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艷紅

(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吉林四平136000)

公元940年，后蜀詞人衛(wèi)尉少卿趙崇祚編纂了《花間集》，花間詞人歐陽炯作序，收錄了溫庭筠以下18位詞人的500首詞作，是最早的也是規(guī)模最大的唐五代文人詞總集。這是中國詞史的一件大事情，它不僅僅標志了一個詞派的誕生，更標志了詞體之正式登上文學史的舞臺?；ㄩg詞派崇尚雕飾，追求婉媚，充溢著脂香膩粉氣味的詞風的形成，不僅是文學自身興替嬗變的結果，更是社會發(fā)展和文化變遷的曲折映照。花間詞派雖然詞人眾多，但最有影響的詞人主要是溫庭筠和韋莊，可以看作是花間之領袖。但溫、韋都并非與花間主體詞人同時，《花間集》成書是在溫庭筠去世75年，韋莊去世30年之后的事情。由此我們知道花間詞派，是以五代西蜀詞人為主體。但是溫庭筠的詞更能夠代表花間詞派的詞體特征，后來的后蜀詞人所仿效的也主要是以溫詞為主，而以韋詞為輔助。因為韋莊詞雖有自己的獨創(chuàng)性，但韋莊詞很大程度上仍舊受著飛卿詞的影響。

溫庭筠被推為花間鼻祖，其詞名列花間詞第一位，《花間集》選其詞66首可見其地位，被陳振孫稱為“近世倚聲填詞之祖”。在劉尊明《唐五代詞人歷史地位的定量分析》中溫庭筠排名第二，僅次于李煜，然溫前李后，其間影響傳承自不待言。溫庭筠詞用調(diào)共25調(diào)，其中有13調(diào)首見于溫詞，其中本為教坊曲的為8調(diào)，“溫庭筠終能以其音樂才能，將部分教坊曲變?yōu)樵~調(diào)”，“由于飛卿有創(chuàng)調(diào)之功，守律又嚴，謂之開新局面的近世倚聲填詞之祖，確實當之無愧?！保?］110－111由于溫庭筠在詞史上的重要地位，同時因為溫庭筠處于詞定型的關鍵時期，其詞創(chuàng)作傾向如何直接影響了后人對詞體的認知，而溫庭筠詞作呈現(xiàn)的女性化特征將詞體引入以女性化詞作為正宗的發(fā)展之路。因此，溫庭筠詞在詞的女性化特征演進史上的地位顯得更為重要。關于詞的女性化特征，筆者認為:“主要是指詞中直接或間接地大量描寫女性題材;或者是以女性視角來觀照社會人生;或者是用詞體艷科的筆觸(一種感傷的女性式的悲憫情懷)去表現(xiàn)士大夫情懷，以柔媚之美來書寫生命的感傷和離別的惆悵，即便與男女情事無關，但卻洋溢著女性化的柔美情思，呈現(xiàn)出一種濃重的悲涼?！保?］

一 溫庭筠詞女性化特征的成因

(一)時代精神的影響

從中唐開始，大唐帝國的內(nèi)憂外患不斷，時代精神已經(jīng)由男性化的陽剛開始趨向于女性化陰柔，“審美趣味和藝術主題已完全不同于盛唐，而是走向更為細膩的官能感受和情感色彩的捕捉之中，時代的精神已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保?］那種立足于干預現(xiàn)實，試圖拯救世態(tài)民心的“尚實、尚俗、務盡的詩歌思想，正在失去它的影響。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傾向是轉(zhuǎn)向?qū)憘€人情思，視野內(nèi)向，很少著眼于生民疾苦、社會瘡痍，而主要著眼于表現(xiàn)矛盾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表現(xiàn)個人生活情趣?！保?］272“這個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傾向的又一明顯變化，是大量寫閨閣生活、愛情主題，以至歌樓舞榭”。［4］319李商隱、韓偓等人的詩歌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這種時代精神的變遷，而溫庭筠在詞中更是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變化，完全拒絕現(xiàn)實的進入，用詞營造了一個女性的世界。

(二)文體的自覺

清代況周頤《蕙風詞話》中評價說:“唐賢為詞，往往麗而不流，與其詩不甚相遠也。”而“離詩而有意為詞，冠冕后代者，要當首數(shù)飛卿也?！保?］溫庭筠在詩歌中表達自己的懷才不遇的哀傷與干世的渴望:“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過陳琳墓》)，“蘊策期干世，持權欲反經(jīng)。激揚思壯志，流落嘆頹齡。惡木人皆息，貪泉我獨醒”(《過孔北海墓二十韻》)，然而在詞中有意識地與詩歌相區(qū)別，以符合“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妖嬈之態(tài)”［6］的演唱環(huán)境。有意識地符合女性演唱者成為歌宴演唱主體的現(xiàn)實，男子作閨音，抒發(fā)相思別戀以符合鶯舌燕口。從而背離了對于男性“士”之文化意識中的以“言志”為主的詩歌傳統(tǒng)，使詞呈現(xiàn)出女性化的特征。

(三)溫庭筠的經(jīng)歷與性格

夏承燾曾經(jīng)說到溫庭筠人生經(jīng)歷與詞的創(chuàng)作婉約風格的關系:“溫庭筠出身于沒落貴族家庭，雖然一生潦倒，但是一向依靠貴族過活。他的詞主要內(nèi)容是描寫妓女生活和男女間的離愁別恨的。他許多詞是為宮廷、豪門娛樂而作，是寫給宮廷、豪門里的歌妓唱的。為了適合于這些唱歌者和聽歌者的身份，詞的風格就傾向于婉轉(zhuǎn)、隱約?！保?］12同時《舊唐書》本傳中說他“行塵雜，不修邊幅”又有“攪擾場屋”“虞候爭夜”等傳說，可見其并非循規(guī)蹈矩、以儒家兼濟之志自守的人。同時，他又好游狎邪，以“逐弦吹之音，為惻艷之詞”的才能投身于詞的創(chuàng)作之中，自然會較少儒家言志的拘礙，以“游戲的人、娛樂的人、交際的人，縱歌狂舞于‘尊前’、‘花間’的人”［9］的身份去發(fā)現(xiàn)和用詞這一文體表現(xiàn)女性的世界。

二 溫庭筠詞女性化詞體特征的具體表現(xiàn)

(一)女性形象的塑造

溫庭筠詞的抒情視角以女性為主，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女性形象。日本學者青山宏對溫庭筠見于花間集的66首詞做了詳細分類，“在六十六首中，歌詠的主體是女性的詞一共有五十二首，占全部的80%之多?！保?］而筆者依據(jù)曾本的《全唐五代詞》進行統(tǒng)計，69首溫詞中歌詠主體是女性的詞作有54首之多。而真正男性視角或以男性為描寫對象的僅有3首，其余男女模糊不明，但是在描寫中都融入了女性化的因素。因此清人劉熙載說:“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7］118清人陳廷焯也評道:“飛卿詞，大半托詞帷房，極其婉雅?！保?］119溫庭筠的詞摒棄了貧富懸殊、階級矛盾、政治斗爭、社會危機等重大題材，而以女性視角或者以女性為觀照對象寫離愁別怨，自傷自憐。在詞發(fā)展的重要關口，營造了一個女性化的世界。

溫詞“以女性美為審美對象，大力而集中寫女性諸種美麗，開辟了中國詩史上空前未有的女性世界。”［10］溫庭筠詞作把筆墨集中在了女性的頭部、面部來表現(xiàn)女性的美。溫庭筠筆下女性的原型很多應為邪狎女子，然而在閨閣之內(nèi)，在宮體詩中最容易引向色欲的環(huán)境中，溫庭筠把筆墨集中在了女性的面容，有意識地摒棄了容易引起肉欲的胸、腰肢等部位的描寫，而是集中筆墨表現(xiàn)女性的容貌之美，試舉例如下: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

《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

繡衫遮笑靨，煙草粘飛蝶。

金雀釵，紅粉面，花里暫時相見。

《更漏子》(金雀釵)

臉上金霞細，眉間翠鈿深。

《南歌子》(臉上金霞細)

轉(zhuǎn)眄如波眼，娉婷似柳腰。

《南歌子》(轉(zhuǎn)眄如波眼)

芙蓉凋嫩臉，楊柳墮新眉。

《玉蝴蝶》(秋風凄切傷離)

輕顰月入眉，淺笑花生頰。

《生查子》(裙拖簇石榴)

由上面所引之詞可見，溫庭筠更習慣于通過“香腮”、“嫰臉”、“紅粉面”、“花靨”、“波眼”等寫出了女性美的容貌，既能抓住女性最動人的瞬間寫其嬌媚之態(tài)，如:“繡衫遮笑靨”、“轉(zhuǎn)眄如波眼”、“淺笑花生頰”，又有靜態(tài)的仕女畫一般的“金雀釵，紅粉面”、“臉上金霞細”。相比具體的相貌，溫詞反復吟詠的是女性的鬢與眉，有“鬢云”、“蟬鬢”、“雙鬢輕”等;有“黛眉”、“連娟細掃眉”，“妝淺舊眉薄”，“鏡中蟬鬢輕”，“鬢輕雙臉長”，“眉黛遠山綠”，“眉淺澹煙如柳”，“蟬鬢美人愁絕”，“眉翠薄，鬢云殘”，“黛眉”，眉薄眉淺都帶有輕柔婉約朦朧之美，“蟬鬢”也同樣如此，根據(jù)馬縞《中華古今注》卷中:“瓊樹始制為蟬鬢，望之縹緲如蟬翼，故曰蟬鬢?！庇纱丝芍跋s鬢”更是具有縹緲之美。

溫庭筠雖然也寫“玉腕”、“雪胸”、“似柳腰”等，但數(shù)量極少。而且寫“玉腕”是在健康活潑的采蓮勞作中，突出女性美。寫“雪胸”是把女冠由清修帶入凡塵。如:“雪胸鸞鏡里，琪樹鳳樓前。寄語青娥伴，早求仙”。(《女冠子》)這樣溫庭筠筆下的女性的美貌便突出了面容與鬢、眉，有著自然的美和縹緲的美，男子對其有美的感發(fā)卻不會有肉欲的聯(lián)想。詞關注的焦點也就由男性視角轉(zhuǎn)為全知視角中女性的自我呈現(xiàn)。

溫庭筠筆下的女性是裝飾化的，在溫詞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淺妝”、“薄妝”、“濃妝”、“宿妝”。溫庭筠筆下女子所穿的服裝多為:“繡羅襦”、“繡衣”、“繡衫”、“翡翠裙”，首飾有“寶釵”、“玉簪”、“翠鳳”等。在溫庭筠筆下，貌美如花，鬢輕黛遠，穿著“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一類的服飾，戴著“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樣子首飾的美麗女子，成為最具普遍的形象，這種裝飾化的女性有意識地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下層普通女性區(qū)別開來，即使是《河傳》中的采蓮女作為勞動女子，也突出其“曉妝鮮”、“紅袖”、“玉腕”等，從而擁有了溫庭筠詞中普遍具有的艷美的特征。

(二)女性化的情感表達

1.女性的情思

溫詞內(nèi)容以思念的哀怨與愁怨為主，甚至文人最容易關聯(lián)的美人遲暮、人生易老的哲思都很少。青山宏在分析了溫庭筠被收入花間集的66首詞之后，認為其中有40首是表現(xiàn)離情別緒。離情別緒本是男女共同擁有的一種情緒，然而溫詞采用的以女性角度為中心的纏綿的情思，以至于身處華屋毫無意緒，一種女性化的依附油然而生。如《菩薩蠻》: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 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花落子規(guī)啼，綠窗殘夢迷。

裊娜的柳絲充滿了柔媚，滴淚的香燭盡是感傷，無力的春天迷離的殘夢，都是因為相憶的情感指向，都是因為男性的離開。女性的柔情感傷與依附，于是便彌漫于整首詞中。

晚唐五代本為亂世，作為第一個大力創(chuàng)作詞的文人，在詞中反映戰(zhàn)亂亦可謂應有之義，然而戰(zhàn)爭作為男性化的題材，被溫庭筠在詞中徹底摒棄了，即使提到邊關、提到邊關的戍守者，只是被思念的一個身份、一個符號、一個背景而已。楊海明先生在分析了“磧南沙上驚雁起”(《蕃女怨》)、“細雨曉鴛春晚”(《定西蕃》)、“翠翹金縷雙鸂束鳥”(《菩薩蠻》)后得出結論說:“塞外的戰(zhàn)爭，只成為思婦怨思的一個遙遠隱約的‘背景’而已，作者致力描寫的并不是關于塞外的艱辛、戰(zhàn)爭的場面、戰(zhàn)爭帶給社會的影響等等，……從而傳達出深閨中的一片哀怨之情。因此，原先社會意義比較寬廣的詩題，在這里變狹窄了;原先比較雄放的詩題變得艷情化、‘女性化’、心緒化了。”［11］

由于溫庭筠隱藏了自我的情感，“男子作閨音”化身女性表現(xiàn)她們的相思別戀，代女子立言，表達的是與男性相關的思戀與哀愁，因為他畢竟是男性詞人，在詞作中不可能直接表現(xiàn)女性經(jīng)驗，但他自覺不自覺地按照性別偏見來表現(xiàn)女性?？傊斑@些情思所顯示的，都是在性別文化中女性之處于男性之附屬地位的一種表現(xiàn)。所以一般男性對于女性對之故作嬌嗔乃是愛賞的，因為男子往往正是在女子向其嬌嗔邀寵時，才更證實了自己在性別文化中之絕對的權勢和地位”。［12］49但是，在溫庭筠詞作中，女性第一次集中地成為表現(xiàn)的中心，由失語到有了自己的話語，柔性生活內(nèi)容和與女性緊密相伴的柔性美感成為的重要表征，溫庭筠詞已經(jīng)邁出了女性化堅實的一步。

2.婉曲纏綿的表達

與直白相比婉曲更貼近女性傳情達意的真實面貌。溫詞的思念與愛戀，通常不是直抒胸臆的表達，而是通過對女性飾物、化妝、動作、夢境、所處的環(huán)境景物等描寫來暗示、映襯，婉曲地表現(xiàn)出來。對此前輩學者論述頗多。張惠言《詞選序》說:“詞者，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瓬赝ン拮罡?，其言深美閎約。”吳梅《詞學通論》引陳亦峰言:“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fā)之。而發(fā)之又必若隱若現(xiàn)，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此數(shù)語，惟飛卿足以當之?！保?3］孫康宜在分析能代表溫庭筠個人一般風格的詞《菩薩蠻》(水晶簾里玻璃枕)時說:“在閱讀感受中，言外意勝過字面義。情景也是自然裸現(xiàn)，而非直接敘述出來?！保?4］溫詞寫閨怨，雖“蟬鬢美人愁絕”，卻不重在心理刻畫，而是用大量濃艷的詞語做環(huán)境、陳設、裝飾描寫，“以興孤凄寂寞、誰適為容之情”。［1］122日本學者村上哲見對此概括得更為精練，他說:“幾乎沒有一個女性的形象具體地浮現(xiàn)在眼前，主題不是‘孤獨的女性’，而是‘孤獨的女性的心情’。連心情幾乎全部是背景的敘述或情景的描寫，一切只是心情的表象?！保?5］

溫庭筠以男子作閨音的方式欲露不露、不一語道破地表達婉轉(zhuǎn)的情思，不僅符合詞體要眇宜修的特征，而且因“雙重性別”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遂使女性化的婉約詞成為正宗。

(三)感官意象的直接呈現(xiàn)

溫庭筠詞特別重視感官意象，這些意象共有的特征是艷美輕約。在溫庭筠詞中“紅”出現(xiàn)了18次;“翠”出現(xiàn)了16次;“綠”出現(xiàn)11次;“金”出現(xiàn)29次;“白”僅出現(xiàn)3次。相關物象有“紅燭”、“紅粉面”、“杏花紅”、“紅豆”、“微雨濕殘紅”、“雙鬢隔香紅”、“雨晴紅滿枝”、“綠窗”、“翠幕”、“綠檀”、“翠蛾”、“眉翠”、“翠鈿”、“翠鬟”、“翠裙”、“金鷓鴣”、“金翡翠”、“金縷”、“金鸂鵣”、“金雀釵”、“金鸚鵡”。艷麗的色彩紛至沓來，給人以色彩繽紛的視覺刺激。加之“香腮”、“香雪”、“香紅”、“香圈”、“香燭”、“睦香”、“落香”、“沉香閣”等香氣氤氳的嗅覺刺激，呈現(xiàn)出“以麗字取妍”的特色，正如陳廷焯《云韻集》卷一所說“飛卿詞綺語撩人，開五代風氣?！保?］119對色彩的敏感，對香艷的盡情展示，導致溫詞撲面而來的是女性化的感官刺激。

鄧紅梅教授在論述女性詞意象之輕約時說:“一方面是因為，纖微優(yōu)美的景物能‘映照’她們內(nèi)心敏感細膩的情緒，將她們難以名狀的抽象情緒借著具體可感的輕約意象來暗示;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長期積淀而成的女性‘集體無意識’使她們不約而同地對于‘纖美的世界’更具有審美能力和興趣，它最終造成了女性詞在取象上集中于輕約優(yōu)美型物象的特點”。［16］溫庭筠詞在取象上，同樣具有纖美的特點，寫人相貌注重的是“淺笑花生頰”“連娟細掃眉”，以及眉間細微的裝飾——“眉間翠鈿深”，寫人情態(tài)則是含嬌含笑，“含羞下繡幃”，“蟬鬢美人愁絕”;寫景即使是寫山也是沉香閣上的吳山，絲毫不見雄奇陡峻;寫水則為池塘細浪，全無半點險灘惡水。詞中更是大量運用柳、煙、紗這樣纖柔的意象，柔、殘、細這樣修飾性的詞語。帶有鮮明的“以小語致巧”的特點，符合和貼近了女性纖柔優(yōu)美的世界。

相對于男性的抽象思維，女性更強于形象思維和敏感的直覺思維。善于并且喜歡通過感性直觀能力，把握現(xiàn)象存在。在文學表達上，也善于通過直接排列，使各種物象直接呈現(xiàn)在人的面前，給人以感官刺激，溫庭筠詞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特色，如《菩薩蠻》:

寶函鈿雀金鸂鵣，沉香閣上吳山碧。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 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全詞主要由名詞和形容詞構成，特別是“寶函鈿雀金鸂鵣”一句，全是名詞性詞組。直接呈現(xiàn)了女子華美的首飾，女子的富貴美麗則不言而喻，接下來寫沉香樓閣上遠望，詞中卻全然不用望，或者其他相關動詞，直接以驛橋的蒙蒙春雨彌漫中的吳山翠碧，楊柳如絲營造了濃郁的帶有幽怨抒情氣氛。而那種獨處凄寂的幽怨相思，并不直接言明，同樣以芳草江南的大好時光、鏡中的如花容顏暗示出來。鮮明的形象在溫詞中，起到了傳情的作用，并且極具畫面感。這說明溫詞不作明白之敘述，但卻以物象之錯綜排比來增加直覺之美感。

相關例子很多，如:“雙雙金鷓鴣”、“翠翹金縷雙鸂鵣”、“畫羅金翡翠”、“水晶簾里玻璃枕”等等，以直觀的形象代替了抽象固定的邏輯，帶來“直覺之美感”的同時，也使詞的表達趨于女性化了。

(四)女性化的器物與空間

1.女性化的器物

溫庭筠詞中寫了大量的閨房中的擺設與用物，有“銅鏡”、“香燭”、“玻璃枕”、“錦衾”、“玉爐”、“紗窗”、“畫屏”、“珠簾”、“綠檀金鳳凰”、“更漏”、“錦帳”等。茲選取代表性的詞句列舉如下: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

《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

水晶簾里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

《菩薩蠻》(水晶簾里玻璃枕)

花露月明殘，錦衾知曉寒。

《菩薩蠻》(夜來皓月才當午)

紅燭背，繡帷垂。夢長君不知。

《更漏子》(柳絲長)

畫屏金鷓鴣

《更漏子》(柳絲長)

日映紗窗，金鴨小屏山碧。

《酒泉子》(日映紗窗)

羅幕翠簾初卷，鏡中花一枝。

《定西番》(細雨曉鶯春晚)

山枕隱濃妝，綠檀金鳳凰。

《菩薩蠻》(竹風輕動庭除冷)

山枕膩，錦衾寒。覺來更漏殘。

《更漏子》(金雀釵)

錦帳繡幃斜掩，露珠清曉簟。

《歸國遙》(雙臉)

從所列詞句可知，溫庭筠通過女子閨房中的用物，暗示和營造了一個女性的世界，其共同的特點是華美奢靡。這種特征具有現(xiàn)實基礎，風塵女子的居處以富貴為尚，至宋仍是如此，《癸辛雜識》中記載:“淳祐間，吳妓徐蘭擅名一時……其家雖不甚大，然堂館曲折華麗，亭榭園池，無不具。至以錦纈為地衣，干紅四緊紗為單衾，銷金帳幔，侍婢執(zhí)樂音十余輩，金銀寶玉器玩、名人書畫、飲食受用之類，莫不精妙，遂為三吳之冠?！保?7］

溫庭筠久游狎邪，所得錢帛，多為狎邪所費。溫庭筠在詞作中保留了其居室環(huán)境的富貴氣，然而在人物描寫中故意去除了狎邪的特征，使之符合富貴人家的典雅，居室物品環(huán)境也就成了女性人物的裝飾。

袁行霈先生在《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中說:“溫庭筠的詞富有裝飾性，追求裝飾效果，好像精致的工藝品。其中引人注目的是斑斕的色彩、絢麗的圖案、精致的裝潢，以及種種令人驚嘆的裝飾技巧?！绻谩嬈两瘊p鴣’來概括溫詞的這種裝飾性真是恰到好處。溫詞就好比一架畫著金鷓鴣的美麗精巧的屏風，或者說是屏風上畫著的艷麗奪目的金鷓鴣。溫詞的美是一種裝飾美、圖案美、裝潢美”，［18］而善于修飾恰恰是女性化特征的最好體現(xiàn)。

2.女性空間:閨閣與庭院

文人詩歌表現(xiàn)的空間較為廣闊，宮廷市井、絕域大漠無所不至，不會專注于女性閨閣。溫庭筠前，詞作者刻畫的往往是男性目光直接關注下的女性，是觀看“吳娃雙舞醉芙蓉”的現(xiàn)場或回憶之作。除宮怨詩外詞作描寫的環(huán)境多為歌樓舞榭或者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與以往詞作者描寫歌舞中的女性不同，而溫庭筠詞中女性則深入女性的閨閣庭院之中，以此為中心進行抒情。

有的行動與思緒都不出閨閣。如《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詞中寫一個女子在閨閣中起床梳妝的場景，以“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暗示出自我的孤單與對男子的相思。這也就排除了男子在場。詞中的女性便不是在男子注視下的女性，而是女性的自我展現(xiàn)。葉嘉瑩教授曾經(jīng)說過:“《花間集》中，凡屬大力敘寫女子的衣服裝飾姿容之美的多數(shù)作品，其筆下之女子自然多是屬于賞玩之對象?！保?2］37溫庭筠卻在大力去除這種男子賞玩的感覺，詞中女性連同閨閣一起在客觀上引起普遍的窺視欲的同時，成為女性情感表達的典型方式。

有的由閨房延伸到庭院，并以此為中心思念故人故國。如《菩薩蠻》:

竹風輕動庭除冷，珠簾月上玲瓏影。山枕隱濃妝，綠檀金鳳凰。 兩蛾愁黛淺，故國吳宮遠。春恨正關情，畫樓殘點聲。

閨中望月，惟見玲瓏月影，簾內(nèi)女子濃妝淺黛正凝愁，耳聽畫樓殘點之聲，愁情卻遠寄故國吳宮?！凹拍汩|掩”是溫庭筠詞最具特征的空間。溫庭筠最善于表現(xiàn)的是在封閉空間里的女性的情思。溫詞中“簾”字大量出現(xiàn)，簾幕具有劃分空間的作用，簾內(nèi)是閨閣，是男女情愛發(fā)生的地方，而簾外是庭院是更廣闊的天地。以簾相隔，這兩個空間既有區(qū)分又不隔絕，不拘礙，透過一縷相思連接男女各自的世界。溫詞著重描寫的是簾內(nèi)的世界，或者由簾內(nèi)生發(fā)的情感。而簾內(nèi)正是以往文學很少涉及的屬于女性的世界。

以溫飛卿為代表的花間詞標志了詞體真正意義上的誕生。溫詞抒寫男女情事，多是以女性口吻代言女子的相思戀情，以女性形象的華美艷麗及相思情意為其審美特征，精致地描摹女性的容貌、服飾、起居、心態(tài)等艷麗華貴，即所謂的“嚴妝”?！霸~中除了充滿描寫女性外表、女性生活環(huán)境、習慣、方式的詞匯外，還有許多有關氣味、味道的詞匯意象，所有這些詞匯共同刻畫了女性獨特的美。”［20］詞為艷科、詩莊詞媚，“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詞體的作為女性詩歌的種種特性，在溫花間體中大體具備，故其影響力之輻射，非止花間，實為整個唐宋詞，正如陳廷焯所言:“飛卿詞，風流秀曼，實為五代兩宋導其先路?！保?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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