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明
(昆明學院人文學院,云南昆明,650214)
《虞初周說》文體性質(zhì)考辨
孔德明
(昆明學院人文學院,云南昆明,650214)
漢代盛行黃帝衣黃衣通神而乘龍登仙之說,武帝慕之而衣尚黃,于是衣黃衣便成為神仙及通仙使者的身份性標志。虞初便是一個衣黃衣夾輔天子車駕,備天子顧問地圖九州形勢山川所宜、四方所識久遠之事,號稱黃車使者的通神方士。與其通神方士身份相吻合,《虞初周說》便是一部記錄“醫(yī)巫厭祝之術(shù)”性質(zhì)的小說秘書。因其為密禱之書,故藏于密室而不外泄,只有太常、太史及校書官才可親見。一旦遇及災難性書厄便會整體性流失,這便是其書遺文難尋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其為“秘書”文體性質(zhì)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
虞初 身份 《虞初周說》 文體性質(zhì)
中國正統(tǒng)史書著錄小說家及其作品始自《漢書·藝文志》?!稘h志》對小說家的社會評價和對其作品的文化定位,影響了其后所有正統(tǒng)史學家和文學家對小說的基本看法,也嚴重制約著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發(fā)展。因此,探討《漢志》著錄之小說家及其作品,對于我們認識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文體特征及其文化意蘊,無疑具有積極意義[1]?!稘h志》著錄小說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而其中《虞初周說》即有九百四十三篇,可見其在漢小說中所占分量之重。如果我們能夠結(jié)合當時歷史背景,多角度、全方位地對虞初的身份及《虞初周說》的文體性質(zhì)、流傳狀況和文化意蘊作一整體觀照,據(jù)此比較恰當?shù)貙ζ溥M行文化定位,這對促進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研究無疑是有重大意義的。
關(guān)于虞初事跡的記載,最早見于《史記·封禪書》,云:“……太初元年,是歲,西伐大宛?;却笃稹6》蛉?、雒陽虞初等以方祠詛匈奴、大宛焉?!盵2]《史記·孝武本紀》與《漢書·郊祀志》所載略同。又《漢書·藝文志》:“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卑喙套宰ⅲ骸昂幽先?,武帝時以方士侍郎號黃車使者?!盵3]張衡《西京賦》:“小說九百,本自虞初。”李善注曰:“《漢書》曰:……初,河南人也。武帝時以方士侍郎,乘馬,衣黃衣,號黃車使者。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盵4]顏師古注《漢書》云:“《史記》云:虞初,洛陽人。即張衡《西京賦》‘小說九百,本自虞初’者也?!盵5]由上述材料可知:虞初,河南郡洛陽人。武帝時以方士侍郎,乘馬,衣黃衣,號黃車使者。小說家,且通祠詛之術(shù)。
有學者據(jù)史載資料認為虞初是一個尊貴的方士,如李劍國先生說:“據(jù)此虞初所乘傳車為馬車,且服黃衣,這應當是一種尊貴的待遇,所以特別號之為黃車使者。”[6]王齊洲先生說:“所謂‘衣黃衣’,也是身份地位的一種標志。……虞初‘衣黃衣’自然是經(jīng)過皇帝特許的,是一種很榮耀的事?!盵7]陳自力先生說:“虞初以一介方士封為‘黃車使者’,正是這種致物通神,求仙尋藥的使者。只是他衣黃衣,乘黃車,身份較一般方士使者顯貴些而已?!盵8]亦有學者認為虞初不僅是一個方士,還是一個到民間采集小說的使者。如宋育仁說:“武帝命黃衣使者虞初乘輜車采民間小說,進御者凡九百家,可謂夥頤?!盵9]袁行霈先生說虞初是“求代語、童謠、歌戲”的“軒使者”[10]。龍文玲亦說“他(漢武帝)令虞初承其意旨到民間搜集這類街談巷語供其閑暇閱讀,乃情理中事”[11]。虞初是否真的承漢武帝意旨,如同軒使者乘輜車采民間小說,實需審慎思考。其一,“黃車使者”是如同“軒使者”,還是“為天子道天神”,“通言于神人之使”這一問題,陳自力先生已作較為翔實的考論,他認為虞初身份為后者[12],應是可信的。其二,如果《虞初周說》是虞初從民間廣泛搜集而來,則與張衡所稱“秘書”有所抵牾。不是說民間沒有“秘書”,而是在那個以“秘書”干祿之風盛行的時代,搜集“秘書”恐怕不是一件易事,其可行性是值得疑問的。由此,基本可以確定虞初是一個侍御在皇帝身邊“為天子道天神”,“通言于神人”的通神使者。
衣黃衣通神,或許與黃帝衣黃衣通神頗有關(guān)系。漢韓嬰《韓詩外傳》卷八云:“黃帝即位,施恵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內(nèi)和平,未見鳳凰,惟思其象,夙寐晨興,乃召天老而問之曰:‘鳳象何如?’天老對曰:‘夫鳳象鴻前麟后,蛇頸而魚尾,龍文而龜身,燕頷而雞喙。戴德負仁,抱中挾義。小音金,大音鼓。延頸奮翼,五彩備明。舉動八風,氣應時雨。食有質(zhì),飲有儀,往即文始,來即嘉成。惟鳳為能通天祉,應地靈,律五音,覽九德。天下有道,得鳳象之一則鳳過之,得鳳象之二則鳳翔之,得鳳象之三則鳳集之,得鳳象之四則鳳春秋下之,得鳳象之五則鳳沒身居之?!S帝曰:‘于戲允哉,朕何敢與焉!’于是黃帝乃服黃衣,戴黃冕,致齋于宮。鳳乃蔽日而至,黃帝降于東階,西面再拜。稽首曰:‘皇天降祉,不敢不承命?!P乃止帝東國,集帝梧桐,食帝竹實,沒身不去。詩曰:鳳凰于飛,翩翩其羽,亦集爰止?!盵19]黃帝“服黃衣,戴黃冕,致齋于宮”,是可以看作通神的巫術(shù)活動的。童恩正先生通過對史料的考證并認為:“中國歷史上的‘五帝’,則都是天生異稟,可以通神鬼的人物。雖然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我們還難以斷定他們的身份就是巫,但是他們在處理政事時兼行巫的職務(wù),并且利用宗教的手段為自己的政治目的服務(wù),從而使私有財產(chǎn)的出現(xiàn)、階級的分化和國家機器的形成一步一步走向合法化,恐怕是沒有問題的?!盵20]
黃帝不僅能通神,還能成仙。《史記·封禪書》云:“(公孫)卿曰:‘申公,齊人。與安期生通,受黃帝言,無書,獨有此鼎書?!旯唬簼h主亦當上封,上封能仙登天矣。黃帝時萬諸侯,而神靈之封居七千。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蠻夷,五在中國。中國華山、首山、太室、泰山、東萊,此五山黃帝之所常游,與神會。黃帝且戰(zhàn)且學仙?;及傩辗瞧涞勒?,乃斷斬非鬼神者。百余歲然后得與神通。……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后宮從上者七十余人,龍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髯,龍髯拔,墮,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胡髯號,故后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盵21]黃帝成仙事曾遭到東漢王充的批判,《論衡·道虛篇》云:“儒書言: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太史公記》誄五帝,亦云:黃帝封禪已,仙去,群臣朝其衣冠。因葬埋之。曰:此虛言也?!盵22]通過王充的批判話語,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盡管黃帝成仙之說甚為荒謬,但此說在漢代卻頗為流行,且對漢武帝的影響極大,他感嘆說:“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履耳。”[23]于是積極效仿?!妒酚洝ば⑽浔炯o》:“其明年,東巡海上,考神仙之屬,未有驗者。方士言‘黃帝時為五城十二樓,以候神人執(zhí)期,命曰迎年’。上許作之如方,名曰明年。上親禮祠上帝,衣上黃焉?!盵24]王莽亦如是?!稘h書》卷九十九《王莽傳下》云:“或言黃帝時建華蓋以登仙,莽乃造華蓋九重,高八丈一尺,金瑵羽葆,載以秘機四輪車,駕六馬,力士三百人黃衣幘,車上人擊鼔,挽者皆呼‘登仙’?!盵25]由漢武帝“衣上黃”,王莽“力士三百人黃衣幘”,我們便明白虞初衣黃衣是他作為通神使者的一個身份性標志,并非是身份顯貴的象征?!俺笋R”才是他身份顯貴的象征,《詩·鄭風·大叔于田》:“大叔于田,乘乘馬?!盵26]又《詩·大雅·崧高》:“路車乘馬,我圖爾居?!薄睹珎鳌罚骸俺笋R,四馬也?!盵27]盡管虞初只是一個方士侍郎,卻乘四匹馬拉的車,足見其深受武帝寵幸而顯貴。
所謂“黃車使者”,當指在天子出行時夾輔天子車駕,備天子顧問地圖九州形勢山川所宜、四方所識久遠之事的侍郎小官?!吨芏Y·地官·司徒》:“土訓掌道地圖,以詔地事。道地慝以辨地物,而原其生以詔地求。王巡守,則夾王車。誦訓掌道方志,以詔觀事。掌道方慝,以詔辟忌,以知地俗。王巡守,則夾王車。”[28]惠士奇《禮說》云:“土訓道地圖,誦訓道方志,古之稗官也。稗官乃小說家者流,小說九百,本自虞初。虞初洛陽人,漢武帝時以方士侍郎,號黃車使者。蓋即古之土訓、誦訓,王巡守則夾王車,挾此秘書,儲以自隨,待上所求問,皆常具焉。王者欲知九州島山川形勢之所宜,四方所識,久遠之事及民間風俗,軒之所未盡采,太史之所未及陳,凡地慝方慝,惡物丑類,乃立稗官使稱說之,故曰訓。解詁為訓,偶語為稗,其義一也。說者謂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所造,豈其然乎!應劭曰‘其說以周書為本’,賢者識大,不賢者識小,而文武之道存。仲尼之所學也,君子有九能,一曰山川能說。說有兩義:一曰說,說者說其形勢;一曰述,述者述其故事。然則訓兼兩義,或說之,或述之。”[29]虞初就是一個在漢武帝巡守時夾王車、挾秘書、待上所求問的侍郎小官,故稱之為“黃車使者”。因虞初是號為“黃車使者”的小說家,故后世“黃車”常與小說糾纏在一起。如宋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二《送蘇季真赴湖北憲司屬官》:“……衡山洞庭忽在眼,禹牒黃車有遺跡。詩成不用吊靈均,為訪桃花招隱客?!盵30]姜宸英《湛園札記》卷四:“……沈約此段乃是用摯虞、束晳之對,而不載洛水浮觴故事,殊不可解。秋祓特新,從來未經(jīng)拈出,但所引祓除,無關(guān)宋事。志禮及此,直是黃車小說耳?!盵31]王齊洲先生說:“‘黃車’后來成為小說家的代名詞,如近人徐兆瑋編撰的通俗小說資料名為《黃車掌錄》,黃摩西《小說林發(fā)刊詞》(1907年)亦云:《小說林》者,黃車掌錄之職也?!盵32]
虞初精于通神求仙,與其受鄉(xiāng)里土風的浸染亦頗有關(guān)聯(lián)。虞初為河南人,河南盛行延壽求仙之風。《史記·孝武本紀》云:“公孫卿候神河南,見仙人跡緱氏城上……天子親幸緱氏城視跡?!盵33]《漢書·地理志上》:“河南郡……緱氏。本注:劉聚,周大夫劉子邑。有延壽城仙人祠。莽曰中亭?!盵34]公孫卿于河南候神,天子又于緱氏建延壽城仙人祠,足以說明河南盛行神仙之說。虞初浸染于此,故亦精于此道。
《虞初周說》是一種什么樣文體性質(zhì)的書呢?由于史料缺失,現(xiàn)確難詳考。許多學者都想通過尋跡《虞初周說》之遺文來確認其文體性質(zhì),但苦于難以找到直接有力的材料為證,多有揣摩推測之意。盡管我們難以對此書的文體性質(zhì)作完整概括,但其主導性基本是清晰的。對《虞初周說》的文體性質(zhì)最為清楚的應該是班固和張衡。班固是見過此書的,凡《七略》所錄而在班固時代遺失未見的書籍,班固均有注明。如六藝略“春秋”類《夾氏傳》十一卷注云“有錄無書”[35],《太史公》百三十篇注云“十篇有錄無書”[36]等。由此可推知,《虞初周說》在東漢早期是尚存的,班固是見過完帙的。可惜的是其對此書的文體性質(zhì)未曾論及。既然在班固時代此書完帙尚存,那么張衡也是可以見到此書的。因為從班固時代到張衡時代這段時間里,政治基本穩(wěn)定,未發(fā)生大的戰(zhàn)亂,亦未有發(fā)生災難性的書厄,張衡又曾作過太史令,有機會接觸密室里的各類秘書,故其應是見過《虞初周說》的,對《虞初周說》的文體性質(zhì)也是十分清楚的。
我們來看看張衡是怎么描述《虞初周說》的。其《西京賦》云:“天子乃駕雕軫,六駿。戴翠帽,倚金較。璿弁玉纓,遺光倏爚。建玄弋,樹招搖。棲鳴鳶,曳云梢?;§和魇福珈刮U旄。華蓋承辰,天畢前驅(qū)。千乘雷動,萬騎龍趨。屬車之簉,載獫猲獢。匪唯玩好,乃有秘書。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從容之求,實俟實儲。于是蚩尤秉鉞,奮鬣被般。禁御不若,以知神奸。魑魅魍魎,莫能逢旃?!盵37]這段話是描述天子畋獵的,天子畋獵有一個很大的動機是玩好娛樂。如司馬相如《子虛賦》云:“王乃登云陽之臺,怕乎無為,憺乎自持。勺藥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終日馳騁,曾不下輿。脟割輪焠,自以為娛。……王悉發(fā)境內(nèi)之士,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獲,以娛左右?!盵38]“玩好”就是玩賞與愛好,《周禮·天官·大府》云:“凡式貢之余財,以共玩好之用。”[39]其實,天子畋獵已不僅限于個人玩好,且有著強烈的神學目的和政治功用。如“建玄弋,樹招搖”便極具神學象征意義,我們看看《西京賦》中此句的注解便可知曉。注云:“玄弋,北斗第八星名,為矛頭,主胡兵。招搖,第九星名,為盾。今鹵簿中畫之于旗,建樹之以前驅(qū)。善曰:《禮記》曰,招搖在上,急善其怒。鄭玄曰:繕讀曰勁。畫招搖星于其上,以起軍堅勁,軍之威怒,象天帝也?!盵40]玄弋為矛頭主胡兵,招搖為盾象天帝?!罢袚u”對“玄弋”抑制,便寓意著大漢對匈奴、大宛等胡國的抑制的神學目的。張衡所說“匪為玩好,乃有秘書”,就是這個意思。許慎《說文解字》云:“秘,神也。從示,必聲?!盵41]戴侗《六書故》卷三云:“秘,兵媚切。密禱也。漢有秘祝?!盵42]由此也可以知道,“秘書”乃是密禱之書。并且,畋獵的神學目的與政治功用是淵源有目的,有秘書所載?!队莩踔苷f》就是此類秘書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種,故其說“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因此,薛綜注曰:“小說,醫(yī)巫厭祝之術(shù),凡有九百四十三篇。言九百,舉大數(shù)也。持此秘術(shù),儲以自隨,待上所求問,皆常具也?!盵43]薛綜說《虞初周說》為“醫(yī)巫厭祝之術(shù)”的“小說”,應大體不差,與《史記》所載“雒陽虞初等以方祠詛匈奴、大宛”事互相呼應。
天子畋獵是有一定儀式的。宋玉的《高唐賦》記述較詳:“有方之士,羨門高溪。上成郁林,公樂聚谷。進純犧,禱琁室。醮諸神,禮太一。傳祝已具,言辭已畢。王乃乘玉輿,駟倉螭,垂旒旌,旆合諧。大弦而雅聲流,冽風過而增悲哀。于是調(diào)謳,令人惏悷憯凄,脅息增欷。于是乃縱獵者,基趾如星。傳言羽獵,銜枚無聲。弓弩不發(fā),罘(罕)不傾。涉莽莽,馳蘋蘋。飛鳥未及起,走獸未及發(fā)。何節(jié)奄忽,蹄足灑血。舉功先得,獲車已實。王將欲往見,必先齋戒。差時擇日,簡輿玄服。建云旆,霓為旌,翠為蓋。風起雨止,千里而逝。蓋發(fā)蒙,往自會。思萬方,憂國害。開圣賢,輔不逮。九竅通郁,精神察滯,延年益壽千萬歲。”[44]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天子畋獵要先“進純犧,禱旋室。醮諸神,禮太一”進行祭祀,然后才“千乘雷動,萬騎龍趨”進行圍獵,最后慶賀所得,并祝天子“延年益壽千萬歲”。這些活動均與方士有莫大關(guān)系,方士掌握著祭祀活動的具體操作方法,而且知曉畋獵時禁御避忌。虞初就是一個深諳此道的通神方士,故其所挾《周說》也應與此術(shù)極為相關(guān)。
《虞初周說》為“醫(yī)巫厭祝之術(shù)”之秘書,與虞初衣黃衣號稱黃車使者的身份也是相吻合的。武帝好神仙,故許多方士便挾神仙之術(shù)而干祿?!逗鬂h書·方術(shù)列傳上》:“漢自武帝頗好方術(shù),天下懷協(xié)道藝之士,莫不負策抵掌,順風而屆焉。后王莽矯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讖言,士之赴趣時宜者,皆騁馳穿鑿,爭談之也?!允橇暈閮?nèi)學,尚奇文,貴異數(shù),不乏于時矣?!盵45]正如王瑤先生在《小說與方士》中所說:“(方士)像經(jīng)生儒士一樣,他也想干祿,想把生活的基礎(chǔ)依附在帝王貴族間……即使是巫……也還是想乘機求騰達的。”[46]因此,“他們?yōu)榱讼氲玫降弁踬F族們的信心,為了干祿,自然就會不擇手段地夸大自己方術(shù)的效異和價值。這些人是有較高的知識的,因此志向也就相對地增高了;于是利用了那些知識,借著時間空間的隔膜和一些固有的傳說,援引荒漠之世,稱道絕域之外,以吉兇休咎來感召人;而且把這些依托古人的名字寫下來,算是獲得的奇書秘籍,這便是所謂小說家言”[47]。由于為投武帝求仙之好而著秘書,故秘書的性質(zhì)會深受影響。日本鹽谷溫《中國小說概論》說:“武帝既享盡現(xiàn)世的富貴榮華,求長生不死之情更切,故頗信神仙之說,重用方士。于是李少君、少翁等,爭獻神怪奇方,寵遇一時。虞初也是這些方士中的一人,則其書系搜集神仙奇怪的事,亦不難想象?!盵48]鹽谷溫清楚地看到了武帝求長生不死之情對《虞初周說》文體性質(zhì)的影響。
《西京賦》李善注引應劭曰:“其說以《周書》為本?!盵49]應劭是否見過《虞初周說》這部書,實難斷言。盡管應劭少篤學,博覽多聞,但想親見像《虞初周說》這樣的秘書,亦非易事。無論是西漢還是東漢,皇家都對秘書控制極嚴。如《漢書·百官公卿表》:“蒲侯蘇昌為太常,十一年坐藉霍山書泄秘書免?!盵50]又《漢書·霍光傳》:“山又坐寫秘書,顯為上書獻城西第,入馬千匹,以贖山罪?!盵51]東漢文禁雖有所放松,但秘書也只有在非常情況下才可開示。如《后漢書·左周黃列傳》:“原之天意,殆不虛然。陛下宜開石室,案《河》、《洛》。外名史官,悉條上永建以前至漢初災異,與永建以后訖于今日,孰為多少?!盵52]又《后漢書·李固傳》:“此天下之紀綱,當今之急務(wù)。陛下宜開石室,陳圖書,招會群儒,引問得失,指擿變象,以求天意。”[53]在漢代,能見到秘書的只能是那些史官、太常與校書郎。覽應劭平生經(jīng)歷,似未做過這些官職,故很難說他曾親見過《虞初周說》這部秘書。因此,他說《虞初周說》“以《周書》為本”,曾遭今人懷疑。如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云:“此(《臣壽周紀》)與上文《周考》,下文《周說》同例。當以周遍、周普解之,謂雜事叢談之紀錄也。不應目為紀周時事?!盵54]張語可備一說,惜無文獻依據(jù)。
當然,應劭所說也不會是空穴來風,應有所本,故歷來人亦多信之,由此往往尋跡《周書》而探《周說》之佚。清朱右曾《逸周書集訓校釋》錄疑出《虞初周說》者四事:“日本有十,迭次而出,運照無窮,堯積為妖,十日并出,故為羿射死”,“岕山,神蓐收居之,是山也,西望日之所入其氣圓,神經(jīng)光所司也”,“天狗所止,地盡傾,余光燭天為流星,長數(shù)十丈,其疾如風,其聲如雷,其光如電”,“穆王田,有黑鳥若鳩,翩飛而跱于衡,御者斃之以策,馬佚不克止之,躓于乘,傷帝右股”[55]。朱右曾云:“穆王之書并無闕逸,且其文亦不類本書,李善注引此《古文周書》,下又引《東觀漢記》朱勃上書理馬援曰‘飛鳥躊衡,馬驚觸虎’云云,則亦非出于《汲冢瑣語》也。考《藝文志》小說家有《虞初》九百四十篇,應劭曰:‘其言以《周書》為本’然則此文及上三條出于《虞初》乎?”[56]陳自力先生考證并認為:“朱右曾所疑四條中,唯有此條(‘穆王田’條)可能出于《虞初周說》。”[57]陳先生又于《文選·張衡思玄賦》李善注引《古文周書》中找出一條疑似出于《虞初周說》的一段文字:“周穆王姜后,晝寢而孕。越姬嬖,竊而育之。斃以玄鳥二七,涂以彘血,置諸姜后,遽以告王。王恐,發(fā)書而占之,曰:蜉蝣之羽,飛集于戶,鴻之戾止,弟弗克理?;熟`降誅,尚復其所。問左史氏,史豹曰:蟲飛集戶,是日失所。惟彼小人,弗克以育君子。史良曰:是謂闕親,將留其身,歸于母氏,而后獲寧。冊而藏之,厥休將振。王與令尹冊而藏之于櫝。居三月,越姬死,七日而復,言其情曰:先君怒予甚。曰:爾夷隸也,胡竊君之子,不歸母氏,將置而大戮,及王子于治?!盵58]王齊洲先生說:“從唐宋人所引《周書》來看,其不明來歷的部分,多具解說性、傳奇性和故事性。……這些奇聞逸事不見于《尚書·周書》或《逸周書》,其來源當為與《周書》相關(guān)的記錄周代奇聞逸事的別一部書,而以‘其說以《周書》為本’的小說總集《虞初周說》的可能性最大?!盵59]這些先生的考論讓人備受啟發(fā),只可惜沒有直接有力之確證。如果以這些遺文來看定《虞初周說》的文體性質(zhì),還是極具風險性的。因此,魯迅先生便采取審慎的態(tài)度來看待朱右曾所錄《虞初周說》的遺文,未置可否。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虞初)所著《周說》幾及千篇,而今皆不傳。晉唐人引《周書》者,有三事如《山海經(jīng)》及《穆天子傳》,與《逸周書》不類,朱右曾疑是《虞初說》。”[60]
《漢志》所著錄《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現(xiàn)能找到確證的遺文無一,通過學者考證疑出于《虞初周說》的遺文亦不甚多。幾近千篇《虞初周說》在流傳中為何會出現(xiàn)如此怪現(xiàn)象,不免令人生疑。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十三《九流緒論下》云:“小說卷帙繁重者,《太平廣記》之五百,《夷堅志》之四百,極矣。而不如虞初之九百也。秦漢之篇即唐宋之卷,《太史公書》一百三十卷,《漢志》作百三十篇。然三代之書至繁不過百卷,不應虞初卷多乃爾。余恐虞初之篇,即《尚書》百篇之篇,則九百篇者不過九百事,計以后世之卷,不過數(shù)十余耳,今其說一不存。按《漢志》,虞初,河南人,武帝時方士,號黃車使者。蓋《七略》所稱小說,惟此當與后世同。方士務(wù)為迂怪,以惑主心?!渡癞悺?、《十洲》之祖襲有自來矣。”[61]胡應麟所說還是極具道理的,《虞初周說》雖近千篇,一則即或為一篇,小說多為“叢殘小語”,故此書并非皇皇巨著。如《漢志》著錄枚皋賦百二十篇,枚皋作賦迅疾,多為短章小篇,一百二十篇即為一百二十首。同理,《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或指九百四十三首。即便如此,但其遺失之巨依然令人驚異。其實,這正體現(xiàn)了《虞初周說》為秘書的文體性質(zhì)。正因為《虞初周說》為秘書,故在當時幾乎得不到外泄流傳,見到者只為少量的史官、校書官。后來一旦遇到大的災難性的書厄,便會整體流失,故后世很少見到遺文。《虞初周說》于《隋書·經(jīng)籍志》就未見載,說明遺失于唐前。故唐以后人很難對其本來面貌有比較確切的把握。因此我們只能結(jié)合當時大的歷史背景及其個人身份,對這部秘書作一大致的估略。孫遜《中國古代小說與宗教》說:“由于神仙方術(shù)的神仙家思想屬于一種上層社會的宗教。因此這些方道仙話的主體也多是上流社會的人物,如帝王將相以及圍繞在他們周圍的一些人。有關(guān)庶民成仙的故事往往很少。這一特點使?jié)h代興起的方士小說形成了一個獨屬于上層社會的故事群,并與漢魏以來興起的庶民的妖鬼故事判然有別?!盵62]孫遜先生所說極有道理,如《漢志》所著錄小說多寫上層統(tǒng)治者,像《列仙傳》、《西京雜記》類小說也是有仙而無怪。因此,《虞初周說》雖近千篇,但其內(nèi)容恐怕并沒有后人想象的那么寬泛。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二十五史《藝文志》著錄小說資料集解”(11AZD062)的階段成果。
注釋:
[1] 王齊洲:《〈漢書·藝文志〉著錄之〈虞初周說〉探佚》,《南開學報》2005年第3期,第40頁。
[2]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402頁。
[3]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45頁。
[4] (唐)李善:《文選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5頁。
[5]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45頁。
[6] 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17頁。
[7] 王齊洲:《〈漢書·藝文志〉著錄之〈虞初周說〉探佚》,《南開學報》2005年第3期,第41頁。
[8] 陳自力:《〈虞初周說〉考辨三則》,《廣西大學學報》1988年第2期,第69頁。
[9] 顧頡剛:《虞初小說回目考釋》,《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頁。
[10] 袁行霈:《〈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考辨》,《文史》第七輯,第184頁。
[11] 龍文玲:《漢武帝對西漢小說影響考論》,《石家莊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第79頁。
[12] 陳自力:《〈虞初周說〉考辨三則》,《廣西大學學報》1988年第2期,第69頁。
[13] 向新陽校注:《西京雜記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49頁。
[14] 李昉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19頁。
[15] 顏昌墝:《管子校釋》,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351頁。
[16] (漢)劉向:《列仙傳》卷上,四庫全書本。
[17] 葉庭珪:《海錄碎事》卷十三下,四庫全書本。
[18] [英]羅伯遜:《基督教的起源》,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8年,第4頁。
[19] 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77頁。
[20] 童恩正:《中國古代的巫》,《中國社會科學》1995年第5期,第55頁。
[21]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493—1494頁。
[22] 黃暉:《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13—314頁。
[23]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第1394頁。
[24]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第484頁。
[25]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第4169頁。
[26] (唐)孔穎達:《毛詩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37頁。
[27] (唐)孔穎達:《毛詩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67頁。
[28] (唐)賈公彥:《周禮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47頁。
[29] (清)惠士奇:《禮說》,四庫全書本。
[30] (宋)韓元吉:《送蘇季真赴湖北憲司屬官》,《南澗甲乙稿》卷二,四庫全書本。
[31] (清)姜宸英:《湛園札記》卷四,四庫全書本。
[32] 王齊洲:《稗官與才人——中國古代小說考論》,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第58頁。
[33]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72頁。
[34]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555頁。
[35]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13頁。
[36]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14頁。
[37] (唐)李善:《文選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5頁。
[38] (唐)李善:《文選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22頁。
[39] (唐)賈公彥:《周禮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78頁。
[40] (唐)李善:《文選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5頁。
[41]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頁。
[42] (宋)戴侗:《六書故》卷三,四庫全書本。
[43] (唐)李善:《文選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5頁。
[44] (唐)李善:《文選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67頁。
[45]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705頁。
[46] 王瑤:《中古文學史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11頁。
[47] 王瑤:《中古文學史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91頁。
[48] [日]鹽谷溫:《中國小說史略》,北京:中國書店,1921年,第20頁。
[49] (唐)李善:《文選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5頁。
[50]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797頁。
[51]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956頁。
[52]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033頁。
[53]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077頁。
[54] 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43頁。
[55]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第17頁。
[56]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第17頁。
[57] 陳自力:《〈虞初周說〉考辨三則》,《廣西大學學報》1988年第2期,第70頁。
[58] 陳自力:《〈虞初周說〉考辨三則》,《廣西大學學報》1988年第2期,第70頁。
[59] 王齊洲:《〈漢書·藝文志〉著錄之〈虞初周說〉探佚》,《南開學報》2005年第3期,第44頁。
[60]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第17頁。
[61] (明)胡應麟:《九流緒論下》,《少室山房筆叢》卷十三,四庫全書本。
[62] 孫遜:《中國古代小說與宗教》,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