,在當(dāng)時婚姻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禮教束縛下,再加上“禁其自姻娶”等外在社會因素的影響,這些出身名門望族的公子們對自己的婚姻大事是完全不能做主的,更何況是娶一個淪落風(fēng)塵的煙花女子!
對于冷酷的社會現(xiàn)實,李娃和霍小玉是早有預(yù)見的。所以當(dāng)李娃幫助滎陽公子“生”科舉奪魁之后,并沒有要求他知恩圖報來迎娶自己,而是清醒地說:“今復(fù)子之軀,某不相負也。愿以殘年,歸養(yǎng)姥姥。君當(dāng)結(jié)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闭犞拢钔蘧取吧敝皇菫榱搜a償先前與姥姥設(shè)計害他的罪過,可如果沒有內(nèi)心對“生”的深深愛慕之情,又怎能做到如此傳奇的節(jié)行?可見是她認(rèn)識到了在當(dāng)時那個十分講究門第觀念的上流社會里,他們二人是沒有希望結(jié)合在一起的。同樣,霍小玉在與李益的定情之夜也曾流淚對李益說:“妾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碑?dāng)李益“拔萃登科,授鄭縣主簿”后,鄭小玉在送別李益時又一次提到,“以君之才地名聲,人多景慕,愿結(jié)婚媾,固亦眾矣。況堂有嚴(yán)親,室無冢婦,君之此去,必有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痹诶钔夼c霍小玉精準(zhǔn)預(yù)言的背后,隱藏的是娼女們悲慘、可憐的命運與涇渭分明的封建等級制度。在那樣一個講求“門當(dāng)戶對”的吃人年代,地位卑賤的煙花女子想要與自己所傾慕的戀人長相廝守并談婚論嫁無異于天方夜譚。
盡管如此,李娃和霍小玉的最終命運卻是截然相反的。一個被戀人明媒正娶、最終貴為邢國夫人;一個卻在戀人的背棄與相思成疾的煎熬下,郁郁而終。細究其背后的原因,兩女主人公在性格上的差異是其中的關(guān)鍵所在。
李娃與霍小玉在性格上的差異在初識各自戀人的那一刻就彰顯無遺。李娃與滎陽公子“生”的初見,實際上是由錢財利益所推動的。李娃身為風(fēng)塵女子自然會有其重利的一面,實際上這也是這個柔弱女子下半生唯一能夠依仗的東西。文章中說她“與之通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倍c“生”初次見面后的寒暄也頗有些交易的色彩在里面。所以,最初李娃對“生”的感情只限于商人與客戶,并沒有多少真情實感。在與“生”的初次碰面中,李娃表現(xiàn)得如同一個見慣風(fēng)浪的女商人,干練而精明,沒有絲毫的嬌柔造作。這顯示出她為人實際、成熟的生活態(tài)度;而霍小玉則不然,她在與李益見面之前已對李益的詩倍加推從、心生愛慕。所以在與李益初次見面時,其母才會說:“汝嘗愛念‘開簾風(fēng)動竹,疑是故人來?!创耸稍娨?。爾終日念想,何如一見?!倍藭r霍小玉對李益已是一見鐘情,更是在見面的當(dāng)晚便對李益傾身相送。
與李娃“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的重利表現(xiàn)不同,霍小玉追求的是與自己“高情逸態(tài),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的格調(diào)相稱的戀人,而李益無疑正是她心目中的理想伴侶。即使她知道要想與出身名門的李益結(jié)合并不現(xiàn)實,但在李益一封 “句句懇切,聞之動人”的愛情保證書的攻勢下,她便全然不顧地與之“自爾婉孌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歲,日夜相從”。身在娼門卻依然清高過人,霍小玉的矛盾性格實際上與她矛盾的身世背景不無關(guān)系。她雖貴為霍王之女,“王甚愛之”,卻因母親出身卑賤而在霍王死后被弟兄遣居在外,淪落為娼。這種由矛盾身世造成的矛盾性格早早的便為她的悲慘結(jié)局埋下了伏筆。
對于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李娃的認(rèn)識是清醒而深刻的,即使在她與“生”一起生活了一年而感情甚篤之后,她依然沒有產(chǎn)生過任何依賴“生”的想法,反而在“生”“資財仆馬蕩然”之時,她毅然絕然地與老鴇設(shè)計拋棄了她。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李娃是十分理智的。正是因為此,她才能下定決心背棄滎陽“生”。其實,李娃在心里對“生”還是有真情的,不然她不會在后來僅憑聲音就能聽出屋外乞食之人就是鄭生,更不會在目睹“生”的慘狀后失聲長慟。為了“生”,她毅然向老鴇贖身,與生另覓居所,悉心對其加以照料。在幫助滎陽“生”科舉登頂之后,她又主動請去??梢哉f,在李娃與鄭生交往的整個過程中,她始終占據(jù)著主動的地位,表現(xiàn)的練達而獨立。這與霍小玉依附性強、視感情如生命的表現(xiàn)是截然不同的。
霍小玉在與李益的定情之夜,想到的便是與情人能否長相廝守這一問題,在明知結(jié)局悲慘的情況下竟禁不住地潸然淚下,表現(xiàn)出她癡情、執(zhí)著而又單純、柔弱的一面。在李益“拔萃登科,授鄭縣主簿”之后,她又進一步妥協(xié),請求李益能在給自己八年時間,之后她便會“舍棄人事,剪發(fā)披緇”。相對于風(fēng)流、薄情寡義的李益來說,她柔順、善良、癡情但缺乏自信,因而總是在愛情中處于被動。在李益 “孤負盟約”、“欲斷其望”之時,她卻“數(shù)訪音信”、“博求師巫,便詢卜篋,懷優(yōu)抱恨”最終一病不起。即使如此,她仍沒有放棄打聽李益的下落,竟因此而散盡家財。當(dāng)她獲知李益負心的時候,仍然癡情地“遍請親朋,多方招致”,企圖與他見上一面,但冷漠的李益卻始終不肯相見。李益的冷漠與霍小玉的執(zhí)著的相互映照,更襯托出了霍小玉對愛情的忠貞不渝。面對自私冷漠的李益,霍小玉臨終前發(fā)出了怨憤的詛咒,然而卻始終沒有對李益斷絕感情,“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dāng)永訣!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她沒有將一腔的怨恨都發(fā)泄到李益身上,反而將矛頭直指向她的情敵——李益的妻妾身上?;蛟S,在她善良的心中依然認(rèn)為,李益的薄情寡義是由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和其他女子的引誘造成的。當(dāng)然,從后文李益“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的表現(xiàn)來看,他對霍小玉還是有一定感情的,至少是內(nèi)心有愧。
《李娃傳》與《霍小玉傳》作為描寫士人與青樓女子愛情故事的文學(xué)作品,都是唐傳奇中的佳作。它們有著共同的特征:情節(jié)生動、言辭華美,而且都反映了唐代社會生活的部分真實面貌——男女婚姻上嚴(yán)格的等級觀念。從表面上看,李娃的結(jié)局比霍小玉圓滿的多,但她的完滿除了得益于其本身果敢、獨立的堅強性格之外,最主要的還在于她的豪義之舉最終得到了封建家長——常州刺史滎陽公的認(rèn)可。然而即使如此,根深蒂固的門第觀念依然在揮泄著它的淫威:李娃是在滎陽公“命媒氏通二姓之好”的前提下,才得以嫁給“生”的。換句話說,無論如何,滎陽公也不會讓一個沒名沒分、淪落風(fēng)塵的兒媳嫁進來,“辱及家門”的。
胡應(yīng)麟所謂唐傳奇 “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其所指之意實際上即是說明了唐人開始有意識、有目的寫作小說,并借此來表達和寄托自己的主觀理想和個人情感。對比《李娃傳》和《霍小玉傳》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兩者的審美旨趣是不同的?!独钔迋鳌返闹髦荚谟凇绊灐?,即頌揚李娃傳奇而驚人的節(jié)行,并以此為榜樣,鼓舞天下的有情之人勇敢地去愛,付出必有回報。應(yīng)該說,《李娃傳》的大團圓局面,一方面是局囿于其故事原型本身的完美收場,另一方面也符合了中國大眾“喜聚不喜散”的傳統(tǒng)審美觀,以期獲得良好的傳播、教化作用;《霍小玉傳》的主旨則在于“憐”,憐惜癡情女子的一片真心所托非人,繼而批判李益的薄情寡義,拷問人的良知并表達作者內(nèi)心的呼喊。
兩篇故事中涉及的年代雖然與我們今天相去甚遠,但人類的基本情感卻是歷經(jīng)千載而不變的。并且兩者在給人以精神享受的同時,它所傳達出的其所處時代的社會內(nèi)容對于我們今天了解唐朝的市井民風(fēng)仍有深刻的借鑒意義。或許,正如魯迅先生說的:“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薄独钔迋鳌泛汀痘粜∮駛鳌愤@一喜一悲的愛情傳奇,正是以這樣一種方式為我們呈現(xiàn)著當(dāng)時士子娼女愛情的無奈與困境:《霍小玉傳》將純真無邪地愛情殘忍地扼殺;而《李娃傳》則將封建社會等級森嚴(yán)的門第制度破開一道縫隙。在她們面前,李益和“生”這兩位風(fēng)流才子的形象是那么的卑微與渺小?;粜∮褡罱K的慘死與李娃意外的榮耀一樣,都用血淚一樣的事實向我們展示了這樣一個真理:封建無情!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39.
[2]林驊,王淑艷.唐傳奇新選[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59.
[3]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