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武金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通常認為,老子是一位哲學家、辯證法大師;墨子是邏輯學家。甚至認為,中國的思想家基本上都是辯證法家,唯獨墨家是一個怪胎,其思想與中國思想傳統(tǒng)不同,是與西方更類似的邏輯學派。這樣一種印象實在是令人感到奇怪。實際上,墨家思想,尤其是墨家的辯學,離不開對中國古代思想家的批判和繼承,是中國古代思想的直接發(fā)展。一般認為,墨家是“學儒者之業(yè),授孔子之術(shù)”(《淮南子·要略》),是從儒家發(fā)展出來的。其實,老子思想更是中國思想和文化的最古老的源頭之一,墨家的名辯學正是在其直接影響之下得以產(chǎn)生的。充分認識老子思想和墨學的關(guān)系,可以更好地認識墨辯思想出現(xiàn)的歷史必然性。
老子哲學最為合理的部分是其辯證法。在老子看來,矛盾、對立的雙方是互相依存、可以互相轉(zhuǎn)化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老子·第2章》)有無因為互相對立而產(chǎn)生,難易因為互相對立而形成,長短因為互相對立而體現(xiàn),高下因為互相對立而存在,音聲因為互相對立而和諧,前后因為互相對立而伴隨[1]64?!坝小迸c“無”是老子哲學中非常核心的概念。
墨家認為,“同”和“異”之間就像“有”和“無”之間那樣,是相輔相成的。
同異交得,放有無。(《墨子·經(jīng)上》)
同異交得:于福家良知,有無也。比度,多少也。蛇蚓旋圓,去就也。鳥折用桐,堅柔也。劍猶甲,生死也。處室子,子母,長少也。兩絕勝,白黑也。中央,旁也。論行、行行、學實,是非也。雞宿,成未也。兄弟,俱適也。身處志往,存亡也?;魹樾展室?。賈宜,貴賤也。(《墨子·經(jīng)說上》)
同和異是可以并存、互相依存的,就像有和無的關(guān)系一樣。比如:一個富裕的家庭卻沒有良好的知識。一個東西比甲物多卻又比乙物少,所以既多又少。蛇和蚯蚓的挪動,是既離開又接近。鳥折梧桐樹枝來筑巢,樹枝既堅硬又柔軟。劍和盔甲一樣,在殺死敵人的同時也保護了自己。一個女子,同時既是孩子的母親,也是自己母親的孩子,既長又少。兩種不同顏色互相交錯,既白又黑。一個地方在中央,同時也可以在更廣范圍的旁邊。言論和行動、行動和行動、學習和實踐,可以一方面為是而另一方面則為非。母雞在孵小雞時,某一個階段可以是既成又未成。某一個人相對于甲可以為弟,但相對于乙則可以為兄。身處某處某時,卻心想別處別時,是既存又亡?;艨梢灾敢环N動物,同時也可以用作姓氏。價錢適宜,就是對賣者來說貴而對買者來說賤。
恩格斯曾經(jīng)說:“古希臘哲學家都是天生的自發(fā)的辯證論者?!保?]59這句話對于中國古代哲學家來說也是非常適宜的。老子、墨子都是具有辯證法精神的思想家。墨家在老子“有無相生”的辯證法思想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同異交得”,即同和異可以互相并存、可以同時把握的辯證法精髓。
值得注意的是,與老子不同,墨家提出“同異交得”這個辯證思想,完全是在把握了什么是“同”、什么是“異”的基礎(chǔ)上來進一步考慮的,即墨家首先追求的是思想的確定性,同時也沒有忘記思想的不確定性。
同,異而俱于之一也。(《墨子·經(jīng)上》)
同:二人而俱見是楹也,若事君。(《墨子·經(jīng)說上》)
異:二必異,二也。(《墨子·經(jīng)說上》)
“同”就是不同事物在某一個方面的共同,如兩個不同的人都看見同一根柱子,就像兩個不同的人都在侍奉一個共同的君主似的。“異”說的就是任何兩個東西都存在著的某種差異性。
分別給出“同”和“異”兩個概念的嚴格定義,意味著二者含義不同、不能混淆使用。這就是墨家所說的“明同異之處”,是辯學的基本任務之一。
墨家思想為什么和老子思想存在這樣的不同呢?這是因為所處的時代不同。老子時代,思想界還沒有充分解禁,而墨家時代,尤其是到了墨家后學時期,則是處在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時期。各種思想流派、各種人物都已站出來充分地表明自己的學術(shù)和觀點,這時就需要提出一些標準來對各種思想學說進行規(guī)范,墨家思想對確定性的追求正好體現(xiàn)了這樣一個時代的要求。如上述墨家所論的“同異交得”思想,正好體現(xiàn)了當時“辯同辯異”的時代思潮。
李約瑟曾經(jīng)指出:“當希臘人和印度人很早就仔細考慮形式邏輯的時候,中國人則一直傾向于發(fā)展辯證邏輯?!保?]545中國古代的哲學家都更擅長辯證思維,發(fā)展辯證邏輯。中國社會科學院張清宇研究員也曾經(jīng)說,“跟現(xiàn)代西方邏輯沿著形式化方向從協(xié)調(diào)向弗協(xié)調(diào)發(fā)散的情形相反,先秦邏輯是沿著直觀方向從弗協(xié)調(diào)向協(xié)調(diào)收斂”[4]295。與西方思想總的趨勢是從協(xié)調(diào)向不協(xié)調(diào)發(fā)展不同,中國先秦思想的發(fā)展體現(xiàn)出從不協(xié)調(diào)到協(xié)調(diào)思想的進程,即強調(diào)從不確定性向追求思想確定性的方向進展。從老子到墨家思想的發(fā)展軌跡,正好體現(xiàn)了這樣一個趨勢。不過,墨家在追求思想的確定性時并沒有否定其不確定性的方面,在強調(diào)思想的協(xié)調(diào)性時并沒有排斥其不協(xié)調(diào)性的內(nèi)容。
老子思想的許多方面在今天都閃耀著光輝,但其中也存在一定的消極因素,如果我們對它單純做簡單或者片面的理解,則很可能陷入某種錯誤。老子思想中的大量命題或判斷,都是通過簡單枚舉法或者典型分析然后歸納概括出來的,沒有能夠在邏輯上得到必然性的保證。其中,有些具有普遍的必然性意義;有些則僅僅具有一般性,表現(xiàn)為一般真理、常識真理;有些則只在某些特殊意義下才有真理性。如:其對立著的矛盾雙方是相輔相成關(guān)系,就是宇宙間具有普遍意義的規(guī)律;而“美言不善,善言不美”這樣的思想只具有一般性,屬于一般真理、常識真理;“上善若水”等思想則只具有在某些情況下的合理性、真理性。針對老子思想的消極方面,墨家做出了有理有據(jù)的回應,并提出了自己的主張。如老子說: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老子·第8章》)
最高的善就像水那樣。水善于幫助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它停留在眾人所喜歡的地方,最接近于“道”[1]76。老子這一思想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如果將之當做普遍規(guī)律來理解,則許多問題就不好理解,在實踐上也會出錯誤。對此,墨家進行了回應:
取下以求上也,說在澤。(《墨子·經(jīng)下》)取:高下以善不善為度,不若山澤。處下善于處上,下所謂上也。(《墨子·經(jīng)說下》)
通過取下來求上,就像從低下的沼澤來求取高上的山峰。但高下是以善不善為衡量標準的,而山澤則以上下為標準。善不善本為價值概念,上下則為方位概念,老子將善不善的問題與上下的問題混為一談;而且,以水之處“下”為“上”善,無異于以下為上,將上與下混為一談了。故墨子反對之[5]163。墨家強調(diào)概念的確定性,不能混淆概念。
老子說:“知不知上。”(《老子·第71章》)知道自己不知道,就是足夠好的[1]215。
墨家揭露了上述論斷的內(nèi)在矛盾?!爸裰阌靡玻?,說在無以也?!?《墨子·經(jīng)下》)知道自己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這樣就夠用了。這樣的觀點是錯誤的,理由是沒有用。其中,“不知道”和“足用”互相矛盾[5]114。
老子主張“不學”(《老子·第64章》)、“絕學”(《老子·第20章》)、“棄智”(《老子·第19章》)?!盀閷W日益,為道日損?!?《老子·第48章》)學習得越多,對于為道來說,越有損害。
墨家的觀點和老子恰恰相反,認為學習是十分重要的,主張“學而能”、“學而知”?!澳雍脤W深思,苦讀博覽,到各諸侯國游說,還抓緊時間攻讀?!薄赌淤F義》篇記載,有一次,墨子從魯國出發(fā)到衛(wèi)國去游說,車中“載書甚多”,弟子弦唐子見了,奇怪地問道,“老師,您車上帶這么多書干什么?”墨子說:“過去周公旦早上要讀一百篇書,晚上還要接見七十個讀書人,跟他們座談。所以他知道的就多,就能夠輔佐天子而成績卓著,他的影響一直持續(xù)到今天,沒有磨滅。我上沒有君王治理國家的事情,下沒有農(nóng)民耕種土地的勞作,我怎么能不讀書呢?”墨子把讀書看做本分,視為職業(yè)的需要[6]28。
學之益者,說在誹者。(《墨子·經(jīng)下》)
學:以為不知學之無益也,故告知也。是使知學之無益也。是教也,以學為無益也教,悖。(《墨子·經(jīng)說下》)
學習是有益處的,從批評者的言論即可得到證明。認為別人不知道“學習是沒有益處的”,所以就告訴他,使他知道“學習沒有益處”。這種教導,是用“學習是沒有益處的”去施教,這在思想和行為上是自相矛盾的[5]159。這就從邏輯上揭露了老子認為學習有害觀點的荒謬性。
老子主張“非辯”,主張“大辯不言”?!吧普卟晦q,辯者不善”。(《老子·第81章》)“大辯若訥?!?《老子·第45章》)善者一定都不辯,辯者一定都不善。最好的辯是不辯。
墨家則強調(diào)學生要“辯乎言談”,要“能談辯者談辯”。
總之,墨家通過強調(diào)思想的確定性,充分運用自己的認識能力,掌握知識,篤實明辯,從而創(chuàng)立名辯之學。
老子思想博大精深,但根本上是提出了“道”的概念,是對“道”的追求。關(guān)于“道”,老子說得很玄乎、很神秘。他說:
道,可道,非常道。(《老子·第1章》)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老子·第21章》)
道常無名。(《老子·第32章》)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老子·第37章》)
反者道之動。(《老子·第41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老子·第51章》)
說得出來的“道”,它就不是永恒的“道”。“道”是沒有固定形體的,是永遠沒有名字的,經(jīng)常是無為的,但卻沒有一件事情不是它所為的。向相反的方向變化,是“道”的運動?!暗馈笔谷f物生長,“德”使萬物繁殖,體質(zhì)使萬物得到形狀,具體的器物使萬物得到完成。所以,萬物沒有不尊崇“道”而珍貴“德”的?!暗馈笔侨f物深藏的地方。
老子的“道”具有極大的神秘性和一般性,是不能通過學習得到的,只能通過直覺上的體悟。但是,它卻是萬事萬物的根本和根據(jù)。老子的“道”思想,在墨子的思想中得到了繼承、深化和發(fā)展。
墨子強調(diào),“言必有三表”、“言必立儀”。在墨子思想中,“儀”、“表”、“法”、“道”、“理”等,都具有老子“道”概念的某些含義。
不過,墨子的“道”概念,其內(nèi)涵更明確,具有標準、法則、規(guī)律等含義。墨子的“道”,是可以認識的,而且必須通過認識才能得到。墨子教育學生必須通過“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達到“厚乎言談,博乎道術(shù)”,其實質(zhì)就是通過學習懂得“道”。
《墨子·非命上》說:“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于何用之?發(fā)以為刑政,觀其中百姓人民之利。”古者圣王之事、百姓耳目之實,都是以經(jīng)驗為法,即從經(jīng)驗中總結(jié)出來的道;百姓人民之利,則是以功用為法,即以實際的有用性作為道的標準,反對無用的空談。其實,老子“道”的概念,也主要是做出了大量的經(jīng)驗描述,具有大量的經(jīng)驗內(nèi)容,墨家的“法”、“儀”、“表”,是與其相通的。
在《墨子·大取》中,墨家將“儀”、“表”、“法”等概念,進一步發(fā)展為“理”、“道”等純邏輯范疇。
夫辭以故生,以理長,以類行也者。三物必具,然后辭足以生。立辭而不明于其所生,妄也。今人非道無所行,雖有強股肱而不明于道,其困也,可立而待也。夫辭以類行也者,立辭而不明于其類,則必困矣?!赌印ご笕 ?/p>
“故”、“理”、“類”,是一個命題或論斷得以成立的三個必要條件。缺乏其中任何一個,言論就會缺乏根據(jù)。這里,墨家不但強調(diào)言辭的真假,而且強調(diào)言辭的論證性和說服力。一個言辭要有充分的說服力,即有效、中效、可靠,具有合理性,故、理、類三個條件都必須具備。其中的理、道,就是需要效仿的法或標準。辭“以理長”、“今人非道無所行,雖有強股肱而不明于道,其困也,可立而待也”,強調(diào)言論的成立,必須符合某種根據(jù)、某種標準,沒有這樣的標準和根據(jù),言辭就失去了依據(jù),就會講不通[7]113。
墨子的表、法、道,是言論的根據(jù),是非的標準,也是推理論證的根據(jù)?!赌印ば∪ 氛f:“夫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鞭q學是用來說明是非的分別,審察治和亂的原因,判明同和異的所在,考察名稱和實際的道理,權(quán)衡利益與禍害,決斷嫌疑的[5]197。弗雷格曾經(jīng)指出,“正像‘美’這個詞為美學、‘善’這個詞為倫理學指引方向一樣,‘真’這個詞為邏輯指明方向”[8]44。邏輯需要研究真,但又不限于研究真。墨家建立的名辯學,顯然不限于研究真假問題,將“儀”、“表”、“法”、“道”、“理”作為判別是非、合理與不合理和勝敗的標準,其內(nèi)容必然會超出真假的問題,即墨家的名辯學還需要處理善惡、美丑的問題。但無論如何,它還是要圍繞真假這個核心問題來進行探討的,可以包含在邏輯學的范圍之內(nèi)。墨家辯學在邏輯意義上的非純粹性,也間接地說明了它與老子這一指導“圣王”取勝之“道”思想之間所存在的某種必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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