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錫南
為西方尋求“黃帝療法”:印度海外作家的中國形象
尹錫南
印度旅英作家?guī)旒{爾·巴蘇的中國題材小說《黃帝療法》是典型的后殖民作品。巴蘇以典型的“東方主義”視角進行中國題材的歷史演義。他對中國或中國人的形象塑造,體現(xiàn)了后殖民作家對于中國文化的刻意誤讀。庫納爾·巴蘇 《黃帝療法》 印度作家 中國形象Author:
Yin Xinan is a research fellow at Institute of South Asian Studies,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His areas of interest are Indian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西方學者認為:“形象(images)與真實(reality)并不必然且從未相符,總是存在無限的真實。觀察中國的人們所作的事,似乎只是通過他們自己的背景、意識形態(tài)、偏見和體驗過濾眼中所見的一切?!保∕ackerras 2)這也是西方作家描述中國、印度、日本等東方國家的藝術(shù)生態(tài)。深受西方敘事傳統(tǒng)影響的印度旅英作家?guī)旒{爾·巴蘇(Kunal Basu,下簡稱“巴蘇”)便是這樣一位作家。他是近年來繼維克拉姆·賽特之后又一位少見的涉及中國題材的海外印度作家。印度駐華大使館主辦的中文雜志《今日印度》曾經(jīng)介紹巴蘇的中國題材小說《黃帝療法》(The Yellow Emperor's Cure)的“魅力”所在:“這一次,歷史小說大師帶給我們的是《黃帝的療法》。也許這是他最雄心勃勃的小說;小說涉及一定的文化和歷史時期,是一部充滿異國情調(diào)、誘人、新奇而又極具吸引力的小說。在這部小說中,你能發(fā)現(xiàn)調(diào)情的外科醫(yī)生、致命的疾病、迷人的女子和一個個神秘之謎,所有這些都將讓您對這該書愛不釋手。”(佚名 32)此處以《黃帝療法》為例,對印度海外作家的中國書寫進行簡析。
巴蘇出生于印度加爾各答,并在印度和美國接受教育,現(xiàn)為英國牛津大學教授。他在2001—2011年創(chuàng)作并出版了五部小說(集),即《鴉片職員》(The Opium Clerk,2001)、《微圖畫家》(The Miniaturist,2003)、《種族主義者》(Racists,2006)、《日本妻子》(The Japanese Wife,2008)和《黃帝療法》(2011)。其中,第一部長篇小說《鴉片職員》和最新長篇小說《黃帝療法》均與中國有關(guān),另外幾部小說與日本、非洲等地有關(guān)??梢钥闯?,巴蘇對于跨文化寫作非常著迷。巴蘇的作品受到讀者的歡迎。小說集《日本妻子》中的一篇同名小說《日本妻子》還被拍成電影并獲獎。2012年3月1日,印度駐華大使館與北京國際協(xié)會(BIS)聯(lián)合舉辦了巴蘇最新暢銷小說《黃帝療法》的讀者見面會。見面會上,中央電視臺新聞主播周柳建成與巴蘇進行了對話。到場讀者也與巴蘇進行了互動。
面對別人詢問《黃帝療法》的創(chuàng)作動機,巴蘇答復說,他的這部跨文化作品產(chǎn)生于一次偶然的經(jīng)歷。幾年前,他在北京參觀一家中藥博物館。當時,博物館里沒有中外游客,他便獨自一人在博物館大廳里游逛。幸運的是,玻璃櫥窗里的展品有英文標簽,所以,他便花了一個小時略帶困惑地瀏覽和思考可以治療地球上各種疾病的方法。在博物館展出的書中,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英文譯本,這是由德裔美國歷史學家維斯(Ilza Veith)于1949年出版的《黃帝內(nèi)經(jīng)》英譯本。后來他了解到,這是世界上關(guān)于《黃帝內(nèi)經(jīng)》這本古老醫(yī)書最早的外文譯本。剎那間,電光火石般,身為小說家的巴蘇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位歐洲醫(yī)生的藝術(shù)形象。時間是是19世紀末,地點是北京。這位歐洲醫(yī)生不遠萬里,來到中國,苦苦搜尋治愈梅毒這一危害人類數(shù)個世紀的頑癥的東方秘方?!霸诓┪镳^里,當一個年輕的歐洲醫(yī)生訪問中國,以求找到梅毒療法的故事開始在我腦海里成形時,我開始構(gòu)思故事要點:動機、角色和故事背景。為什么他會來中國?難道是因為對東方療法的強烈質(zhì)疑?可能他有一個患此病的病人,或是因為遭遇梅毒悲劇的打擊?誰能幫他找到一位中醫(yī)名師?我想象他生活在北京的頤和園,頤和園在當時是慈禧太后、朝廷和清朝客人的住所,外國游客經(jīng)常將它形容為全中國最浪漫的地方。在頤和園的一個私塾里,他從一位身穿農(nóng)姑衣裳的年輕女子那學習中醫(yī)……隨著學習的進行,安東尼奧開始對師傅著迷;對師傅的好奇超越了他對梅毒的興趣。瞧!故事就這么誕生了。我火速沖回酒店,迅速將情節(jié)寫下來?!保ㄘ?32)
以上便是巴蘇的《黃帝療法》的誕生背景。該小說以歐洲人的探險之旅或發(fā)現(xiàn)之旅為主線,渲染出一幅幅詭異莫測、歪曲變形的近代中國人形象,具有典型的文化隱喻和文化內(nèi)涵。
《黃帝療法》的故事始于1898年,這是中國近代史與世界近代史的關(guān)鍵時期。這一年,美國發(fā)動了旨在奪取西班牙殖民地——古巴和菲律賓的美西戰(zhàn)爭。這是進入帝國主義時期,列強重新分割殖民地的第一次帝國主義戰(zhàn)爭。此后不久,美國加入到侵略中國的行列中。同樣是在1898年,中國發(fā)生了具有歷史意義的、史稱“百日維新”的戊戌變法運動。戊戌變法以悲劇性的失敗而告終,但是作為一次重要政治變革,它將永遠載在史冊。在反洋教運動中成長起來的義和團實力不斷壯大。反帝愛國的義和團戰(zhàn)士與“八國聯(lián)軍”殊死搏斗,不幸失敗。巴蘇十分精明地將小說置于這樣一種動蕩不安、戰(zhàn)火紛飛的歷史背景中。
《黃帝療法》中的男主人公是風流成性的葡萄牙外科醫(yī)生安東尼奧。1898年的一天,住在里斯本的安東尼奧接到父親的女仆羅莎·埃斯科巴的一封急信后,匆匆地趕回家里。他驚訝而痛苦地發(fā)現(xiàn),父親患了梅毒。父親怎么染上梅毒也成為不解之謎。他的知交阿爾弗雷德·馬丁醫(yī)生告訴他,此時的西方“文明世界”尚不能治愈其父的三期梅毒。從阿爾弗雷德·馬丁那兒,他獲悉,東方世界的中國有一部古老的醫(yī)學典籍即《黃帝內(nèi)經(jīng)》。關(guān)于這部醫(yī)學經(jīng)典,阿爾弗雷德·馬丁說:“黃帝是黃種人的統(tǒng)治者。他的醫(yī)學法則比我們的老祖先還要古老。中國醫(yī)生僅僅憑借將手放在病人手腕的方法便可辨識其病癥。”(Basu 18)從阿爾弗雷德·馬丁的話中得出啟示,救父心切的安東尼奧突發(fā)奇想,可否采用《黃帝內(nèi)經(jīng)》記載的療法治療西方的梅毒?他的腦海里總是思索著“梅毒的中式療法”。中國船員免于梅毒感染的奇聞堅定了他遠赴中國尋求神奇療法即“黃帝療法”的信念。他遂告別重病中的父親和女友愛麗絲等人,乘船奔赴當時尚屬葡萄牙殖民地的中國澳門。
在澳門的葡萄牙總督堂·阿方索及其夫人朵拉·埃爾維拉為安東尼奧接風洗塵。朵拉·埃爾維拉和丈夫建議安東尼奧到北京去學習中文,并拜見慈禧太后的御醫(yī)徐醫(yī)生,從他身上或許能打開治療梅毒的中國療法的大門。朵拉·埃爾維拉叮囑熟悉北京的葡萄牙人將安東尼奧帶到北京,并拜會徐醫(yī)生。主人為安東尼奧在頤和園安排了住處,并安排兩個太監(jiān)照顧他的起居飲食。
安東尼奧的求醫(yī)之路從徐醫(yī)生教他把脈而非直接傳授治療梅毒的“秘方”或曰神奇的“黃帝療法”開始。徐醫(yī)生的想法是,先用一年時間讓他學習內(nèi)經(jīng)的基本原理。面對急于學會梅毒療法以返回歐洲拯救瀕臨死亡的父親的安東尼奧,徐醫(yī)生仍然不溫不火。他告訴安東尼奧:“治療病人你得服從原則,僅僅掌握規(guī)則還不夠。你必須相信氣,如相信全身的氣在五臟六腑中傳播遷移。否則,你沒有資格當醫(yī)生?!保˙asu 90)安東尼奧并沒完全信服,與之展開辯論。這說明,以此二人為代表,西醫(yī)和中醫(yī)的觀念亦即中西方文化觀產(chǎn)生了分歧和交鋒。
此時,安東尼奧在華打交道時間最長的主要對象亦即他的“內(nèi)經(jīng)師傅”、實為徐醫(yī)生妻子的傅蜜現(xiàn)身了。她“身體力行”地教安東尼奧識別人體各個經(jīng)脈。除了與徐醫(yī)生和傅蜜打交道外,安東尼奧還與當時在北京的“小歐洲”團體過從甚密。這些人中包括一些來華的傳教士。
隨著義和團反洋教運動的蓬勃開展,北京和天津的局勢一時間混亂不堪,外國勢力侵略中國的力度加大,中國陷入了嚴重的主權(quán)危機中。各國在華公使齊聚一堂,商議如何對付義和團與慈禧太后的事情。1900年8月14日,隨著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倉皇出逃。在這一系列風云變幻的歷史事件中,安東尼奧是親歷者、見證者。他見證了義和團進入北京城時的混亂景象,也目睹了外國傳教士等各種在華勢力龜縮一隅以求自保的可憐慘狀。安東尼奧為了保護一些中國人免遭義和團的“濫殺無辜”,將他們帶進外國使館區(qū)的安全地帶隱藏起來。
在這種混亂的背景下,安東尼奧與他深愛著的傅蜜終于有一天失散了。其實,這是傅蜜為保全安東尼奧使出的故意出走計,以使安東尼奧離開頤和園回歸歐洲人團體,以求生命安全。安東尼奧也不明白,為何自己來到中國,卻屢遭厄運?在太監(jiān)王生來訪之際,安東尼奧終于弄清了自己與傅蜜失散的真實原因。
女友愛麗絲為了尋找安東尼奧來到了中國。愛麗絲告誡安東尼奧離開北京奔赴天津,因為他保護了很多中國人的生命,義和團戰(zhàn)士不會輕饒了他。安東尼奧聽信了女友的話,遂乘船到了天津,然后準備回國。此刻,安東尼奧如同《印度之行》中的菲爾丁和阿德拉等人一樣,準備回歸歐洲文明世界。未能完成來華尋求“黃帝療法”的使命,他懊惱地踏上歸途,內(nèi)心深處波瀾翻滾:“一切往事過后,離開中國時,他作何感想……然而,深奧莫測的神秘之幕似乎已經(jīng)拉開,自他離開法庫爾達德醫(yī)院起,這種神秘像一個失去母親的孤兒般糾纏著他。這種神秘使他越來越遠離中國?!保˙asu 324)神秘的“黃帝療法”自此成為難以破解的“東方之謎”。
在20世紀初戰(zhàn)火紛飛的北京,安東尼奧尋求治療歐洲梅毒的古老“黃帝療法”以失敗告終,這便意味著暫無東方秘方拯救西方社會物欲橫流的痼疾沉疴。這種藝術(shù)姿態(tài)與T·S·艾略特(以下簡稱“艾略特”)試圖在《荒原》中表達的文明反思或曰文明批判有些類似?!痘脑返谌隆痘鹫]》寄托著艾略特試圖以佛教思想拯救西方文明于水火之中的良好愿望。艾略特想在古老東方的智慧資源中尋求清新涼爽的“濟世良方”,以撲滅愚昧者心中的欲望之火。為何安東尼奧的尋求之旅以失敗告終?巴蘇在書中并未言明。從小說的背景描敘中,讀者不難有所感悟:①以安東尼奧為代表的歐洲智者懷著虔誠之心遠涉重洋,來到北京拜師學藝,以解西方自身病入膏肓的痼疾“梅毒”;②西方來華傳教士卻想感化中國人皈依基督教,在華的歐洲商人強取豪奪中國的物質(zhì)財富,八國聯(lián)軍更是欲借先進的軍事技術(shù)征服中國,這便將中國視為弱者、學徒或剝削對象。這種虔誠學藝和傲慢稱霸的極不對稱的心態(tài),預示著安東尼奧為代表的西方智者尋求東方智慧必然以灰暗的結(jié)局收場。安東尼奧成為這一結(jié)局的“犧牲品”。
安東尼奧和徐醫(yī)生及傅蜜的個人交往是東西文化對話失敗的一個縮影。《黃帝內(nèi)經(jīng)》所代表的中國文化思維與安東尼奧借西方醫(yī)學原理所表達的另一思維存在激烈的碰撞,這便使小說充滿了藝術(shù)而現(xiàn)實的張力。例如,徐醫(yī)生認為,人體本來是純潔的,疾病是邪惡的入侵者。醫(yī)生便需像戰(zhàn)士一樣,掌握戰(zhàn)而勝之的秘訣。這說明,通曉疾病入侵的機理方可治療疾病。這便是中醫(yī)治本的思想體現(xiàn)。徐醫(yī)生還認為,對求法心切的安東尼奧來說,梅毒恰如外國人眼中那些義和團“拳亂分子”,必欲剿之而后快。對此,安東尼奧的答復非常堅決:“必須找到對付梅毒和義和團二者的方法。無論是義和團或梅毒,歸根結(jié)底,都將以同樣的方式徹底擊敗它。”(Basu 187) “同樣的方式”便是安東尼奧所說的By force(用武力)。按照《黃帝內(nèi)經(jīng)》的思路,“治未病”是一種以預防疾病為主的思想。其中的《素問·上古天真論》認為:“務(wù)快其心,逆于生樂,起居無節(jié),故半百而衰也。”(張湖德2) 《素問·四氣調(diào)神大論》則告誡人們:“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夫病已成而后藥之,亂已成而后治之,譬猶渴而穿井,斗而鑿錐,不亦晚乎。”(張湖德3—4)顯然,這種預防為主的中醫(yī)理論不是安東尼奧短期內(nèi)所能理解或欣賞的。經(jīng)過徐醫(yī)生和傅蜜這兩位中國“內(nèi)經(jīng)師傅”的悉心調(diào)教,安東尼奧在一年多的學習中大有長進,但突如其來的持續(xù)戰(zhàn)亂打亂了他的正常學習進程,而義和團運動高漲和八國聯(lián)軍侵華則進一步粉碎了他的學藝之夢,并導致他最后被迫離開中國,留下一顆壯志未酬的心。雖然說這種大致基于歷史真實的藝術(shù)敘事似乎可以解釋安東尼奧的失敗之旅,但他的西醫(yī)思維和徐醫(yī)生、傅蜜等人的中醫(yī)思維的激烈碰撞絕不亞于當時東西方政治、軍事和宗教習俗等方面的全面對峙,也似乎影射了晚晴時代中國知識分子與政治家們關(guān)于東西方文化、政治體制、軍事體制、經(jīng)濟制度等各個方面如何融合與借鑒的持續(xù)爭論。如何破解東西對話的文化僵局,似乎是《黃帝療法》的深層內(nèi)涵之一。
安東尼奧與傅蜜的交往以失敗告終。愛麗絲的身影似乎代表了西方文化,她將在中國已經(jīng)身心疲憊的安東尼奧接回了歐洲。在此,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E·M·福斯特在《印度之行》中所描寫的那種相似情節(jié)。在《印度之行》中,阿德拉小姐帶著對印度的好奇心來到東方,但卻在馬拉巴山洞里遭遇了厄運,一場突如其來而又匪夷所思的“強暴”事件破壞了她與印度文化的心靈溝通。她只得退回歐洲文明的基督教世界尋求慰藉?!敖?jīng)過了數(shù)年理性主義的熏陶,阿德拉已經(jīng)恢復了基督教的晨禱。這似乎沒有什么危害,是通往靈魂世界的一條最容易走的捷徑,她可以把苦惱完全寄托在祈禱上?!保ǜK固?237)此后,小說中另一人物菲爾丁離開印度,途經(jīng)克里特島到達意大利。菲爾丁在回憶“貧困的印度”時,無法忘懷的是那種“混亂的文明”帶給他的無盡困惑,而威尼斯的“和諧”使他心曠神怡。因此,安東尼奧和阿德拉、菲爾丁等動機單純的歐洲人在各自的東方旅行中,均感受到無法回避的“文化休克”,而愛麗絲、基督教和威尼斯等帶有拯救性質(zhì)的“文化符號”則充當了撫慰其各自靈魂痛楚的角色。
由上所述可以看出,安東尼奧來華學習神秘莫測的“黃帝療法”,與其說是一次地理上的中國之旅,毋寧說是殖民主義時期西方知識分子的心靈之旅。這便是《黃帝療法》的文化隱喻所在。它的隱喻功能還在于,這是印度海外作家借用英語載體和西方思維所創(chuàng)造的一種典型的后殖民文本,其中彰顯了作者揮之不去的主體意識。這種后殖民意識曾經(jīng)貫穿了殖民主義時期許多英國作家的印度書寫與中國敘事。
巴蘇在接受專訪時說:“我總覺得自己在‘局內(nèi)人’和‘局外人’這兩種角色中輾轉(zhuǎn)。在小說的某些部分,歐洲人是局內(nèi)人,而中國人是局外人,而在小說的其他部分,情況則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我既不是中國人,又不是歐洲人,所以寫作之時毫無束縛,能自由從一個場景迅速轉(zhuǎn)換到另一個場景?!保ㄘ?32)巴蘇喜歡以游離于歐洲視角和中國視角之外的第三視角即印度視角,隨心所欲地進行中國題材的歷史演義。他的這種視角其實沒有擺脫薩義德所批判的“東方主義”立場。
在后殖民理論看來,所謂“東方”(the Orient)是歐洲學者的一種敘事話語。對西方而言,亞洲代表“遙遠、靜寂、陌生的異域”?!斑@樣一個東方靜默無語,可被歐洲用來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這樣一個東方無法抵抗為其設(shè)計好了的計劃、形象或描述?!保ㄋ_義德 123)東方是被歐洲人觀賞獵奇的對象。東方是西方的被動參照物?!拔鞣绞欠e極的行動者,東方則是消極的回應(yīng)者。西方是東方人所有行為的目擊者和審判者?!保ㄋ_義德 142)西方人眼中的東方并非真實存在的東方圖景,而是一種“東方化的東方”。其中存在著??率街R與權(quán)力互為連理的運作邏輯或思維生態(tài)。東方還是一種女性化的弱者,有時還是一種被色情化的對象。在這種心理基礎(chǔ)上或敘事邏輯中,歐洲代東方言說,為西方展示東方的“神秘”:“如果東方能夠表述自己,它一定會表述自己;既然它不能,就必須由別人擔負起這一職責,為了西方,也為了可憐的東方。”(薩義德 28)這樣一來,東方便成為一種刻板的畸形對象。
在巴蘇以“東方主義”心態(tài)描述中國人形象的過程中,對于貫穿故事始終的女主人公傅蜜的細致描摹占有突出位置。
安東尼奧與他的第二個“內(nèi)經(jīng)師傅”、后“墮落”為其情人的傅蜜之間的身心交往浸透了“東方主義”色彩,形象地詮釋了后殖民文本中知識與權(quán)力的潛在運作邏輯。在作者巴蘇的藝術(shù)安排下,風流成性的安東尼奧迷上了自己的中國女師傅,并與之樂而不倦地行夫妻之實。這一對跨文化師徒亦即跨國戀人的情緣最初是在傅蜜“驚世駭俗”的教學實踐中拉開序幕的。在巴蘇筆下出現(xiàn)了這樣匪夷所思、耐人尋味卻又十分契合白人男性欲望的描述:“她轉(zhuǎn)身背對著安東尼奧,將自己的衣袍掀到腰部以上,然后斜著身軀以食指,沿著她雪白小腿肚的曲線,一直追溯到柔亮的大腿、裸露的臀部和弧形的背脊,直到她緊閉的雙眼為止。她保持著這種姿勢,以便他觀看,然后將衣袍放回?!保˙asu 108)不僅如此,傅蜜還讓安東尼奧站在凳子上,并讓他當面脫光自己的衣裳,赤身裸體地接受關(guān)于《黃帝內(nèi)經(jīng)》的醫(yī)學訓練。于是,安東尼奧和她相當自然地跨越了師傅和徒弟、男人和女人、白人和黃人的諸多界限。這種瘋狂的色情迷戀使安東尼奧陷入困惑。小說敘述道:“當他稍微清醒時,他納悶,自己是誰,在東方閣樓(oriental pavilion)里干了些什么?萬里迢迢,跨洋過海,究竟是什么事情使他來到中國?他試圖回憶自己的惡夢和迷亂夢幻,并納悶為何自己的身體興奮躁動、激情四溢,煥發(fā)出如此甜蜜的愛的芬芳?!保˙asu 121)傅蜜告訴安東尼奧:“他們說,我們是頤和園千萬閣樓中的唯一一對戀人?!保˙asu 145)這種語言便是巴蘇代中國女性進行自我敘事的典型一例。巴蘇對傅蜜的色情化塑造,在英國著名作家保羅·司各特的《中國愛樓》(The Chinese Love Pavilion)里,有著十分相似的表現(xiàn)(Scott 310)。 “中國愛樓”也是一塊招徠色情生意的廣告牌。在這里,女性是不在場的,是缺席的。她們真實的聲音被遮蔽和懸置了,其心理意識被過濾后畸形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便是“東方主義”的藝術(shù)手法之一。
安東尼奧由于迷戀傅蜜,遂向她提出按照中國風俗結(jié)婚的請求,但卻遭到傅蜜的斷言拒絕。她有些悲傷地微笑道:“一個外國人要娶太后的仆人。你怎么會這樣想?在中國,這是不可能的事,這是一千年也不會發(fā)生的事!這還是危險的事?!保˙asu 232)在與傅蜜走散以后,安東尼奧一再地想念著自己的中國情人。這是書中的兩個句子:“He was ready to meet the invisible…h(huán)e expected to meet Fumi in the most private pavilion in all of China。”(他想拜見隱身者……他盼望在全中國最隱秘的閣樓中邂逅傅蜜。)(Basu 267)這里的“隱身者”指慈禧太后。敘述至此,巴蘇筆下的中國女性形象的文化復義不言而喻。這位似乎有血有肉但卻最終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安東尼奧視線中的東方女子,恰如《消失的地平線》中那位身穿漢服的美女羅珍神秘莫測。羅珍雖已90多歲,但卻宛若絕色少女。關(guān)于羅珍的“神奇”之美,主人公康韋告訴同胞馬里森道:“馬里森,她的美貌盡管與世界上其他美女一樣,卻只能存在于那些不知道如何估價她的人手中。她是脆弱的,她只有存在于脆弱的東西被人珍惜的地方。如果將她從這個山谷帶走,你就會發(fā)覺她馬上像回聲一樣消逝得無影無蹤。”(希爾頓 314)其實,安東尼奧無法將傅蜜帶入自己熟悉的西方文明世界,表明了這位中國女子只能是巴蘇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形象,是與羅珍一樣詭異奇美的“東方魅影”。這種形象所蘊涵的神秘冷艷或異國情調(diào)增添了她們被男權(quán)話語世界所觀賞的東方“魅力”。
在巴蘇“東方主義”敘事中遭到歪曲的還應(yīng)該包括傅蜜的第二任丈夫、安東尼奧的首任“內(nèi)經(jīng)師”徐醫(yī)生。安東尼奧從徐醫(yī)生的妹妹李霞那里得知一個驚人的內(nèi)幕消息,即傅蜜和徐醫(yī)生實為夫妻。后來,安東尼奧造訪住在鄉(xiāng)村茅舍的徐醫(yī)生時得知,傅蜜實乃已經(jīng)在戰(zhàn)亂中亡故的荷蘭人雅克布的妻子,她雖改嫁給徐醫(yī)生,但內(nèi)心里卻深深地愛著自己的外國丈夫。他教傅蜜學習《黃帝內(nèi)經(jīng)》,為了保護她又娶了她。但傅蜜卻水性楊花,不盡為妻之責,在宮廷里肆意妄為。通過這樣的敘述可以發(fā)現(xiàn),巴蘇一方面創(chuàng)造了一個色情化的中國女性形象,另一方面描摹了一個軟弱無能的中國男子形象。換句話說,徐醫(yī)生雖然貴為御前太醫(yī),又享外國人的“內(nèi)經(jīng)師傅”之譽,但卻屬卑瑣無能的生理與心理羸弱者。按照當時的中國風俗,他的妻子與自己的歐洲徒弟即安東尼奧的跨國情實為私通而已,而他卻顯然是這一事件的幕后策劃者,這于情于理極其荒謬,但卻居然成為《黃帝療法》中的藝術(shù)真實。
對于當時中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人稱“老佛爺”的慈禧太后,巴蘇的描敘顯然乏力。小說中提到她時,幾乎均以“隱身者”(invisible)這個帶有神秘色彩或恐怖氣氛的詞匯進行描敘,這使她的形象具備了充分刻板化的特征。不僅如此,書中某處還以西方人的語氣對慈禧太后進行色情化描敘:“他們認為,不久,你就會陷入一位滿洲誘人色女的控制中。你在頤和園呆得越久,老佛爺就越可能抓住你陪她悄悄享樂。你可能會失去文明風度。”(Basu 160-161)
關(guān)于對安東尼奧的兩個貼身仆人的描寫,小說也極盡藝術(shù)矮化之能。他們不僅愚蠢、愚忠,還在危難時刻需要安東尼奧的舍身庇護。他們對歐洲主人無微不至地陪侍照顧,影射了清廷太監(jiān)的可悲可笑,并在更廣的意義上影射了晚清朝廷以西方白人為主子的無奈而殘酷的“黑色幽默”。印度讀者評價道:“可想而知,巴蘇只是用服侍安東尼奧的太監(jiān)來制造笑料?!保ˋnantharaman)
關(guān)于中國人的集體形象,小說借澳門總督堂·阿方索的口說道:“中國人的神秘莫測猶如深海難解。這會騙過那些聲稱很了解中國的人。沒有人了解中國人,這便是明明白白的事實?!保˙asu 51)書中還借歐洲在華人士的口對黃帝進行了色情化描敘,稱其為 “色情文學之父”?!包S帝與1 200名妻妾性交,然后帶著純潔的靈魂升入天堂。與眾多女子性交,男人會獲取無限多的陰氣,這將延年益壽、治療疾病,即使他年屆八旬,仍有能力生兒育女?!保˙asu 195)這種對黃帝的夸張描寫延續(xù)了對東方色情化的書寫傳統(tǒng)。
巴蘇不僅在人物塑造方面存在著東方主義跡象,在場景描繪等方面同樣如此。他將當時的頤和園描述為美麗的處所,但又安排了很多色情或恐怖的事件在此發(fā)生。徐醫(yī)生不僅被某些歐洲人解讀為神秘間諜,其住處更是充滿神秘色彩。慈禧太后治下的中國是一派荒涼凋零的肅殺氣氛。這些場景描敘充分地渲染了中國人的神秘恐怖和色情懶惰等特性。
總之,與眾多的西方人物相比,小說中出現(xiàn)的為數(shù)有限的中國人形象要么顯得神秘莫測或恐怖可畏,要么顯得色欲無厭或羸弱無能,要么顯得滑稽可笑或愚不可及。即使是奮力抵抗八國聯(lián)軍的義和團戰(zhàn)士,也以仇視洋人并濫殺無辜的野蠻人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體現(xiàn)了作者下意識中對中國人物形象的東方化姿態(tài)?;蛟S這并非巴蘇本意,但其長期居于英語文化圈、持久親近西方話語的生活體驗,使其中國題材小說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濃烈的“東方主義”氣息。這便是巴蘇將《黃帝內(nèi)經(jīng)》為代表的中國文化與傅蜜等為代表的中國人形象作為“消費符號”進行藝術(shù)加工的自然結(jié)果。
作為印度海外英語作家群體的重要一員,巴蘇對中國形象的藝術(shù)刻畫不僅在西方世界、也在印度國內(nèi)有著眾多的英語讀者。這便對中國形象的海外傳播制造了某種阻力。據(jù)了解,巴蘇作品在印度頗有閱讀市場,《印度教徒報》等印度英文媒體多次介紹《黃帝療法》。如何積極正面而又適度地向外部世界傳播中國形象的積極一面,這是需要認真思考的重要問題,也是應(yīng)對巴蘇等人對中國進行負面書寫的必需措施。
注解【Notes】
*本文屬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近代以來印度中國觀的演變研究”(12XGJ006)的階段性成果。
Anantharaman, Latha. Little Insight, Less Entertainment, The Hindu, February 5, 2012.
佚名:《庫納爾·巴蘇與〈黃帝的療法〉》,載《今日印度》201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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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A Western Search for the Yellow Emperor's Cure: Indian Writer's Image of ChinaKunal Basu, an Indian diasporic writer whose latest novel on China, i.e. The Yellow Emperor's Cure is a typical postcolonial text. Basu interprets modern Chinese histo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Orientalism. His image of China and Chinese f gures ref ects the post-colonial writers' misreading of Chinese culture.Kunal Basu The Yellow Emperor's Cure Indian writer Image of China尹錫南,四川大學南亞研究所副教授。作品【W(wǎng)orks Ci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