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疼
我和他勢不兩立
明子是我的表弟,也是多年前令我“憎恨”的小孩。
4歲之前,我一直由姥姥帶,寸步不離地跟著她,比依賴父母更甚。可是在我4歲的時候,因為明子的出生,我“失去”了她的愛。她到舅舅家?guī)髯印?/p>
哭鬧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要爸爸去把姥姥接回來。媽媽耐心地哄勸,我大了,可以上幼兒園了,可是明子還小,需要姥姥照顧。
4歲的小孩子哪里聽得進去這些道理,只管不依不饒地鬧著。于是他們又講另外的道理,明子是弟弟,叫你姐姐呢,姐姐要有姐姐的樣子。
可是誰要他這個弟弟,我只要姥姥。
就這樣鬧了半個多月才消停,大概是知道要回姥姥已無望。然后,我被送去了幼兒園。但很長一段時間每天還是會念叨,姥姥什么時候回來???
有一次,叔叔跟我開玩笑,姥姥不回來了,明子是姥姥的孫子,妞子只是外孫女,姥姥當(dāng)然更疼孫子。
很繞的一句話,我似懂非懂,但大體還是知道了,姥姥真的是為了明子不要我了。忽然悲從中來,號啕大哭,弄得叔叔手足無措。
然后直到那年春節(jié),我又見到姥姥,也第一次見到了“搶”走我至愛的可惡小孩。
很小的小孩,裹在厚厚的棉衣里,大眼睛濃眉毛大臉龐,姥姥抱著他,對我說,看,這就是弟弟。
我狠狠朝他翻白眼,誰會看他?這個小東西,我和他勢不兩立。
但他不識趣,竟然伸出胖胖的小爪子來抓我的手,沖我笑。笑著笑著就流了口水。
我趁大人不注意把他的手扒拉到了一旁。姥姥看他的眼神,那么歡喜那么寵愛。她真的不疼我了嗎?又氣又委屈。
委屈著委屈著,卻還是忍不住慢慢靠到姥姥身邊,拉她的手臂。
姥姥伸手把我攬到了懷里。然后,開始往外拿紅薯干、玉米糖糕…都是我最愛吃的。
姥姥的懷抱還是那么暖,在我吃東西的時候,還像以前那樣寵愛地看著我。姥姥對媽媽說,妞子瘦了,小孩子吃東西需要好好伺候,不能馬虎。然后,她低低嘆口氣,這倆孩子,我都想在身邊帶著。
可終歸,姥姥還是不能跟我們走,還是留在舅舅家?guī)髯印?/p>
媽媽說,那也是姥姥的家——之前我一直以為,我們家才是姥姥的家。
有個伴兒多好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和姥姥的相見都是在舅舅家。中間,隔著和我一樣一年年成長的明子。他會說話了,會叫我姐姐了,會跟在我后面喋喋不休了……可我始終耿耿于懷,抵觸著他的靠近。
但小小的明子,卻永遠(yuǎn)對我的出現(xiàn)充滿期待和熱情,在他大一點的時候,還會積極主動地找出各種我喜歡的食物,說,姐姐,奶奶給你做的。
我拒絕不了他的熱情,更不想以同樣的熱情回應(yīng),常常被他追得不知所措……這樣的情形,落在姥姥眼中卻是感慨,現(xiàn)在每家一個孩子多孤單,有兩個,還可以做個伴兒。
許是這個緣故,明子讀小學(xué)之后,暑假,姥姥也會帶著他來我們家住一陣子。我對姥姥的到來無比欣喜,只是對明子這個小尾巴依舊芥蒂。但終歸是長大了一些,學(xué)會了忍耐和隱藏一些小心思。
但也有忍不住的時候。那一次,明子把我剛寫好的作業(yè)撕了疊飛機,可想而知一個小學(xué)生對這件事反應(yīng)的激烈程度,我不依不饒,非要他賠我。
沒想到平日里看著好欺負(fù)的明子,竟然也有倔脾氣,被我逼急了,握起小拳頭沖我揮舞,大喊,就不賠就不賠。
兩個小孩子在客廳劍拔弩張。
爸媽的矛頭都指向我,說辭一致,明子是弟弟,你是姐姐,姐姐必須讓著弟弟。
只有姥姥,掰開明子的小拳頭,問他,奶奶怎么跟你說的?
明子半天不語,姥姥又問,他才小聲說,姐姐是女孩,我是男孩,男孩要保護女孩。
說了兩遍之后,明子向我道歉。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和明子坐開很遠(yuǎn),誰都不看誰一眼。媽媽說,現(xiàn)在的獨生子女,脾氣一個比一個倔。
姥姥就笑起來,等他們長大了,就知道有個伴兒多好。
抱住了我的疼痛
可是姥姥卻沒有能等到我和明子都真正長大。在我18歲、明子14歲的冬天,姥姥離開了。那時我在西安讀大學(xué),所以,趕回來時,沒能見上姥姥最后一面。
我不能接受,哭到完全失態(tài)。沒有人勸得住我,后來那個在半年之間個頭長過了我的清瘦少年,緊緊抱住了我。抱住了我的顫抖,也抱住了我的疼痛。
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和他的親近,是別人代替不了的親近,在彼時,只有他,懂得我的疼痛。因為只有他,和我的疼是一樣的。
就那樣送走了姥姥。
那一年,明子也讀到了高中,只是學(xué)習(xí)成績不太好。每個假期我都會和明子見一面,要么是我去舅舅家,要么是他來我們家。有時候也寫電郵,明子的電子信箱和我的信箱,所用數(shù)字是一致的,0109,姥姥的生日。前面,是各自姓名的縮寫。
電郵并不頻繁,在清明節(jié)、中秋節(jié)、春節(jié)……他都會寫一封短短的電郵給我。話不多,只告訴我,替我給姥姥送了什么。
所有那些我不能回去祭拜的日子,明子都為我祭拜了。少年的心漸漸深刻,已經(jīng)懂得這一份感情于他于我,永無法割舍。
而每一封電郵的最后,都會用同樣的一句話,“姐,奶奶很好,你放心?!薄驗槔牙训碾x開,我和明子成了一對特殊的親人,我們想念著同一個人,可以彼此傾訴,哪怕沉默也都相互懂得。甚至,我開始慢慢對他有一種莫名的依賴,對他的電郵和他。好像看到他,就看到了姥姥。
他,是我想念姥姥的載體,唯一的。
你們就是親姐弟
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明子毫無懸念地高考落榜,成了待業(yè)青年。明子也知道自己的能力,并沒有復(fù)讀,而是考了駕照,熟練了半年后,當(dāng)了一名貨車司機。電話里,明子如此戲謔,你是腦力勞動,我是體力勞動,如此可以保障社會勞動力平衡。
成績不好的明子,在其他方面,倒是有些天賦,用他的話說,很快就成為“整個車隊駕齡最短、技術(shù)最高的司機師傅”。
于是每次在電話里,我都叫他李師傅。李師傅也答應(yīng)得毫不客氣。
明子全國各地送貨,一多半時間都不在家,開起車來也沒日沒夜??梢韵胂筮@種生活的辛苦,但是他愿意,他可以在這種辛苦里淘出許多的樂趣來。
他已經(jīng)沒有時間寫電郵了,但是會有頻繁的短信給我,還會寫那種淺白但搞笑的打油詩。
每次看到他的短信,我都會忍不住笑。有一次同事問我,男朋友發(fā)的吧?這么高興。
我笑著搖頭,我弟。
同事詫異,你有弟弟?你爸媽超生啊?
我依舊笑,并不解釋。我不想解釋,我覺得我和明子,就是姐弟。
我們也偶爾會見面,只要有路過西安的出車,明子都會和其他司機調(diào)換路線,然后提早告訴我,準(zhǔn)備“接駕”。
只是,明子開的貨車進不了市區(qū),我只能提早在他經(jīng)過的高速出口等他,然后匆忙地和他見上一面,交換物品——他帶給我的,是來之前讓舅媽做的玉米糖糕和棗泥饅頭什么的。我?guī)Ыo他的,有時是一保溫桶羊肉泡饃,有時是一件衣服、一雙鞋子。
常年在貨車上的明子,變得黑黑壯壯,皮膚粗糙,但依然英俊帥氣。
那一次,他路過西安時,把車放在了市郊停了一天。
那天晚上,在“同盛祥”,我們都喝多了。
那天,是姥姥的忌日。也是在10年后,明子才對我說,姥姥去世前告訴他,要他以后保護我,不讓別人欺負(fù)我。明子說,奶奶要我記住了:你們就是親姐弟。
我一下就哭了。在“同盛祥”熱鬧的大廳一隅,哭得不成樣子。
來自天堂的愛
明子的出事純屬意外,那天晚上,他出差回去后步行在回家的途中,被一輛違章的轎車撞傷。撞到了頭部,傷勢很重,搶救期間,幾度下達(dá)了病危通知。我請了長假,和舅舅一家在醫(yī)院守著他,直到21天后,他終于醒了過來。
只是醒來的明子,卻不認(rèn)得任何人,但是,他對每一個人——舅舅、舅媽、醫(yī)生、護士、其他病人的家屬,包括我,都叫姐。好像只會叫姐一樣。
每一次,他那一聲含糊的姐,都讓我痛徹心扉。
之后,明子開始接受各種康復(fù)治療,整個春天,他在病床上度過,胖了許多,臉上和頸部的傷疤依然清晰可辨,依然有些事情記不起來。但他已經(jīng)記起了我,記起了姥姥,并慢慢記起了所有親人。
每個周末,我奔波在西安和明子之間,并不覺得辛苦,只是急切地想見到他,聽他說,姐,吃蘋果;姐,玩你的手機游戲;姐,找個電影來看……
秋天,在經(jīng)歷了又一次手術(shù)后,明子終于徹底康復(fù)了。
那天晚上,他對我說,姐,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到奶奶催我起來去上學(xué),她一直喊我,我就是醒不了。后來,奶奶生氣了,我就一用勁兒爬起來了……
我知道,他說的那個夢,是在他昏迷的時候。我知道是姥姥把他送了回來。因為姥姥愛他,也害怕沒有了他,我的一生會很孤單。
那是來自天堂的愛。是我和明子永遠(yuǎn)的疼痛,永遠(yuǎn)的溫暖。
朱維娜摘自《人生與伴侶·下半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