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麗濱
1
老女人跟著前面的老頭走,保持著均衡的距離。老頭在一個煙攤停住,和小販說了幾句,又朝前走,老女人經(jīng)過小販的時候,笑了笑,也跟著老頭朝前走。
前面有幢房子,房子看起來很破舊,外墻上寫著大大的“拆”字,然而還有幾家小小的店鋪塞在里面,透露出擁擠的、喑啞的繁榮,彌散著曖昧不安的氣息。老頭走到發(fā)廊的門口,徑直進(jìn)去了。透過玻璃門,老女人看見老頭跟一個高個女子說了幾句,有點低聲下氣的味道,高個女子輕輕推了推老頭,似乎很不耐煩,可是最后,還是和老頭一道一扭一扭地拐到垂地的布幔里去了。
發(fā)廊門口幾步遠(yuǎn),有個烤山芋的攤子,在冬天的風(fēng)里,飄散著甜香。老女人就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任風(fēng)像刀一樣刮她的臉。
中午吃飯的時間到了,有穿著露肩長裙的年輕女子從玻璃門里出來買山芋果腹。她們懶得換衣服,只披了件外套就奔出門,在烤山芋的攤子前面冷得直蹦,取了熱騰騰的山芋,匆匆跑回屋。
大概一個多小時以后,老頭推開玻璃門走了出來,繼續(xù)不緊不慢地朝前走,老女人仍然跟在他的后面。老頭拐進(jìn)一個小區(qū),然后進(jìn)了一幢樓,推開樓下公用的防盜門,動作停頓下來,似乎在等人,老女人緊走幾步進(jìn)了門,老頭松手,門撞擊墻壁,發(fā)出“哐鏜”的聲響。兩人上了電梯,電梯里沒有別人,兩人站在斜對角,到了四樓,老頭按著電梯按紐,等老女人出了電梯,也出來了。老女人掏出鑰匙開門,兩人進(jìn)了一個單元。老女人拐進(jìn)廚房,老頭拐進(jìn)廁所。過了一會兒,老女人端出了熱氣騰騰的飯菜吃了起來,吃完了就進(jìn)屋,老頭似乎留了一雙眼睛在客廳,就在老女人進(jìn)屋的一剎那,從另一個屋子里閃出,也吃了起來,——如果飯菜對胃口,他可能還會燙一小壺黃酒,吃完,他把碗筷收拾到廚房,洗干凈,然后進(jìn)了屋。
傍晚的時候,這個單元來了一個中年男子。“爸,媽,我回來了。”中年男子喊道。老頭和老女人應(yīng)聲而出。然后又分別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男子先進(jìn)了老女人的房間,“阿爸今天又去那個地方了?”老女人點點頭?!澳氵€跟著他?算了,你隨便他去吧。你們已經(jīng)離婚了,或者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分開還方便點?!薄澳闵兑馑迹烤瓦@么便宜他,想也別想?!崩吓税l(fā)怒了,中年男子安慰了她幾句,就進(jìn)了老頭的房間?!鞍郑憬裉煊秩ツ抢锪??”老頭沒吱聲,面色有些發(fā)窘。“你也太過分了,誰不曉得那個地方不正經(jīng),這樣我很難看,媽也很難過的。我老婆為啥不來看你們,還不是因為你?你都六十多了,現(xiàn)在這樣三天兩頭到那種地方去,有意思嗎?如果再想找個老伴,我不反對,你也別不好意思,也早點讓媽也死了這份心?!?/p>
2
高個子小姐其實挺煩老頭子的。說出來誰都不會相信,這老頭每天都來,什么都不做,就是拉著她翻來覆去地絮叨那些陳年往事。
他說,他們來自南方,那里四季如春,特別是傍晚,漫天的霞光映照著滿山遍野的鮮花。女子們四季搖擺著她們?nèi)彳浀难?,絢麗的裙袂勝過天邊的晚霞。
老女人年輕的時候是遠(yuǎn)近聞名的裁縫,在鎮(zhèn)上開著裁縫鋪,每年都是賓客如云,春衫、夏衣、秋褂、冬襖,看她鋪子里掛著的衣物,就知道一個季節(jié)的起止。人們說,她是鎮(zhèn)子上最美的女人。而他,是面如冠玉,目色清朗的少年郎。
他說,那年的春天爆發(fā)了瘟疫,隨著一連串的人倒下,村子里到處都是小心的戒備的眼光,戒備與恐懼終于走向了昭然若揭的仇視。他也病倒了,沒有人敢進(jìn)他門窗緊閉散發(fā)著陳霉氣的屋子。是她穿越了黑夜的荊棘,站在床頭,低低地喚他。他看不清楚她,但隱約看見她頭頂?shù)墓猸h(huán)。九九八十一天以后,他突然站起來,眼前一片清明。瘟疫終于離開,他也決定不再游歷,在那里安家。
他說,那時侯,女人不僅有著無雙的美貌:如絲的黑發(fā),如水的肌膚,燦若星辰的雙眸。而且有最賢淑的個性。后來就有了兒子,生養(yǎng)不僅無傷她的容顏,而且賦予她母性的光輝。恩愛的氣息包容著他的婚姻。
他說,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開始縱情脂粉,恣意歡場,他覺得真是暢快淋漓,人生快意,不過如此。女人吵啊,鬧啊,他該哄的時候哄,該兇的時候兇,女人到底是女人,恨他,也離不開他。沒過多久,因為爭風(fēng)吃醋,他惹上了不該惹的人,女人只好去求那個人放過他。他只記得,那天她回來的時候,臉色蒼白如雪,冷冷地看著他。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從此不管他去哪里,女人都跟著,只是不同他說話,像個木娃娃。
一開始,高個子小姐還覺得新鮮,但同樣的話,懺悔,苦惱,愛戀,聽久了,誰不煩???來了,交了錢,要做就做,啰嗦什么?
在外頭站崗的老女人也夠討厭的,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到這個地方來等。要是索性進(jìn)來吵一架,打一架,倒也爽快。就這么不聲不響地在門口等算什么?裝可憐???這世界誰比誰更可憐啊?如果她跑出門去告訴老女人,你男人花了錢啥也沒干,就是跟我講講話,講的都是你,這老女人會不會很開心?可是,她干嘛要做這個好人?老女人越是隱忍,越是無辜,她就要顯得越年輕,越漂亮,越囂張。不為什么,就因為心里不爽。她倒要看看,這老女人能堅持多久。
當(dāng)然,最膩歪的還是這老男人,要不是看在錢的份上,她才懶得理他呢。這男人出手還算闊綽,她們這種地方能遇見這樣固定的金主,也算是不錯了。更何況,她和他之間,至少看上去,她是趾高氣揚的,好像她已經(jīng)完全把他迷住了,可是,誰知道他談的全是門口站著的那個老女人。
老男人既然這么離不開老女人,為什么還要到她這里來?這件事她多少有些好奇,可是她從來沒問過,這可能是老男人的另一個秘密了吧。裝載別人的秘密絕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傾聽著別人的秘密,而不能把自己的秘密交換,多少有些壓迫感。和好奇心比起來,保有自己的秘密是更重要的。當(dāng)然,她完全可以散布老男人的秘密,然后取笑一番,大概就會輕松很多吧。不過她沒有這么八卦,萬一斷了財路,那就不合算了。
說到秘密,高個子小姐當(dāng)然也是有秘密的。她最大的秘密就是她有孩子,有老公。不過,他們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3
高個子小姐家在遙遠(yuǎn)的鄉(xiāng)村,十八歲那年出來打工,在一家小飯館里當(dāng)服務(wù)員。剛來的時侯,她傻乎乎的,吃得很多,有點嬰兒肥。飯館的隔壁是家歌廳,歌廳里的小姐要吃飯了,就招呼一聲,讓飯館送去。不久以后,小飯館倒閉,她無處可去,正好歌廳需要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人,雖然心里不太愿意,但也沒有別的辦法,就去了。歌廳的小姐,用老家人的話說,都是不正經(jīng)的女人,但是,她們年輕,時髦,關(guān)鍵是,她們對她很好,一些不穿的衣服,至少還有七八成新,順手就送了她,有時候把她的辮子解開,再在她臉上涂抹一番,拉著她到鏡子面前評說一番。相處久了,她覺得她們并不是壞人。她甚至覺得,她們是她的姐妹,干著不體面的營生,讓她羞于提及,卻放不下。盡管,她一直在告誡自己,不能和她們混在一起,而且依然和她們很疏遠(yuǎn),但是,誰不舒服了,她就會默默地煮紅糖水,煮姜湯。
她的戀愛也是在城里發(fā)生的。老鄉(xiāng)介紹的對象,一個修電器的小伙子,話不多,人老實,也很英俊,她很滿意。他也沒有拒絕她,只說,再賺兩年錢,是要回鄉(xiāng)下的,開個小電器鋪,照顧父母和孩子,問她愿意嗎。她覺得無所謂,只要有個家,什么樣的日子不能過呢?
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她生孩子后的兩個月,真的回到了鄉(xiāng)下。可是,她很快發(fā)現(xiàn),過煩了這周而復(fù)始的日子。尤其是晚上,村里八九點鐘就沒聲音了,除了看電視,無事可做。而這個時候,城市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夜晚才剛剛開始啊。男人對她忠心耿耿,但是,他實在是太木訥,太無趣了,話少得可憐,總是她問一句,才擠牙膏似的答一句,搞得她興味索然。
惟有孩子,她的心肝,那粉粉嫩嫩的樣子,每天都有變化。她真的希望孩子趕快長大,能開口說話,能下地跑跑,這樣,她至少有個伴。雖然人們說,孩子長大是一轉(zhuǎn)眼的工夫,但是,在過程里的時候,每一天都有無數(shù)無奈和疲憊。她忍不住了。
在某天夜晚,男人照常鼾聲如雷,她心如刀割地抱著孩子啜泣到快天明。就這樣,她偷偷離開了,但暗下決心,等她安頓好了,賺點錢就回去把他們都接出去,她一定會很快回來。
過了幾年平順的日子,她已經(jīng)和幾年前第一次進(jìn)城完全不同,她做不回那個靠在椅背上就能睡著的小姑娘了。她要租一個過得去的房子,吃過得去的飯菜,穿過得去的衣服,這些哪一樣不是錢換來的?在四處碰壁之后,她發(fā)現(xiàn),像她這樣舉目無親的人,就只剩下了一項資本,身體。她想,那就豁出去了,賺上幾票,就趕快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家,反正這里也沒人認(rèn)識她,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
某天,有一個小小孩,蹣跚著走到他們門口,一邊口齒不清地對她媽媽說:阿姨,漂亮。她忍不住對小小孩笑,小小孩撲騰著要開玻璃門,她媽媽忙不迭地把孩子扯開,說,阿姨有事,你不能去,咱們走。她自嘲地笑笑,哪個父母會讓她觸碰自己的孩子呢?從此,一看到和兒子差不多大的孩子,她都扭過頭,不看,不聽。
4
警車尖銳地呼嘯而來,停在發(fā)廊的門口,警察疏散了圍觀的人群。然后帶走了瑟瑟發(fā)抖的高個子小姐,老頭和門口的老女人。
這種發(fā)廊本是藏污納垢的地方,發(fā)生什么事都在預(yù)期之中,但是,到了兇殺的程度,怎么都讓人膽戰(zhàn)心驚。
春喜死了。春喜和高個子小姐一樣在發(fā)廊賺錢,在發(fā)廊里,高個子小姐跟誰都稀薄得很,既不特別熱絡(luò),也沒什么沖突。只是她和春喜都住在店里,有些事情彼此有個照應(yīng)。這天早晨起來的時候,春喜的門還關(guān)著,她并沒有注意到什么異狀。直到老頭子走過春喜的門前,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血漬,兩人使勁撞開她的門,見到春喜倒在血污里,高個子小姐忍不住尖叫起來,男人則背轉(zhuǎn)身去,不停地嘔吐。聽到聲響,老女人連忙走進(jìn)門,看到這一幕,立刻把兩人拖到外間,然后打電話報了警。
到警察局里做筆錄,對他們來說都是第一次。姓名,職業(yè),家庭住址,詳細(xì)回憶昨天夜里的行蹤,以及所有的過往,一切都無法逃遁。男人為什么要去找小姐,老女人為什么要跟蹤老男人,高個子小姐為什么要做這個營生,詢問指向每個人,事實艱難地從嘴里說出,一旦說出,它們竟然如此尖銳,而且荒誕,不等警察質(zhì)疑,他們自己都難以置信。其實,事實自己都很清楚,但是,在日常的時空里,它們稀釋了,即使是憂傷,即使是無奈,即使是羞愧,種種都還只是普通的私人情緒。可以被忽略,可以被遺忘。而此刻的時空成了一架高倍顯微鏡,事實的意義在鏡頭下面被審視,被質(zhì)疑,即使是微小的痕跡也成了利刃。
警察問完了話,他們就可以走了。三人一路無話到了警局門口,老女人看了老男人一眼,轉(zhuǎn)身就走,她不想這么面對面地看著男人和高個子小姐站在一起。男人看著女人走了,竟然有種溺水的恐懼,立刻跑上前去,跟著老女人。老女人越走越快,幾十年來,這是第一次,他跟著她,他們改變了位置。男人緊緊地跟著女人,生怕她拋開了他,他終于無法再掩飾他對她的依賴。走了一段,男人去拉女人的手,卻被女人甩開,男人并不氣餒,幾次三番,女人的手終于柔順地躺在男人手里,那是那只手應(yīng)該在的位置,她的另一只手似乎在不停地擦眼淚。高個子小姐看著他們的背影,心想,這男人真是沒花頭,這個時候也不知道哄哄她,這女人守著這么個男人,不值啊。這個老女人也真不簡單,要不是她,男人和自己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心里是感激老女人的,作為報償,她似乎應(yīng)該告訴老女人男人和自己之間的事情。不過看起來,她完全沒有必要追上去澄清真相。問題是,現(xiàn)在,她該去哪里?她想起了春喜,昨天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突然就死于非命,生死真是一線之間的事情。她一直知道人是要死的,但死亡突然之間直面而來,太恐怖了。這時候,她覺得活著是多么幸運,她應(yīng)該還有幾十年的日子,她不能再這樣背著家里人四處逃匿,她該回家了。
春喜的案子并不復(fù)雜,幾天以后兇手便緝拿歸案了,無非是嫖客和小姐之間因為錢起了沖突,爭吵起來,引發(fā)了血案。而因為這血案,房子的主人們也不再固執(zhí),整個地塊的拆遷很順利地進(jìn)行。這天,兩輛黃色的推土機(jī)開進(jìn)來了,它們像兩個巨人橫沖直撞一氣,揚起了一蓬蓬塵土,轉(zhuǎn)眼之間,這里成了一片廢墟。
老男人和老女人以前的房子也拆遷了,住哪里呢?本想在兒子家擠擠,可兒媳婦說了,他們要去住她就走,嫌和他們住在一起丟人。
“哎,這日子真難過?。《际悄?,把事情搞成這個樣子。”老女人現(xiàn)在不是木頭娃娃了,也知道抱怨了。老男人自知理虧,垂著頭不吱聲。
“我真想離開這里,到一個沒有人認(rèn)識的地方。最好,有一個小院子,自己種一小塊地,門口有一條河?!崩吓说难劬νh(yuǎn)方,輕輕地說著。
老男人覺得鼻子有些發(fā)酸,脫口而出道:“這有什么難的,我們就找個這樣的地方住下,住得好,就把房子賣了,一直住下去,住得不好,過兩年拿到房子以后,再搬回來?!迸藙傄f什么,男人打斷了女人:“這事你不要管了,我來搞!”老男人覺得自己生出了羽翼,急于把女人納入羽翼之下。
接下來,老男人就不停地打電話,看地圖,間或出門一兩天,有時候還顯得很神秘。老女人并不多問,只是等著結(jié)果,但心里一點一點亮堂起來。
沒多久,老男人帶著女人和簡單的行李,坐了好幾個小時火車,轉(zhuǎn)了趟長途車,再坐了一陣拖拉機(jī),他們停在一個農(nóng)家小院門口。小院前面有一條河,邊上有一小片地,有土紅色磚墻,院子里有幾棵樹和一口井。老女人站在院子中間,突然像個孩子似的撲到老男人懷里大哭起來,老男人就笨拙地拍著她,把她哄進(jìn)屋去。
5
高個子小姐回鄉(xiāng)了。哦,她的身份已經(jīng)變了,我們不能再叫她小姐。那么,我們該稱呼她什么呢?其實在路上,她自己也想了一會兒,畢竟已經(jīng)太多時候沒有用這個名字了。這時候,耳畔響起了一個聲音,“小娥——”,是她丈夫的聲音,他叫她的時候總是把“小”字發(fā)得很低,“娥”字拖得很長,聽起來就像一個長長的“娥——”。既然要回到從前的地方,她也就回到了小娥的身份
趕了兩天的路,黃昏的時候,小娥打開院門。小院子安靜整潔,兒子在小板凳上認(rèn)真地啃半截黃瓜,男人背對著她在旁邊吃面條。她就這樣站在門口,直到男人回過頭。
男人端著碗從凳子上起來,愣住了,突然臉色一變。而她,在男人開口之前,沖了上去,一把抱住男人的腿,男人狠命地想把她踹開,她死死地抱著男人。男人掙扎了幾次,終于坐回了凳子,不睬她。她抱起了孩子,親了一口,孩子認(rèn)生地哭了起來?!皩氊惒豢?,媽媽回來了,媽媽再也不走了?!焙⒆酉胍獟昝摚粋€勁地在她懷里撲騰。
男人要奪過孩子,“你不要碰他,他沒媽,他媽死了!”孩子嚇呆了,止住了抽泣,愣愣地呆在她懷里。男人的拳頭握得暴出了青筋,他大概是要把她打出家門了。她站起身來,看了一眼孩子,想往外走?!澳氵€想死到哪里去?”男人大吼,一拳砸在桌子上。小娥回過身,跪了下來,抱著男人大聲地哭,“我錯了,是我錯了,求求你不要趕我走,我一定好好服侍你,這輩子下輩子做牛做馬服侍你。”男人終于松開了手,嘆了口氣,“你知道我有多恨你?要不是為了兒子,我絕對不會再讓你踏進(jìn)家門一步。我沒有用啊,看不住你,也狠不下心來教訓(xùn)你這種女人啊?!蹦腥酥皇菗]了揮手,讓女人進(jìn)屋。
孩子終究是孩子,過了沒多久,就開始粘她。小娥帶著他,一邊收拾家,一邊看著男人坐在院落里發(fā)呆。她打開柜子的時候,一下子就愣住了。她的衣服都還在,從外套到毛衣,甚至是胸罩褲衩襪子,都疊得整整齊齊,仿佛她沒有離開過。小娥拿著那些自己熟悉的衣物,看窗外的男人。男人從太陽下山,一直坐到了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在光影里坐成了一座雕像。
小娥把孩子哄睡了,走到院子里,拉著男人回屋?!澳氵@幾年在外頭做什么?”“做臨時工,做保姆,只要能賺錢什么都做。”謊話隨口而來。“哼,只要能賺錢什么都做!”男人冷笑。小娥心一橫,說道“像我這樣的女人在外面能做啥賺錢,你心里清楚,我也瞞不過。你要是覺得不能過下去,我馬上就走。你要是給我一個機(jī)會,我保證……”男人打斷了小娥的話,緩緩地說道:“我把你趕走了,兒子怎么辦?你一個女人在城里能過什么樣的日子,我想也想得出。不過,我一直在等你,也去找過你,找不到的時候,想死的心都有。就是這樣,我還是想你,擔(dān)心你。我早就對自己說過,只要你能回頭,我什么都不在乎。等了那么長時間,我覺得你不會回來了,但是,我還是要等,我在想,如果我還能見到你,一定要問問你,你為什么要走?”男人的口氣很溫和,似乎在說一件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的事情。“我年輕,不懂事——”“你不要跟我說這些,就算你不要我,兒子你也不要嗎,他終歸是你身上掉下來得肉啊。你就告訴我,你講也不講一聲就走掉了,而且一直不回來,為什么啊?”
男人始終是溫和的,但每一個字都壓得小娥透不過氣來。是啊,為什么呢?說她想念城里那些新鮮的,每天不一樣的生活么?說如同藤蔓纏繞著她的寂寞和如同潮水般淹沒了她的絕望?這是些自己也說不清的思緒,就算能說清楚,也不能構(gòu)成理由??墒牵荒懿换卮?,在他等了那么久之后。于是,她一邊羞愧一邊努力用男人能理解的話表達(dá),“我,我就是覺得鄉(xiāng)下太悶,每天都憋得難受,還是想去城里看看,想想以后幾十年都要這樣過日子,就一天熬不下去了?!薄澳阋歉嬖V我實話,我會讓你走的,可能還會陪你出去,不過,”男人苦笑了,“你大概也不要我陪?!毙《疝彰?fù)u著頭,眼淚從眼眶里直往外涌,滿臉橫飛,“不是的,不是的,我在外頭一天都沒忘了你們??!我不敢跟你講,真的,真的。”“我不是樣樣都依著你,你還會怕我?”“我曉得你對我好,所以才開不了口告訴你這些?!薄澳悄悻F(xiàn)在愿意回來了?”小娥看到了一絲亮光,鄭重地點點頭?!菚r候的她就像一個偷偷跑出去玩的小女孩,越玩心越野,越玩天越晚,既內(nèi)疚又害怕,不敢回家,越走越遠(yuǎn)——她這個圈子兜得太大了。半晌,男人攬過女人,緊緊地?fù)ё∷秃穑骸澳阋窃俑易?,我就打斷你的腿,讓你一輩子也出不了門!”
6
小娥的理發(fā)店開張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就在鎮(zhèn)上丈夫電器鋪的對面。和新開的理發(fā)店相比,她的店沒有喧嘩的音樂,沒有涂脂抹粉的小妹,開得不事聲張。每天她送完孩子上學(xué),帶一把菜到理發(fā)店,男人看見她就從自己的店里出來,幫她拉開卷簾門。一天的生意,熱水是不能斷的,她總是先燒上幾壺水,把水瓶灌滿,得空一邊摘菜,一邊把飯煮上,接著把一口大鍋架在爐子上燙毛巾,在太陽最好的空地上支兩根竹竿,把毛巾晾上。這時候,理發(fā)店就陸續(xù)有生意了。到中午,生意淡了,男人就過來,兩人在店堂里吃飯。吃完飯要是不忙,小娥在店門口的躺椅里懶懶地曬太陽,常常曬著睡著了。男人看她的身體在椅子里蜷成一團(tuán),會拿件衣服出來,輕輕給她蓋上。從下午到傍晚,客人不歇腳地來,小娥一站就是一下午。有天晚上,男人回來跟小娥說,他上門幫一戶新客人洗排油煙機(jī),是對老夫妻,家住在鎮(zhèn)東頭。他們托他介紹個人每個星期給他們打掃一次衛(wèi)生,洗洗衣服。小娥說,別找了,我去就行了。男人嫌小娥太累,不太愿意??墒?,小娥說,將來孩子上學(xué),娶媳婦,他們自己養(yǎng)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現(xiàn)在不賺錢怎么行?
在一個春天的上午,小娥到鎮(zhèn)東頭這戶人家去了,一到院門口,就見幾樹潔白的梨花,在春天的陽光下輕柔地盛開,彌散著陣陣清香。梨樹下,一個老婦人在晾衣裳,花白的頭發(fā)松松地打了個髻盤在腦后,上面有幾片白色的花瓣。頓時,小娥的心里好像也撒上了一把陽光,敞亮敞亮的。這天的活主要是擦窗,小娥站在凳子上擦,老婦人在下面給小娥扶著凳子,小娥用力往上一夠腰際就露出了一段白,小娥意識到衣服往上撩起了,便不好意思地沖老婦人笑笑,把衣服使勁地往下扯。
到了中午,老婦人留小娥吃飯,小娥要走,拉扯之間,門開了,“老婆子,我回來了,快幫我把東西接一下?!毙《鹇牭竭@個聲音覺得有些耳熟,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她只輕輕地瞟了一眼便覺得五雷轟頂,原先老婦人一個人在的時候,她沒認(rèn)出她來。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她立刻就想起了他們是誰,硬撐住自己腿沒軟。雖然幾年時間老男人又老了很多,但她絕對不會錯認(rèn)他的聲音。老婦人拉過小娥,對老男人說:“這是幫我們打掃衛(wèi)生的小娥,我叫她一起吃午飯,她不肯。”老男人答應(yīng)了一聲,把小娥和老婦人留在那里,拿著東西進(jìn)屋了。小娥把老婦人的手一甩,倉皇而去。
一進(jìn)理發(fā)店,小娥便癱坐在椅子上,過了許久,又像彈簧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沖到鏡子面前。鏡子里是一個少婦,留著清湯掛面的短發(fā),穿著樸素的外套,和鎮(zhèn)上的尋常女子沒什么分別。她可以肯定,老婦人絕對沒認(rèn)出她來。那個老男人好像也沒有對她看,何況她的樣子變了那么多,他大概也認(rèn)不出她來了吧。吃中飯的時候,小娥有些心不在焉,男人問她怎么了。小娥搖搖頭,只說累了,默默地扒飯。
有些事情經(jīng)不起翻來覆去地想,但往往就是這些事情不能不想。小娥就覺得自己的心一直吊在喉嚨口,怎么也不能安生。前一分鐘覺得他們沒有認(rèn)出她來,松了一口氣,后一分鐘就后悔當(dāng)時自己走得太心虛,反而露了馬腳;前一分鐘覺得老婦人沒有認(rèn)出她來,后一分鐘覺得老男人看了自己一眼,肯定認(rèn)出她了,要不然為什么那么匆忙地進(jìn)屋。她又安慰自己,就算老頭認(rèn)出她來,也不一定會告訴老女人吧。小娥有些樂觀,禁不住好奇,他們和好了,他們是什么時候和好的,又是怎么和好的呢?但是緊接著,她心里又是一冷,他們和好了,老男人就不會對老婦人保密了。想到這兒,她立刻透不過氣來,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屠場里待宰的綿羊。
一連幾天小娥都睡不踏實,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這晚,迷迷糊糊的,小娥好像看見了春喜,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問春喜去哪里了,現(xiàn)在好不好。春喜說,好呀,好呀。她又問春喜,怕不怕人家知道以前的事。春喜說,怎么會有人知道呢,這兒大家都不說以前的事情。小娥羨慕地說,你那兒真好呀。春喜說,那你也來啊,我們姐妹正好做個伴。小娥幾乎拔腿要走,可是,她剛想邁步,就有種力量撕扯著她,疼得撕心裂肺。春喜在一邊催她,快點,快點,走啊,走啊。小娥搖搖頭,哭著說,我不走,我不能走……小娥的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突然就清醒過來,見男人輕輕地?fù)u著她,“怎么了,夢魘了?叫得那么響?!薄拔叶己吧读??”“又哭又喊的,一句也聽不清楚,你到底夢到啥了?”靠在男人溫?zé)岬纳眢w上,小娥舒服地嘆了一口氣,“沒啥,就夢到被狗追?!薄笆菃?,你有什么事可不能瞞我。”“瞞你做啥,你對我這么好。哎,你為啥對我這么好啊?”“我也不曉得,大概是上輩子欠你的?!薄澳悴幌訔壩乙郧暗氖虑椋俊薄耙窍訔壞?,那時候就不讓你進(jìn)家門了。”“你不怕人家知道了說三道四?”“哎呀,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啊?你想這些事情干什么?”“萬一知道了呢?”“誰要敢說啥,我找他們拼命,放心了吧?睡覺,睡覺?!睕]過幾分鐘,男人開始打鼾了,小娥的手指眷戀地滑過他的頭發(fā),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唇。
半夜,小娥躡手躡腳地起來,到廚房里拿了一瓶機(jī)油出了門。月亮濕潤潤的,仿佛要滴出水來,小娥渾身瑟瑟發(fā)冷,更是加緊了步子,小跑起來。她已經(jīng)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汗淋淋的,可是,還是覺得冷,而且越跑越冷,卻跑不出無邊的夜色。終于,她站定了。老男人老女人住的小院門關(guān)著,小娥四處看了看,沒人。一綹云投下的陰影朝她覆蓋過來,她渾身顫抖……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風(fēng)從她身旁吹過,熟悉的梨花香彌漫開來,滿樹的梨花在月下宛若披了一層薄紗,晶瑩剔透?;ò暝陲L(fēng)中輕盈地起舞,仿佛墜落人間的精靈。那些精靈就在小娥身邊盤桓,她們用一種溫柔而憐憫的眼光注視著她,撫摸著她。瞬間,某些清明如鏡,溫潤如泉的東西慢慢地注入小娥的身體,又從她的心里源源不斷地涌出。小娥安靜下來,她靠在梨樹上,癡癡地看著,任咸澀溫?zé)岬难蹨I在臉上流淌,只是依然覺得很絕望,對所有的事情都束手無策。這可怎么辦啊,怎么辦???最后,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站起來,拔腿往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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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幾天,小娥就像一個失了水分的蘋果憔悴下來。隨著打掃的日子逐漸臨近,小娥更加焦躁不安。男人說:“我叫你不要太累,你不聽,你看,臉色這么難看,店先關(guān)兩天,好好歇兩天。打掃衛(wèi)生的事情,我明天去跟他們講一聲,讓他們再找別人?!薄澳悴灰チ?,我自己去打聲招呼?!毙《鹋滤麄兏约耗腥苏f些什么??粗腥藫?dān)憂的神情,小娥真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墒?,盡管他已經(jīng)知道了她曾經(jīng)做過什么,那還只是模糊的,遙遠(yuǎn)的過去。一想到要把這個過去裸露出來,那么真切那么直接,小娥就感到陣陣痙攣。
中午,男人在小娥店里吃飯。李嬸來了 :“小娥,你打掃衛(wèi)生的那對老頭老女人走了,今天他們臨走前讓我把這二十塊錢給你?!薄鞍?,走了?到哪里去,還回來嗎?”“大概不回來了。房子也退給我了?!薄八麄冊趺淳妥吡四??”“哎呀,他們來找我的時候,手里大包小包,匆匆忙忙的,也沒有多講?!薄八麄冊仍趺磿竭@里來的?”“我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會聽說我這個院子空著,自己找上門來,說想租個房子住段時間。我看看他們不像壞人,就租給他們了。一開始心里還有點怕,后來看看人家也是正經(jīng)過日子。哎,本來這個院子租給他們,一個月幾百塊蠻好的?!崩顙鹂跉饫镉行┛上?。“那他們本來在哪里???”“哎呀,他們講過一回的,我忘記了。他們沒多講,我也沒多問……小娥,你臉色都這么難看,不要再想賺錢的事了,身體要緊啊?!?/p>
李嬸走了,男人去了自己的店鋪,店門關(guān)上了,周圍沉寂下來?,F(xiàn)在,一切歸零,天下太平了?他們?nèi)チ四睦铮克麄冋J(rèn)出她來了嗎?他們到底姓甚名誰?他們怎么會到這里來?小娥發(fā)現(xiàn),她對他們幾乎一無所知?,F(xiàn)在,他們和她毫無關(guān)系了。那么來的真的是他們嗎,她會不會錯認(rèn)?如果他們來過,怎么能突然之間消失得了無痕跡?如果不是,他們認(rèn)出她來了嗎?一時間,她似乎應(yīng)該輕松了,卻還有些恍惚。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娥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真實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心想,他們已經(jīng)走了,一切都無所謂了,就像人走路總是要碰到拐彎,拐過去,有些人有些事自然就看不見了。但是,她又忍不住想,恐怕拐彎的人不只是她,他們也拐了個彎,只不過是朝另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