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燕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 上海, 200241)
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近百年間,詞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極其繁盛的局面,詞學經(jīng)歷了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zhuǎn)換。晚清民初,動蕩的時局、幽微的心境,將大批身處時代轉(zhuǎn)型中的士大夫文人匯聚一處,寄意于詞,形成很多詞社群落。近代詞學在區(qū)域分布上存在著很大的不平衡性。晚清詞人結社,主要集中于北京、上海、江蘇、浙江、福建一帶。至民國,逐漸形成北京、上海、南京三大詞學活動中心。如《同聲月刊》創(chuàng)刊號中所言:“歷年變亂,詞人多集北京、上海,聯(lián)吟遣憂?!敝档靡惶岬氖?,近代的南北詞社人士,涇渭分明,流動性并不很強。南北詞壇形成了各自獨特的文化品格。從一般層面上講,一個為士人風云際會之所,意“以風雅之才,求康濟之學”;一個是外人蔭庇之租界,為遺老文士棲身息影之處,借文酒之會,以遣憂生念亂之懷。從創(chuàng)作上看,以北方詞社為據(jù)點的詞人,慢慢掙脫形式的拘束,思想、藝術上都較為多樣,南方則更多跟隨常州派后勁朱祖謀之宗風。
1906年,朱祖謀“以病乞解職,卜居吳門”,投入到純粹的??敝畬W中去了。他這種遺老式處世方式與生活方式,在當時南方詞壇很有代表性,成一時風尚。如龍榆生所言,“一時詞流,如鄭大鶴(文焯)、況夔笙、張沚莼(上龢)、曹君直(元忠)、吳伯宛(昌緩)諸君,咸集吳下,而新建夏吷庵(敬觀)、錢塘張盂劬(爾田),稍稍后起,亦各以倚聲之學,互相切摩,或參究源流,或比勘聲律,或致力于清真之探討,或從事夢窗之宣揚,而大鶴之于清真,弘揚尤力,批校之本,至再至三,一時有‘清真教’之雅謔焉。”朱祖謀主盟下的南方詞壇,引領一時詞學潮流,在校勘、聲律、鑒賞、詞史研究中取得極大成就,受到近年來研究者的廣泛關注。相對來講,對北方詞壇的研究則較為沉寂。晚清民國的京津詞壇,并未受“學人之詞”的朱氏宗風所籠罩,比之南方詞壇的關注詞藝,北方詞壇更關注時代、社會與性靈在詞創(chuàng)作上的反映,并在文化形態(tài)、詞人群體、社集性質(zhì)上都表現(xiàn)出獨特的面貌。
北京在近代中國是社會變革的中心,也是各種政治勢力,各種時代思想,交鋒、碰撞的主戰(zhàn)場。晚清時,京師作為王權統(tǒng)治下的首善之區(qū),有著帝都獨特的以政治權威為中心的文化領域形態(tài)。但在這種羈縻的文化領域形態(tài)之下,中國京師的士大夫又有著清議的傳統(tǒng),總是力圖在皇朝的體制內(nèi)外建立自己的輿論中心。從東漢的太學到晚清的洋務運動、戊戌維新變法,北京一直存在著一個制約皇權、民族自救、改造社會的士大夫的公共輿論空間。辛亥革命后,北京經(jīng)歷洪武帝制、張勛復辟、及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等的交替執(zhí)政,社會動蕩不安。從1917年至1925年,北洋政府換了43屆內(nèi)閣,長不過兩三年,短的只有一天。與北京的風云變幻相比,毗鄰的天津則是一個寧靜的所在,在激烈政治斗爭中敗下陣來的士大夫常常選擇退居天津做寓公,詩酒唱酬之余對時局作觀望之勢,預備東山再起。故在天津聚集著大量的前朝遺老顯宦,閑居終日,以唱和交游為事。在近代,京津兩地互為表里,詩社詞社云集,構成一個獨特的文化公共領域。
京津文化公共領域中存在著兩個核心區(qū)域,一個是北京的宣南,另一個是天津的塘沽。所謂“宣南”就是明清時期北京城宣武門以南的地區(qū)。夏仁虎在《舊京瑣記》中說:“舊日漢官,非大臣有賜第或值樞廷者,皆居外城,多在宣武門外。土著富室則多在崇文門外,故有東富西貴之說?!彼蔷h族仕宦的聚居地,也是每三年一次各省舉人入都應試的居留之所。在這個公共領域內(nèi),漢族士大夫相互交游,在政治上彼此挽引,形成以曾國藩為代表的“行省官僚集團”,成為對抗?jié)M人專權的政治力量。顧炎武近代民主思想的形成與傳播從這里開始;維新運動——公車上書在這里拉開序幕;北京詞人社集也多召集在這里。天津的塘沽扼海河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有“京畿門戶”之稱,而且風景優(yōu)美。從京師出來的名流顯宦多卜居于此。1928年夏,郭則沄在此結須社,影響極大,社集滿百次始止,刊有《煙沽漁唱》二冊。
近代北京詞社雅集的活動場所主要有以下四個,它們各自代表著不同社會階層的詞人群體,并在京津這個“文學場”中擁有各自不同的價值與意義。
1.名園府邸。這是北京貴族詞人出入的場所,這個詞人群處于中國社會階層金字塔的頂端。在晚清最具代表性的是盛昱的“意園”及“八旗詞人群”。盛昱是同光清流之中為數(shù)不多敢于直言朝政的滿洲貴族,與慈禧、帝黨關系密切,家居有清望,邸有“意園”,“一時英才計偕入京者,多往伯熙家”,有“龍門”之譽。道、咸、同、光、宣五朝,八旗子弟中始終保持著一支有一定數(shù)量和較高創(chuàng)作水平的倚聲隊伍。漢軍旗人楊鐘羲輯選清代八旗人詞為《白山詞介》五卷,收入晚清詞人二十二家。道光十九年(1893)有顧太清與許云林、李紉蘭、沈湘佩等名媛詞人結的“秋江吟社”。還有晚清臺閣詞人的唱和。民國初有以張伯駒、袁寒云、方地山、樊增祥為核心的“民國四公子”詞人群,刻有《蛇尾集》。1925年有以潭篆青發(fā)起的“聊園詞社”。他們的詞中展現(xiàn)出那個時代特有的貴族生活模式:郊外踏春、名園觀花、賞月聽琴、鑒別字畫、靜坐思人……如張伯駒所言:“昔余中年盛時,牡丹時節(jié)每設筵邀詩詞老輩賞花,自開至謝。趙劍秋進士曰:此真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也。夜懸紗燈,或彈琵琶、唱昆曲,酒闌人散已子夜矣?!边@些詞人作詞多不拘門派和家法,以自己之嗜好,取開放之態(tài)度。該京師上流文化領域相對比較封閉,詞人生活、思想是超時代,超現(xiàn)實的,漫步于云端,閑雅、雍華、寂寞。從他們的社集與作品中,我們能窺見古典貴族式的生活情調(diào)與文化趣味,這是北京詞壇獨有的風景。
2.士子會館。這是近代北京文化公共領域中最為活躍、最具生機的場所。生活在這里的多是進京應試的舉子,或初調(diào)入京的官員,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是北京“文學場”中的異質(zhì)力量,他們需要通過積極的文學、社會活動在京師取得聲譽,最終進入主流政治、文化體系。法蘭克福學派的哈貝馬斯在“公共領域”的界定中曾說:“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的前身是文學公共領域,通過文學藝術的討論而聚集起來,隨后從文學問題轉(zhuǎn)向政治問題形成政治的公共領域。”很多初入京師的士子,其社會活動大多是從文學社集開始的,而通過文學社集最終未能在政治上取得地位的士子,則只能是京津“文學場”中的過客。如道光二十五年(1845),蔣春霖曾多次奉母命游京師參加科考。在京師他通過文學活動聲聞鵲起,人爭與交,但很快因耿介孤直,未能側身官場而離開了。很多著名詞人都曾這樣在北京詞壇曇花一現(xiàn)。這是京津詞壇特有的現(xiàn)象。
光緒十一年(1885),文廷式入都,結交沈曾植、袁昶、盛昱諸人。參加盛氏的意園雅集,名動公卿。光緒十五年(1889),在京與黃遵憲納交。積極參與朝政變革,與張之洞、張佩綸等號朝廷之“清流”。在這些年里,文廷式曾南下蘇州、江西、湖南與鄭文焯、王闿運等游,并與鄭文焯結詞社于鄭氏之壺園。同治十年(1871)王鵬運上京應試不第,滯留京華,開始在京城展開文學活動。光緒十四年(1888),他官居內(nèi)閣,與同官端木埰、況周頤、許玉琢研習詞學,將唱和之作結集為《薇省同聲集》。光緒二十二年(1896)王鵬運在京師舉“咫村詞社”,強邀到京為官的朱孝臧同作。兩年后,鄭文焯赴京參加會試,也邀其入社。至此,詞學史上號稱“清季四大詞人”的四位詞家齊聚京華,臨桂詞派的領袖核心得以最終形成,揭起京津社集的高潮。民國之后,又有聊園詞社、蟄園律社、瓶花簃詞社,關穎人在30年代后期又曾重結咫社……這個群體是京津詞壇的主流,在創(chuàng)作上取得極大成就。但有一點需要引起注意的是,京津詞壇詞人的社集與創(chuàng)作,是與他們的社會改良、民族救亡活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光緒二十一年(1895),文廷式與變革派官僚王鵬運、沈曾植、許士均等公開變法維新組織“強學會”。他們與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的維新派也有密切的聯(lián)系。甲午戰(zhàn)爭期間,文廷式、王鵬運、黃遵憲三人在國家傾危之際,有酬答詞作近十首。義和團、八國聯(lián)軍侵華時,朱孝臧、劉福姚至王鵬運寓所避難,有抒社稷之痛的著名的《庚子秋詞》。這是京津詞壇的又一大特點,相對于南方詞壇的棲身息影,專注詞章,北方詞壇是積極入世,與國家時局息息相關的。
3.同鄉(xiāng)會所。這種以地域為紐帶聯(lián)結起來的社會關系,在京津的政治、文學活動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如同治十年(1871),王鵬運進京落第后滯居京師,參與以廣西籍文士為主的京師“覓句堂”文學活動。此為王鵬運步入北京文壇、政壇之始。王闿運在咸豐七年(1857)中舉人后,入同鄉(xiāng)曾國藩幕府,參與曾身邊文人群的唱和,期望在政治上一展身手。而最具典型意義的是1928年夏,在天津結的須社,該社成員多為流寓天津的閩籍詞人。京津“文學場”中的士人具有“流寓性”,這使鄉(xiāng)邦、師友在他們文學、社會活動中的地位極為突出。
4.茶樓酒肆。這是京師風塵小吏的聚會之所。這些小京官地位既不顯赫,俸祿也不優(yōu)厚,浮沉郎署,安于平淡。他們是北京城的常駐戶,平時有很多自得其樂的法子,釀酒栽花,出入茶園戲館,閑來也作詞,很多人在詞壇甚為活躍。如孫超,他在晚清道、咸年間的詞壇上相當活躍,先后組詞社多次,為這一群體之風雅魁首??偟膩碇v這個詞人群體詞作在內(nèi)容、格調(diào)都較為市井,在近人詞選中備受冷遇?,F(xiàn)有的清詞總集、選集中很少,甚至根本不選他們的詞。其實他們是京津詞壇的群眾,雖不光芒奪目,但對該地域詞創(chuàng)作的繁榮和發(fā)展有著自己的特殊貢獻與價值。
此外,生活在這一文化公共領域內(nèi)的京津詞人群體也具有一些明顯的特點:一、階層分明。貴族詞人群、士人詞人群、風塵小吏詞人群,陣營明晰,彼此很少有交游;創(chuàng)作上詞的內(nèi)容、思想、風格也差異巨大。二、精英意識。京津詞壇的士大夫們,更強烈地表現(xiàn)出一種精英主義的情懷,將自己看做是負有某種道德或時代使命的精英人物,力圖領導風氣,改變風氣。這一特點,在他們交游活動留下的文字中是表現(xiàn)得相當突出的,也在這點上使他們與活躍在上海文化公共空間的士人區(qū)別開來。即使風塵小吏,也多多少少沾染了一些官場習氣,同時也比其他地方的官宦更多一些政治敏感。三、情趣高雅。京津詞壇詞人的詞作中,淫詞艷賦較少,士大夫閑雅生活的吟唱較多。雅集形式上也更富文化意味,常飲酒賦詩,繼之以射,繼之以畫。
晚清民國京津詞壇的社集呈現(xiàn)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大致從光緒十一年(1885),文廷式入都到光緒二十六年(1900),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朱孝臧、劉福姚、王鵬運作《庚子秋詞》為止。這一階段是常州派逐漸取代浙派,在京師詞壇確立其主流地位的時期。這一階段,京津詞壇的社集有:
1.秋江吟社 道光十九年(1893)有顧太清與許云林、李紉蘭、沈湘佩等名媛詞人結的“秋江吟社”。是近代最重要的女性文學社團。
2.榆社 光緒十一年(1885)盛昱與八旗詞人志銳、志潤、承齡、楊忠義等在意園結榆社,常至陶然亭雅集,兼為詩鐘之戲。
3.咫村詞社 光緒二十二年(1896)王鵬運在京師舉“咫村詞社”,成員有王鵬運、況周頤、朱孝臧、鄭文焯、繆荃孫、宋育仁等?;顒訛槊吭伦R辉~人生日,合為一集。咫村詞社的成立是臨桂詞派形成的一個重要標志。此后王鵬運、況周頤、鄭文焯、朱祖謀漸稱“清末四大詞人”,臨桂詞派遂漸得以風行天下,成為清季之主流詞派。
4.校夢龕詞社 光緒二十五年(1899)參加咫村詞社的多位詞人離京,咫村社事活動式微,王鵬運又結“校夢龕詞社”。成員主要有王鵬運、朱孝臧、張次珊、王夢湘、成昌、左笏卿、裴韻珊等。
5.著涒吟社 宣統(tǒng)前后,京師有著涒吟社,成員有王潛剛(饒生)、定信(可安)、袁祖光(小偁)、冷汝楫、邵福楙(粹夫)、顧承曾(伯寅)、萬秉鑒(朗亭)、胡晉林(楚柟)、張瑜(郁庭)、袁祖榮(蕙村)、李國瑜(紹堂)、王祖翰(苑丞)、黃甲第(旭初)、俞麗宸、余際春(梅岑)、周煥常(劍青)、袁士鐔(劍星)、戴岑永、沈宗畸(太牟)、孫雄(師鄭)等,是一個京城小吏的吟集。
第二階段,從1925年聊園、趣園始立詞社開始至盧溝橋事變?yōu)橹?。這一時期,京津詞壇開始擺脫常州派詞風影響,轉(zhuǎn)而推崇北宋,尊高周柳,很多詞人藝術取徑較廣,風格活潑多樣。這一階段,京津詞壇的社集有:
1.咫社 1913年,稊園園主關賡麟創(chuàng)稊園詩社。“關穎人(賡麟)除稊園詩社外,又倡立咫社,專作詞。旋將詩詞合為一,仍稱稊園吟集?!背蓡T有羅癭公、王書衡、鄭叔進、顧亞遽、沈硯農(nóng)、夏蔚如、高閬仙、曾重伯、李孟符、侯疑始、靳仲云、丁閣松等,遇春秋佳日,于游燕之暇,迭有唱酬,延至二十年不衰。
2.寒廬吟社 1913年冬,袁克文居北京,與易哭庵(順鼎)、何鬯威、閔葆之,步林屋、梁眾異、黃秋岳、羅癭公等結寒廬吟社于南海流水音,請畫師汪鷗客作《寒廬茗話圖》,時人目為“寒廬七子”。
3.藝社 孫去疾、慶珍、定信、沈宗畸等人創(chuàng)藝社。成員有孫去疾(谷紉)、陳明遠(哲甫)、定信(可安)、袁祖光(瞿園)、沈宗畸(太牟)、曾福謙(伯厚)、成昌(子蕃)、唐復一(壺公)、張景延(曼石)、張瑜(郁遲)、賀良璞(履之)、夏仁虎(蔚如)、駱成昌(南禪)、壽璽(石工)、許學源(游仙)、項乃登(琴莊)、蕭亮飛(雪蕉)、黃翹芝(穎傳)、張伯楨(滄海)、金綬熙(勺園)、劉光烈(純熙)、宋大章(寰公)、何震彝(鬯威)、周維谷(萍紫)、馬小進(退之)、李超(漢如)、徐珂(仲可)、張之鶴(立群)、鄔慶時(伯健)等47人,共集六課。
4.聊園詞社 1925年潭篆青發(fā)起。夏孫桐《悔龕詞·自記》云:“乙丑冬,潭篆卿諸君又結聊園詞社,一歲中積十余闋,平生所作,斯為最多?!鄙缬延汹w椿年(劍秋)、呂桐(花鳳)、章華(曼仙)、汪仲虎(曾武)、夏孫桐(閏枝)、陸增煒(彤士)、三多(六橋)、劭端彭(次公)、洪汝凱(澤丞)、溥儒(心畬)、壽鑈(石工)等?!岸敃r居天津者郭則沄嘯麓、章鈺式之、楊壽枏味云等亦常于春秋佳日來京游賞時歡然與會。”張伯駒也有參與,但所作不多。
5.蟄園律社 1937年,郭蟄云由天津移居北平,結蟄園律社,張伯駒為詞社中堅,其他成員尚有夏仁虎(枝巢)、傅岳棻(治薌)、陳宗藩(莼衷)、黃孝紓(公渚)、黃孝平(君坦)、關穎人等30余人,參與者皆為詞壇名士。張伯駒所作大都收入《叢碧詞》。聊園詞社詞人所作以夢窗玉田流派居多,到蟄園律社繼而提倡北宋,尊高周柳。
6.瓶花簃詞社 1937年,郭蟄云又結瓶花簃詞社。每課皆由主人備饌。成員有夏仁虎(枝巢)、傅岳棻(治薌)、陳宗藩(莼衷)、張伯駒(叢碧)、黃孝紓(公渚)、黃孝平(君坦)、黃嘿園等。
7.須社(天津)1928年夏,郭則沄與郭侗伯、徐芷升、楊味云、章式之、胡晴初、陳仁先、林子有等二十余人結須社,陳庵、樊樊山亦間與之,此為北方詞社重張壇坫之最盛時期,與滬上朱古微之漚社相犄角。社集滿百次始止,刊有《煙沽漁唱》二冊。
第三階段,四十年代至新中國成立前。這一階段是傳統(tǒng)詞社的現(xiàn)代化時期,社集的組織形式、成員的社會結構、詞作的內(nèi)容及其傳播方式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一階段的詞社有:
1.稊園吟集 為1913年關賡林創(chuàng)立的稊園詩社后身。
2.延秋詞社 1941年由張伯駒等創(chuàng)立?!堆叛浴吩驴行了?1941)卷三詞錄部收有“延秋詞社第一集甲題”,社員有溥儒、圣逸、俞岳棻、夏枝巢、高君武等。
在這三個階段之間,分別有三次沉寂期。一次是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及辛亥革命時期。特別是辛亥革命以后,八方鼎沸,原先繁華的政治中心——北京詞壇一片蕭條。隨著時局重心的南移,詞人活動與社事也多移至南方進行。租界上海因為流人合集,而成了新的詞學重鎮(zhèn)。另一次是在盧溝橋事變以后,北京淪為邊地,詞人星散避難。第三次是在“反右斗爭”、“文化大革命”時期。京津社集的興衰除了當時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影響之外,它還是全國詞學活動及詞人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京津詞壇的盛衰,并不是一個孤立的地域現(xiàn)象,它與當時全國的詞學活動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從上述敘述及對當時詞壇情況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民國京津詞社在1925—1937年、1940—1943年及建國后的1950年曾先后迎來三個創(chuàng)作高潮。而這幾年也正是民國詞學的黃金時期。1929年,《清詞鈔》編纂處成立。1933年4月,《詞學季刊》創(chuàng)刊,至1936年9月???,共計出了11期。1940年,《同聲月刊》刊行。另外,在1929年至1937年,詞集出版數(shù)目也最為密集。在1940年前后,曾出現(xiàn)過一個詞集刊行的小高潮。由此可見,1925—1937年及1940—1943年北京詞壇的繁榮,是全國詞學活動大潮沖擊下的一種表現(xiàn)。
另一方面,京津詞人的“流寓性”與非專業(yè)性限制了京津詞壇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北京詞社中人很多為南人,他們于風云際會之時匯聚北京,但除少數(shù)外很多又會隨時局風會的轉(zhuǎn)移而逐漸流動到外省。而且他們不是專業(yè)的文人,大多有著政治家、教育家、藝術家、學者等多重身份,作詞乃其余事。這種詞人隊伍的不穩(wěn)定,也造成了京津詞壇社集的興衰不定。京津社集發(fā)展的三個階段,在一定程度上描畫出了近代詞壇詞風演化的軌跡。但京津詞壇一直缺乏專家詞人對詞法的潛心研究,也缺乏嚴謹?shù)睦碚撝?。京津詞壇更專注的是唱和活動本身的風雅和這背后的社會政治功能,雖然社集繁榮卻顯得浮華,特別是進入民國之后,詞學活動便缺乏了一種厚重的底蘊。常州派推尊詞體之后,現(xiàn)代詞學的轉(zhuǎn)型表現(xiàn)在現(xiàn)代傳播媒介的引入與古典詞學典籍的收校整理兩個方面。前者有《詞學》、《詞學季刊》、《同聲月刊》等現(xiàn)代詞學雜志的創(chuàng)立,后者有王鵬運、朱祖謀在??痹~律上作出的成就,這些其實為現(xiàn)代詞學學科的建立,詞學研究學院派發(fā)展鋪平了道路。而北京詞壇雖然有王國維、梁啟超、胡適等在傳統(tǒng)詞學觀念上的革新,但這更多的是傳統(tǒng)詞學界外的聲音。在京津詞壇的主流詞人群中,對雅集的認識一直停留在友朋唱和、美酒雅趣上,特別是民國后期更流于平庸,這使得京津詞壇的活動遠遠落在了時代潮流的后頭,終至慢慢沉寂了。
京津詞壇詞人群數(shù)目龐大,流動性很強。很多詞人只是曇花一現(xiàn),甚至一些重要詞家,他們在詞學成就也是在離開京津詞壇以后,如朱祖謀、況周頤、王闿運等。京津詞人群體,一方面呈現(xiàn)出一種“流寓性”。我曾對清季民國的京津詞壇詞人群籍貫進行過一番考察,大部分是浙江、江蘇、福建三地的詞人。其中浙江集中于杭嘉湖一帶,江左武進、吳縣、陽湖等地,福建是在閩侯。其他還有廣東的番禺、四川的湘潭、長沙。這些地方原本就是傳統(tǒng)詞學昌盛之地。江浙杭嘉湖一帶為清代詞學之淵藪,從葉恭綽《清代詞人產(chǎn)地表》、《全清詞鈔》,嚴迪昌《近代詞鈔》中我們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江浙兩省在清代詞學的發(fā)展中始終處于領袖地位。另外由于近代閩人詞學的振興而形成的區(qū)域詞人群落也成為民國詞人群中的一支重要力量。由此可見,江南文化在北方詞壇依然有著廣泛的影響。此外,江浙、福建一帶經(jīng)濟富庶,封建傳統(tǒng)思想束縛較輕,在近代得風氣之先,培養(yǎng)了一批新型的知識分子,他們離開家園逐步投入到這個時代洪流中去,成為近代政壇上一股重要的革新力量。南方詞人在京津詞壇的主導地位,與晚清漢族士大夫在政治上占有的地位是成正比的。
中國古代文化常常體現(xiàn)出一種地域群落與以家族、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傳承與互動,如宋明的地域文學集團,蜀派、洛學,不僅文化上成一學派,政治上也可成朋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士族,王氏世善書法,謝氏長于詩賦,有的家族幾輩人尋墮緒之茫茫,迴狂瀾于既倒,在中國文化傳承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而京津文化公共領域則通過舉人入都的應試與官員的流動而成為中國文化交流、融合、傳播的樞紐。龍榆生有云:“適張氏《詞選》刊行之后,戶誦家弦,由常而歙,由江南而北被燕都,更由京朝士大夫之文風景從,南傳嶺表,波靡兩浙,前后百數(shù)十年間,海內(nèi)依聲家,莫不沾溉余馥,以飛聲于當世,其不為常州所籠罩者蓋鮮矣!”這里面其實講到了現(xiàn)代傳播媒介未出現(xiàn)之前,傳統(tǒng)詞學傳播的一種典型方式:在常州一個地方,一個叫張惠言的家庭教師,刊行了一本《詞選》,通過這本詞選宣揚了一種詞學理論。這個《詞選》通過他教習學生,在常州家家戶戶間傳播了開去。后又因子弟進京赴試,在京津文化公共領域中廣為傳播,備受推崇。當時這個京津文化公共領域的士子接受并光大了這一理論,并隨著他們以及他們的后學及第后去外省做官,將這一理論帶到嶺南、兩浙,最后常州派傳遍全國,成為清代最重要的詞派。這一過程前后用了百數(shù)十年。在這個傳播過程中,京津詞壇的風行可能是相當重要的一環(huán)。張惠言之刊行《詞選序》在常州派理論流延中當然是一件大事,對中國詞學發(fā)展影響至深至巨,但對他在世時的詞壇卻并無影響。而常州派之傳遍全國,是伴隨著士林風尚的轉(zhuǎn)移而來的。隨著乾嘉盛世已去,京津士大夫群體中有一種末時憂慮的情懷,把自己的忠愛之忱通過比興寄托的方式表現(xiàn)在詞中,一種詞風傳遞著一種對當政者的態(tài)度與時代風氣。所以京津作為全國輿論與公共領域的中心,很多時候有決定一個時代風會的作用。而京津公共領域的士大夫們,更強烈地表現(xiàn)出一種精英主義的情懷,將自己看做是負有某種道德或時代使命的精英人物,力圖領導風氣,改變風氣。這一特點,在他們交游活動留下的文字中是表現(xiàn)得相當突出的,也在這點上使他們與活躍在上海文化公共空間的士人區(qū)別開來。
另一方面,京津詞壇詞人群的社會階層相當蕪雜。我們曾對清季民初京津地區(qū)的文人社集成員的社會身份進行過一番考察,幾乎來自各行各業(yè):有財政實業(yè)部門,教育部門,水利部門,司法部門、國務院、藝術家……如下面一部分主要詞家:
邵瑞彭:南社社友。曾任眾議院議員、善后會議議員,北京師范大學、河南大學等校教授。
邵章:光緒癸卯進士,官奉天提學使。后任中央教育會議議員,北京法政專校校長,約法會議議員,平政院第一庭庭長、代院長等職。
黃孝紓:從古典文學大師陳三立等人受業(yè),結成“漚社”活躍于文壇,專詩詞書畫。曾任山東省公署秘書,山東督辦參議,山東大學、大夏大學教授。建國后為中央文史館員,八十年代兼任《詞學》編委、中國韻文學會顧問。
汪曾武:光緒甲午舉人,曾在巡警部,內(nèi)閣法制院任職。民國后任平政院第一庭書記官。解放后為北京文史館館員。第一庭書記官。解放后為北京文史館館員。
郭則沄:曾任銓敘局局長,國務院秘書長,僑務局總裁等職。
壽鑈:書法家、篆刻家、南社社友。曾執(zhí)教于北京女子文理學院、師范大學、藝術學院等。
溥儒:清宣宗(道光帝)之曾孫,入德國柏林大學,獲天文學博士。歸隱北京西山,讀書作畫十年,后出任北京師大及北平藝專教授。1949年后赴臺灣,寓居至下世。
夏孫桐:光緒十八年進士。曾任會典館編書處總纂,杭州知府等職。
黃孝平:長于詞章之學,曾在北洋政府教育、財政、司法、青島特別衛(wèi)生局等處任職,還任日偽臨時政府實業(yè)部參事兼工商局長等偽職??箲?zhàn)勝利后賦閑,建國后,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做校勘古籍工作,1961年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夏仁虎:光緒二十八年舉人,文史學者、詩人、詞家。民國間官至國務院秘書長。歷任鐵道管理局局長、京漢鐵路局局長、北京政府財政部秘書、交通部路政司司長等職。
楊壽枏:曾任北洋政府鹽政處總辦,長盧鹽運使,粵海關監(jiān)督,農(nóng)工商部主事,度支部左參議,山東財政廳廳長、財政次長等職。
關賡林:光緒甲辰科進士,后赴日本留學?;貒笕氡本┐髮W政治科畢業(yè)后,任兵部主事。
我們知道詞原是一種民間的文學,但隨著詞的體制的成熟,它的雅化程度也就越來越高,它對文化的要求也就越來越嚴,它就愈益告別市肆街坊而走向知識階層典雅的象牙塔尖了。但從晚清詞人社會階層的考察中,我們?nèi)菀椎玫竭@樣一種印象:晚清詞創(chuàng)作主體和中堅力量是中下層官吏和文士,民國則在擴大化,開始普及到各行各業(yè)社會民眾中去了。但我們還是應該看到,這些社會身份的背后卻有一個共同源頭——他們都曾是前朝的進士、舉人或貴族。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新型知識分子的演化軌跡。清季民初的詞人群體從表面看是擴大了,市民、各界人士都參與到了原先士階層的文化活動中去。而實則卻是新型士大夫廣泛地散落到市民社會當中,成為近代公共文化領域中的基本骨干。乃至現(xiàn)代傳媒的興起,早期報人與讀者,其實也主要是從原有社會文化體制中分化出來的新型士人。近代詞壇其實依然并未面向大眾。在中國,文化公共領域的形成其實是一個自上而下的過程。如余英時先生在《士與中國文化》中談到的,中國文化在某種層面上講是士的文化。先秦時一部分落魄的貴族從原有社會體制中分化出來,靠其擁有的知識修養(yǎng)謀生,成為侍臣或教師,逐漸形成“士”這個社會階層。而近代中國,則似乎經(jīng)歷著士這個階層的又一次分化。近代詞這種文學依然是士大夫的文學,只是清季民國時的士大夫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在逐步地分化成新型市民而已。詞的真正普及化則要到新型學校教育發(fā)展起來以后。
本文從京津詞壇的文化形態(tài)、詞人群體、社集性質(zhì)等方面,大略地探討了晚清民國京津詞壇具有的獨特形態(tài)與其在詞學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中的價值與意義。晚清民國的京津詞壇,一方面繼承了前輩詞人結合同道,切磋詞藝的雅集風氣,另一方面也顯示出新一代詞人在不同的歷史和社會環(huán)境下,透過唱酬活動以確立其社會群體身份的努力,其呈現(xiàn)出的詞學觀與政治、文化意識與同時代京津的“新)文化”運動形成鮮明對比,無論從地域文學研究還是近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角度看,都值得我們給予更多的關注。
[1]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2]夏仁虎.《枝巢四述;舊京瑣記》[M].遼寧: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
[3]楊鐘羲.《意園事略》[A].《續(xù)修四庫全書》[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
[4]張伯駒.《張伯駒詞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
[5]哈貝馬斯.《資本主義公共領域的轉(zhuǎn)型》[M].上海: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年。
[6]夏緯明.《近五十年北京詞人社集之梗概》[A].《春游瑣談》[C].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
[7]夏孫桐.《悔龕詞》[M].民國22年刊,上海圖書館藏.
[8]《雅言》(月刊)[J].中辛巳(1941)卷三,詞錄,上海圖書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