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哲
開頭必須說幾句。這個時代,一個男人講述另一個男人,曾經(jīng)與尼泊爾幾個女人的故事,的確嫌疑很大。老叔就這么講的,本人只把錄音整理成了一部非虛構(gòu)作品。但在故事結(jié)尾,才意識到,嫌疑與老叔無關(guān)。
——作者
要不是1999年這個春天,喇嘛索朗平措的侄女曲尼桑姆來訪,老叔的尼泊爾故事絕不會是這樣。偶然決定許多,這么說,有道理。
曲尼桑姆在拉薩換車去昌都,在街上偶然抽獎抽到了飛機(jī)票。正樂不可支,琢磨著何時使用去什么地方在大昭寺門外的人流中,偶然碰到了她單位的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告訴她,學(xué)習(xí)班因故推遲一周。啊,太棒了。她跳了起來。沒了徘徊多了選擇的曲尼桑姆,偶然身邊走過一個北京旅游團(tuán),就決定,去看看天安門,去看看老叔。
吃過晚飯,老叔和曲尼桑姆在書房聊天。曲尼桑姆介紹了村里的熱鬧,介紹了寺廟的變化。還說她叔叔在寺廟修煉得特別好,還當(dāng)上寺廟管委會的主任了。
曲尼桑姆在昌都是個優(yōu)秀的小學(xué)老師,不停地說話,不停地在書柜前瀏覽翻閱。她從書柜里拿出一把刀:“這是尼泊爾的庫爾喀彎刀,是世界十大名刀之一?!?/p>
“對啊!”老叔走過去,把大燈打開。“噢,正好,你在那個國家上過學(xué),翻譯翻譯刀鞘上的文字。”
鞘,黑牛皮。白色尼泊爾文,三行。
曲尼桑姆念:“今朝一別等十年,十年不見成路人。1989年?!?/p>
“哎喲……”老叔呼啦,閃進(jìn)過去的回憶,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這是個約定。什么人送你的?”曲尼桑姆很好奇。
“一個尼泊爾的僧人。”老叔回答,往事清晰起來。
“出家人送你一把刀?什么意思?”
“啊……”往事讓老叔激動得一個勁地?fù)u頭。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曲尼桑姆嘎嘎笑起來,笑夠了,開始玩耍。玩著玩著,她把刀的后把環(huán)擰開,“是空的,寶石呢?”
“什么寶石?”老叔定住心問。
“刀把兒中空,按理應(yīng)該有一顆天珠,而且是一顆大天珠?!?/p>
“大天珠?”多年來,老叔常常拿出這把刀,回憶阿里的高寒和溫暖。尼泊爾文字并沒太在意,他倆天天在一起,以為那不是寫給自己的。然而此刻老叔確認(rèn)了。十年,到了今年的秋天,兩人分手整整十年。
“就是九眼的,而不是三眼五眼七眼。你去西藏這么多次了,不知道九眼天珠?”
老叔當(dāng)然知道,老叔這時在想別的。
曲尼桑姆見老叔神思飄逸,心事重重,沒了和她聊天的興趣,撅撅嘴,看看表,拿起挎包走了。
的確,老叔無數(shù)次地想起那個尼泊爾的僧人,卻從沒想過還能再相見。夢,也沒夢見過。
彎刀一肘長,厚如小指,寬約半掌,碳鋼閃閃。紅木把柄下的刀鞘上,還別著兩個比中指略長的小刀。油漬的刀鞘,黑牛皮和木殼成為了一體。
有關(guān)著名的庫爾喀彎刀,老叔并不十分清楚。刀鋒之快,一刀可以斬下水牛的腦袋。庫爾喀人,從五歲就開始佩帶彎刀。割草、挖洞、開路、護(hù)身。成年后耍玩的技術(shù),嫻熟得像手上之手。彎刀就成為他們的臂膀延伸。歷史,上千年了。
曲尼桑姆走后的數(shù)十天中,這把庫爾喀彎刀,給老叔弄得魂不守舍。頭腦中,無數(shù)個頻道搜索,最后只留下那句話:“今朝一別等十年,十年不見成路人。1989年。”
1989年秋,老叔獨(dú)自從新疆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走出來,住進(jìn)葉城。又經(jīng)昆侖山,到了西藏阿里。在獅泉河加入了那曲的一戶朝圣神山的人家,長頭叩拜到岡仁波齊。和這家人分開后,去了圣湖瑪旁雍錯。轉(zhuǎn)湖時,與老叔結(jié)伴的,是一個在尼泊爾寺廟出家的藏傳佛教尼姑。也有人叫她喇嘛尼。
秋天,那應(yīng)該是11月。秋天的概念是老叔北京的習(xí)慣。在阿里,實際已經(jīng)天寒地凍。到達(dá)阿里,老叔不是旅游。是朝圣?尼姑用眼睛問過他。老叔的腦子里糊糊涂涂,似乎是但又不是。噢,是流浪。流浪比較接近老叔的狀態(tài)。如此這等感受,不能說老叔大腦僵化,而是一個個風(fēng)雪干冷的日子,占據(jù)了他的思想和肉體。獨(dú)自寂寞地走在高原歲月,老叔幾乎忘記了北京的世界。其實,也就一萬多里地的距離。老叔后來說,不是距離造成的。是一種氛圍,一種枯燥單調(diào)的色彩,一種靜寂中的神秘,一種酸澀又溫柔的觸摸。位于哪個位置,在當(dāng)時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叔享受著天邊盡頭兩個人的生活。要不然,老叔早就一拍屁股搭車到拉薩,飛回北京了。
喇嘛尼玉兒的救命之恩,老叔念念不忘。本來出家人沒有俗名,玉兒是老叔對她的稱呼。老叔那年33歲,喇嘛尼比他小5歲。玉兒是尼泊爾人,母親和姐姐還有姐姐的女兒們住在加德滿都。父親開了個珠寶首飾商行,生意興隆,賺錢賺沒了興趣,把店鋪甩給了母親,自己跑進(jìn)喜馬拉雅山,加入了游擊隊,玩槍去了。
玉兒:“這么老遠(yuǎn),你為什么離開城市?”
老叔:“城市生活爭斗多?!?/p>
玉兒:“哪里沒有爭斗?”
老叔:“高原、山地、邊陲,還有宗教!”
“宗教?摩羅與佛陀也有過斗嘴。摩羅:‘你消瘦羸弱,氣色不好,死亡臨近。通過梵行生活,通過供奉祭火,你已積累了許多功德,何必還要這樣精進(jìn)努力呢?’佛陀:‘我有信仰,從信仰中產(chǎn)生力量和智慧。我如此精進(jìn)努力,你還問我什么活命不活命呢?既然風(fēng)能吹干河水,它一定也會吹干我的血液!’”玉兒滿腹書經(jīng),語言行云流水。
老叔:“佛陀有耐心。不過我明白了一點,走西部、走邊界、走雪域,是走自己清靜,走出點佛心,要好好拜佛?!?/p>
玉兒不緊不慢:“佛?你就是你的佛?!?/p>
老叔似乎抓住了表達(dá)機(jī)會,迫不及待地表達(dá):“你才是我的佛?!?/p>
玉兒淺笑:“白天你是你的佛,晚上你是我的佛?!?/p>
老叔假裝嚴(yán)肅:“沒有你的甘露,我那天就死在古格城堡了?!?/p>
玉兒一臉祥和:“沒有你的滋潤,我的微笑永遠(yuǎn)遺失在喜馬拉雅山了?!?/p>
老叔笑,老叔笑得很開心。
他倆剛說的話,不是玩笑。
觀賞一種風(fēng)光,也很累人。見到玉兒之前的那些日子,老叔被砂石路,被土林和古格城堡的景致掏空了,一下栽倒在城堡的洞窟中。僅僅一天一夜,就瘦骨嶙峋沒了人樣。沒吃沒喝,只有耗子在他身上爬來爬去,免去了一點兒寂寞。后來耗子也嫌他死氣沉沉,不再光顧,老叔只得期待前天洞口出現(xiàn)的那頭牦牛。牦牛可心,牦牛在洞口站的時間很長,但它不看老叔,只顧舔著自己身上的長毛,舔著自己的體溫。老叔那時僅存的力氣,連舌頭都動彈不得。他無論如何不相信,古格城堡是他生命最后的驛站。
果然,玉兒赴約一樣地來了。玉兒是個尼姑。玉兒那時還不叫玉兒。是老叔被她照顧了半個月,身體緩過來才管她叫玉兒的。尼姑的肌膚如玉,臟手一洗,像玻璃器皿一樣。還潤,還水,還軟,還勻秀。想著,老叔不停地笑。
玉兒:“你笑吧!”
老叔笑得更開心了。
玉兒:“你沒聽說過,男人笑到一定時候會開花的!”
老叔:“我開花,你結(jié)果!”
玉兒:“開了花的男人,一眨眼會變成女人?!?/p>
老叔:“啊,變成了女人就沒法找你了!”
玉兒:“你變成女人也來找我,我也要和你好。沒變,還是個男人,也來找我?!?/p>
老叔:“你的個頭快跟我一般高了,不會是男人變的吧?”
玉兒:“我身心意都不凈,的確夢想變成個男人?!?/p>
老叔:“我不凈,我要凈。先凈腦袋,剃個光頭。”
玉兒:“你的長發(fā)雖然蓬亂,但黝黑自然,像康巴漢子,讓它自然生長吧。再長,盤起來,不用過度整理或剃掉。這種自然態(tài),表示一切眾生心念的本質(zhì),清靜不造作。人的每一個毛孔都有三千空行母,傷一毛就傷害了那么多。就別了啊?!”
“好!”老叔這時才注意,玉兒今天穿了一件半袖小黃褂子,披著一件絳紅色布面白羊毛里子的僧袍。
玉兒把身子裹了裹,要把自己介紹給老叔:“我奶奶的老家在西藏山南的乃東,出生在一個洛基頭人家里。她的親娘,是尼泊爾加德滿都人。一個7月爽朗的天氣,她親娘從拉薩的尼泊爾辦事處到山南來游玩,在澤當(dāng)尼泊爾的塔卡里組織,碰見洛基頭人,就住在他家不走了?!?/p>
老叔:“藏族男人健碩、強(qiáng)悍、耿直。我喜歡,女人也喜歡?!?/p>
玉兒:“同時,人們的體內(nèi)還藏有野蠻邪惡,世上之人皆如是。所以要念佛,要修行,要大慈大悲。不把邪惡之魔放出來?!?/p>
老叔:“還是說說你吧。你的祖籍在西藏?”
玉兒:“我爺爺是巴斯日商人,我姥爺是印度商人,媽媽是個獨(dú)女。我是典型的雜種,不折不扣。對,還有尼泊爾血統(tǒng)。奶奶的姥爺統(tǒng)領(lǐng)過庫爾喀軍隊。庫爾喀人稱自己的祖先是月亮所生的。藏語里管混血兒叫卡機(jī)?!?/p>
老叔:“雜種好,卡機(jī)好。什么是洛基?”
玉兒:“洛基是統(tǒng)管山南的地方機(jī)構(gòu),是拉薩噶廈的下級,有點像現(xiàn)在的行署。洛基頭人也叫基巧,就是總管,跟專員差不多,是被拉薩噶廈任命的,三年一屆,連任較少。我奶奶她爸爸,就是連任。他的管轄區(qū),光寺廟就有410座,僧尼13000多?!?/p>
“不僅是卡機(jī),你祖上還是個當(dāng)官的。”老叔喜歡聽玉兒說話。
“當(dāng)官的有,經(jīng)商的也做得好。那時候,人們吃的大米、油、糖,還有鞋帽衣服布匹染料及日用品都得外運(yùn)。從西康和云南運(yùn)來的大部分是茶;從不丹運(yùn)來的是辣椒、黃豆、木熱——我們喜歡的一種布、染料、木碗、香料等;青海人運(yùn)的是瓷器;亞東、帕里、印度、錫金人運(yùn)來的以印度貨為主。商戶最多時有79戶。每年的交易會,云集的人有上千,光茶就可銷售400馱,一馱70斤。交易用大洋的多,也可以以物換物,3塊磚茶,換糧食5斗。這里,大吉嶺的人也有,不丹的人也有,英國的人也有,錫金的人也有。你們漢人更多,最多時候有100多戶,集資在澤當(dāng)鎮(zhèn)西口建了一座關(guān)帝廟,我們叫‘甲拉康’,很有勢力,連人頭稅都不繳。每年8月,在關(guān)帝廟集會,收息放貸聚餐。排頭叫楊森泉,是云南麗江白馬場人,生在西藏,1955年——你那時快現(xiàn)世了,他56歲,是個大商人,辦學(xué)校,當(dāng)校長,年薪藏銀350兩?!?/p>
“你家是官商勾搭?!崩鲜逄矚g聽了。
玉兒:“是的,勾搭很準(zhǔn)確!雖然說,一世做官九世牛,但奶奶她爸爸的官做得還真不錯。立法啊,抓捕懲治強(qiáng)盜啊,整治僧人耕種改為土地出租啊,罷免處罰瀆職敲詐農(nóng)奴增加徭役的宗本官員?!?/p>
老叔:“都是好事!可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玉兒:“我是日烏曲林寺的冰雹師白瑪歐珠的轉(zhuǎn)世?。『髞碛幸欢螘r間在尼姑寺,三得樹寺念經(jīng)修持。三得樹寺有20多人,屬于孟卓林寺管轄。孟卓林寺富有,金銀古董很多。僧人300,活佛3人,堪布5人。還有很多的差民和土地?!?/p>
老叔:“冰雹師一般都是喇嘛。哪有喇嘛轉(zhuǎn)世成尼姑的?!”
玉兒:“特例是有的。佛本無性。”
老叔:“那為什么稱西藏桑定寺的寺主多吉帕姆是女活佛,而不稱活佛?”
玉兒:“讓你問倒了。你可以去辯經(jīng)?!?/p>
老叔:“不難為你了,難為了別人就是難為自己。”
玉兒:“你的確悟性很好?!?/p>
老叔:“就是說,你對你前世的事情記憶猶新?”
玉兒:“差不多,大體清晰的部分是家里和寺廟的?!?/p>
老叔:“講講寺廟!”
玉兒:“你的興趣說明你的感應(yīng)和內(nèi)心的承受。有具體指向嗎?”
老叔:“你轉(zhuǎn)世的那個寺廟叫什么?我記不住?!?/p>
“叫日烏曲林,是宗喀巴弟子克珠頓珠巴桑創(chuàng)建的。開始只有兩根柱子大的佛堂,八個僧人。后來規(guī)模漸漸宏大,最興盛時期,僧人達(dá)到225人?!?/p>
老叔:“200多人?!怎么出家入寺???”
“先由家長——沒有家長的,像你現(xiàn)在要入寺沒有家長的,可以由我來代替?!庇駜盒?。
老叔一臉嚴(yán)肅,仰仰頭,示意繼續(xù)。
玉兒:“我以你家長的身份先向寺里一個僧人敬獻(xiàn)一條哈達(dá),一兩藏銀,請求他收你為徒。僧人同意后,再向寺院申請,獻(xiàn)哈達(dá),由扎倉登記在冊。這個申請必須在藏歷7月之前辦理,以便藏歷10月給每個僧人發(fā)放生活費(fèi)用時,能統(tǒng)計在內(nèi)?!?/p>
老叔:“繼續(xù),我喜歡聽。”
玉兒:“你不會是想出家吧?!”
老叔:“說不定?!?/p>
玉兒:“你的面相真好,只是耳朵小一點?!?/p>
老叔:“何時出師?”
玉兒:“9年,學(xué)滿 9年,參加考試??荚囋诜〞g隙,眾僧喝茶時進(jìn)行,背誦27種經(jīng)文?!?/p>
老叔:“太難啦!27種?!?/p>
玉兒:“那你不剃度了?”
老叔:“算了,還過我的俗人日子吧!寺廟的人主要吃糌粑?”
玉兒:“對,一般僧人每年13克青稞。一克大約28斤,364斤吃一年?!?/p>
老叔:“你夠吃嗎?”
玉兒:“我吃得很少。有余。”
老叔:“你的一反常態(tài),很有意思。你個頭大,胃口小。營養(yǎng)供應(yīng)得上嗎?這些日子你一天也沒超過兩個糌粑,怎么支持您這高大、豐滿、性感的體魄?姑娘??!”
玉兒:“是尼姑。我說過反對你說那個詞,但又知道攔不住你?!?/p>
老叔:“你的身材,是標(biāo)準(zhǔn)的希臘銅器時代晚期的克里特女人。高壯,前挺,后撅,直拔。孰料一年360多斤吃食,還剩余。其他僧侶恐怕就不夠吃了吧?”
玉兒:“我剩余的青稞,會送給大肚僧尼。冰雹師另有補(bǔ)貼?!?/p>
老叔:“是驅(qū)逐冰雹的師傅?”
玉兒:“對。冰雹巫師都帶著乃東宗授予并蓋章的許可證,上面注有防雹念經(jīng)的管轄范圍。還配有一條一米五長的靴帶,上面也有乃東宗的印章。念經(jīng)完畢,地主會用這根靴帶在每一克土地上,力所能及地捆一捆未脫粒的青稞作為報酬?!?/p>
老叔:“可以還俗嗎?”
玉兒:“還沒出家,就想著還俗。當(dāng)然可以。向寺里遞個申請,批準(zhǔn)后請法會的僧人喝兩次茶再獻(xiàn)上一條哈達(dá)、藏銀9兩。離開寺廟時,個人財產(chǎn)歸個人所有。但還俗的,不多。”
“很寬容,很人性?!崩鲜宀挥勺灾鞯孛駜旱氖?。
“佛就是人性的化身。”玉兒一直是那樣的微笑。
“藏族人的思維角度很特別,使用的計量單位和漢族的差別很大?!崩鲜迨崂砹艘幌伦约旱拈L發(fā)。
玉兒:“其實了解了,也差不太多。剛才說的一克土地,就是用一克,相當(dāng)于28市斤的青稞播種的土地,大致是一市畝。過去還有一種計算工具很原始:以果核為一,以小方木塊為十,以豌豆為百,以石子為千,以瓷片為萬?!?/p>
老叔:“能喝酒嗎?”
玉兒:“有喜事慶祝活動,經(jīng)堂前的廣場中央,會放著一個盛滿青稞酒的大桶。桶中放兩把大勺,讓歡聚的人們隨便喝酒唱歌跳舞,然后把熟肉和糌粑分給人們吃?!?/p>
老叔:“玉兒玉兒,你是我的酒。轉(zhuǎn)世的人記得這么多?我連我什么時候開始喝酒的都記不清了。我前生是什么?”
玉兒:“一個藏族催眠大師。”
“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你怎么知道的?”老叔覺得神奇。
玉兒:“回憶是柔軟的,你不要較勁。放松,會一點點浮現(xiàn)在腦海。那海面上,月亮和太陽像姐妹。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的中陰臨近,但你坦然安詳。我知道,你不靠我照樣可以完成自己。你的氣場,舒適安逸。你是什么,你的氣場告訴我了。”
老叔:“氣場告訴你,我前世是藏族催眠大師?”
玉兒:“認(rèn)識你之前,我兩個月沒睡過安穩(wěn)覺。現(xiàn)在在你身邊,每天一覺大天亮?!?/p>
老叔:“是的,你睡得很香甜!你漢語這么好,不會是前世留給你的吧?”
玉兒:“我7歲就開始在拉薩讀書,讀的是公辦漢族學(xué)校。校舍在林卡之間,條件優(yōu)越,大部分是漢族老師?!?/p>
老叔:“你是一個各路文化的龐雜混合體?!?/p>
玉兒:“是的?!?/p>
老叔:“家里的情況記得多少?”
玉兒:“爺爺是藍(lán)布長衫黑坎肩,氣宇軒昂;媽媽穿紗麗,圍著一條潔白綢巾,美麗大方。奶奶衣著中規(guī)中矩衛(wèi)藏裝,氆氌長袍腰帶,長褲和藏靴。不穿長袍時,襯衣外套無袖長衫,腰前圍著橫條彩花幫單。她50歲以后,愛穿胸前開襟氆氌長坎肩。雙辮子盤在頭頂,佩戴三叉銀飾珠冠,耳墜綠珠。爸爸愛喝酒,我家有酒坊,經(jīng)常一釀就是十幾克青稞。爸爸還喜歡鼻煙。鼻煙不是尼泊爾特有。山南很多人家會種土煙,煙葉曬干,和榆樹枝燒成的炭和在一起,磨成細(xì)末。鼻煙壺有牛角的,有木質(zhì)的,雕刻精細(xì)裝飾精巧。我家還有木包銀的。家里很多東西都是銀質(zhì)的:酥油燈座、神水碗——比澡盆還大、茶臺茶盤、酒壺、酒碗、酒托盤。還有銅質(zhì)的。經(jīng)堂有一面大立柜,印象最深,有好多門,空間寬敞,和姐姐捉迷藏,總躲在里邊。有一次姐姐和管家去了澤當(dāng),我在里邊睡了一下午,把媽媽急壞了。一想到這些,我鼻孔四周就會繚繞縷縷迷香。說是在柜子中,不如說我被包裹在一種飄飄欲睡的味道里。那也是媽媽的味道。尤其在吃她的奶時,味道更濃。我愛抱著她的大乳房睡覺。媽媽的催眠曲,我從來沒聽完整過就睡著了。我家的林卡50畝,那里種植了我兒童時代很多時光。頗章房子四層,白土粉刷,高大平頂,泥石木結(jié)構(gòu)。有廚房和倉庫。一層傭人住,二層管家住,三層才是我們的居室,頂樓是經(jīng)堂。屋檐飄蕩著五色哈達(dá),象征著藍(lán)天、白云、綠水、紅火、黃土?!?/p>
靜默了一會兒玉兒又說:“其實什么房屋,都不如我們現(xiàn)在住的山洞踏實?!?/p>
“自然的。在自然里生息?!崩鲜寤貞?yīng)。
是的,他倆喜歡依靠在一起聊天。那是老叔從未體驗過的生活。對出家人尤其對尼姑的想象,完全不是當(dāng)下的樣子。在土林,在河畔,在古格城堡上。不管在哪,反正兩人盡量選一個面前開闊的地方??绰淙?,看夕陽的半邊臉被烏云擋住時,迸濺出輝煌燦爛的微笑。兩人一坐,就坐到滿天星斗,這才手拉著手,說著摩羯,說著北斗,回去睡覺。兩人躺在朦朧的月光下,玉兒總會舉起左手手臂,軟和的手指張開,緩慢地扭動。如同念經(jīng)功課,每晚一次,一次數(shù)十分鐘。
老叔如在夢里。
一天天就這么過去。明明老叔很開心,卻說:“日子就這么來了走,兩人就這么醒了睡?!?/p>
玉兒:“我很喜歡貝珠仁波切的開示:‘記得老牛的榜樣,它安于睡在谷倉里。你總得吃、睡、拉……這些是不可避免的事……此外,其他就不干你的事了’?!?/p>
老叔:“就是,我也想起佛陀的一句話:我們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暫。”
玉兒:“在尼泊爾寺廟里,有一位出色的上師,是許多上師的上師,大家尊他為智慧和慈悲的無盡藏。他有著高高的可以說是巨大的體魄,和藹而莊嚴(yán),集學(xué)者,詩人和神秘家于一身。他曾經(jīng)閉關(guān)修行22年。他是頂果欽哲仁波切。他曾開示我們,存在的都在變,即便毛發(fā)和浮云。只有變是不變的,那就是佛?!?/p>
老叔:“你身上有一種果香,睡覺時更濃。絕不是你家或你媽媽身上的迷香味兒?!?/p>
玉兒:“你身上也有,只是你不知道。我們身上有許多東西,甚至一些潛能,自己是不清楚的?!?/p>
老叔:“什么時候能清楚?”
玉兒:“得有一個外界的觸動。有了,一觸即發(fā)。像一些藏傳佛教的修行人,因死亡觸發(fā),周身虹光四射?!?/p>
老叔若有所思。
古格城堡的日子只有他倆。山內(nèi)的通道不僅陡而且窄得不能錯身。上去他背她,下去她背他。
這天,他倆走進(jìn)了護(hù)法神殿。玉兒告訴老叔:“我們一直以為我們身外有一個神,其實那個神就是你自己。”說著她把他嘴角上的一塊酥油,用小手指擦下來,抹在自己嘴里。
“破戒之人,受什么懲罰?”神殿墻上色彩強(qiáng)烈的壁畫,讓老叔迷惑又擔(dān)心。
壁畫的大部分內(nèi)容,是密宗男女雙修。下部分,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地獄之苦,刑法慘不忍睹。而壁畫的邊飾,竟是一長排數(shù)十位赤裸的空行母,優(yōu)雅嫵媚,儀態(tài)大方,沒有一個姿態(tài)雷同。
玉兒:“修路,修橋,修寺院院墻,而且終身鐐銬。或腳鐐或手銬,沒有鑰匙,直到數(shù)年,銹爛掉為止?!?/p>
老叔:“你會還俗嗎?”
玉兒:“會! ”
老叔:“結(jié)婚生子?”
玉兒:“不!懺悔?!?/p>
老叔:“念經(jīng)懺悔?”
玉兒:“最好的懺悔是行動。假如我還俗,就去當(dāng)一個背尸人?!?/p>
老叔:“那是男人的工作。”
玉兒:“我這么想,就能做。”
老叔:“有犯戒受罰的嗎?”
玉兒:“澤當(dāng)加薩拉康的扎巴格桑多吉,和貢薩桑頂寺尼姑強(qiáng)巴卻尼相愛同居,再加上兩人有親屬關(guān)系,洛基決定將兩人一塊用牛皮包裹,扔進(jìn)河里。后來大喇嘛曲科沃格桑多杰和好多人求情,最后懲罰結(jié)果是,讓他倆終生修造西扎的道路,一年只給10克青稞?!?/p>
老叔:“你不怕?”
玉兒:“我有佛,不怕!不怕就是安定,怕是不安定。怕是自己在怕,別人沒怕。自己無主,就害怕。怕多了就生煩惱,心不安定就會沒道心?!?/p>
“對!修行就是要召回我們本來面目,自然而然?!崩鲜鍛{著感覺,娓娓道來。
玉兒:“你的佛心佛性,在一點點呈現(xiàn)。我倆的歡喜,是我們在那一時刻的需要。不管他人怎么看,重要的是你怎么看。怎么看?向內(nèi)看,改變看的方向,結(jié)果會截然不同。學(xué)會往內(nèi)看,就不耽于求援,就會時時觸動到我們的心,靠我們的心行事。蓮花生大師說,‘不了解自己的心,是嚴(yán)重的錯失’?!e失’,太準(zhǔn)確了?!?/p>
“我得到過廣欽老和尚的開示。我理解,修道是為了解脫,達(dá)到身口意清靜。”老叔拜讀過廣欽老和尚的開示錄。
玉兒:“若過于著重色性觸法,智慧開啟緩慢。貪一個多一個,少一個,多一個解脫?!?/p>
“你是說我們貪?”老叔有點不爽。
“在漢語中這叫吃心。我的神,莫急。急性就會無明,丹田也會無力。修行和做事一樣,不能執(zhí)著,執(zhí)著即生煩惱。要修忍?!庇駜好鲜宓念^說。
老叔:“修忍?極正確,我忍得太不夠。”
玉兒:“忍,是我們修行的根本。”
老叔:“噢。你的漢語很標(biāo)準(zhǔn),很好?!?/p>
玉兒:“別這么嚴(yán)肅。好也笑笑,壞也笑笑。好壞是分別出來的,不要分別。修行就是要吃虧吃苦甚至不辨好歹,才能完善前行?!?/p>
老叔:“極好,精彩。不是嚴(yán)肅,是稱贊?!?/p>
兩人也喜歡在古格城堡上散步,目光穿過圍墻的垛口,在遠(yuǎn)山凝滯。
玉兒:“你從那么偏僻的北京出來,一路千辛萬苦,打工要飯做乞丐,大冬天也敢上昆侖山。像苦行僧,這對你今后大有裨益。”
“我適應(yīng)力還成,似乎什么都能將就。傻傻做,傻傻吃,多念佛。今兒是今兒,明兒是明兒,就會有堅固心有持心?!崩鲜逵形?。
玉兒:“這就是修行。真好!修行不講是非,不講沒影的事?!?/p>
老叔:“不說是非,說了就失敗?!?/p>
玉兒:“對,太棒了你。要保持中道,不急不緩,細(xì)水長流?!?/p>
“念佛掃塵埃,蓮花朵朵開?!崩鲜彐倚χf。
玉兒:“修行要修無礙,野鶴無糧天地寬,飛到哪就停在哪。放下就是功夫,照顧好自己的心,不管外面的境界?!?/p>
“心慈悲心,行菩薩行。自己所覺,自己所主。”老叔被開示得言語精到。
玉兒:“你就這么走下去?”
老叔:“是,沒目的?!?/p>
玉兒:“你的確是一個苦行者??嘈惺菤v代祖師,普賢、觀音、文殊、地藏等大菩薩的行愿。修苦行是修心,是洗腦子,換種子,開智慧?!?/p>
老叔:“我離睿智太遠(yuǎn)。”
玉兒:“知道這個遠(yuǎn),就離睿智近了?!?/p>
老叔:“好明白?!?/p>
玉兒:“所謂的身體,實際就是一個臭皮囊,是借我們住的地方,像旅店。兩個臭皮囊的行為,是為了走過臭皮囊到達(dá)歡喜。歡喜是為了心。別重視,重視會無度??眨褪强雌??!?/p>
老叔:“廣欽老和尚開示:‘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過去心不可得?!?/p>
玉兒:“這是要修的。做事既然是為自己,絕不哀怨。我們的目標(biāo)是了生死。錯了就懺悔,懺悔就是戒。”
老叔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嬉笑:“我用愛和情進(jìn)入了你的身體,為了自己的光彩愉悅。我是壞人,誘惑你破了戒。一番云雨,雷風(fēng)震吼。我滿足舒暢,你卻犯了錯,還要懺悔。我的確是壞人。 ”
玉兒:“不怕壞人,壞人是我們的指路明燈,不跟你客氣。格薩爾王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叔父洛東就想盡一切辦法要?dú)⒑λ?。但每次都讓格薩爾王化險為夷。西藏的諺語:洛東的邪惡詭詐,方顯出格薩爾王的偉大。更何況,你是另一種壞人。寂天菩薩說:‘這個世界上不管有什么樣的喜悅,完全來自希望別人快樂;這個世界上不管有什么樣的痛苦,完全來自希望自己快樂’?!?/p>
老叔:“玉兒啊,你這是在超度我呀?!?/p>
“廣種福田。對一切眾生保持慈悲心。我根不凈,所以要終其一切修下去。”玉兒的心像南方的白茶,被滾開的一個北方漢子的雪山融水沖泡。
“啊?這話聽著疙瘩。”老叔想起四川地區(qū)的一句話:愛情是一個安逸巴適的陷阱。這讓他的心靈,水土流失。一個女人只為一個男人獻(xiàn)身,這不是老叔一個人的觀念。而玉兒要,廣種福田。
玉兒微笑:“明白你此時的心境。弘法利生,就是要犧牲自己。你我一樣。佛陀說:‘生命就像電光石火般短暫。’人慈悲為本,方便為用,大悲是體,一切從慈悲中來。愿意為你做一切,愿意為你犧牲。不付諸行動,就不是真正的慈悲。”
老叔:“別說不吉利話,犧牲意味著死亡?!?/p>
玉兒:“死亡,可以啟發(fā)我們。‘死亡是真理的時刻’或‘死亡是面對面接觸自己的時刻’?!?/p>
一陣靜默。老叔在琢磨玉兒的話。
玉兒:“死亡前的最后念頭和情緒,對我們的立即未來,會產(chǎn)生極端強(qiáng)有力的決定性影響。所以我們不慶祝上師的生日,而是他們的圓寂——最終覺悟的時刻。中陰教法告訴你我:心在某些時刻比平常來得自由,在某些時刻比平常來得給力,在某些時刻會有很強(qiáng)大的業(yè)力可以轉(zhuǎn)化和改變。而最高潮,是在死亡的時刻。因為當(dāng)時肉體被拋棄了,我們超凡解脫的機(jī)會來了。即便已得最高證悟的上師,也是在圓寂時才有終極擺脫?!?/p>
老叔:“終極擺脫,很有色彩,紅彤彤而吉祥沉靜,這是對生命的加持。”
玉兒:“我的身體里有你,是因為你溶化了我。所以和你交流的時候,也是在固持自己。為什么紅色的雪山都出現(xiàn)在黃昏?度過漫漫黑夜,才會來一個清醒,大徹大悟的清醒。但雪山的紅不是因為落日,而是落日因為雪山?!?/p>
老叔在內(nèi)心贊嘆,搖著頭:“人的修行,能修到這份上,不得了?!?/p>
玉兒:“高僧能修到畫鳥兒會飛;畫太陽能曬谷子。別管我笑,是真的?!?/p>
老叔:“神,確實神。‘你們祈求就給,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為你們開。因為,凡祈求的就獲得,凡尋找的就碰見,凡叩門的就敞開’?!?/p>
“哪個上師說的?”玉兒問。
老叔:“基督?!?/p>
玉兒:“我不了解基督,他一定是個上師。如果你能在身體和環(huán)境之中創(chuàng)造祥和的條件,禪定和體悟自然生起?!?/p>
老叔:“給我講解講解中陰。”
“噢,你越來越覺悟,心不造作,自然喜悅。你天生就該出家?!?/p>
老叔:“我理解的中陰,就是死亡。”
玉兒:“不準(zhǔn)確。中陰在藏文里稱為Bando,是指生命的‘一個情境的完成’和‘另一個情境的開始’兩者之間的‘過渡’或‘間隔’。琢磨琢磨很有意思。Bando,因《中陰聞教得度》一書,風(fēng)靡世界?!?/p>
“我要看這本書?!崩鲜逭f。
玉兒:“讀經(jīng)典,是寄托。經(jīng)典不是書,是路。茫然煩惱是無明,經(jīng)典會在你腳下展開一條路?!?/p>
“我想要和你……”老叔突然迫不及待地要和玉兒做愛。是愛,又不僅僅是愛??赡苁钦加忻篮煤蜕袷サ尿?qū)使。
玉兒:“好的!你歡喜,我歡喜?!?/p>
“噢,偉大的天。你的宇宙,竟然如此理智地向我展開?!崩鲜逯皇潜Ьo玉兒,攥著她綿軟的手。
玉兒:“宇宙間是有某種最高的正義或善。我們一直想挖掘和釋放的,便是那種善。每當(dāng)行善時,我們就是靠近它;每當(dāng)作惡時,我們就是在隱藏抑制它。當(dāng)我們無法把它表現(xiàn)在生活和行動上時,就會感到痛苦和挫敗。”
老叔:“是,我多少有挫敗感。十幾年你就修到如此,不得了?!?/p>
玉兒:“沒有不得了,我7歲讀書的那一年,就有師傅了。哲蚌寺的。”
老叔:“7歲? ”
玉兒:“按你們漢族說法是6歲?!?/p>
這次對話,在一個山丘上。夕陽的紅,有節(jié)奏地渲染而來,一直染紅他倆,染紅了整個土林和他倆背后的天。
翌日傍晚,玉兒給老叔燒好酥油茶后,拿出一個羊皮包。說是兩個月前,病逝在喜馬拉雅山下一個漢人的遺物,讓老叔替她保管。他人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世界,交給他的同胞,再恰當(dāng)不過了。
包里兩樣?xùn)|西:一部漢、梵文間雜的書稿,再就是庫爾喀彎刀。這里邊應(yīng)該有很豐富的故事,但玉兒,不想講。
老叔沒心情細(xì)看,收在背囊里,就跟著玉兒沿著郎欽藏布河岸,搬撿了大半天的石塊。直到黃昏,在河?xùn)|岸紅色的山坡上,為仙逝的這位兄弟,堆起一座石頭的金字塔。把對生命的祈福和對死亡的敬畏,堆砌在里面。
坐在河岸上,老叔感到玉兒的氣息平緩。兩人都抱著胸,相互對視良久。之后又不約而同,一起凝望河面上的冰凌,向西飄去。
老叔無語。
“不要憋著,心里會憋出雪豹來,”玉兒說。
什么都做了,什么又都沒做。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告別。
分手是一件靠不住的事情,像靠不住的夕陽,第二天她又來了??坎蛔〉氖虑榕聲r間,一次又一次,只能分手。她向南,翻越喜馬拉雅;他向東,沿著雅魯藏布。
馬卡盧酒店雖然坐落在加德滿都市中心,但小得很不打眼。臨街的大門,像一個首飾店的門臉,但是一個有著尼泊爾風(fēng)格的老酒店,與《加德滿都郵報》社毗鄰。住在這里,老叔很愜意。午覺后,二樓臨窗望下去,總有幾個老婦人在街邊賣燒玉米。一個破舊的洗臉盆里,半下木炭。燒好的玉米擱在盆沿,三個尼幣可以吃上兩個。香氣和木炭,成為老叔房間里后半天的色彩和味道。
加德滿都街上的店鋪早晨九點才開門。政府機(jī)關(guān)上班是十點。周六是尼泊爾的公共假日,所有的政府辦公樓、銀行、商店全部關(guān)門。
尼泊爾在喜馬拉雅山南,大體是個長方形,東西長、南北狹窄。
加德滿都,淳淳古樸,風(fēng)貌也特別。位置在谷地,在巴格馬提和毗奴兩河的匯合處。印度教、佛教廟宇、佛龕,到處都是。神像與居民住所相伴,寺院與店鋪為鄰。還有金碧輝煌的古代王宮,當(dāng)然也有現(xiàn)代化的賓館商廈。
街道兩邊滿目琳瑯,這里想表達(dá)的琳瑯是凌亂,不規(guī)范。來來往往的人們衣著鮮艷,尤其女人五彩繽紛的紗麗,更是美艷。外國的游人并不是太多,老叔這副模樣就比較扎眼。時不時還能見到幾頭大象慢慢悠悠,從街上走過。車子和行人,都得謙讓等著。大象在這里的歷史久遠(yuǎn),據(jù)說有上萬年。老叔眼下的公路,說不定當(dāng)時就是一條清澈的小河。
老叔獨(dú)自在逛街,在加德滿都的主街道往西走。因為等待尼泊爾電臺的翻譯,日子百無聊賴,他就用一次次的逛街打發(fā)。
要過馬路時,他感受到與昨天不一樣的目光,目光中有一種似要搭訕的親切。過了馬路,老叔站住,尾隨的姑娘也站住。老叔毫無猶豫先開口:“拉瑪斯待!看你面熟!我們見過面吧?”這樣說是伎倆。從姑娘藏漢混搭的衣著看,老叔認(rèn)為可以得逞。
“拉瑪斯待!”姑娘也用尼泊爾語問好后笑答:“沒見過?!?/p>
多日和人不通言語的老叔看她會漢語,歡喜之極,本想再多聊幾句,又覺得不合適。說了抱歉,就折回頭往馬卡盧酒店走。
姑娘一直跟著。
到了酒店門口,老叔站住。
姑娘問:“你住在這里?”
“是??!你有什么事嗎?”
“你會催眠術(shù)?!?/p>
老叔矜持著,其實老叔心里笑翻了心肝。“姑娘,你認(rèn)錯人了,我一點不懂催眠術(shù)?!?/p>
“你懂,你說你不懂是你不知道你懂?!?/p>
知之為不知,是自己出啥問題了?老叔得意:“即便如此,你一定不是只為告訴我會催眠術(shù)而來的吧!?”
“我要你為我催眠?!?/p>
天啊,這么一個貌美氣質(zhì)優(yōu)雅的姑娘,連個“請”字都不會說。老叔這么想著,也分析著這姑娘是個什么胚子。沒了這個“請”字,說明姑娘的目的不是要催眠。那種女子,老叔碰到過,有經(jīng)驗。
“為什么要給你催眠?”
“我有病?!?/p>
“我說的是我憑什么給你催眠?”
“你有能力,就要幫助?!?/p>
老叔覺得她說得有點道理:“你什么病?”
“你只管給我催眠就是了?!?/p>
要求幫助還如此蠻橫。
姑娘不說話。
“好吧!”老叔嘴上說得輕巧,心下犯嘀咕。老叔很惡心那句賤語,“我是流氓我怕誰?”但這幾個字,還是在他腦子里呈現(xiàn)了。
“請!”誠心說了這個字,老叔便推開了馬卡盧酒店的大門。
老叔住的房間在二樓,四四方方,足有一百平方米??勘眽σ粡埦薮蟮哪举|(zhì)黑紫雙人床,東面的窗戶很小。姑娘一進(jìn)來就拉上了窗簾,按亮了臺燈。頂南墻一面長桌搭配著兩把椅子,木質(zhì)也都是黑紫色。西邊的房門旁是衛(wèi)生間浴室,也被姑娘打開了燈。她進(jìn)去時帶上門,卻沒鎖。一陣窸窸窣窣之后,就悄無聲息了。
老叔不慌不忙,不是老叔閱人無數(shù)經(jīng)驗豐富,而是老叔在危險,在不可思議面前,總是這樣?;蛘哒f,越是危險越是不可思議,老叔越是冷靜。這不是老叔有多了不起,老叔打小就這習(xí)慣就這德行。
衛(wèi)生間馬桶沖水聲很大。老叔心下詫異,這姑娘到我這里大便來了?又一陣淋浴噴頭出水的嘩嘩聲。慣常的程序,做那事,先洗浴。水聲停止了之后,又開始出現(xiàn)寂靜。老叔躡手躡腳過去,目光擠進(jìn)窄窄的門縫,見姑娘套好裙子正在系胸罩。
猜錯了?!不明白,接下來姑娘要干啥?但老叔不深究,這是他的風(fēng)格。老天在上,水來土掩。老叔坐回椅子,不再揣摸,似乎心中無掛礙地喝著紅茶。
姑娘從衛(wèi)生間出來,和來時一模一樣,穿戴整齊,只是左手拿著浴巾,胡嚕著她金燦燦的長發(fā)。
姑娘問:“開始嗎?”
老叔答:“開始吧!”
姑娘開始脫衣服。
老叔不解,為什么洗浴后不直接出來上床?多麻煩。
姑娘一件件脫著。
脫著脫著,老叔阻止:“行啦,再脫就光腚啦!”
“在催眠師面前一件件脫衣服是規(guī)則,更要脫干凈?!惫媚锷平馊艘?,似乎猜到老叔的心思,大眼睛,笑得水亮。
“你不是要讓我給你催眠嗎?”其實老叔在控制自己千萬別說漏了嘴,“穿上又脫”一經(jīng)出口,人家姑娘就知道你偷看來著。豈不丟死人。
“是啊!被催眠的人身上,不能有任何束縛的。你不用‘拉貢迪’?”
“廢話少說。好吧、好吧!脫干凈,放松,放平,躺好,面向屋頂?!崩鲜宀皇悄l(fā)火?!袄暤稀?,是尼泊爾男人兜襠的遮羞布。
“你看,現(xiàn)在你承認(rèn)你會催眠術(shù)了吧!”說著姑娘仰面朝天,放平自己。她潔白的胴體,在軟和的大床上,蠕動著安逸。
“……”老叔心中的一點火氣,消失殆盡。如此體態(tài),在他的大腦袋里出現(xiàn)了勻稱、和諧、舒緩、玉潤、非常。但他讓這些字眼凝固于心,不露出來。這般的感受,老叔熟悉。這般的體態(tài),老叔見過。但老叔此時顧不上往深里琢磨,也不能分散精力。下面的任務(wù),很艱巨。
“一般來說,不承認(rèn)自己會催眠術(shù)的人都是催眠大師。”姑娘像是對著天花板的圖案說話。那個圖案很尼泊爾,在不明的光線下很迷亂。
“……”老叔不說話,是在修正自己,迅速回到冷靜。
“催眠的環(huán)境要安靜、舒適、溫馨,有利于放松心情?!?/p>
“對著呢!那咱們就開始?”
“開始。你把椅子搬過來,你坐著,我會感覺更好。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開始吧!”
“這次催眠一個小時左右,初次嘛,先適應(yīng)適應(yīng)?!崩鲜謇侠蠈崒嵃岩巫影岬酱策呑?。倒好像他被姑娘催眠了,說的這些話也讓他自己驚訝。儼然一個催眠師的做派。
“不需要適應(yīng),直接進(jìn)入?!?/p>
“總得讓我知道,催眠要解決你的什么?”老叔修正得很快,心氣完全舒緩下來。
“我也說不清楚。開始吧!”
“催眠前要排空大小便?!边@是老叔瞎琢磨的,但他覺得,被催眠者在催眠過程中,絕不能內(nèi)急。表現(xiàn)出專業(yè)素質(zhì),也達(dá)到和姑娘的呼應(yīng)。
姑娘果然回答:“我已經(jīng)排掉了。”
“不要吃得太多太飽;不能喝酒,消除雜念?!辈惠p不重可有可無的言語,盡量拉長時間,為了讓老叔思考下一步。
“你廢話也不少?!?/p>
“跟催眠師不得無禮,有問必答,無條件服從。”
“對不起,我錯了。午飯吃了半份蔬菜色拉?!?/p>
“很好。請回答,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給我催眠?!?/p>
“為什么?”
“我有病。”
“什么???”
“我自己也不清楚?!?/p>
“你的年齡?”
“23歲。 ”
“你的名字?”
“尼泊爾的名字叫丹瑪雅。藏族的……”
“夠了。你家住哪里?”
“巴格馬提?!?/p>
“你是藏族嗎?”
“我是雜種,身上有藏族、尼泊爾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的血液?,F(xiàn)在我們家全是女人。姥姥、媽媽、我和保姆?!?/p>
“所以你才這么漂亮,對嗎?”
“對! ”
“你結(jié)婚了嗎?”
“沒有?!?/p>
“有男朋友嗎?”
“曾經(jīng)有過五個。”
“曾經(jīng)?”
“我和他們都分手了?!?/p>
“為什么?他們都不好嗎?”
“不是。他們都很好,是我不好?!?/p>
“你怎么不好?”
“……”
“可以不回答。下一個……”
“我和一個男生交往三五個月后,就會看上另一個男生?!?/p>
“這就是你說的病嗎?”
“你真是大師。你說對了。我不能被焦慮煎熬下去?!?/p>
“好,丹瑪雅,你很真誠。我喜歡?!崩鲜逭f完這句話,注意到姑娘有一滴眼淚涌出眼角,流到白色的枕巾上。
“和男生交往都做什么?”
“……”
“那換一個話題。第一個男朋友……”
“第一個男朋友是我在北京讀大一時高我兩年級的校友,你的老鄉(xiāng),地道的北京人。我們一般是四處游玩。拉薩、新德里、廷布——不丹的首都、北京……買東西,再……就是做愛?!?/p>
“……”老叔不說話,有意識地讓她繼續(xù)。
“我非常喜歡做愛,做愛太美好了,但是一般三五個月我就會沒了興致,沒了激情,就會看上另一個男生,和前男友分手。為了保持自己的激情,傷害一個個我愛的人,實在受不了。我常常在一個和另一個之間焦慮很長時間,每一次都是這樣。我感到墮落的恐懼,我還得活幾十年,如此漫長,不能這么下去,就找到你們北京著名的老中醫(yī)白大夫看病。他說,不用害怕,你居然不知道,你的焦慮讓你如此美麗?!?/p>
“……”老叔知道這時候更不能打斷她。
“他……把我夸暈了。我常常聽人們說我漂亮,聽得太多了,都聽煩了。但像他這么夸的,還是頭一次……焦慮讓我如此美麗?!?/p>
“你一下就輕松許多?”
“對!我一輕松,就什么都答應(yīng)他了。”
“后來發(fā)生的我知道了……”
“你少見多怪!說這怕什么的啊,其實你……不說你,說白大夫,他棒極了。他把我?guī)У綔赜芎优系膭e墅,一氣折騰了半宿。他啥事沒有,一覺大天亮。地道吧,咱是地道的北京口??墒撬砩系馁樔饽移?,想起來就惡心?!?/p>
“惡心是惡心,但你的病好了?!?/p>
“沒有,只是暫時的。我當(dāng)時被‘焦慮讓你如此美麗’迷住了,被分裂成兩個人。”
“現(xiàn)在呢?”
“焦慮還是焦慮,焦慮得讓我睡不著覺,像沒有甘露的花,一天天枯萎,枯萎的美麗?,F(xiàn)在看見男人,就惡心。”
“你要我用催眠術(shù)治療,說明你對男人并不惡心,是惡心你自己。”
“太對了!你說得太對了!太對了……”丹瑪雅嗚嗚哭出聲。
這時的屋中只有一種顏色,一種灰蒙蒙喪失了光線的顏色,將這個大房間籠罩得狹小無比。不僅如此,這種灰蒙蒙還在擴(kuò)撒彌漫。大床上的女人,站立在床邊的老叔,都被染成鉛灰色的了。
姑娘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老叔問:“我還用催眠術(shù)嗎?”
“當(dāng)然。要不我干嗎來了?!”姑娘恢復(fù)了正常。
“繼續(xù)你的坦誠?!?/p>
“當(dāng)然啦?!?/p>
“你憑什么說我會催眠術(shù)?”
“這個……以后再告訴你。”
“不坦誠,現(xiàn)在說?!?/p>
“我坦誠……有關(guān)這方面的,我只回答你一個問題,再不能問了?!?/p>
“可以?!崩鲜逄骄康门d致勃勃,隨口答應(yīng)。
“在我家的佛龕前,有你的畫像?!?/p>
“啊,怎么可能?什么樣的畫像?”
“我已經(jīng)回答了,你不能再問了?!?/p>
“我……好?!崩鲜鍐】跓o言。
丹瑪雅蛇一樣,舒展了一下身體又?jǐn)Q了擰擺了擺四肢:“為了你的催眠,作為回報,你可以再提一個問題?!?/p>
“噢,好姑娘,真乖。告訴我,那是一張什么樣的畫像?誰畫的?”
“堪布畫的?!?/p>
沒想到,老叔更加云里霧里??安??好像是活佛,是上師,是藏傳佛教寺廟高僧的稱呼或是寺廟的住持。哪個堪布?老叔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好吧,我不問了。我們開始?!逼鋵嵗鲜逄雴柫?,哪個寺廟的堪布?在哪里畫的?堪布的法名?背景是哪里?我的畫像怎么在你家里?
“我喜歡你。為了喜歡,再告訴你一點,就真的不能再問了。畫你的是我二姨?!?/p>
“姑娘,你話多了,我不再問這類問題了。開始催眠,看樣子你沒有精神分裂癥?!崩鲜宀粣偂K麖膩頉]被女人畫過像。
“你不是一般的壞,你報復(fù)我。我絕沒半句謊話?!惫媚锏膵舌良右唤z委屈,差點讓老叔卸下架子沒了武裝。
老叔在自己大腿內(nèi)側(cè)狠擰了一把,解釋:“有這種病的人,在催眠時病情會惡化會誘發(fā)幻覺妄想。我控制不了?!?/p>
“算你正確?!?/p>
“不相信我,怎么給你催眠?”
“哦,是!對不起,我錯了,再不會了?!?/p>
“催眠術(shù)是否成功,取決于我的修養(yǎng)和技術(shù),也取決于你是否容易被催眠。你相信我才能進(jìn)行,你相信,才能效果好。”
“我一切聽你的,一切全交給你了?!?/p>
“聽我的口令。閉上眼睛。”
老叔在沉思,老叔不知道從何開始,老叔不知從何下手。有上師告訴他:“法不孤起,必仗緣生。”老叔把一段上師的開示,緩慢地輕聲沙啞地背誦:
身體平躺在最后一張床上,
口中呻吟著最后的幾句話,
心里想著最后的往事回憶:
這場戲何時會發(fā)生在你身上呢?
姑娘的胸口起伏,似乎心潮澎湃。
“你誕生,煩惱跟你一起誕生。我們的擁有都不存在,唯一分享的是此時此刻。催眠,是要你把散亂的心帶回家。上師紐舒堪布告訴我們:‘一切萬物都是虛幻短暫的,有分別心的人如刀上舔蜜,以苦為樂。去吧,不用詆毀我們的壞習(xí)氣,可以為我們的壞習(xí)氣當(dāng)幾天奴隸。我們會掉入重復(fù)的窠臼,但每一次的跳出,是要有所改變的:
1.我走上街,
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
我掉了進(jìn)去。
我迷失了……我絕望了。
這不是我的錯。
2.我走上同一條街。
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
我假裝沒看到,
我還是掉了進(jìn)去。
我不相信會掉進(jìn)同樣的地方。但這不是我的錯。
3.我走上同一條街。
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
我看到它在那兒,
但還是掉了進(jìn)去……
這是一種習(xí)氣。
我的眼睛張開著。
我知道我在哪兒。
這是我的錯。
4.我走上同一條街,
人行道上有一個深洞,
我繞道而過。
5.我走上另一條街?!?/p>
老叔語調(diào)夢囈般的誦讀,持續(xù)著。一種燒玉米的香味兒,在屋中游蕩。
再說話的老叔,不是老叔了:“右手抬起45度。慢慢的?!?/p>
她慢慢抬起來。丹瑪雅應(yīng)該說是白種人,胳膊像玉一樣。的的確確,人身殊勝。
“我把你的手背放上了一個紅茶杯子,在往里加水。水是溫和的,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已經(jīng)倒?jié)M?!崩鲜逭f是說,雙手按在大腿上,并沒動。
丹瑪雅的胳膊卻開始微微下沉,真的好像被壓上了什么。下沉著,下沉著,她努力支撐著,卻還是在下沉。
“沉,就放在被子上,放松。一切思想和情緒來了就來,走了就走,不予理睬。更不予理睬,你當(dāng)下是否處在一個合適正確的環(huán)境。不可動搖,交代給篤定。自然地安定下來,你的心安住在純凈的覺醒中。好姑娘,你的努力完美無缺,祥和到來。好,四周的空氣也隨你安頓下來,否則你的心會像蠟燭的火苗,搖曳閃爍。我和你一樣以為,如果放下的話,就會一無所有。但你還是你,身體還是身體,沒有什么損失。我替索甲仁波切告訴你:‘放下是通往真正自由的道路?!畔?,就是把心從執(zhí)著的牢獄中解放出來帶回家。讓心自在,讓心融化。放松是什么?嗯……放松就像一把沙子倒在玻璃板上,每一粒都會安頓下來。大師們都來幫你,紐舒堪布說:‘在自然的大安詳中休息吧!你荕疲力竭的心?!3肿匀惠p松,從你習(xí)慣的焦慮自我中溜出,想象著焦慮像黃油,在太陽下溶化。焦躁過濾蒸發(fā),散亂的不安,繳械投降,沒了侵?jǐn)_。”老叔的語言,像是丟了轉(zhuǎn)的唱機(jī)聲,慢條斯理。
老叔為自己歡呼,歡呼一個不懂催眠的人,還能持續(xù)。
“微微張開你的嘴,不出聲地發(fā)出‘啊’,專注地用口來呼吸。不要讓心,有任何的掛礙和負(fù)擔(dān)。注意力放在呼氣,呼氣就是放下和解除。你的氣,融入了無所不在的真理中。之后再吸氣之前,你會發(fā)現(xiàn)以前的執(zhí)著消失,有了一個自然的間隙。安住在這個間隙中,安住在這個開放的空間中。當(dāng)你自然吸氣時,不要刻意,要繼續(xù)把心安住在那個打開的間隙里。不要說明,不要評論。散亂會攝回自身,成為一個整體。
“下面,不要再理會呼吸,讓自己逐漸與呼吸結(jié)合為一體,像你正變成呼吸一般。慢慢地呼吸本身,呼吸者和呼吸的動作合而為一。有一種東西被剝離,對立和隔離者消失了。呼吸,是心靈的馬車,駕車遠(yuǎn)行吧!我的孩子。焦慮的制造者,會被拋得遠(yuǎn)遠(yuǎn)的。你接受了你的缺點,你開始尊敬你自己。
“你以為你和五個男生和一個老中醫(yī),實際上你只和一個男人做愛。幾個并不存在,就像一個和無數(shù)個海浪。況且海浪并不存在,它是風(fēng)和水和月亮的行為,依存于一組不斷改變的條件。海浪不可能獨(dú)立存在,就像沒有你們女人,男人就成為虛設(shè)。你的思想是你的家人,不要與之較勁。家人可親可愛,你不會覺得有什么問題。了知一切,一切皆空。了知這些,會喚醒我們溫暖的幽默。
“至此,西藏的大圣者米拉日巴自然而來,告訴你我:‘見空性,發(fā)慈悲。’噢,你聽懂了。松綁的肌膚,更加溫潤,更加鮮明。放棄執(zhí)著,保管愿為,你本來就是圓滿俱足。像金翅鳥的孩子,在蛋殼里羽毛已經(jīng)豐滿。蛋殼一破裂,就一飛沖天。不高深,這是平常的智慧。我們不耽于理論,想你平常事即可。藏族兄弟們說得好,理論就是衣服上的補(bǔ)丁,有一天會掉的。修行修什么?修的就是覺悟?!?/p>
老叔的話說得柔緩,字斟句酌,時不時,還停頓半刻。
“寧靜如晴空般沉寂。心是一切經(jīng)驗之本,創(chuàng)造了你的歡樂也形成了你的苦惱。你往外看,離我們的心越來越遠(yuǎn)。改變一下方向呢?改變一下方向,結(jié)果截然不同。改變方向,就是向內(nèi)看。藏文的‘佛教徒’,漢族人說就是‘內(nèi)省的人’——從心性而非從外面去尋找。耽于向外求索,無法觸及內(nèi)心生命。你焦慮,不是心焦慮,是焦慮外在怎么看你?!?/p>
老叔算是智慧,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么了。但他并沒著急,而是信口開河。內(nèi)容的關(guān)鍵詞是溫暖、昏暗、懈怠、柔和……幾分鐘后:“好,再把左手手心向下,抬起到45度。慢慢的?!?/p>
姑娘的胳膊伸起了幾分鐘后,老叔說:“好,就這樣。時間長了你會覺得累,我?guī)湍阃衅?,再托起,再托起?!闭f著,老叔把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姑娘的手心。
丹瑪雅的左手在一點點向上飄,像一根羽毛,一直飄到垂直。
“好,非常好,放下。休息休息,兩手放在你高高的乳房上?!?/p>
丹瑪雅漸入佳境。
老叔堅信,鼓勵在什么時候都必要:“好姑娘。非常好。我越來越喜歡你了。下面再把你的兩手十指交叉,扣放在肚臍上方的腹部?!?/p>
幾分鐘后,老叔用手指在她的手背,劃了幾下說道:“我已經(jīng)把你的兩手捆住了?!?/p>
如此熟練,老叔前世說不定真是一個催眠師。
“自責(zé)、背叛、侵略的混亂,瘋狂的做愛,我們把它捆綁起來,押解到無邊的虛空。放棄,無疑是對他人和自己的一種寬容。西藏上師說:‘睿智的寬容如同無邊的虛空,溫暖舒暢地包裹保護(hù)著你,仿佛是陽光的毛毯?!獬溲b,放下傷害和被傷害心,我們的善心和仁慈才能放射出來。每個人如此,即可形成溫暖,我們的真性才得以綻放?!?/p>
又幾分鐘過去,老叔說:“你太渴了,我給你一杯紅茶,溫和的正好喝?!?/p>
丹瑪雅微微抬起臉,潔白細(xì)長的脖子皮下在蠕動,在吞咽,嘴唇翕合,雙手卻像黏連在一起,無法接水杯。
“我喂你喝水。喝吧!”
丹瑪雅張開粉紅的雙唇。老叔像一個老練的催眠大師,節(jié)奏緩慢且平穩(wěn),包括聲音,包括呼吸。
“人生最傷心的事,莫過于糟蹋我們的力量,違背我們的本質(zhì)。好了,繼續(xù)閉住雙眼。我扶你坐起來,你的雙手我已經(jīng)解開了。站到地毯上,靠住我,兩腳并攏,雙手自然下垂?!?/p>
丹瑪雅赤條條地站在地毯上,臺燈柔和的黃光,使她的肌膚如同秀潤的羊脂玉。
老叔轉(zhuǎn)身,用手心輕輕貼在丹瑪雅的后背,聲音低沉溫和:“我在慢慢向后拉你,我在慢慢向后拉你,向后拉你。你開始向后倒了!已經(jīng)開始倒了。”老叔的手貼上丹瑪雅的后背拿開,再貼上,再拿開,最后閃開身體。這是老叔的最后驗證。
丹瑪雅一點點向后倒下,一點點倒下。20度過后,速度加快,老叔一把接到自己懷里。如此,姑娘的眼睛還未睜開,身體筆挺。
老叔把丹瑪雅放在床上,看表,正好一個小時?!敖裉炀偷竭@里,你可以起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丹瑪雅長長吁了一口氣,醒來。
“趕緊穿上衣服。角色改變,我恢復(fù)成了常人,不再是正人君子了?!?/p>
“你不僅是正人君子,還是超級催眠大師?!钡が斞乓贿叴┮路贿呎f。
“為什么?說個理由?”
“我記得你催眠的大體過程?!?/p>
“沒有邪心,更沒越軌?”老叔得意,卻掩飾著。
“不僅,你滿肚子問題,可一個沒問?!?/p>
“我答應(yīng)你啦,說話算數(shù),怎么可以再問?!”
“這就是你君子坦蕩的情懷哦!”
“行啦!不知道效果怎么樣?你明天再來,還是這個時間。下次要在你身體的深度催眠,沒有道德底線。你不愿意,可以不來。我等你到下午三點。今晚你能睡個好覺了?!?/p>
“我想請你吃飯,像朋友那樣?!?/p>
“療程結(jié)束,三天之后吧?!?/p>
姑娘整理完頭發(fā),端起老叔為她倒好的紅茶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她見桌上有一個手機(jī),問:“你給我一個手機(jī)號碼?”
“我沒開通國際通話?!?/p>
“沒關(guān)系,以后用。”
“找個紙筆。”
“不用,我的大腦空間就是一張白紙。說吧!”
老叔告訴了她。
丹瑪雅走時給老叔一個溫馨的擁抱,還舔了舔老叔的耳垂。
關(guān)上房門,老叔興奮地在屋中走來走去。這過程太好玩,太享受,太刺激了。
時間不像想象得那么漫長,第二天,精神煥發(fā)的丹瑪雅,微笑著如約而至。今天她換掉藏裝,穿戴成一個尼泊爾女人的樣子,素凈白底藍(lán)花的紗麗,讓老叔一個勁地?fù)u頭。在尼泊爾,搖頭是肯定,是表示好的意思。
“我睡了數(shù)年來最美的一個好覺,連夢都沒做?!?/p>
“效果這么好,那現(xiàn)在就馬上開始吧!”
“開始,開始,我好期盼,下車我都是跑著來的?!?/p>
他們倆都渴望。一切準(zhǔn)備過程,瞬間完成。
老叔讓她坐在大床上:“微微側(cè)轉(zhuǎn)你的臉,凝視窗簾上方的那個光點。用你全部的身心凝視?!?/p>
數(shù)分鐘后,老叔用單調(diào)的言語引導(dǎo):“你的眼皮開始疲倦起來……已經(jīng)睜不開眼睛了……你全身越來越沉重,頭腦越來越模糊……你要瞌睡……要睡覺……要睡覺……”
老叔一遍遍重復(fù),重復(fù)到第四遍,丹瑪雅閉上了眼睛。她閉上了眼睛,老叔就看不見自己的形象了。
“很好,很乖。躺在床上,放松?!?/p>
姑娘順從地躺倒,從臉頰,一直舒展到腳趾。連皮膚,都那么舒展自如。
“好姑娘,全身放松。傾聽衛(wèi)生間的滴水聲,數(shù)著滴水的次數(shù)。”
幾分鐘后,老叔告訴她:“數(shù)著滴水聲不要間斷……這兒沒有打擾你的東西,數(shù)亂了,就要重新數(shù)……我們在一個森林之間的空地……除了陽光落在你肌膚上的聲音和滴水聲,你什么也聽不見……數(shù)數(shù)……你想睡覺……有暖流遍及你的全身……頭腦任它模糊……周圍安靜極了……不去抵制睡意……你什么也聽不見了,沒關(guān)系,按著節(jié)奏繼續(xù)數(shù)……”
老叔想了想,就有了新的手段。他把手搓熱,想用溫暖的手輕輕觸摸她的身體表面,進(jìn)行全身催眠。緩慢,均勻地慢慢移動。但老叔含糊了一陣,還是決定不觸到她皮膚更好,正人君子嘛??繜岷鹾醯氖中膽矣谄つw上移動,給予姑娘刺激。從額頭,臉頰,脖子,胸口,到乳房,大腿……
就這樣,老叔開始了又一輪的催眠。在姑娘細(xì)膩的乳房上,老叔的手更加緩慢下來,是因為丹瑪雅的反應(yīng)極其強(qiáng)烈。乳房在膨脹,膨脹得圓滾堅挺。乳頭由粉變紅,以至紫紅,像一顆顆成熟的櫻桃。老叔的雙手再下移,潤滑的小腹,潔白的肚臍,修長的雙腿,勻稱的腳趾。到了這里,老叔收住了手。因為一股神秘的力量,超出老叔想象地促使姑娘分開了兩腿,分開再分開。最后,如同芭蕾舞演員的功夫,兩腿分開成一條直線。又十幾分鐘過后,她閉目微笑,她的微笑幾乎打倒老叔。倏地,老叔發(fā)現(xiàn),她在他指令外舉起手來,秀潤的纖指,圍繞著手心,軟軟地小幅度地抓撓起來,像洋流中的水母。
這讓老叔驚訝,曾經(jīng)記憶清晰之極。但老叔還是暫時擱置一邊,繼續(xù)工作。重復(fù)開始,從頭到腳趾。一遍遍,增加時間,放慢時間,時間是最好的催眠劑。直至,丹瑪雅沉睡。老叔隨心所欲,撅她的手,抬她的腳,她都沒有了任何抵抗。
接下來老叔干嗎?老叔在欣賞那飄搖的水母,回憶那段美好的經(jīng)歷。這時,一陣輕微的呻吟從丹瑪雅微啟的紅唇嘴角流淌,流淌在她的肌膚上。乳房微微顫抖,及至這種顫抖,遍布到她全身。顫抖延續(xù)了幾分鐘變緩時,一股異香,從她的體下飄出,像蘭花和無花果果香的混合味道。香氣,讓老叔抑制不住地跑進(jìn)衛(wèi)生間。
十分鐘之后,老叔才出來。他笑著,是笑自己,笑自己沒出息,修煉不到家。
老叔向她發(fā)出指令:“再過五分鐘我將把你叫醒……現(xiàn)在我從五倒數(shù)到一,當(dāng)數(shù)到一的時候你會完全清醒。……五……你開始漸漸清醒……肌肉變得有彈性了……四……腦海里出現(xiàn)男人的臉,聽見了各種聲音……三……聞到了一種香氣,是甜果和蘭花……二……你更清醒了……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一!醒來吧乖乖,睜開眼睛,我的好姑娘?!?/p>
效果相當(dāng)好。丹瑪雅醒了,但催眠中的一切,她一點也想不起來??墒撬f,比昨天要好上百倍,很舒服,很幸福。似乎身上的毒素全部排干凈,輕松無比。
哦,老叔很有成就感,告訴丹瑪雅,你是一個香人。
丹瑪雅說,謝謝你,我知道。你是第一個向我證實的男人。
丹瑪雅離開時說道:“我崇拜你?!比缓蟊е鲜宀弊佣鄷r才撒了手,最后在老叔唇上,印了一個長長的吻。
如此的香人,老叔碰到過。老叔為此還考證過歷史,像香妃,像西施,像貂蟬,都是香人。老叔那年在錫林郭勒大草原,認(rèn)識了一個蒙古族姑娘。后來老叔流浪到青海時,姑娘找到他。兩人相愛了,住在一家旅社。姑娘身體散發(fā)出的香氣,彌漫了整個旅社。同居了一段時間后,姑娘堅決要與老叔分手。老叔傷心,老叔失落,老叔無奈地接受了現(xiàn)實。姑娘走了,老叔打開姑娘留下的信:“謝謝你,你證明了我是一個香人。滿足之余,又平添了一份苦惱,你無法再解釋我了。無法解釋又看到你因香氣昂揚(yáng)亢奮,我倍加痛苦,只好離開。我要告訴你,要告訴你,你迷戀的香氣,我是聞不到的,就像鮮花聞不到自己一樣?!?/p>
丹瑪雅走了,姑娘走了。回憶讓老叔不像頭天那樣興奮地準(zhǔn)備下一次的催眠,更不像今天那樣地期待,而是惴惴不安。壞了壞了,他心里念叨著。這樣的發(fā)展,是老叔絕不想要的。老叔在實際的社會生活中,經(jīng)常這樣以自我為中心負(fù)隅頑抗。一旦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這種抵抗徒勞無功時,就開始抵抗自己。
老叔決定逃離。但最終,還是覺得和丹瑪雅說清楚為好。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第三天,下午三點、四點、五點,直到黑夜走進(jìn)老叔的房間,老叔才明白,丹瑪雅不會出現(xiàn)了。她是不是也怕了?!自己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這反倒讓老叔高興起來。
丹瑪雅真的沒再出現(xiàn)。
而老叔在想,她若丑陋無比,還會期待嗎?還會給她做催眠嗎?會的,一定會的。老叔弄清楚自己了,這結(jié)果,足夠。
給老叔當(dāng)翻譯的庫瑪爾,在丹瑪雅消失后的第三天出現(xiàn)了。職業(yè)導(dǎo)游的庫瑪爾,漢語是在臺灣的速成班仨月學(xué)成的。
從京城出門前,有個葬俗專家哥們兒一再囑咐老叔,到了尼泊爾,要不顧一切地把河壇燒尸拍回來。拍回來你再讀,就像一部天方夜譚。天方夜譚的故事,的確就發(fā)生在這里。在這里講故事,聽的人不會說話,聲音就像天邊傳來的歌聲,將你的心親切召喚。
在帕舒帕底廟坡下,有一條齊腰深的河向南流著,這就是圣河巴格馬提。印度教徒們死前大愿,就是躺在廟前的河畔,洗凈雙腳在那里死去。巴格馬提河,是圣水恒河上游的一條支流。這樣一來,圣徒們可以落葉歸根了。
送葬的行列以樂師為前導(dǎo),吹奏低緩的樂聲,伴著死者來到河壇。死者的家屬提著一盞油燈,繞著尸體轉(zhuǎn)三周,再把油燈扔到死者的臉邊。有僧侶點燃火葬木柴,死者的親屬刮凈頭發(fā),在河中沐浴,象征齋戒洗罪。骨灰撒在河中,流向神界。
河西岸邊,砌著一個個方臺子。橋北有三個,橋南有六個,這就是老叔在京城聽說的河壇。
老叔到達(dá)時,已是正午,以為看不到什么了??斓綐蝾^,見一些壯年人在來來往往扛木材,他興致馬上就來了。
橋北河壇上的儀式已經(jīng)接近尾聲,燒焦的尸體不到一米來長。據(jù)說橋北河壇是燒貴族、燒上等人的。
橋南的人們正忙碌,在河壇上碼木材擺尸體。幾具尸體躺倒一個個漸行漸遠(yuǎn)的期待,白布緊裹著一片祥和的寂靜。四周是死者的光頭家屬。陪老叔的幾個朋友和庫瑪爾與更多的游人,跑到河對面的石階佇立,隔岸觀望。
觀望,老叔不滿意,就獨(dú)自挎著相機(jī),繃緊身上的每一塊肌肉,小心翼翼地來到了死者的家屬群中,走近河壇。拍照、拍照。木柴上,墊著一些稻草。稻草上死者的面目,都是安詳?shù)摹K勒叩募覍贈]有一個哭哭啼啼的,神情平和。
老叔見沒人阻止自己,蹬鼻子上臉又連續(xù)拍了幾卷。有一具女尸睜大眼睛在看著他,幾次老叔都沒敢按下快門,挪開照相機(jī)看了她數(shù)次。老叔的腦袋發(fā)懵,丹瑪雅,怎么是丹瑪雅?老叔心里涌出一股無名的酸楚。丹瑪雅面孔,像在馬卡盧酒店被催眠時那樣俊美光鮮,雙眸活現(xiàn),水亮不減。她不眨眼地凝望著天空的湛藍(lán),似乎在等待一個圣潔的飛翔。
老叔記得跟她講過,飄逸的云朵和天空沒有關(guān)系,難道就為了幾片浮云?催眠難道也沒治好你的病?!
當(dāng)火焰吞噬丹瑪雅的一瞬,老叔發(fā)現(xiàn)她眼角和嘴角串聯(lián)組織起一個動人的微笑。蒼白的臉,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中泛紅。然后吐出一口長氣,笑開了一嘴白牙,消失了。
老叔終于躊躇傷感地回到朋友中間,眼淚潸然,任由流淌。老叔仰面無云干凈的天空多時,他額頭正中被點的紅色,格外燦爛。
友人不知所措時,一個印度的苦行僧走到老叔面前,摸摸老叔的頭,再把自己潔白的長發(fā),繞在老叔的脖子和肩上。老叔一下回過神來,跟著苦行僧一起微笑。笑著,苦行僧梳理了一下他兩米多長的頭發(fā)??嘈猩鲜宓搅艘黄?。塔群走出個纏頭的老者,把他手中的眼鏡蛇交到老叔的手上。眼鏡蛇吐信子的咝咝聲,讓老叔越發(fā)安靜。
苦行僧點頭示意,去吧,去吧!
手臂盤著眼鏡蛇的老叔,回到了朋友中間。大家搶著給他照了幾張照片,眼鏡蛇跳到地上,很快消失在寂靜的塔群里。而老叔的悲哀也在一點點消失。
到龍毗尼尋找玉兒,到佛祖釋迦牟尼的出生地尋找再正確不過了。
但。
佛教寺廟找過,藏傳佛教的寺廟找過,住所人家也找過,沒有一點信息。玉兒好像根本就沒來過。
老叔知道不遠(yuǎn)處,有一棵郁郁蔥蔥的菩提樹。他閉目盤坐在菩提樹下,良久良久,一個微弱但很清晰的聲音鉆進(jìn)他的耳朵:舍近求遠(yuǎn),舍近求遠(yuǎn)。
太陽在西方地平線上原地踏步了一陣子,霞光,在朵朵祥云中迸射。自然佛的偉岸昭示,無與倫比。
舍近求遠(yuǎn)。近是哪里?北京?不可能;加德滿都?一定是加德滿都,或者是加德滿都附近。
打道回府。
回到加德滿都馬卡盧酒店。傍晚,老叔在尼泊爾相識的香港《文匯報》特約記者余華趕來,行色匆匆。門還沒敲開就喊道:“找到了,找到了?!?/p>
“在哪?”
“就在加德滿都東郊。那里的喇嘛學(xué)院,有和你描述吻合的喇嘛尼?!?/p>
“那走吧!還愣著干嗎?”
“多晚了!明天,明天我開車陪你去?!?/p>
1999年6月初的一天,老叔在喇嘛學(xué)院,結(jié)識了臺灣到這里出家的喇嘛尼妙融。
“她真的很像她?!崩鲜逍睦锵?,要不是臺灣人,完全可以確認(rèn)就是玉兒。
“你們相識在?”妙融問。
“1989年秋冬,在阿里?!?/p>
“你是哪里人?”
“北京人。”
“對的。她走了,或許還俗了?!?/p>
“為什么?”
“她生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她現(xiàn)在在哪?”老叔并沒有驚訝,似乎他早就預(yù)感到了。
“離開了加德滿都,大概去了拉薩。”
“我要去拉薩找她?!?/p>
“她是走路去的?。俊泵钊谝恢痹谖⑿Α?/p>
“步行?”
“步行!而且說不定會居住在加德滿都到拉薩路上的某個村莊或哪個寺廟。”
老叔決定徒步從加德滿都出發(fā)向北,翻越喜馬拉雅山,沿途打探尋找,一直走到西藏的拉薩。
他回酒店抓緊收拾,第二天一早出發(fā)了。
那天,老叔剛剛從海拔5050米的拉隆拉,翻山過來。一輛藏族同胞的卡車在老叔身邊停住,駕駛室里傳出半生不熟的藏語喊他上車。
“我是走路的”,老叔又揮揮手高聲感謝,“圖恰恰!圖恰??!”
車開動,上邊甩下一句話:傻X。但車子開出100多米時,大廂里拋下一團(tuán)白色的東西。老叔走到跟前打開塑料袋,里邊是十幾個羊肉丁兒包子。
老叔一邊走一邊大口地吃著,吃得鼻涕眼淚都下來了。
山路邊,稀稀拉拉長著一團(tuán)團(tuán)如菜花般大的蝎子草,冬天這是最好的引火柴。
天太熱,高原的陽光紫外線極強(qiáng),臉上的皮已經(jīng)脫掉兩層。老叔想,來場雨就好了。想了,真就來了。峽谷上飛來一片云,壓在老叔的頭頂。幾個零星小雨點后,天放晴。這么熱,怎么走?只好找到一個山背陰地方,打開睡墊熬太陽。沒想到這一熬熬到太陽落山,還瞇了一覺??刺焐砹?,收拾起來,抓緊趕路。
高原的天,說黑就黑,就像高原的早晨說亮就亮一樣,沒什么過渡。黑夜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吧唧就糊住了山野。媽媽的,看樣子老叔今晚找不到人家住了。
想著,路邊竟然出現(xiàn)了圍墻的輪廓,走近看是羊圈。打開手電筒,打量打量四周,再沒啥了,估計是牧羊人轉(zhuǎn)場用的臨時羊圈。
羊圈半人多高,是用鵝卵石堆砌起來的。老叔跳到里邊,土地上還算干凈。一個墻角堆著一堆牛羊糞,這是牧羊人的規(guī)矩。10年前在青海藏區(qū)以及藏北草原,老叔碰到過這種情況,也著實給他解決了大問題,甚至救過他的命。
老叔把背包放好,又拿著手電筒跳了出去,在羊圈的四周轉(zhuǎn)了轉(zhuǎn),這叫知己知彼觀察地形。
羊圈的一側(cè)是公路,相距十來米,另一側(cè)是黑黢黢的山脈,距離說不清楚,估計一二公里,其他兩側(cè)是開闊地,就沒邊了。
再回到圈里——怎么成牲口了,麻利趕緊準(zhǔn)備,先把火點著。干巴巴的牛糞一觸即發(fā)。這時候老叔又想起了那個非跟著走不可的女學(xué)生,要是她在就好玩了——這主兒現(xiàn)在也不知道到哪了。他把手電筒放在地上,睡墊下鋪上些羊糞蛋找平,把睡袋打開。
在火上烤了幾條子生牦牛肉干吃下,又吃了尼泊爾餅干,火邊的礦泉水也溫和了。生牦牛肉干是從67道班出來時,普布硬塞在包里的,一般的時候老叔舍不得吃。他相信,在路邊睡袋里,黑夜熬人的時候不會太多。肚里有肉,才能抵御夜寒。
生肉干,很好吃,咸絲絲越嚼越香。
在高原尤其是牧區(qū),秋冬季總是要?dú)⒁恍┡Q蝻L(fēng)干,以備夏季吃。
據(jù)說殺牦牛時,為了讓肉中有咸味,總是憋殺,讓血液悶在肉里。再切割成一條條,掛起風(fēng)干。
這東西好吃,老叔想起就流口水。
餅干是途經(jīng)聶拉木培杰林寺時,寺廟的住持讓小喇嘛們?nèi)诶鲜灏锏?,?dāng)時還塞了幾聽雪碧和可樂。估計是信徒們給寺廟的貢品。吃了住持送的貢品,神就保佑一路平安吧!也沒有玉兒的消息,就上路了。
老叔還沒歇過勁兒來,天就黑得一塌糊涂。夜,是不寧靜的。
一陣忙亂過后,心安靜下來,點著一棵煙。壓在頭頂?shù)奶?,分量還挺重。沒有風(fēng),四外卻嘎嘎響。像風(fēng)吹動著草葉,像松動的崖壁,撲啦啦往下落土??諝庵幸环N味道在迷漫,雖然是香,但香得怪異。
老叔有思想準(zhǔn)備,夜,是不會讓自己安靜的??蓻]想到這么快就來了,一根兒煙還沒抽完。
討厭的是那聲音,一會兒又沒有了,這種靜就不是那種靜了。靜得他的心跳都聽得見,而且越跳越厲害。
熬了一會兒,實在忍受不下去。老叔不能這么干等,把煙頭扔進(jìn)火里,連續(xù)往火中加著羊糞,似乎有點事干就踏實一些。
其實不然。
公路上一輛車開過去,老叔的心平和了許多。這讓他感到莫大的安慰。公路是紐帶,此時他有了新的理解。
自己并不是在荒郊野外,公路就在身邊??纯幢?,差5分,零點。
老叔打了一個寒戰(zhàn)。即便是夏季,夜里的高原還是極寒涼的。他又抽了一根香煙后,火中多加了些羊糞,拉開睡袋鉆了進(jìn)去,背包當(dāng)枕頭。
睡不著也沒事,就一支支抽煙,豎著耳朵聽著外邊的動靜。嘴被抽麻了,耳朵聽累了,似乎有了一點困倦。三五煙是尼泊爾友人送的。據(jù)說尼泊爾在英國的庫爾喀軍人服役后回國,每人都送一箱香煙。他們基本不抽,交給街頭小販出售,價格很便宜。
剛閉上眼睛,一種異樣的聲音又讓老叔睜開,恐怕是錯覺,他坐起了身子。是狼在嚎叫,長長的,一聲連著一聲,從山的那邊傳來,還不是一只。老叔剛剛放松一點的心,又繃了起來,困意全無。
老叔爬出睡袋,給微弱的火中加進(jìn)大塊的牛糞,但火光不夠,生死攸關(guān),便在背包里翻著,希望能翻出些可著出火苗子的東西。
失望,什么都不能燒。
那年在塔克拉瑪干南緣,老叔碰到過一群狼,它們并不是平時想的那么可怕。
狼的叫聲好像近了一些,老叔趴在墻頭,用手電筒向外照看。這一照,聲音似乎更大更近了。他嚇得縮了回來。
老叔再不考慮太多了,唯一一沓稿紙撕開投進(jìn)火里,火苗騰飛,嚎叫一下子消失了??蓭讖埣埬苋紵嗑茫鹈甾D(zhuǎn)眼就落了下來。
老叔側(cè)耳靜等著,幾分鐘后,狼叫聲果然又起,而且三面都有。壞嘍,圍攻。跑是跑不了的,即便上了空蕩蕩的公路,也沒戲。也許這時候來輛車就好了。沒招兒,狼叫聲雖沒再接近,但始終嗷,——嗷,——嗷,——。
尖利的長聲中帶著顫音,顫音里還夾雜著一種乞求,乞求又表現(xiàn)出婉轉(zhuǎn)的美,美卻是猙獰的凄愴的穿透的。
老叔開始把多余的舊塑料袋,一個個扔進(jìn)火里,甚至備用的塑料袋,也一個個葬身火海。
牛糞沒了,羊糞火苗太小。老叔開始撕日記本,找沒字的撕。只要能著火的,都往里扔。像一場戰(zhàn)斗。
真的沒有再能燒的了,再燒就燒老叔自己了。他頹唐地坐在睡袋上,攥緊手電筒。這手電筒不簡單,它還是一個小型電棍。一按最上邊的鈕,幾道藍(lán)光就發(fā)射出去。
四外靜悄悄的,這時老叔才發(fā)現(xiàn),光顧緊張,狼嚎聲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再看表,已經(jīng)是下半夜3點多。
恐懼并沒有過去,老叔總覺得它們還在不遠(yuǎn)處瞄著。
冷,再一次讓老叔鉆進(jìn)睡袋,但上邊的拉鎖只拉了一半,隨時準(zhǔn)備站起來與狼們決戰(zhàn)。他把手電筒關(guān)掉,圈內(nèi)只有糞火的灰亮。
緊張后的松弛,困倦、安靜和黑夜,一塊擠壓過來。老叔支持不住了,睡、睡,不管那許多。大概這時候,狼啃吃他的腿肚子,也不會睜開眼睛了。
老叔好像從沒這么困過,雖然這些日子晚上都睡不好,但白天在路上還打了一個盹呀。不可思議,難道也是高原反應(yīng)?
睡夢中,臉上有東西在慢慢地?fù)希∽ψ铀频?,涼絲絲的。老叔悄悄睜開眼睛,是下雨了。雖然如此,天空卻顯得亮堂許多。手表顯示快6點了,公路上也有了動靜。
但老叔實在還想睡,那就睡吧!歇好,才能走路。把睡袋拉鎖全拉好,腦袋也縮進(jìn)去,免得小雨打攪。
狼是絕不會再來了。來了也不醒。自當(dāng)它狼大哥在吃一具尸體。
一覺醒來,鉆出睡袋,居然是一個大晴天。老叔身邊,一汪清水。水里漂著白云,和他黢黑的臉及頭發(fā)亂蓬蓬的腦袋。
老叔伸開懶腰正要收拾,見公路上停下一輛小黑車,車上下來兩個衣著一紅一藍(lán)漂亮的年輕女子,說笑著向這邊走來。估計是來上廁所的。
倆女人光顧說話,到了墻外還沒看見老叔。老叔只好咳嗽,還沒聽見,再大聲咳嗽了一陣。她倆看了老叔一眼,提上褲子尖叫一聲撒腿就往回跑。車上慌亂地跳下倆男人,沖著老叔喊:你在那干嗎呢?
老叔沒搭理他們,繼續(xù)蹲下收拾睡袋睡墊。好家伙,羊糞蛋都泡爛了,睡墊上黏了一下子。還沒收拾好,墻頭上露出倆腦袋。
一個人猜測地說,是探險的吧?
要是平常老叔會覺得這話很滑稽,但經(jīng)過了這一晚,他覺得說探險也不為過。雖然這么想,老叔還是回答:走路的。
他們就問題一個接一個,從哪來?到哪去?做什么?走了多少天?為什么一個人?
老叔基本都回答了。做老實人嘛!
他們說,他們是香港人在廣州做生意,現(xiàn)在休假。然后又問還沒吃飯吧?老叔也沒客氣。就邀老叔和他們一起吃。
兩個女子抱著手,在公路邊看著他們。他倆就喊:吃飯、吃飯!
他倆從后備廂里搬出折疊桌折疊躺椅,打開支在草地上。兩個女子也能干,架鍋燒汽油噴燈。鍋中,放入六聽八寶粥??粗齻z一瓶瓶往鍋里倒礦泉水,把老叔心疼死了。
喝酒嗎?一個男人問。
其實老叔不想喝,可坐在這里感覺非常安逸,就問有什么酒。
白的,紅的!
紅的吧!
桌上就上來一瓶干紅,還是洋酒。五個玻璃杯,火腿肉,臘香腸……擺了一桌子。
一會兒,水就熱了,女人把八寶粥撈出,大家圍坐吃起來。
老叔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粥,一連吃了兩聽。他們見老叔餓成這樣,就又熱了三聽,全被老叔消滅掉。之后,才有心情喝酒。
太陽很亮堂,光輝燦爛。沒想到,在這高原荒野仰在躺椅上喝酒,居然如此舒坦。
酒后話多,女人的話更多??墒浅匀思业淖於?,老叔也就都心平氣和一一解答了。鬧得幾位都很高興,走前還給老叔留下他們在廣州的地址、電話號碼,歡迎去他們那兒玩。
各奔東西時,老叔從他們給準(zhǔn)備的一大堆東西里,拿了兩瓶礦泉水,猶豫了再三還是詢問了一句。幾個人一塊搖頭。臨了紅衣女子說,在日喀則天葬臺有個背尸的喇嘛是尼泊爾人,但是個男人。
男的?不對!但背尸人靠譜。老叔看著遠(yuǎn)去的他們,心下想著。去日喀則天葬臺。最起碼可以向這個尼泊爾人打聽打聽玉兒。
大踏步向東。
山頂風(fēng)很大,經(jīng)幡獵獵,雪下成冰粒,刷啦啦地響。有標(biāo)碑,上有珠穆朗瑪?shù)膱D案,標(biāo)志著這一帶是珠峰自然保護(hù)區(qū)。它的旁邊還有一塊牌子,上書:加措拉山,海拔5220米。老叔拍過照片后,取出自帶的海拔儀——6000米整。這時候,他感到眼眶充滿了淚水。這是為嘛,真不該。
雖然寒冷,但老叔極怕出太陽。祈禱著上蒼,太陽公公行行好,您多歇會兒,讓咱把這段雪路走完。
老叔沒有備墨鏡,沒有墨鏡,太陽照在雪山上,光芒會灼傷眼睛,會得雪盲癥。雪盲會使眼睛腫脹得睜不開,那就是個瞎子,三兩天都緩不過來。
老叔將從這個高度一路直下,無疑這是這段中尼路上最高的高度了。
老叔今天出發(fā)爬到加措拉山頂,已經(jīng)11時50分。不到兩個小時,走了七公里,有成就感。
老叔感覺,路比自己平靜多了,腳下發(fā)出節(jié)律一致的沙沙聲。有那么一段路,尤其快到老定日,太陽真的被定住,湛藍(lán)的天空下,右手的珠穆朗瑪,白雪皚皚。
在日喀則西郊外,老叔住進(jìn)了一戶人家。石板鋪地的小院,鮮花盛開,雞鳴狗叫。女主人是個62歲的阿媽,叫格桑。她做了30多年中尼路的道班工人,如今退休在家。9個孩子,5男4女,其中3個是道班工人。
初秋,日喀則的陽光總是那么好。一身傳統(tǒng)藏裝的格桑阿媽,在陽臺上為老叔打酥油茶。
老叔在院子當(dāng)中,仰著頭看天空,看阿媽。
日喀則對老叔來說并不陌生,1989年和玉兒分手后來過;1994年在墨脫轉(zhuǎn)了幾個月后也來過?,F(xiàn)在是1999年,長途跋涉再次到達(dá),卻不住在城里。是的,這次他目的明確。
“這一帶,應(yīng)該有一個天葬臺?”老叔問話很謹(jǐn)慎。
“……在……西邊,陽臺上可以看到?!备裆0尰卮鸬猛掏掏峦?。
老叔爬上陽臺,站在阿媽身邊。手搭額頭西望,一塊不大的平展田地過去,全是灰藍(lán)藍(lán)的大山。
“是,就在那里!”阿媽不愛說這事,不吉利。
“您對那里的人熟嗎?”
“你是來找人的?”
“我在找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尼泊爾女人?!?/p>
“我雖然不是很熟悉,但絕沒有。有個背尸人是尼泊爾來的,可那是男的?!?/p>
“我想去天葬臺看看?!?/p>
“不行!”
“……”老叔無言。
“走,我們到屋里喝茶?!卑屜轮鴺翘萦旨恿艘痪洌澳阍倏纯礀|邊,那是扎什倫布寺。”
老叔沒理會,在默想著什么。過了一會兒,阿媽把一暖瓶酥油茶送上陽臺,他也沒動。一直面向西。老叔在想什么不重要,黃昏來臨了。
扎什倫布寺的屋宇金碧輝煌,山嵐上一朵朵橘紅色祥云。夕陽的光線穿過山峰,把草灘涳染得黃燦燦暖融融。有炊煙卻不高升,擦著地面低低地徘徊彌漫。吃飽的羊群,呆呆地不愿走動。
老叔突然扭身快速地下到院子。果然是阿媽的小兒子普瓊,跨著摩托車在大門口等他。兩人跑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老叔為阿媽家買了一只宰好的羊。
晚上,老叔和阿媽全家一起吃了手把肉,破天荒地一口酒沒喝。老叔晚上要睡在經(jīng)房。
“你的聲音很好聽!”阿媽以為老叔不高興?!笆遣皇呛攘宋覀兯辜永饺??”
“這泉水神奇,這山在哪?”老叔明白阿媽的心意,笑著搭話,“我再去喝,喝成漂亮的男高音?!?/p>
“哦,不行!那水很怪,好嗓子喝了會變成粗嗓子。男的喝了會變成女人聲音,女人喝了會變成男人聲音?!?/p>
“世上還有這樣的泉水。神奇又珍貴。”
阿媽嚴(yán)肅地說:“好,看對誰!”
“那我可不能去喝,變成個娘娘腔,瞎了?!?/p>
大家玩笑了好一陣子,就散了。老叔很快活,心里悄悄地說,謝謝阿媽!
普瓊陪老叔睡覺。兩人頭頂頭躺著,都沒睡著,卻不言語。
買羊的時候,老叔提出讓普瓊帶他去天葬臺。普瓊說你是漢族人不能去,平常去也不吉利。老叔說自己在青海通天河畔看過。普瓊就不再回答。當(dāng)下兩人如此沉默,老叔心里很別扭。
老叔開口了:“不去就不去,我理解,不能讓你為難?!?/p>
普瓊翻了個身。
老叔開始給普瓊講他和玉兒的故事。
故事還沒講完,普瓊坐了起來:“我?guī)闳?,明早就有天葬。找得到找不到,回來你就踏實了。我再到別處打聽打聽?!?/p>
“太好了。謝謝!”
“我給你找一身藏裝。你的面色形象太像藏族人了。但絕不可以說話,否則你就露餡了。露了餡,會很難堪,我倆不挨打也會被趕下來。”
“我明白。一切聽你安排?!?/p>
之后普瓊給老叔講了他的故事。
原來,普瓊在天葬臺做過碎尸工作。以前老叔以為碎尸只是喇嘛的事。在一次天葬馬上開始時,普瓊發(fā)現(xiàn)手下的尸體竟然是他的中學(xué)女同學(xué)。這讓他很鬧心,再也不干了。
普瓊雖然一動不動,但老叔知道他并沒有睡著。老叔不好再問,又進(jìn)入沉默。佛龕前,酥油燈火苗也一動不動。只有經(jīng)堂中央吊掛的紙經(jīng)桶,借著酥油火在它下面的燃燒,慢慢地旋轉(zhuǎn),不停地旋轉(zhuǎn)。
第二天一大早,普瓊把老叔叫起來。他倆躲著阿媽,悄悄出了門。
他們走過田野,越過一片河灘、一條小河、一道大溝,在一個山埡下的小路口停住。路口有個大牌子,牌子上用英文、藏文、漢文寫著:止步!
普瓊說:“不止步,上。”還揮揮手,讓老叔跟緊。
路,不是很陡,但曲曲彎彎。路邊開始出現(xiàn)很多舊衣服。普瓊說都是死者的,躲著點,碰上不吉利。
再上行了一會兒,老叔有了擔(dān)心:“這些舊衣服,會越來越多的?!?/p>
“有專人管。每天分批燒……”
普瓊的話咽了一半,轉(zhuǎn)過身看著山下。
山下彎曲的小路上,一個背尸人低著腦袋走來。背上的尸體不是很大,灰布單包裹著,但步履似乎很艱難,很慢。身上的僧裝,幾乎褪色褪得看不出原樣。褐色的頭裹卻嶄新,一直圍到脖子,僅露出半邊臉。
老叔和普瓊讓開路。
當(dāng)背尸人走近時,老叔聽到此人嘴里反復(fù)叨念的話,大驚。他努力壓抑著,才沒有搭腔。
背尸人走遠(yuǎn),普瓊看著老叔驚異的臉問:“嚇著你啦?那到天葬臺還不得嚇?biāo)滥???/p>
“不是,是背尸人念叨的話?!?/p>
“我沒聽清,念的什么?”
“一句詩,用漢語念的。要不是你千叮嚀萬囑咐,我差點搭話。背尸人肯定不是漢族,但也絕不是你們本地的。”
“這就是跟你說過的那個尼泊爾人。奇怪啦,他怎么會念漢語詩?”
“沒錯。這詩我?guī)啄昵白x過,印象很深。詩作者是個女的,四川人,年齡跟你差不多。”
“讓我聽聽。你念念?!?/p>
“好。
空蕩蕩的頭顱,一陣風(fēng)
遷徙,一群飛翔的白骨
手牽著手,吹進(jìn)黎明
那些在天邊微笑的皮肉
讓陽光伸出了舌頭”
兩人說話間,送葬的隊伍臨近。隊伍大約20來個人,有死者的家屬和數(shù)位喇嘛。他們行走上坡的一路,頭頂有一片烏云尾隨。
普瓊告訴老叔,死者是個70來歲的老太太,住在他家南面的村莊。尸體,已經(jīng)停放三天了。那些喇嘛是念經(jīng)卜卦的。說著張開雙手,“你看下雨了”。
雨點也落到老叔的臉上,問:“那烏云,不是好兆頭吧?”
“不,恰恰相反。下雨,說明死者心地善良,甘露滋潤大地?!?/p>
“那下雪,說明死者心地純凈潔白?”
“對,就是別下冰雹。那是說明死者心地邪惡,要?dú)缜f稼?!?/p>
“快快,我們要追上背尸人。”
老叔急著上行,是為了找個機(jī)會問問背尸人,知道不知道玉兒的下落。
兩人加快了腳步,只一小會兒就趕上佛塔下的背尸人。
佛塔往西一片平地,在這里可以看到南坡上的天葬臺。天葬臺實際就是一個較緩的斜坡。太陽剛剛升起,陽光柔和沒有風(fēng)。坡下平地,有一個用石頭圍成的直徑9米的大圈。石頭上一撮撮糞火,火上青煙繚繞,時不時還有人往上撒青稞面,煙就更濃了。煙是消息,天鷹會馬上趕來。北坡上也有人點火,再往北是一座峭壁直陡陡的山峰。
送葬的隊伍到了這里,死者家屬打道回府。
喇嘛們盤坐在佛塔下,為死者念經(jīng)超度,燒柏枝熏煙。
時間,像一條小溪,在空中流淌。
當(dāng)天葬臺只剩下死者的頭發(fā)時,老叔感到時間流淌了一年。
普瓊說,天葬全過程,一個多小時。比起其他,這是最快最能使靈魂早日投生轉(zhuǎn)世的有效葬禮。
老叔到喝茶吃糌粑的眾喇嘛里尋找背尸人,卻不見。
普瓊說回去了。
“去哪里了?”老叔沒有想到。
“回他的住處。”
“我們?nèi)フ宜?。?/p>
“在斯加拉山,幾十公里呢。再說我也不認(rèn)識?!?/p>
“馬上追?!?/p>
兩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向山下跑去。
沒有找到,只好回家。
阿媽站在門口,這讓老叔有點難堪。但阿媽并沒說什么,只是點燃一炷香,在老叔和普瓊的周身熏了三遍,然后在佛龕前跪拜良久。
之后,阿媽像平常一樣了。
三個人正在屋中說話,有客來。
客人是喇嘛,寺廟在白朗。和阿媽有點親戚關(guān)系,見面說得熱鬧。
老叔小聲跟普瓊說:“幫助我找見背尸人。他叫什么?”
“沒問題,他會回來的,他得給死者家屬講解天葬的過程。叫什么不知道。”
阿媽接過話:“只要當(dāng)了背尸人,再沒人叫他名字了。他一定會回來的,那個人特別好。再者,這也是我們的風(fēng)俗?!?/p>
白朗喇嘛問明情況給老叔解釋:“天葬后第七天,背尸人必須到死者家中。這時死者家屬悲痛有所減輕,背尸人要將尸體處理全過程向家屬介紹,說心臟鮮紅,骨肉處理得很干凈徹底,家屬聽了極高興。還要介紹死者體內(nèi)有何變異,大體是什么病導(dǎo)致死亡。上午必須說完,下午打掃室內(nèi)外衛(wèi)生,洗頭洗衣服,家人不再提及。背尸人,會得到款待和豐厚的報酬。還會把一些貴重物品,如死者用過的卡墊等等贈送給他?!?/p>
阿媽說:“我說這位背尸人好,就是要說這個。他會把得到的報酬,送給村里傷殘孤寡,自己只留一點點。每次都是這樣?!?/p>
“噢,你們說的是那個尼泊爾人。的確,在我們白朗他也這樣。”喇嘛說。
老叔不解:“他為什么要去白朗那么遠(yuǎn)的地方背尸體?”
“白朗不算遠(yuǎn),他還去山南呢。山南強(qiáng)欽鄉(xiāng)四周,有惹那、尼瑪拉當(dāng)和恰左三個天葬場。”喇嘛說。
“他還會畫畫,多才多藝,畫得跟照片一樣?!逼窄傉f。
喇嘛補(bǔ)充:“這沒錯,死者家屬經(jīng)常找他。都過一年了,還要他畫,他還能絲毫不差地把死者畫出來。真是,聰慧睿智。你想,在他背上背過的死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p>
“我去年見過他給道班工人畫的,跟照片一樣。還給尼泊爾王妃畫過,掛在王宮里。像真人,誰見了,她就會沖誰笑?!卑屨f。
“他在這里很多年了?”老叔問阿媽。
阿媽說:“五六年?六七年?記不清。沒有葬禮想不起他來?!比缓笾钢桌世?,“不像他,人家從不串門子”。
喇嘛笑得很開懷。老叔問喇嘛,老叔這會兒一肚子問題:“您說他這一輩子四處奔波于各個天葬臺,得背多少尸體???”
喇嘛反問:“你猜他多大?”
“大概五十?!?/p>
“亂說,他還不到40歲。在白朗好幾次葬禮,我是經(jīng)師,和他閑聊過。人長得很帥氣,閱經(jīng)無數(shù),很是博學(xué),20多歲就做到堪布了。當(dāng)背尸人,可惜。”
阿媽搶過話茬:“不一定,背尸人的工作也得有人干啊,就像我們道班工人一樣。都不干,光知道90邁飛車,路誰修啊!”
喇嘛笑:“是,背尸也是一種修煉?!庇杂种梗詈筮€是說了,“他是一名高僧,各個寺廟的堪布都知道。很多寺廟請他去做住持,他都拒絕了。據(jù)說他離開尼泊爾,就是為了躲開盛情邀請。”
“為什么?他喜歡背尸人這個工作?”老叔追問。
“人各有道。修行有‘難易’之別,凡靠自力修行的,都是難行道。正因為難,到一定程度會有天力相助。修行,像在路上。去拉薩可騎馬、可坐車、還可騎自行車,可你偏要走路。這就是修?!崩锏脑捯幌鲜孱l頻點頭。
“背尸人品德高尚知識淵博,怎么張揚(yáng)得你們都知道?”老叔想了解背尸人更多。
“他絕不張揚(yáng),也絕不怕人說他張揚(yáng)。那年他在仁布的葬禮后說七,說完要離開時,村里一個男人到了彌留之際。窮困的家屬找到他哀求,‘我們沒能力請法師,請您操持。’他絲毫沒猶豫就答應(yīng)了。到了這戶人家,取出法鈴道:尊貴的巴桑,現(xiàn)在你求道的時候到了?!卑桌世镎f到這里,來了一個情景再現(xiàn),也取出法鈴,儼然一個大法師。“你的氣息就要停止了。你的上師已經(jīng)助你入觀明光了;你就要在中陰境界中體驗它在實相之中的境相了;其中一切萬物皆如無云的晴空,而無遮無瑕的智性,則如一種沒有周邊或中心的透明真空。當(dāng)此之時,你應(yīng)趕快了知你自己,并安住此一境界之中。我此時也在助你證入其中?!?/p>
喇嘛反復(fù)誦讀,搖動法鈴。
之后,喇嘛繼續(xù)繪聲繪色敘述背尸人當(dāng)時的演說:“當(dāng)彌留者呼氣即將停止時,他就讓彌留者右側(cè)身子向下,并對其開始實施‘入觀密法’。待其呼吸完全停止,以手緊壓睡眠之脈。還與之交談:你已脫離這個塵世,你并不是唯一;不要執(zhí)著這個生命,否則在輪回之中流轉(zhuǎn)不息,毫無所得。去者安然,家屬安然。大慈大悲?。 ?/p>
那一晚,躺在床上,老叔盯著旋轉(zhuǎn)的經(jīng)桶想著背尸人,告訴自己,一定要見到他。老叔有預(yù)感,背尸人一定會給他一個信息或一個結(jié)果。
七天里,普瓊想拉著老叔四處轉(zhuǎn)轉(zhuǎn),老叔不去。老叔說,要出門就去斯加拉山,拜望背尸人。
普瓊不認(rèn)識,更不愿意四處瞎找,像沒頭的蒼蠅。
第七天并不是太漫長地到來了。
一大早老叔問普瓊:“背尸人是上午來還是下午來?”
普瓊道:“不知道。”
“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老叔揣上庫爾喀彎刀,這是和尼泊爾人交流最好的話題。
兩人到了那戶人家,房里一點動靜沒有。兩人在院外坐到九點,鄰居一個小伙子和普瓊打招呼后問,你們在干嗎?普瓊說了,小伙子一臉焦急:那你們得趕快吧,背尸人幾天前托人帶的信,告訴身體不行不能來說七了,希望他家去個人,到他那兒去說七。他家大兒子去后一看,背尸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貋硪恢v,全家人都去了斯加拉山。估計這會兒背尸人……
“???普瓊,我們得趕緊去斯加拉。”
“我不認(rèn)識啊?”
“天,那怎么辦?”老叔知道背尸人一走,如同墳?zāi)怪械拿孛軣o人知曉。
“我送你們?nèi)?!”聽到鄰居小伙子這么說,老叔上去一把抱住,“謝謝啦!謝謝啦!”
“你認(rèn)識?”普瓊問。
“是我把這家人送去的?!?/p>
斯加拉山,前兩個月,一個喇嘛帶著老叔去薩迦寺時途經(jīng)過,聽說山泉水很特別,山里沒路也沒人住。因為一門心思薩迦寺,老叔沒再多打聽。
斯加拉山下,成了一個怪異的“停車場”。不僅有越野羊還有中巴,不僅有拖拉機(jī)還有十?dāng)?shù)匹馬。
三人下了車步行,翻了兩座山一道河谷他們才看見北山懸崖上的房子。從谷底看上去,房子是一整塊巨大的石頭。歪歪斜斜立在懸崖邊,好像隨時隨刻會轟然栽倒。
普瓊說那叫飛來石,是從印度飛來的。
老叔先普瓊他倆到了懸崖頂,屋前已經(jīng)有很多人了。不管是喇嘛還是普通百姓,都盤坐在門外。老叔沖進(jìn)房里。
背尸人躺在地毯上,盤頭已經(jīng)解掉。頭發(fā)幾寸長像男人,但的確是玉兒。玉兒看著老叔,集中了全身的力量,給了老叔一個微微的笑,然后閉上眼睛。老叔撲過去,卻被人攔住。
攔老叔的人,是妙融。
老叔想,妙融一定是趕來給玉兒做教法或超度的。
妙融好像知道老叔所想,搖搖頭。
屋中的空間,是個天造的不規(guī)則的圓。屋門橢圓,兩臂高。地毯邊一個藏式躺柜,再沒有其他家具。佛龕前很亮,老叔注意到,酥油燈間有一張陌生男人的畫像。大約50歲,面相溫和。應(yīng)該是玉兒當(dāng)年去世的那位好友。
妙融拉著老叔到門外,告訴老叔:玉兒說完七了之后,氣力已盡,再不要和她說話。知道的不用問了,不知道的馬上都會知道。還說,玉兒說七說得非常之好:死者的內(nèi)臟器官,脈絡(luò)清晰,顏色味道。這是玉兒背的第1001個尸體,她的確修持得極好。玉兒已留下話,今明兩天就要走。她的尸體平放,7天之內(nèi)不讓動。
妙融還告訴老叔,玉兒9歲的女兒現(xiàn)在在加德滿都的姨媽家住。
老叔問:“是我的女兒?”
妙融答:“這重要嗎?”
老叔無語,但老叔終究是個漢人。
妙融又說:“師姐和那個男人相約十年再見,現(xiàn)在整十年。她的確修得非常好,很快他們就要見面了。”
老叔的心里復(fù)雜異常。嘴巴干干的,不是五味雜陳,只有一種,苦。
玉兒雙目緊閉,嘴里一直在蠕動。老叔很關(guān)心,問妙融:“她在念叨什么?”
“不是念叨,是在唱誦,唱無垢光尊者圓寂前的遺歌?!?/p>
妙融陪著玉兒,直到最后一口氣。
老叔和妙融按照玉兒的交代,把她舒展在地毯上。蒙上一塊黃紗,等待七日后發(fā)葬。老叔說:“讓我背著玉兒去天葬臺,可以嗎?”
妙融點頭。
然而。
在玉兒去世的第六天,人們排著隊走過石房子門口,一同目睹了玉兒升天的景象。
玉兒身體漸漸變小,皮肉消失,骨血消失,形骸不見,屋子里一片虹光。在她身體上方,虹光有形,橢圓、盤狀的彩霓,變幻多時后,隨之一種異香彌漫,加之百靈鳥的鳴叫。更為神奇的是,虹光的光線彎曲,觸碰到妙融身上時,妙融的身體如水晶般透明。與此同時,山谷中飛升九朵彩云,駐足石屋四周。
這就是藏傳佛教里所說的虹化。十里八鄉(xiāng)的百姓,一起悉心分享了全部過程。
醫(yī)學(xué)認(rèn)為,人體百分之六十的熱量,是要通過紅外線輻射出來,但那是不可見光。老叔有些迷惑。
玉兒消失的地毯上,留下三件她的東西,五彩指甲、頭發(fā)和一顆九眼天珠。
妙融告訴老叔:那顆天珠放進(jìn)你的刀把里吧!這把刀子即便見血,也不會殺人。
老叔把玉兒的一塊粉色指甲、一撮頭發(fā)和九眼天珠,一同塞入庫爾喀彎刀的刀把。然后問妙融:“玉兒這是傳說中的虹化?”
妙融回答:“不足為奇。長年的修煉,修行者的身體內(nèi)聚集了巨大的能量。彌留,就將這種能量把肉體轉(zhuǎn)化為最初組成身體的光質(zhì)。色身溶化在光中,然后完全消失?!阅媳贝髨A滿庫之道,得虹化者不計其數(shù)。’”
石頭屋里沒做任何整理,甚至沒清掃。老百姓用石塊封堵屋門時,妙融讓留下一個小肘寬窄的洞。她說:我們看見的虹化了,還有我們看不見的,要飛進(jìn)飛出。
老叔和妙融下山,身后數(shù)百人跟隨。行走到谷底,老叔站住,回望山崖上傾斜的石屋自言自語:“她會轟然倒下嗎?”
妙融在一邊輕聲回答:“今天,不會!”
“明天呢?”老叔追問。
“明天,也不會!”妙融的聲音更加柔和。
稀稀拉拉,落雨。東南黑壓壓,西北亮煦煦。走到公路邊,老叔沖妙融招招手,妙融雙手合十胸前:“終有別期?!?/p>
是年,妙融28歲。
老叔和她,一個往東,一個往西。
結(jié)尾要說的話無數(shù),卻不知怎么說,一句半句無意義。撂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