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逸↓
在我看來,妮娜·西蒙是收集夢碎的花朵的那個人,仿佛鋼琴深處的今夕何夕、鄉(xiāng)關(guān)何處都被她打上了恍惚的標記,那是一種具有烏托邦性質(zhì)的幻覺,像鷹的真身綻放在燕子的替身之中,所有的聆聽都剪出了翅膀,而飛翔的詞語呢?有一些滄桑,有一些悲傷。我總覺得她是反過來彈奏時間的,把爵士樂的天外天彈到了茫茫無盡,彈到了中間的天涯,彈到了故我今我同為一人。要想聽透妮娜·西蒙絕非易事,當(dāng)然,你可以片斷地聽、即興地聽、不必計較內(nèi)涵而只跟著旋律聽。她真的很好聽,不是嗎?你也可以把妮娜·西蒙放在比莉·哈樂黛、艾拉·菲茲杰拉德、薩拉·沃恩、甚至諾拉·瓊斯和瑪麗·布萊姬等人所形成的互文性語境中去聽,她是那樣耐聽。聽,即是對音樂的介入,如約翰·凱奇的《4分33秒》打開了有聲世界的無聲印象。但把生命燦爛成絕唱的爵士樂到底是什么呢?妮娜·西蒙說,爵士是白人對黑人音樂的用詞,我的音樂是黑色古典樂。
只是,如果我們單純地從彈奏爵士鋼琴的角度去闡釋妮娜·西蒙,會不會忽略掉了另一個妮娜·西蒙,那個把藍調(diào)、民謠、節(jié)奏布魯斯、福音、靈樂、百老匯歌曲、加勒比音樂、非洲土著音樂甚至法國香頌都容納進歌喉的人,還有什么不能演繹的呢?她的嗓音一聽即知,那些暗夜里的精神之花,有著強烈的白晝特性。需要用百萬顆鉆石總結(jié)的妮娜·西蒙,革命的聲音,抗議的聲音,整個六十年代的聲音,都在她的舌尖上。而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聲音呢,被鋼琴縮減成強力的敲擊,如妮娜所寫:你為什么沒有看到,你為什么沒有感覺到,我不知道。
妮娜·西蒙的聲線溫暖、細膩、感性,充滿精神的力量,她是在音樂中講述故事的敘事者,即便聽不懂她的語言,也能感到從歌聲里傳遞過來的溫暖、愛或者悲傷。在午夜聽那首Nina時,我的第一感覺是,那些富恩特斯或略薩筆下帶著拉美情調(diào)的人物,開始沿著書中的夜晚失眠了;然后,我突然想起了格倫·古爾德,他在彈奏巴赫時總是不停地哼唱,而妮娜這首歌也是如此,在藍色里哼,在黑色里唱,一切自由如鳥。如果我說我從這首歌中聽到了妮娜·西蒙的自傳性質(zhì),那么,有多少可辨認的當(dāng)下喚起了2003年身上的自我和他者?黑夜有著雨聲喧嘩的眼睛,而把我的耳朵靠近妮娜·西蒙的嘴唇能加速閱讀些什么?“我想要我的靈魂里有一點甜”,還是“我希望我能像小鳥在天空飛翔”?
作為一個遲到的傾聽者,總有些什么被推遲了很多年,如羅斯特羅波維奇的大提琴,如阿沃·帕特寫在信封背面的樂譜。只是,如果羅斯特羅波維奇也聽妮娜·西蒙彈琴呢?如果妮娜·西蒙彈奏的是肖斯塔科維奇的爵士組曲呢?答案隨風(fēng)而逝。我們并不知道,妮娜·西蒙是否會像塞隆紐斯·蒙克那樣去彈奏肖邦,如果她彈,那個黑暗中的肖邦無疑將是最銷魂的???976年MONTREUX音樂節(jié)的DVD,妮娜·西蒙彈奏那首How it feels to be free,讓我大吃一驚,原來鋼琴可以這么彈,可以是加速或減速的雪,可以讓鷹的獨語形成波浪。1954年作為歌手登臺的妮娜·西蒙,還沒有想到二十年后琴和人已經(jīng)彼此互為肉身——即使她的內(nèi)心充滿詩意,即使把詞與物也包括了進來。
而被一份晚報折疊起來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一個被時間偷走的妮娜·西蒙又是個什么樣子?
妮娜·西蒙,原名尤妮斯·凱瑟琳·威蒙(Eunice Kathleen Waymon),1933年2月21日出生于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特羅奧一個貧苦黑人家庭,她是8個孩子的老六,從小就顯示出驚人的音樂天賦。她4歲就會彈鋼琴和管風(fēng)琴,10歲舉行了首場古典鋼琴演奏會,20世紀50年代初,她考入著名的紐約朱利亞音樂學(xué)院——有感于作為一個貧苦黑人孩子的奮斗精神,美國政府從此專門設(shè)立了一項“尤妮斯·威蒙基金”,以資助那些家境貧寒的孩子。1954年,她正式以藝名“妮娜·西蒙”在大西洋城夜總會登臺,演唱爵士與藍調(diào)歌曲。隨后,她錄制喬冶·格什溫的歌曲《我愛你,波吉》(I Loves You Porgy),引起了爵士樂界的注目。1956年,妮娜·西蒙推出的第一首個人作品《我的寶貝只在乎我》(My Baby Just Cares for Me)成為風(fēng)靡歐美的代表作,此曲是1987年廣為人知的香奈兒五號香水的廣告歌。
20世紀60年代,妮娜·西蒙用歌聲參與到高漲的黑人民權(quán)運動中。她曾在馬丁·路德·金遇刺身亡的第二天高唱Please Read Me,1963年,妮娜·西蒙為悼念被落在伯明翰一間教堂里的炸彈炸死的4個黑人孩子寫下了Mississippi Goddam。在那個年代里,她的許多作品都浸透了民權(quán)意識,比如I Think It’s Going to Rain Today、Compensation和Who Am I?等等,都表現(xiàn)了對黑人命運的思考和對社會不平等的控訴。接下來的幾年,她出現(xiàn)在各種游行和募款活動上,并且常常走向南方的前線,例如在1965年從塞爾瑪?shù)矫商伛R利的游行。60年代中期,她更接近“黑權(quán)”主義,認為暴力革命比非暴力更必要。民權(quán)運動組織的著名領(lǐng)袖布朗(H.Rap Brown)說妮娜·西蒙是“黑人革命的歌手,因為沒有人像她一樣唱出真正關(guān)于種族問題的抗議歌曲?!彼闹麑]婼ilk&Soul(《絲綢與靈魂》,1967年)和Nina Simone and Piano(《妮娜·西蒙與鋼琴》,1970年),更證實了她的黑人民權(quán)意識,大膽地亮出了自己的政治立場并身體力行地與種族壓迫斗爭。
1971年,妮娜·西蒙離開美國,原因有很多,包括了與經(jīng)紀人、唱片商的不合,也包括了稅務(wù)不清與種族活動的各種爭議。她曾住在一些不同的國家,如加勒比、非洲、歐洲。1991年,妮娜·西蒙的傳記《我對你施了魔法》出版,里面記載了她四十年的音樂傳奇。1993年,60歲的妮娜·西蒙仍在倫敦的羅尼史考特爵士俱樂部中演唱。當(dāng)爵士樂迷們懂得懷舊時,他們也學(xué)會了感恩。1997年法國美好爵士音樂節(jié)、1998年希臘薩羅尼卡爵士音樂節(jié)、同年納爾遜·曼德拉80歲生日聚會、1999年愛爾蘭都柏林藍調(diào)音樂節(jié)、北京爵士音樂節(jié)、2O00年亞特蘭大爵士音樂節(jié)、同年費城非洲聯(lián)合音樂節(jié)上,妮娜·西蒙的身影頻頻出現(xiàn),那時她已是一位花甲之年的祖母級歌手了。她最后一次露面是在2001年8月,在接連三天的英國比曉普斯托克藍調(diào)音樂節(jié)上,西蒙與愛爾蘭民謠巨人范·莫里森在德文郡的陽光下匯合,其場面就像兩個任性的老兵在周末來度假。
2003年4月21日,70歲的妮娜·西蒙在法國馬賽與世長辭,在此之前,她曾說:“我已是個疲憊不堪的女人,若不是為了音樂,我一早就離開這里了。”這樣的語調(diào)有些頹廢,但沒有人想到會一語成讖。她在睡夢里涉過了“音樂中的冥河”,就像她在歌中所唱:沒有任何聲音,聽不見一聲喘息。
“我向你們,陌生的人歌唱,透過大海撥弄的葉子,它們將飄升或飄落?!痹谧蛱?,我讀到的詩歌是天藍色的,仿佛大海的桌布一樣綿延起伏,而伴隨著這首詩的是那首加長版Sinnerman,手掌在即興地打著拍子,像孤獨者被喚醒的記憶。那么多疲倦的波浪吻著暴風(fēng)雨,小小的秘密的安慰,像被朗讀的祈禱詞:如果你錯過了天使,那么她就是。妮娜·西蒙的音樂就是她的警句。從神經(jīng)到骨髓,那些水晶般的夢境,她用鋼琴彈奏,而你用打字機,像阿什貝利把個人的晦澀還給群眾的晦澀,當(dāng)衰老加入了歲月的靜默,而年輕的靈魂還在旅行。
妮娜·西蒙早期錄制了大量的唱片,包括那些具有艾靈頓音樂風(fēng)格的爵士樂、以色列民歌、圣歌及電影插曲,幾乎每一張都激動人心和非同尋常,可惜的是,該收藏的我一張都沒有收藏,我是擁有最少唱片的妮娜·西蒙的歌迷。我沒有去看她的傳記電影,我只是在深夜里聽她的那張精選集,聽她的唱腔從福音美聲突然轉(zhuǎn)成爵士藍調(diào),聽她的鋼琴彈出古典音樂和賦格的水珠。只是,用我的中文聽力去聽英語里的河流與星空,有多少神秘的色彩是被刪減掉的呢?我擰不緊時間的發(fā)條,就像我們無法給漆黑的歷史校音。
在我聆聽中,我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妮娜·西蒙首先是一個鋼琴家,然后才是一個歌者,我喜歡她邊彈邊唱的樣子,我認為那不是一種表演,而是一種閃耀著詩歌靈性的書寫,需要深深地聽,反復(fù)地聽,我們的耳朵才能過濾掉很多東西,才能聽出時間中那“不可能的戰(zhàn)栗”,那“虛妄中的流亡”,那“晦暗中的火焰”。
是的,時間偷走了我們的記憶,也偷走了妮娜·西蒙。時間是一部巨大的鋼琴,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彈到了盡頭,把我們彈老了,彈得煙霧繚繞。只是,這其中有多少個妮娜·西蒙分身在不同的空間彈奏呢?那個年輕的妮娜,晚年的妮娜,裹著頭巾微笑的妮娜,歌唱的妮娜,彈奏鋼琴的妮娜,思想者妮娜,在演出過程中大罵高聲說話的觀眾的妮娜,現(xiàn)在都在哪里呢?是不是需要將上帝的12個房間里的鐘依次往回撥,我們才能回到把整個塵世變成一首獻給妮娜·西蒙的爵士樂文獻中去?
這樣一種沒有地址的懷念,像我在早上寫信,卻不知該寄給誰。
1965年夏天,在希臘的伊茲拉島上,倫納德·科恩(Leonard Cohen)開始寫作他那部至今仍讓許多評論家感到手足無措的小說《美麗的失敗者》(Beautiful Losers),陽光在他的頭頂上照耀,四周是亂石、野草和雛菊叢,愛琴海在不遠處微微蕩漾,像一面起了皺褶的鏡子。如果此時有一陣風(fēng)吹過,我相信那風(fēng)是從小說里吹來的,充滿了回憶錄般懷舊的氣氛,其中夾雜著觸手可及的現(xiàn)實、種種假設(shè)的過往和內(nèi)心故事。讀科恩的小說更像是咀嚼文字拼盤,晦澀,破碎,但卻令人著迷,仿佛每個章節(jié)都露出一小截繩子,等著你伸手去拉,或任由繩子自己掉下來,突然砸疼了你,使你感到有一種秋日極光般的眩暈。在小說的結(jié)尾,他寫道:“歡迎你,今天讀我小說的人。”我喜歡這種說話方式,這種直接邀請讀者參與進來的表達與陳述,它的回聲如今響徹在地球的另一邊。我始終認為寫作是一個人對自我的精神分析,是讓他逝去的一切在遺忘中的重現(xiàn),是把世界一詞的所有寫法都包裹在那一抹深海般沉寂的時間里,盡管我們對此既不可預(yù)知又無從救贖。音樂也是一樣,它讓你在淡泊朦朧的月光下感受寧靜和悲涼,把整個身心都靠在那種可以消蝕一切的力量上。很多年后,如果科恩有一句想說而沒有說出的話,我想那一定會是:歡迎你,今天聽我音樂的人。
在科恩身上,同時活著一個隱士,一個歌者,和一個藝術(shù)化的知識分子。也許,對科恩多重身份的確認并不能幫助我們了解他的全部,我寫下的也僅僅只是一個側(cè)面,一種可能的角度和背景。當(dāng)你讀他的小說時,你會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詩人;當(dāng)你讀他的詩篇時,你又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詞曲作家;當(dāng)你把他當(dāng)成一個詞曲作家時;你更會突然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一個出色的民謠歌手。對于我們這些內(nèi)心孤獨而外表不羈的人來說,科恩的存在無疑是一個驚喜,盡管科恩自己很謙遜地說:“我只不過是一個出了名的無名小卒”,偉大的鮑勃·迪倫卻對他表達出深深的敬意,他說如果給他一分鐘選擇做其他人,那么他愿意是倫納德·科恩。這份敬意也許不僅僅來自音樂,可能還有文學(xué)和思想上的。如果說迪倫的民謠是用針尖對著現(xiàn)實,那么在科恩那里,你或許永遠也看不見外露的鋒芒,他總是在平緩中揭示情感和社會的危機。他不需要為時代代言,因為時代就是每個人的自身,或殘酷,或浪漫。
在1993年出版的詩集《漂泊異鄉(xiāng)人音樂》中,科恩這樣寫道:“你想我會停留在這房間/為你背誦詩歌/做著肆無忌憚的夢/讓你的嘴巴跟著顫動?”如果再把此詩的語境從中文轉(zhuǎn)換成英文,把耳朵從東方轉(zhuǎn)向西方,你是否能從中聽出加西亞·洛爾迦、狄蘭·托馬斯和羅伯特·勃萊的聲音,甚至可以追溯得更遠些,華爾特·惠特曼的聲音。還有所有疊加在這些聲音之上的,自由的聲音,民主的聲音,那個暴風(fēng)雪跨過門檻,介入個人靈魂的聲音。當(dāng)那首The future(《未來》)開始在耳邊低訴時,我依然沒有體會出電影《天生殺人狂》中男女主角開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的快感(盡管這部影片我每年都要重溫一遍),而是再次聽到了那種冷靜的諷刺和絕望:在你們的文化里/給我一回柏林墻/給我斯大林和圣保羅/給我基督/或者給我廣島/我已經(jīng)看到了未來,兄弟:/它就是謀殺??贫鞯母柙~里,有一個可辨認的現(xiàn)實,即使把它放進歷史里去聽,去撫摸,去一股腦兒地消費掉,它仍然旋轉(zhuǎn)在那張藍幽幽的唱片上,像一次次叩問大地的精神的月亮。
2010年,75歲的科恩獲得了第52屆格萊美終身成就獎,對一個“歌唱的詩人”來說,以這般高齡獲獎不能不算是眾望所歸,盡管這獎項停在晚年的胸部,有點像曠野對著地平線的延伸。事實上,音樂中的科恩似乎從來就沒有年輕過,他剛開始演唱時就已經(jīng)34歲了,不僅比披頭士們大十歲,比迪倫大七歲,甚至比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還大一歲,但這并不妨礙他用那把老吉他來彈撥你脆弱而敏感的神經(jīng),用獨特的低沉嗓音來喚醒你沉睡的思維。他用電影的手法寫詩和歌詞,用節(jié)奏緩慢的旋律作曲,這種科恩式的單調(diào),不需要華麗的裝飾,也不需要刻意的雕琢,輕輕松松便穿透了時間中那許多貌似復(fù)雜拐彎抹角的話語和場景,直抵人的內(nèi)心深處??贫鞯囊魳范嗍菑脑姼枳V曲而成,文學(xué)的技巧與內(nèi)涵像是把手插進隱喻的口袋,隨手抓一把都能看見情感的種籽在回憶中悄然生長,如《蘇珊娜》、《別了,瑪麗安娜》,以及那首紀念詹尼斯·喬普林的《切爾西旅館第2號》(Chelsea Hotel No.2)。而流傳最廣的也許是那首《我是你的男人》:如果你想要個愛人/我會對你百依百順/如果你想要不一樣的愛/我會為你戴上面具/如果你想要個舞伴/請牽我的手/或者如果你發(fā)火想把我揍趴下/我就在這兒/我是你的男人。我是你的男人。這句不斷重復(fù)著的話,像是咒語或祈禱,被科恩烙上了深深的悲苦。
聽過科恩的人,都知道悲苦是他音樂創(chuàng)作的基調(diào),是耳朵所帶來的第一聽覺印象,殊不知那正是科恩對人世常態(tài)的注解。如果聽過了舒伯特的《冬之旅》,再去聽科恩的情歌,就會知道什么是凄苦,什么是佛陀所說的人生即苦果。他寫情色之苦(Stories of the Street),生命之痛(Dress Rehearsal Rag),甚至直接去寫自殺的誘惑(Seems so long ago,Nancy),這些濃濃的悲傷味道,不是眺望的鄉(xiāng)愁,不是物是人非,而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孤獨感。孤獨是個復(fù)仇者,它一直都在無止境地殺人。27歲自殺身亡的涅盤樂隊主唱科特·柯本(Kurt Cobain),在那首著名的歌曲《薄荷茶》(Pennyroyal Tea)中唱出了一個奇怪的句子:“在冥間給我一個倫納德·科恩,讓我可以永遠嘆息?!倍嗝戳钊诵乃岬募一铮脛e人的悲傷校正自己的悲傷,而佛的夢境在他身上卻來得太晚。佛身上的雪落下來時,是不是要比詩里的雪更安靜?這似乎只有科恩知道,他修禪時的法名叫“自問”(Jikan),意為“沉默者”(The Silent One),對于被稱為“悲觀主義的桂冠詩人”的科恩來說,這真是一個好名字,來自信仰的聲音如同海水分開了黑夜,或者相反。
我第一次聽科恩的歌是十年前在一個英文網(wǎng)站上。更準確一點兒說,應(yīng)該是看。那個名字叫做Who By Fire的演唱會視頻片段,沒有任何文字介紹,我也只認出其中抱著薩克斯玩超吹的是大名鼎鼎的桑尼·羅林斯(Sonny Rollins),而那個既不算年輕也不算太老,彈著吉他眼睛井一樣深的歌手一開口,我立刻就迷上了他,迷上了他那沙啞得略顯粗糙的嗓音,他那莊重和不快樂的表情??催^之后,我開始搜索他的名字,他的作品。不久,我擁有了那張Ten New Songs,隨后又擁有了其他幾張唱片。我開始在夜晚聽科恩的歌,聽他充滿了個人自白、挽歌式的感嘆,輕微的抗議聲,和雪一樣神秘的禪意。熄了燈,坐在黑暗中,被科恩那結(jié)了繭的聲音包圍著,那聲音里有火,有刀,也有酒,還有深邃得近乎平淡的詢問:你幸福嗎?這樣的問題你無法回避,仿佛所有的精神象征都來自星空。
也許聽得久了,才能感覺到科恩的歌里有一種目光,他久久地凝視著生命和死亡,時間法則中如塵埃如霧氣一樣的虛空,像約瑟夫·布羅茨基凝視著句號里的燈光,怔怔地出神,甚至讓那些最微不足道的溫柔在歌中反復(fù)出現(xiàn),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暗流,浸透了我們身前身后的茫茫歲月?;蛟S科恩想告訴我們的是,要記住自己的卑微,忘卻生命的偉大,即使悲傷如黑夜緊裹著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心靈。偶爾,我也用同一雙耳朵去聽他的伴唱女聲珍妮弗·沃恩斯 (Jennifer Warnes)和莎朗·羅賓森(Sharon Robinson)翻唱的版本,我認為她們是另一個科恩:一個被弱化了的變奏的科恩。科恩那種洶涌直下的語言,那種集中和爆炸的情緒,在她們那里得到了時代般的減速,但隨著其中吉他特質(zhì)的剔除,升高的旋律線沒有把喃喃自語式的秘密延長,反而有意將其縮短了。那首Alexandra Leaving(《亞歷山德拉的離開》)被莎朗·羅賓森提前了十幾秒結(jié)束,而Ain’t No Cure For Love(《是不是愛情無藥可醫(yī)》)則被珍妮弗·沃恩斯減少了一分多鐘。是不是科恩使她們對曾經(jīng)的年輕感到恐懼,感到那時故作暮色的蒼老有一點幼稚可笑?如果倒過來看待一個人的生命,昂貴的青春是不是更像水上的浮花,風(fēng)中的絮語?
利安·倫森拍攝的那部Leonard Cohen:I’m Your Man,與其說是一部音樂紀錄片,不如說是一個穿越了時光的老人對以往歲月的細節(jié)回顧:童年影像、回憶片段、注釋、演唱會、訪談錄、以及一些畫外音場景,隨著彩色與黑白膠片的交替,那種畫面上的顆粒感和斑駁感給人一種時光倒流之感,仿佛科恩并沒有老去。那首Tower of Song無疑是影片的高潮,擔(dān)任伴奏的是大名鼎鼎的U2,同樣大名鼎鼎的波諾乖乖地站在科恩身后,一邊演奏著鍵盤一邊和音,聽老人低沉的嗓音輕轉(zhuǎn)回旋,酒一樣令人迷醉??赐赀@部紀錄片,我忽然想起科恩已經(jīng)是真正意義上的老人了,他很老了,明年就要八十歲了,他還會繼續(xù)吟誦嗎?是不是更加蒼老就更加深情:“我老了,但我依然陷入,一千個吻那么深”;是不是更加自由就會更加輕盈:“鳥們唱起來/在一天開始的時刻/又一個開始/我聽見它們說/別專注于那已過去的事/和那些還沒到來的”。而時間不會再給我們另一個倫納德·科恩,時間是他一個人的“歌之塔”,他已經(jīng)不需要激情、反叛和搖滾,不需要歸屬和命名,甚至也不需要衰老和死亡。他歌曲里的平靜就是生命的高潮,像黑夜里的黑色羽毛,看得久了,才看得清那一抹閃亮的幽光。
最后說一下,這篇文章的名字來自阿根廷作家科塔薩爾的短篇小說《我們?nèi)绱藷釔鄹駛愡_》:那一天,科塔薩爾走過倫敦的街頭,看見了他所喜愛的女演員格倫達·杰克遜的一些廣告,心中便萌生了要寫一個小說的想法,“仍像40年前一樣,會高興地發(fā)抖,仿佛在熱戀中?!焙涂扑_爾相似,當(dāng)我讀過了倫納德·科恩的詩歌與小說,再與他在音樂中相遇,那一刻的心情是難以言表的。是的,我們?nèi)绱藷釔蹅惣{德·科恩,他一直就在那里,等著你去傾聽,聽著他,像聽著耳朵里的一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