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詩理

來到福建南平延平區(qū)樟湖鎮(zhèn)這座千年古鎮(zhèn)，仿佛就到了金庸筆下的歐陽鋒的白駝山。這里至今保留著古樸的民間文化活動——祭蛇。農(nóng)歷七月初七，大部分地方過的是傳統(tǒng)“七夕”節(jié)，而在這里，樟湖鎮(zhèn)村民們過的是傳統(tǒng)的“蛇節(jié)”。

秦漢時期，閩中各地的先人信奉蛇神為祖先之神。在閩江流域崇蛇文化圈中，樟湖鎮(zhèn)完整而原始的崇蛇習俗一直保留至今，樟湖人以蛇作為圖騰，他們不打蛇，忌食蛇肉，遇到蛇時還主動讓路……

漳湖鎮(zhèn)蛇王廟外景樟湖蛇王廟。位于樟湖鎮(zhèn)東邊碼頭處，磚木結構的清代建筑，為重檐懸山式。該廟與其他廟宇不同之處在于，其檐角處的仰頭雕成蛇頭，形態(tài)逼真。蛇王廟又稱“連公廟”、“福慶堂 ”。

坐落于祖國東南角的福建省簡稱為“閩”，早期生活在閩地的民族叫閩越族?！墩f文解字》：“閩，東南越，蛇種，從蟲門聲?！睂㈤}字拆分“門”與“蟲”，“門”即指大門，“蟲”指的就是長蟲，即是蛇。一種看法說閩越居民家家戶戶門口都有大蛇守護，另一種看法認為“門”指代洞穴，蟲于“門”內表明居住在洞穴中的閩越先人是蛇的后代。不管哪一種說法為對，小小的一個閩字都已將閩越族人對蛇的崇拜表達得淋漓盡致。閩地古時也被稱為“七閩”（后因元代行政區(qū)劃的原因改稱八閩），是以商周時期散居在現(xiàn)今福建、浙江南部的以蛇為圖騰的七個部落而命名的。相傳公元前334年楚國大敗越國，勾踐第十三代孫無諸率越國王室、百工和隨從翻山越嶺逃入閩地。入閩之后王室力量單薄、人地生疏，他們團結了當?shù)仄咧欧钌邎D騰的部落建立了新國。為表示對蛇部落的感謝，吳諸將“閩”字放在了“越”字的前面，為新國命名“閩越國”。這也便是古時閩越人這個名稱的來歷了。

漳湖鎮(zhèn)蛇王廟內殿（左圖）麗江東巴谷蛇形圖騰柱（右圖）像福建樟湖一樣崇拜蛇神的地區(qū)還有很多，云南麗江的納西族人就是其中的狂熱份子。在麗江玉龍雪山下的東巴谷內，進谷看見的第一個大型建筑就是這個描繪著人首蛇身的圖騰柱，以女媧崇拜而拓展開來的蛇崇拜，使得納西族更具有神秘色彩。

古閩遺風?蛇崇拜

時光的流逝，幾千年過去了，伴隨著漢人不斷南下入閩，閩越古風在大量的中原漢文化的沖擊中不斷被融合。雖然相當部分的蛇圖騰文化在歷史的長河中已被淘汰，但要徹底抹殺護佑閩人千年之久的蛇圖騰絕非易事。如今在閩地也有不少珍貴的蛇文化記憶經(jīng)受住了歷史的考驗而保留了下來，千古不滅。時至今日，走進在福建省許多農(nóng)村地區(qū)還能聽到諸多與蛇有關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莫過于蛇郎君的傳說。據(jù)說當年閩地一個農(nóng)村有一個農(nóng)夫的小女兒與蛇郎君結婚，過著幸福的生活。但是小女兒的一個姐姐嫉妒她，害死了妹妹并冒充妹妹做了蛇郎君的妻子。之后妹妹的靈魂化作小鳥回來把真相告訴了蛇郎君，蛇郎君便把壞心腸的大姐變成了一株大麻竹。諸如此類的故事在閩地不勝枚舉，大多講述了蛇懲惡揚善給人類帶來幸福的故事，表達了閩越人民對蛇的尊崇。除了故事傳說，在福建省華安、漳浦、樟湖等地還能發(fā)現(xiàn)大量與蛇有關的巖畫、服裝、器皿與飾品等。仔細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在巖畫、器皿與服飾上的蛇多呈“盤”狀，這恰好體現(xiàn)了古人心中“巨龍圍日”的宇宙格局。在古人眼中太陽每年都會在同一時間回歸到原來的位置，于是古人們就認為宇宙循環(huán)的外沿也應當是一個“盤環(huán)”狀，太陽就順著這個盤環(huán)年復一年地運行著。而這個“盤環(huán)”則是一條首尾相連的巨大龍蛇，指揮著太陽一年四季沿著龍蛇身軀上的“節(jié)”進行宇宙運動，并由此導致了人類社會的“節(jié)”文化，如二十四節(jié)氣等。說到飾品，清人施鴻保的《閩雜記》卷九的《蛇簪》中講到：“福州農(nóng)婦多帶銀簪，長五寸許，作蛇昂首狀，插于髻中，俗名蛇簪?！鄙唪Ⅲw現(xiàn)了閩越人希望有蛇在身邊相伴，威脅妖魔、護佑自身的愿望。插蛇簪于發(fā)間，人便可與蛇神溝通，連接宇宙，獲得神力。蛇簪的出現(xiàn)可以說與手鐲（象征蛇纏繞在手臂之上以護身）和耳環(huán)（珥蛇，戴在耳上能與蛇神溝通）的形成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踏足閩地，與蛇相關的習俗遺存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如水上人家祈禱木龍（木雕蛇像）以保平安、岸上山里修蛇神廟以訴疾苦，春祭游蛇燈、夏初賽蛇神等活動更是在八閩大地上廣為流傳。

樟湖的蛇祭祀活動蛇節(jié)這天，凌晨4時30分，鎮(zhèn)上東南西北四向都響起禮炮，迎神賽蛇就開始了。6點半，蛇王廟里里外外聚滿了人。當?shù)伛Z蛇能力高超、有威望的長者被稱為“蛇王”，儀式由他主持。

蛇節(jié)中的蛇圣（左圖）

千年蛇俗樟湖存

然而習俗雖廣為流傳，但隨之時間的推移，如今真正執(zhí)行的已然為數(shù)不多。其中，對崇蛇習俗保留最完整的就要屬閩地的樟湖鎮(zhèn)了。樟湖鎮(zhèn)位于福建省南平市延平區(qū)東南部，前臨閩江，背靠印山，地形狹長，宛如一塊漂浮于閩江邊上的木排。千百年來當?shù)厝硕紓鞒兄爬祥}越人崇蛇，保護蛇類的“閩越遺風”，如今在漳湖新鎮(zhèn)南邊還保留有明代的懸山式雙層檐蛇王廟。廟中供奉著肖、連、張三尊蛇王神像，而漳湖鎮(zhèn)的崇蛇傳說就是緣于蛇神連公。相傳連公原為蟒蛇精，化成人形在當?shù)厝胃Ｓ幸荒暾梁喟l(fā)大水，災后瘟疫病魔肆虐，數(shù)以百計的鄉(xiāng)民被病魔奪去生命，民不聊生，實有“萬戶蕭疏鬼唱歌”之情景。府尹連公根治水患，并為百姓治病驅邪，受到眾人的愛戴。明永樂十三年趙天師經(jīng)過漳湖鎮(zhèn)時識破了連公蛇身的原型，意欲斬之。當?shù)匕傩正R聲道：“連公青龍，善！”趙遂不殺之，人們也修建廟宇祭祀連公。時至今日蛇王廟的中堂上還懸有甲戌年（1694）重修廟宇時所立的“仙都龍窟”的牌匾?！闭芍^是“閩越遺風唯我湖峰（即樟湖坂）惠存，仙都龍窟冠此蛇王寶殿”。

蛇節(jié)迎神像儀式（右圖）簡單儀式后，蛇王向村民分發(fā)蛇。小朋友們興奮地沖上去搶個頭小的蛇，而最大的一條蟒蛇，被封為“蛇圣”，重量超過60斤，人很難控制，得放在籠中由四人推著出行。游街開始，有人抬神像，有人鳴鑼開道，有人扛旌旗，人們手拿著小蛇，更隨著蛇圣的籠子，向閩江邊行進。

如今漳湖人還以蛇王廟為載體舉行漳湖鎮(zhèn)蛇節(jié)，規(guī)模宏大，國內罕見，可以說是千百年崇蛇文化積淀的活化石，名揚海外。在漳湖鎮(zhèn)蛇節(jié)中最著名的莫過于“游蛇燈”與“賽蛇神”兩項活動。每年元宵節(jié)前后漳湖鎮(zhèn)都會舉行春祭游蛇燈活動。漳湖鎮(zhèn)的蛇燈由蛇頭、蛇身、蛇尾三部分組成。屆時漳湖鎮(zhèn)民便以竹木制成蛇頭與蛇尾，并用不同顏色的紙裱糊。蛇身則由三十多塊木板組成（多者甚至達到七百多塊），每塊木板兩端以小木棍插入板上的圓孔使各板相連，形成能自由擺動的蛇身，蛇身的每塊木板上都放置三盞蠟燭燈籠。傍晚時分，游蛇燈活動正式開始，一路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嗩吶之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這是一個屬于漳湖人的夜晚，一個屬于蛇神的夜晚。游行期間倘若有人要橫穿隊伍，就必須從燈板下鉆過，以示對蛇的敬重。相傳漳湖人民認為漳湖像閩江上的一塊木排，為此漳湖鎮(zhèn)民在游行中將“竹蛇”于鎮(zhèn)中高坡處作環(huán)繞狀，表示竹筏在石筍上打結，以示為“木排”更換新竹，象征新的一年里人們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這塊土地上生活。最后游行結束，眾人便將蛇頭與蛇尾抬至江邊的蛇王廟焚化，祈禱天上的蛇神保佑國泰民安。與游蛇燈相對，每年農(nóng)歷七月初七在漳湖鎮(zhèn)還會舉行一次蛇神賽會。賽會當天漳湖鎮(zhèn)人便會以大轎抬著蛇神公塑像與“仙都龍窟”的牌匾巡游，屆時當?shù)氐哪行郧鄩涯昝咳松砩弦矔p上一條烏蛇一起游行。待到游行隊伍到來，當?shù)氐陌傩毡憧膳c游行隊伍交換香枝，然后將換來的香枝插在自家的大門、庭院、灶頭等處以求蛇神福佑。下午四點眾人將神像送歸廟里，將活蛇投放閩江。

與蛇親密接觸賽蛇隊伍中人手一蛇，或握在手，或纏繞在肩，或盤繞在胸前、脖頸。行進過程中，小蛇還好處理，大蟒蛇由于非常重，走上一段路后得兩人合扛才走得動。隊伍路過之處，各家各戶在門口設上香案，燃放鞭炮，同時在家門口擺上一盆清水，等賽蛇的人把蛇放入水中洗洗，讓它清涼一會。游街過程中，居民和游客紛紛走上前去，摸摸大蟒蛇，玩玩小蛇，與蛇來個親密接觸，合影留念。

千年蛇俗之謎

八閩遺風蛇崇拜——漳湖鎮(zhèn)蛇節(jié)固然讓人贊嘆，然而關于蛇崇拜卻還留有諸多疑問。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人都選擇崇拜蛇而不是其他動物？為什么人們將蛇作為人類古老的圣母？又為何蛇會被賦予宇宙格局的理念？難道僅僅是因為蛇盤起的形狀？這不具有說服力！其實人類選擇蛇作為圣母與崇拜的對象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蛇類既可卵生又可卵胎生，具有極強的繁殖力，因此人類才選擇奉蛇為司生殖的神明。人類渴望得到像蛇一樣強大的繁育后代的能力，這也就解釋了為何中國的人類始祖伏羲與女媧是人面蛇身，交尾生子；這也就解釋為何印度、埃及、歐洲、美洲、非洲乃至佛教之中都有蛇圣母的形象。另外，由于蛇行動敏捷，讓人嘆服，加之其兩三個月蛻一次皮，每蛻皮一次便成長一次，于是人們便認為蛻皮能使蛇的生命得到更新，永遠不死。如此一來人們將蛇選為崇拜的對象，供為不死的神靈也就不難理解了。再者，蛇類萌于春，盛于夏，弱于秋，眠于冬，與宇宙運行相應，與四時變化同序，與農(nóng)作物生長同步，因此賦予蛇宇宙運動格局的理念也就不奇怪了。蛇多之處雨水多，如此一來將蛇奉為行云布雨、保佑農(nóng)作物生長的神也就同樣不足為奇了。現(xiàn)在唯一讓人不解的是世界上許多地方的崇蛇習俗都早已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了，何以閩地蛇俗能保留至今？《漢書·嚴助傳》載：“（閩越）處溪谷之間，篁竹之中，習于水斗……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lián)羰?，林中多蝮蛇猛獸……”原來這是因為福建地處亞熱帶，山多水多蛇也多，閩越先民自然既敬蛇又畏蛇。于是乎這種心態(tài)便產(chǎn)生了兩種不同的崇拜方式：一則畏之而敬之如神，于是產(chǎn)生了像漳湖鎮(zhèn)連公一樣的蛇神；二則畏之進而欲征服之，于是出現(xiàn)了像李寄斬蛇、臨水夫人陳靖姑降蛇妖的故事，他們崇拜的是除蛇之神。

然而在筆者看來閩越人對蛇最重要的回應不是畏懼也不是征服欲，而是愛。在閩地山區(qū)的除夕夜有這樣一種奇怪的習俗：在廳堂、走廊、屋檐下插上幾炷香，擺上幾碟貢品。詳細詢問，才知到這是為了感謝家蛇吃掉了家中的老鼠，并防止了毒蛇的入侵。事實上福建地區(qū)雖然毒蛇眾多，讓當?shù)匕傩帐治窇?，但是閩地居民對于無毒的蟒蛇卻是十分喜愛的?？醇业尿卟坏芡淌衫鲜笈c毒蛇，更能抗拒野獸、震懾敵人。而且蟒蛇對主人十分忠誠，被譽為是“草叢里的犬”。漳湖鎮(zhèn)的“游蛇燈”正是人們以巨型蟒蛇震懾敵人這種行為經(jīng)過轉變后所產(chǎn)生的習俗，而“賽蛇神”中那些盤蛇的漢子也正是人們與蟒蛇親密無間的最好例證。也許閩越人對蛇的愛，從而留蛇于家中看家護院才是“閩”這個字的含義最深刻的詮釋。

蛇年將至，靈蛇即出，扶正驅邪，降福八閩。相信新蛇年一定會喚起閩越一族與蛇之間緊密無間的回憶，八閩蛇俗必將會再現(xiàn)當年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