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漁

代表作（八首）

論伊拉斯謨

誰能激怒這個人呢，當(dāng)他不再擔(dān)心

生與死，得與失？

那個叫路德的青年剛剛離去，賣鹽的人

送還被摔破的鹽罐

他拉上冬天厚厚的窗簾坐在窗下讀經(jīng)

我被他緩慢的身影打動了

依我看來，他沒有把自己變成一尊自相矛盾的神

而是表達(dá)著一種寬廣與和解的人生態(tài)度

聚 集

冬雨聚集起全部的淚

濕漉漉的落葉猶如黑色的紙錢

一個男人在上坡，他豎起的肩膀

聚集起全部的隱忍

松針間的鳥，聚集起全部的灰

雨絲如飄發(fā)，聚集成一張美麗的臉

我站在窗前，看那玻璃上的水滴

聚集成悲傷的海

什么樣的悲傷會聚集成力

取決于你的愛

老年虛構(gòu)

雪在山上，樹在窗外，名聲在風(fēng)中

白木桌子上是剩余的睫毛、油彩和睡眠

成堆的木材是其中最堅實的部分

失眠的大師在追尋他昨夜的面孔

你剪下白紙開始作畫

簡約的一生適合用鉛筆來描繪

此時那灰發(fā)的叔叔正在敲門

一封信來自遙遠(yuǎn)的北方……

黑犀傳

總之是沒興趣，因過于巨大

它傷心透頂，不想說話

有人對它吹口哨，它頭也不抬

不屑于重量，以及腰身

不屑于一小塊軟骨的智慧

有人沖它喊：該減減肥啦！它理都不理

何況是你，過路的天使，渾身詩歌的鳥雀們，你還要我如何不屑

它不走，因此永不走投無路

它混濁，因此永不如魚得水

它沮喪，但不咳嗽；它遲緩，不屑于速度；

它老子，時而莊子

它莊子時，貌似一個巨大的思想。它有一條積極的尾巴，但時常被悲哀收緊

它有一雙扁平足，但不用來奔跑。這河谷之王，

思想的厚皮囊，它有時連頭都不抬

它不抬頭，你就看不到它悲哀的眼淚可以用來哭泣

愿 意

松樹冠被雨水澆得透亮

風(fēng)吹細(xì)紗，她睡得像件瓷器

安靜得就像我的榜樣。

夜雨留人駐，蛙聲叫來提燈人——

昨夜她是小小的木質(zhì)渡口，將一艘沉船打撈上岸

如果流水愿意，記憶將不會消失

如果記憶愿意，會照見一個隱身人

如果她愿意，那人將會把她舉上天

會讓她安靜、顫栗、破碎、飛翔

1.2.2 科學(xué)篩選參賽選手 篩選參訓(xùn)選手時，要注意選擇踏實、認(rèn)真、心靈手巧、身體健康，有責(zé)任感、集體榮譽(yù)感，有一定美術(shù)功底的學(xué)生。他們的專業(yè)課成績不一定很好，但一定要能吃苦耐勞。只有具備這些條件的學(xué)生，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培訓(xùn)和練習(xí)，才能達(dá)到比賽要求。我們通過以下途徑篩選參訓(xùn)選手。

但是她愿意，她愿意

她愿意向他的隔空之愛奉上輕輕一吻

她愿意在他的盲杖之上開花生根

安提戈涅，安提戈涅，請照顧好這頭老獅子

他的盲目在為你提純淚水

雪 夜

是夜，大雪驟停

飲酒歸來，踏著

松軟的野徑，心靜得

像頭頂?shù)脑?。一個青年

跟著我，也飲酒，也熱血

他呼出的冷，讓這個夜晚

變得異常年輕。我時常覺得

在孤獨中會老得

更快些，沒想到這些年

時光和酒量

被我封存得這么好，還可以

悲歡，還可以同調(diào)

還可以在迎風(fēng)流淚時

結(jié)出少年的冰花

細(xì) 雨

黎明。一只羊在雨中啃食綠蔭

梧桐低垂著，木槿花落了一地，滿眼讓人顫抖的綠

雨沙沙地落在園中，它講的是何種外語？

一只紅嘴的鳥兒，從樹叢里飛出來，像一只可愛的手套

落在晾衣架上

讀了幾頁書，出來抽煙，天空低沉，云也和書里寫的一樣：

“他們漫步到黃昏，后面跟著他們的馬……”

——然而一把刀！它滴著冰，有一副盲人的深瞳，盯著我

一個人，要吞下多少光明，才會變得美好起來？

我拉起你的手——我們不被祝福，但有天使在歌唱

一聲哭的和弦，那是上帝帶來的鐘

在為我們稱量稻米……

最后的黑暗

走了這么久

我們是該坐在黑暗里

好好談?wù)劻?/p>

那亮著燈光的地方

就是神的村落，但要抵達(dá)那里

還要穿過一片林地

你愿意跟我一起

穿過這最后的黑暗嗎？

僅僅愿意

還不夠，因為時代的野豬林里

布滿了光明的暗哨和獵手

你要時刻準(zhǔn)備著

把我的尸體運(yùn)出去

光明愛上燈

火星愛上死灰

只有偉大的愛情

才會愛上災(zāi)難

新 作（十首）

感 謝

手提一捆芹菜我感謝早起的晨霧

感謝郊區(qū)的云和泥土，我受之不虞

一個趕鴨子的少年剝開薄冰謝謝

謝謝那條裙子和它包裹的舊風(fēng)景

謝謝這瞬間的風(fēng)和新栽的接骨木

甚至那一聲鳥鳴也應(yīng)該衷心感激

你們是一個喪家者心底的仁波切

你們?yōu)槠接沟奶觳潘蛠碛白雍兔?/p>

的確我做著一些看似徒勞的事情

不相信知音之稀，不相信千古愁

相信每日的江郎才盡可化為詩意

謝謝一滴鳥糞的鞭策，謝謝雨滴

謝謝那個在廚房為我煮麻雀的人

一粒米的教育勝過多少鼎鑊之愛

一首詩的邏輯近似于遠(yuǎn)山和綠意

夜 行

手心冰涼。真想哭，真想愛。

——托爾斯泰1896年圣誕日記

夜被倒空了

遍地野生的制度

一只羊在默默吃雪

我看到一張周游世界的臉

一個集禮義廉恥于一身的人

生活在甲乙丙丁四個角色里

我們依然沒有絕望

盲人將盲杖賜予路人

最寒冷的茅舍里也有暖人心的宴席

問自己

——你要誠實地回答……

1

樹枝上的鳥和果實，你愛哪一個？

你愛她還是她？如果她已不再是她？

也就是說，如果她已消失，你會不會愛上地上的影子和雪？

當(dāng)你說到愛，你到底是在愛別人還是愛自己？

除了給她孤獨的愛，你還給過她什么？

她剛出生的時候，你在愛著誰？當(dāng)她老了呢？

你向一朵花撒過謊嗎？她曾那樣天真地看著你……

當(dāng)陪審團(tuán)里坐滿了她和她，你又該當(dāng)何罪？

當(dāng)你自我審判的時候，你為自己做過偽證嗎？

在那重新愛上你的人里，有沒有你昔日的敵人？

自私像一條微茫的陰道——你在插入時想到了什么？

2

在被熱情攔腰抱住時，你想到過寂寞嗎？

風(fēng)在遠(yuǎn)方罵你時，你聽到了嗎？為何默不作聲？

在雜耍藝人的聒噪中，你有沒有過賣藝的沖動？

一座孤島，邀你前去稱王，去，還是不去？

面對窗外的噪聲，你把耳朵捂上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能在沉默中認(rèn)清自己，又如何保證不會在喧囂中迷失？

你在面對自己時，可曾想過魯迅如何面對周樹人？

“無限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們……”你真的愛他們嗎？還是僅僅說說而已？

當(dāng)坦克駛過街角時，你又在哪里？

你叫高照亮，但你既不在高處，又無從照亮，你是不是名不副實？

給你一只碗，你會用它來盛什么？——“盛我自己的血”，你這個騙子！

3

在那片休耕的土地上，埋著你的祖父，你想到過重逢嗎？

死亡偷偷找到過你嗎？你們都談了些什么？

那異鄉(xiāng)人跟你說了什么，以至于你一整天都在發(fā)呆？

昨夜膝關(guān)節(jié)的痛，又在向你訴說著什么？

你愿意作為一粒種子，還是一顆金子去下葬？

你藏在體內(nèi)的鐘，是為誰所留？當(dāng)它變作骨灰，又有誰在哭？

你哭的時候，有誰在聽？她們可是你理想的聽眾？

向下擺渡的船，你可曾坐過？你看，你的朋友們都有坐……

你有沒有勇氣成為失敗的一部分，而不是作為它的鄰居？

連一次像樣的失敗都沒有，你是不是得到的太多了？

你這一生，可曾為自己修筑過一座抵擋潰敗的堤壩？

4

聽說為了驗證健康，你曾專門生過一場病，這很好

聽說你依然想做一個低于柜臺的孩子，即便糖果已經(jīng)賣完

你還是你夢中的客人嗎？你們會不會手拉手結(jié)拜為兄弟？

想對那埋伏在街頭的射手說句什么——假如那槍口正對著你？

你在內(nèi)心到底殺死過幾個人？你的手上有幾只麻雀的血？

你看到過一只在射程之內(nèi)的鳥眼嗎？但它們?nèi)栽诟璩?/p>

這一刻，你是否愿意成為你的敵人？說說你都做錯了什么！

所有的錯誤加起來，能否累積成一次人性的雪崩？

當(dāng)內(nèi)心的黑暗逐漸釋放時，你敢于承認(rèn)自身的卑污嗎？

愛在減弱為低氣壓。你是卑賤的，知道嗎？你是卑賤的

現(xiàn)在，你終于承認(rèn)自己不誠實了，這到底是一種誠實還是在撒謊？

拉卜楞寺的雪

——神啊，請您賜我那最為關(guān)鍵的一行……

中巴車在甘南的山間迂回，云像地毯

鋪在大片的黑苔草、驢蹄草和垂頭菊上

遠(yuǎn)處，不時閃過幾頭牦牛和藏民的氈房

汽車?yán)壤镅h(huán)播放著綠度母之歌

開車的哈薩克小伙子隨著顛簸的節(jié)奏

吹著口哨，領(lǐng)袖像在車子的上方搖晃

我們端坐著，沉默如一車待宰的羔羊

有一段路程，我似乎在綠度母聲中睡著了

醒來后，一股濃烈的羊膻味，伴隨著檀香

一個裹著披肩黑袍的姑娘，坐在我身旁

她像一只羞怯的烏鴉，仄斜著身子

半坐在座位上，用沉默與我劃清界限。

我能感受到她奇異的美，像掛在高處的熱帶水果，高貴、易損而又不可企及。

是什么罪孽造成了這種分離？當(dāng)她起身時

匆匆望了我一眼，那清澈、無罪的一瞥

仿佛某種被稱作源泉的東西在她身上復(fù)活

從蘭州到夏河，一路要經(jīng)過幾個集市和小站

中巴車?？康乃查g，小販們便蜂擁而至

每個人都扯著嗓子大叫：茶雞蛋、牦牛肉、冬蟲夏草

你能感受到他們體內(nèi)燃燒的熊熊欲望——攫取

而這正是我們自身貧賤的標(biāo)志

那一路長跪而來的朝拜者，從不為索取什么

從雪山下來后，我就在尋找一處安靜的洼地

多日的爬坡、攀登、缺氧、短暫的失憶

都沒能剿滅內(nèi)心的狂躁。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相反，倒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想失去些什么的愿望——

失去但不是放棄，除了赤裸和死亡，又能失去什么？

車過臨夏，上來一個背包客，帽子上綴著一顆大衛(wèi)盾。哦，一個危險的過客，仿佛穆罕穆德

騎馬來到耶路撒冷，又仿佛羅馬人來到了

波斯人的地盤。車資二十五元，他掏出五十

卻沒有找零。“Money!”他憤怒地伸開五指

“Twenty-five!” 我記得這抗議聲也曾回蕩在

晚間的電視屏幕上，引來的卻是無邊的沉默

開車的小伙子回頭笑笑，手腕上露出一串醒目的刺青——“持刀者終將死于刀下，不持刀者

將死于十字架下?！痹刚嬷饔H吻你的盾牌，阿門

途中上來一對愁苦的藏族夫妻，他們的

全部家當(dāng)就是一張用作被褥的熟牛皮

男人高大，黝黑，蒼老，身上只穿了一件皮袍，在他敞開的胸膛里，裹著一個孩子

像一只瘦弱的羊羔，瘦得已睜不開眼睛

他的老婆說著藏語，旁邊的回民給我翻譯：

孩子病了，拉肚子，要到縣里給孩子醫(yī)治

他會死去嗎？他們那么窮苦，但正是這純潔的苦，取消暴力的苦，讓他們實實在在地活著

我把身上全部的零錢掏給了他們

這不是憐憫，這只是我內(nèi)心最卑下的情感

愿他們用善信憐憫我這個可憐的人

夏河的黃昏，七月里已然大雪紛飛

大夏河水在小旅館的窗下奔流不息

灰蒙蒙的小廣場上游蕩著轉(zhuǎn)經(jīng)筒的藏民

美妙的誦經(jīng)聲從最潦倒的醉漢口中飄出

恍惚間仿佛來到了蘇格拉底的雅典廣場

雪花不分善惡，降臨到每個人身上

雪落在草原上，就像月光落在海里

草原闊大得足以取消怨恨，足以盛下這場雪

一朵積雨云可以分裂成無數(shù)雪粒，一片土地

又將它們重新收集，而我卻是分裂的，苦澀的

拉卜楞寺就在不遠(yuǎn)處，像群山里的一窩鳥蛋

那是善與惡的塔尖，是為苦難者建造的天堂

唯有內(nèi)心的平靜才能把人帶到這迷人的洼地

我覺得我已將人生的巨石推至山頂

現(xiàn)在是讓它自由滾下山坡的時間了

大雪一夜未睡，世界重新變得滿盈

出發(fā)之前，我要先去找家酒館喝一杯

巴登維勒

我會在春天，和融化的雪一起離開

——安東·契訶夫

雷蒙德·卡佛

我告訴你，我抽了四十年的煙，喝了三十年的酒

死神是我主動邀請的客人。但安東·契訶夫不同

這位貧窮的大師天生就不該死在這該死的病上

這就是他媽的命運(yùn)，但我求之不得

他是那樣謙遜、安靜、大度地，和他的結(jié)核病

做了多年朋友。我只有在酗酒、寫作和釣鮭魚時

才是快活的。這就是我的不幸，真的，我告訴你

列夫·托爾斯泰

他寫得多好啊，就像貞潔少女所繡的花邊

我這么說時，他就害羞地低下頭，沉默著

細(xì)心地擦拭他的夾鼻眼鏡……

我喜歡這個連走路都像女孩子的天才

他真的無可挑剔。我曾在他的病床前

向他闡述靈魂不朽的理念，看來他也許真的不需要這些。他總是那么平靜、耐心與溫和

西維爾醫(yī)生

七月的巴登維勒正遭受著熱浪，所有的窗子

都打開了，依然沒有一絲的風(fēng)。我的病人

快不行了，我曾建議他食用些浸泡在黃油里的

可可粉和燕麥片，臨睡前喝點草莓茶，除此之外

我也無能為力。那個晚上，我數(shù)著他的脈搏慢慢

從1變?yōu)?，0就是結(jié)束，對醫(yī)生來說，是這樣

那個夜晚，沒有人聲，沒有喧囂，只有寧靜、美

和死的莊嚴(yán)。一只黑色夜蝴蝶飛進(jìn)來，將油燈撲滅

雷蒙德·卡佛

他在臨死前還要了一杯香檳，嘖嘖，一杯酩悅香檳

醫(yī)生在開啟香檳時，盡量避免瓶塞發(fā)出那種歡快的爆破音——“砰！”就是這樣，但我喜歡。

“真是好久沒喝過香檳了，”他跟醫(yī)生說，然后

一飲而盡。一分鐘后，他就死了，他的“小馬”

守在他身邊。是的他叫她“小馬”，有時也叫“小狗”

“小烏龜”。她沒有哭，只是靜靜地看著桌上的瓶塞

“砰”的一聲再次蹦出來，泡沫順著酒瓶流下……

馬克西姆·高爾基

安東離去時，我正在芬蘭的細(xì)雨中發(fā)燒

大炮對著朱諾堡轟炸，探照燈伸長了夜的舌頭

戰(zhàn)爭這頭怪獸正從遠(yuǎn)東橫踏整個歐亞大陸

安東的棺木被放進(jìn)一節(jié)綠皮車廂里，車門上寫著

兩個大字：牡蠣。他被錯認(rèn)為從滿洲運(yùn)回的

將軍的尸體，一列軍樂隊和盲目的人群為他送葬

后面跟著摯愛他的兩個女人——他的妻子和母親

他是帶著愛離開這個世界的，他離去得恰是時候。

[注]：本詩參考使用了內(nèi)米洛夫斯基《契訶夫的一生》和雷蒙德·卡佛《差事》等傳記資料。

西爾斯·瑪利亞

八月的西爾斯·瑪利亞，飄起了雪花

旅客們走光了，只有我一個人滯留

正午，一陣魚群般激動的冷，那是

我不曾離去的精神，獨自站在

這高處，將自己逼近偉大的困境

衣襟掩著雪，像重估一切價值的榔頭

將痛苦演奏成不治之癥。高寒的孤獨

多么寬廣，鴿子的目光多么可憐

世界不是缺少愛，而是不愛，是空曠

是興高采烈的厄運(yùn)和不可避免性

不要再將我混淆于：臨界的雪，雪中

哭泣的馬……現(xiàn)在我告訴你們：

上帝死啦！我就是那大笑的諸神——

我已離去，請不要再連聲說對不起

想不撒謊真難

——維特根斯坦：天才之為詩人

想不撒謊真難。撒謊就像咖啡里的

那點甜。沒有比不欺騙自己更難的了

我們的愚蠢也許是非常聰明的。但我

從不在哲學(xué)上撒謊。清晰是一種道德

不能說出的東西，必須對之保持沉默

在生活里，我的天性仍強(qiáng)烈地傾向于撒謊。肉欲尤其讓我沮喪。昨天我又

陪他走了很遠(yuǎn)，沿著海邊的松樹林

我們像兩只并肩站在沼澤里的牝鹿

這有多壞？我不知道。我知道它是壞的

今天回到我鄉(xiāng)間的小木屋，有一點沮喪

有一點甜。我快要死了你知道嗎？

在病榻上等死，就像一個人悲傷地在戀愛

他們說我沒操過一個女人，這不是真的

愛是一種歡樂，雖然是一種夾雜著痛苦的歡樂，但仍然是一種歡樂。哲學(xué)卻沒有

自己的體溫，它只為蒼蠅指出飛離捕蠅器的道路。一個人要有多孤獨，才肯坐下來

跟自己談?wù)勑模窟壿媰鋈?，哲學(xué)真應(yīng)該

寫成詩啊。我知道沒有幾個人能夠懂我

僅僅領(lǐng)先于時代是沒用的，因為時代早晚

會趕上你。關(guān)鍵是讓自己領(lǐng)著另一個自己

艱難地迎向那光。誠實的人們應(yīng)該互相鼓勵：

“慢慢來！”讓思想像水泡一樣慢慢上升到表面

我們的思想不發(fā)光，但有一道自上而下的光

那是什么？是上帝嗎？和解的時刻就要來了：

告訴他們，我度過了極好的一生。*

* 1951年4月29日，剛過62歲生日的維特根斯坦因前列腺癌去世。失去意識前他說：“告訴他們我過了極好的一生。”

什么才是結(jié)實的人生

秋風(fēng)已裝上冬天的馬達(dá)，卷起

枯黃的落葉，那么深情的天空

卻沒有一只鳥。每天準(zhǔn)時坐在

書桌前，仿佛被另一個人生雇傭

其實只是停不下，就像那窗外的

清潔工，入秋以來，他就在清掃落葉，早晨和黃昏，一天兩遍

然后用一個柳條筐，拖到小河邊焚燒

那好聞的氣味會隨風(fēng)飄進(jìn)我的陽臺

我便停下來，抽顆煙，讓兩種煙霧

匯合在一起，仿佛兩種人生的交匯

——他掃落葉，我寫作。他的活計

要一直持續(xù)到冬季，直到一場大雪

將樹葉全部捋光，然后再開始掃雪

他在詮釋百變的人生其實只有勞作

我則希望這不朽的技藝能帶來慰藉

人近中年，虛幻的成功已不夠有趣

而如果寫下的一切只是一種折磨

何不干脆將它釀成蜜？黃昏時，讀

一位早逝詩人的詩集，他在書里說

“我操過那個妞兒！”是的他操過

他還曾雇人哀悼過自己。似乎該干的

他都干過了，然后死去，悄無聲息

就像我那些遠(yuǎn)方的朋友，我們各自

沉默地活著，連電話都懶得打一個

但我們確知彼此都還存在于這世上

活著，輕飄飄的，落葉般的，人生

與舊友聊天一下午

春天的大雪裝飾著街道

多年不見的舊友帶來新的消息

他離婚了，他發(fā)財了，她終于

結(jié)束了不可思議的婚內(nèi)生活

這多么好生活被你們搭起又毀掉

這多么好你們又各自找到了新歡

我想說我仍一成不變地待在原地

生活這個硬物始終拿我沒辦法

但這不是事實因為逝者如斯夫啊

我們玩著玩著就老了，老了就好辦了

我是說我們終于不再年輕，某種作為

生命基點的東西被建立起來

自此，我們就要為后半生而活了

但后面有什么？但愿它是仁的，就像

窗外這場大雪，它落在眾人的頭頂上

悄悄打濕了誰的一縷白發(fā)

如同新鮮的舊物堆積起的愛

如同命中的心愛者一一復(fù)活

從死亡的方向看，什么才是有意義的

天一直陰著，過午時，下起了細(xì)碎的雪

沙沙地落在屋檐下的篷布上。我呆呆地望著

細(xì)雪中的枯樹、房頂和遠(yuǎn)處的火車站

舒伯特的鱒魚五重奏在唱機(jī)里循環(huán)播放

一年終了，沒有悲哀，沒有狂喜，每天逆著

眾人的方向，從城里來到郊區(qū)，只為找一個

清凈的地方，抽煙，發(fā)呆，憑運(yùn)氣寫首小詩

有時想起遠(yuǎn)方的朋友，緘默的嘴唇會送上

一兩句祝福?；钤诠录诺奶摕o中，和活在

憂傷的藍(lán)調(diào)里，看不出有多少不同

從最細(xì)微的事物里重新學(xué)習(xí)愛，從書頁間

討生活。這一生真要浪費(fèi)起來，還是很費(fèi)時的

這是一種屬人的生活嗎？有時一陣清風(fēng)就能

鼓蕩起我心中的罪，或從窗外鳥雀那閃光的

尾羽上，想起她胯間的毛發(fā)。那些看似沒有

被浪費(fèi)的時光，事實上，也被我們浪費(fèi)了

關(guān)鍵是空下來，在期待中發(fā)生的每一件事

都會有神啟。黃昏時，車站的燈光亮起

下樓，發(fā)動車子，掃去玻璃上一層薄薄的雪

沿著雪霧彌漫的公路回城。路面的冰反著光

遠(yuǎn)處，一束煙花在空中炸開，絢爛，然后又復(fù)歸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