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后來我一直想,一個人的長相如果太獨(dú)特的話,是不是就決定他會和別人不一樣?或者,會有一個出乎意料的結(jié)局?他就像只猴子,他其實(shí)也挺高,又瘦,就像那種長臂的可以在樹林間蕩來蕩去的猴子。我當(dāng)初的第一印象是這樣。那時我剛上初中一年級,對別的課本沒啥興趣,那本紅色封面的英語卻翻了又翻,老師新教的一個詞,monkey,猴子的意思。我竟有恍然大悟之感,像是一個詞終于找到了它的用處,他不就是猴子嘛,他正好就是monkey。于是,他再次出現(xiàn)在我家時,我就喚他monkey了,而他只能朝我笑,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他什么。我的樂趣正源于此。
我對他是不尊重的。甚至,我是那么的討厭他,討厭他的長相,討厭他說話手舞足蹈的樣子,討厭他在我家喝酒,在竹排椅上抽煙,還把煙灰彈了一地。但我不能趕他走,我還小,代表不了一家之主驅(qū)趕客人。事實(shí)上,我什么都做不了,至少也應(yīng)該讓他知道我討厭他。我沒法子,我除了叫他monkey。在他看來,我卻像是和他在打招呼。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我哥哥也是一個不正常的人,一場車禍讓他少了一條腿,看起來也是怪異。我哥哥脾氣暴躁,經(jīng)常埋怨母親沒有拿足夠多的錢給他。我哥哥一天到晚都得伸手向母親要錢買煙買酒,我哥哥說:“你不給我錢,我就跳井。”說著他會真的朝我家陽井拐過去……我母親真是怕了他。那段時間母親很難有一笑。我想著有一天趁著他們喝酒,是不是可以往酒杯里下點(diǎn)樂果。聽人說,樂果是甜的,他們喝不出來。他們就那樣喝著酒,死了,像是睡一覺沒醒來。那樣的結(jié)果好像對誰都沒有壞處。想起這些我就會很興奮,像是真的要實(shí)施計(jì)劃了一般。事實(shí)上我知道我做不了。
哥哥好像只有他一個朋友,他也只有哥哥一個朋友。沒人敢和他們作朋友,都知道他們的脾氣。他們走在一起挺般配的——其實(shí)他們也經(jīng)常在酒桌上吵架,聲音很大,有時還摔酒杯。我希望他們吵得厲害一點(diǎn),分開了,誰都不理誰了,那最好。有幾次已經(jīng)是那樣子的了,差點(diǎn)掀了桌子,哥哥舉起身邊的鐵柺,差點(diǎn)就砸了過去。說來也好玩,他們總是討論一些很嚴(yán)肅的話題,意見一分歧就罵,哥哥罵他像個癌癥病人,他罵哥哥是破單車少個輪子。本來都已經(jīng)不歡而散了,第二天,他還是往我家跑,進(jìn)門就喊我哥哥的名字,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哥哥也是,還像往常一個招呼他,先是抽煙,隔一會就會叫我去巷街商店沽酒,兩塊錢四竹壺的白酒,大概一斤。我為了讓他們喝少一點(diǎn),會偷偷往巷渠里倒掉一些,后來我覺得倒了可惜,就干脆自己先喝上幾口。于是,還沒到家,我差點(diǎn)在半路睡了過去。
“monkey,沽酒的馬三說你老喝酒,是個酒鬼,沒女人會嫁給你?!边@話是我編造的,馬三才不會說這樣的話,也不敢說?!安偎麐尩鸟R三?!彼鷼獾臉幼痈褚恢缓镒樱欀~頭,上嘴唇往上提,露出了嶙峋的焦黃的纏著菜葉子沾著花生膜的牙齒,然后嗤嗤地往外呼著氣。我看他那樣子其實(shí)蠻開心。趁著這個空兒,我可以抓一把花生吃,很香的油炸花生。如果我手快的話,哥哥就打不到我,往往他剛抬手,我已經(jīng)跳到門樓去了。第二天,當(dāng)我忘了我編造過什么時,商店的馬三會遠(yuǎn)遠(yuǎn)地招呼我過去。我以為馬三會心血來潮給我一塊粉末餅,就屁顛屁顛走過去。馬三突然揪住我的耳朵,“我叫你嘴臭?!笔潞笪也胖?,因?yàn)槲业膼阂饩幵欤R三的商店差點(diǎn)讓monkey給砸了。我的耳朵被揪得生疼,但樂意。我還是有些失望,他怎么就不把馬三的商店真給砸了呢?那樣我就不用再為他們沽酒了。
他們有時候會說起女人。這得看情況,我母親不在家的時候,他們說起來就肆無忌憚。母親在家時,他們也說,只是聲音小些,有些話語焉不詳,一笑而過。我對他們別的話題不感興趣,一說起女人,我就會在旁邊聽兩句。哥哥抓一把花生讓我走開,我竟然還不想要,我得聽聽他們對女人的看法。因?yàn)檎沾謇锶说墓沧R,當(dāng)然也包括我和母親,他們倆想要娶到女人是不太可能的事。聽兩個不可能有女人的男人在酒桌上談女人,挺有想象空間。
“你睡過女人?”哥哥總是對monkey的話深表懷疑。
“睡過,不騙人,在深圳的時候?!?/p>
哥哥沒去過深圳,他不知道深圳是否真如monkey所說的那樣,隨便花點(diǎn)錢就可以睡女人,就像打發(fā)我去商店沽酒一般,程序簡單。但哥哥是個聰明人,哥哥可以相信深圳,就是不相信monkey,因?yàn)樗ド钲趶臎]有超過一個禮拜,背著個包說是去找工作,人都聯(lián)系好了的,然后來向哥哥道別,甚至還蠻傷感地甩給哥哥一包沉香煙。村里人也目送他的離去,甭說心里那個高興了,誰都喜歡他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要回來了,永遠(yuǎn)。然而沒過幾日,他又回來了,還是那身衣服,還是那個包。他活靈活現(xiàn)地走在進(jìn)村的道路上,見者無不輕嘆。
可就那么短暫的來來回回,他就說他睡過女人了,還不止一個。哥哥不相信。哥哥是那種有強(qiáng)烈叛逆心理的人,他如果說他從沒睡過女人,去深圳那么多次也沒睡過,或許哥哥還是不相信,那時便會一口咬定他是睡過的,肯定睡過,騙誰啊,然后哥哥會張大嘴巴目光迫切,希望他能講點(diǎn)細(xì)節(jié)。那當(dāng)會,哥哥還會把越靠越近的我推開,“去去去,小孩子,不能聽大人說話?!蔽椰F(xiàn)在想,那時哥哥他們也就二十一二歲,比我大個五六歲,可在他們眼里我就是個小孩,在我眼里,他們也都成了大人。
monkey說四川女人奶子大,貴州的女人牙齒總是黃黃的,像是剛吃過伴了硫磺的芒果片,還有越南女人,顴骨很高,黑,像抱著一截?zé)^的木麻黃……他這么說不像是編的,如果是編的,那也編得太有經(jīng)驗(yàn)了。哥哥其實(shí)挺喜歡他講這些,只是等他講完,哥哥總是搖著頭說:“我可不信你說的這些?!?/p>
“你信不信?”他突然回頭問我。
我嚇一跳,我喊:“monkey。”我走開了。他們在那笑,喝著酒。他們兩人一斤酒可以喝半天,吃了一地的花生殼。有時我會覺得他們是全村最清心的兩個年輕人。那時二十歲以上的人幾乎都要外出打工,哥哥斷了腿自然出不去,monkey呢,在我看來,他好像有點(diǎn)舍不得哥哥。
monkey還有個妹妹,叫少蓮。少蓮長得好看,和monkey一點(diǎn)都不像。后來我才知道,全村人都知道少蓮不是他的親妹妹。少蓮是他家收養(yǎng)的。少蓮比我大一點(diǎn),已經(jīng)不讀書了,她給鎮(zhèn)里一個當(dāng)官的人家做家務(wù),也就是保姆,我們村里叫“做家庭工”。她一個禮拜回村一次,回來一天,就禮拜天。所以我剛好能遇到她。她總是裝得挺懂事的樣子,連我母親都喜歡她。我母親說:“男孩女孩就是不一樣,一樣大的,男孩還像個孩子,女孩卻能賺錢,開始顧家了?!蔽遗磺宄赣H是拿她和我比,還是和她的哥哥monkey比。我覺得她的懂事是裝出來的,她的打扮也染了鎮(zhèn)里人的風(fēng)氣,穿白色的連衣裙,有時還戴頂帽子,那天卻一點(diǎn)陽光也沒有。她來我家只有一個目的,便是訓(xùn)她的哥哥monkey。我一直奇怪,monkey誰也不怕,就怕他妹妹。其實(shí)也不是怕,就是她說話的時候,他馬上就要頂出來的話也會突然咽了回去。
少蓮把monkey訓(xùn)了一通后,最后還得給他錢。我哥哥說:“我要是有這么一個妹妹,也情愿天天挨訓(xùn)?!蔽腋绺缬悬c(diǎn)喜歡少蓮,這也是我看出來的,我沒對誰說過,我哥哥也沒對誰說過。哥哥總是算好周日這天,把monkey叫來家里喝酒,一喝就是一天,沒挪過位置。
哥哥等著少蓮。少蓮在家里看不到monkey,其他地方都不用去,直接來我家就是了。
少蓮來我家則一點(diǎn)都不失禮,她帶上糖,有時是餅干。她一進(jìn)門,倒是一眼都不看大廳里那兩個喝酒的人。她直接找我母親,兩人得先聊上半個鐘,家長里短,誰也想象不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能和一個六十多歲的婦人聊得彼此執(zhí)手難分。聊過了,她也若無其事,來到大廳,突然很吃驚的樣子,“哎喲,原來你在這里,找你半天,我還以為你出門了呢,我還在想,這次你真的在外頭呆住了,都超過一禮拜了……”冷嘲熱諷,她的嘴巴可厲害了。我哥哥只是看著微笑。monkey則埋著頭,偶爾舉頭,笑一下,握杯喝一口酒,剝一只花生扔嘴里嚼得嘎嘎響。少蓮每次說的都差不多,就是要monkey不要老喝酒,老大不小了,該找點(diǎn)事做,出門打工也行,這個家靠的是他,她能顧上幾年?遲早是要嫁人的嘛。少蓮說到自己遲早要嫁人時,竟是那么坦然,臉都不紅一下的。我哥哥這時候通常會插嘴:“少蓮,嫁給我吧?!蔽覀兌夹α耍瑲夥找幌潞昧嗽S多。母親也笑著湊過來,母親挺喜歡少蓮的,她湊過來的意思很明顯。這時少蓮倒也不惱,認(rèn)為我哥哥是開玩笑,便從桌上抓了一把花生殼往我哥哥身上撒。我哥哥沒躲開,他只有一條腿,身手不夠敏捷,還差點(diǎn)摔倒,身上一時間便落滿了花生殼,沾著他的棉衣不掉。
多少年后,我想,那是哥哥真正開心的日子。那些聽一個姑娘嘮嘮叨叨的時光,都發(fā)生在星期日。以至于后來monkey真的出外,在外面呆了下來,即便就呆的時間超過了一禮拜,對于哥哥來說,都是一個禮拜的悵然若失。monkey出外后,少蓮便不往我家走了。她甚至都不回來了,就在鎮(zhèn)里。有人說她交了一個鎮(zhèn)上的男朋友,是個老師,還是當(dāng)官人家中間牽的線。這些都是村里人在說,說不準(zhǔn),也有人因?yàn)楹⒆幼x書的事找過少蓮,還真幫上忙了,說明她男朋友真是一個老師,而且還是一個在鎮(zhèn)里說得了話的老師,搞不好是個主任,甚至是校長。我哥哥是不愿意聽到這些的。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掀桌子,用他的鐵柺敲家里的任何一樣家具,記得一個新買的VCD就是被哥哥敲壞的。為這事,我恨哥哥,恨死了,簡直就恨不得他去死。他罵了母親,回過頭來,卻要打我。我后來就不肯讓他打了,我已經(jīng)讀初三,我比他還高,而且他是個獨(dú)腳人,怎么可能打得過我。但我一還手,我母親就瘋一般跑過來,朝我臉上狠狠的一巴掌,“他是你哥,你敢動手?”是的,他是我哥,我不能動手。我說:“他不是我哥,我才沒有這樣的哥。”哥哥隔著母親朝我啐了一口痰。我一拳打過去,卻打到了母親的顴骨上。
我哥哥那幾年在家里鬧,鬧得我輟了學(xué)。我在家里呆不住,背著幾件衣服去深圳找門路。我沒想過會在深圳遇到monkey,可那么大的深圳,就讓我們遇到了。monkey當(dāng)時踩著一輛三輪車,車上捆著一車子的紙皮。他說他在收廢品。我說我在電子廠。他問我的哥哥怎么樣。我說嗨,他還能怎么樣?他吃驚地看著我。說實(shí)在話,他更丑了,三十歲的人,看起來竟像是四十多歲的樣子。他雙頰凹陷,顴骨高挺,整個臉看起來和一個骷髏相差無幾。他的頭發(fā)也開始掉了,額頭黑黝黝的亮得反光。他本來是要忙的,但還是掉回頭,說帶我到家里坐坐。我側(cè)著坐在他的三輪車上,他吃力地踩著。路上,我明知故問:“你結(jié)婚了吧?!彼f:“沒人要啊?!睔獯跤酢!澳愀绺缒??”他也在明知故問。我說我哥哥更沒人要,你還健全他少條腿啊。我那樣說我哥哥,其實(shí)心里還帶著恨。monkey聽出來了,此后沒再問我哥哥的事。我們在他的屋里坐了一會。他住的鐵皮寮,一個工地里,工程擱淺了,他在里面住,聽說守著工地,還能領(lǐng)點(diǎn)錢。我要走,他無論如何不讓我走,非要請我吃飯。我們在街邊的拐角處吃隆江豬腳飯。我問monkey幾年沒回去了。他笑著說:“三年了?!?/p>
在這里,我得說說monkey為什么三年不回家。monkey被妹妹少蓮嘮叨的時候,正和我哥哥喝酒喝得起勁,沒想過要出門。后來之所以出門——不,應(yīng)該叫逃竄,monkey半夜點(diǎn)著馬三的商店,火已經(jīng)燒到床邊了,馬三及時醒來,否則馬三得被燒死,他的商店也會成為灰燼。那晚,整個湖村的人都出來救火,唯獨(dú)monkey站在一邊看。那晚其實(shí)是天在助馬三,半途下雨了,且是大雨,火不救自滅。馬三跪過天地之后,開始尋思是誰放的火——他怎么就堅(jiān)信火是人放,據(jù)說他看見窗口晃動的人影了。馬三其實(shí)不用多想,他猜都能猜到,是monkey,就是monkey放的火。因?yàn)閙onkey白天找馬三賒一包沉香煙,馬三沒同意,馬三說你上一包還沒還呢,你還了上一包才能賒這一包。事實(shí)上,馬三說過之后就后悔了,但他也是愛面子的人,不好放下架子。馬三看著monkey往回走。馬三想,monkey要是回頭,說一句:“我妹妹周日就回來,她會給我錢,我兩包一起還?!瘪R三立馬就會把煙給他??蒻onkey沒回頭,走了。
馬三報了警,警車開進(jìn)村子的時候,monkey早就無影無蹤了。為這事,少蓮賠了馬三不少錢,據(jù)說上萬塊。那個時候上萬塊不得了,可以起層樓。馬三因禍得福,似乎還得感謝monkey。少蓮哪來那么多錢,人們想到的是他的男朋友,也就證實(shí)了之前的猜測。
在深圳,我竟然和monkey走得挺近,一則是實(shí)在沒什么人可以親近,二是monkey似乎變了,至少看起來脾氣比當(dāng)年好了很多。他說年輕不努力,只知道喝酒、玩樂,現(xiàn)在一事無成,看看城里的人,三十歲的都已經(jīng)妻兒一室,住高樓,開好車了。我說那也不能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是有個故事,說一個騎驢的遇到一個騎馬,回頭一看還有一個推車的,是不是?和我哥哥比起來,你好多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的嘴也變得挺能說,尤其是喝了幾口酒之后。monkey突然問我,“你還恨你哥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說:“如果是你斷了一條腿,一輩子窩在那個村里,你試試?!本湍且凰查g,我不知道是monkey的語氣感染了我,還是我想起了什么,我的淚水夾了出來。
哥哥后來做過兩件很極端的事。一次,哥哥要母親給他安一副假肢,要到大醫(yī)院去,幾萬元才能裝。母親沒那么多錢,母親說我就是把全身的血都賣了也給你安不起假肢。為這事一吵又是一天。母親后來對吵架有了一種很奇怪的心理,她不怕哥哥吵了,以前吵,全村人都來圍著看,丟人。后來她覺得人已經(jīng)丟夠了,再吵,她反而希望哥哥鬧得更兇一點(diǎn),鬧給全村人看。母親也就坦然了,她為了這么一個兒子,她實(shí)在沒法子了,誰也受不了這樣的兒子,即使他少了一條腿。母親說過這樣話:要不是少一條腿,我真會把他毒死。母親說的氣話,最終還是沒辦法繞開哥哥的腿。話說回來,哥哥要是不少條腿,一切也得重寫。母親以為那次哥哥還是和往常一樣,吵吵鬧鬧,再喝點(diǎn)酒,就會過去。他揚(yáng)言要跳井,可似乎都是威脅,沒真跳過。哥哥朝陽井拐去時,母親攔過多次,就那次,她不想攔了,她好像還真想看看,看哥哥敢不敢往下跳。即使真敢跳了,淹死了,是不是也是一件好事呢?母親的腦門大概閃過這樣的念頭,可她是個慈祥的婦人,她突然又意識到了自己的罪惡??墒?,哥哥已經(jīng)跳下去了。我親眼所見,哥哥最后一咎頭發(fā)消失在井沿上的瞬間?!鞍?!”母親瘋了一般叫了。母親軟在天井,她嚇壞了,這個一輩子連只雞都不敢殺的婦女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殘疾兒子跳下了井,她實(shí)在無法原諒自己。好在那次營救及時,除了幾處磕傷,哥哥并無大礙。后來的一件事則造成了嚴(yán)重后果。后來這件事說起來挺丟人的,我說給monkey聽時都感覺不好意思。哥哥要娶老婆,當(dāng)然,他沒明著說,他只是和我母親談條件:“假肢裝不了,你能幫我找到老婆么?”母親實(shí)際早在這方面努力了,四處托人打聽,可惜沒什么效果,村里的女孩大多出外打工,見過世面,誰也不愿意跟著一個獨(dú)腳的男人。那時,大概是哥哥對生活感到最無望的日子,他身邊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他肯定極為懷念monkey,以及那些周日,少蓮的到來。對于哥哥而言,那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希望。哥哥選擇喝農(nóng)藥,敵敵畏,他自己到馬三的商店買的,藏在被子里好幾天,猶豫多時,終于下定決心喝了。那次哥哥沒死,算他命大,他在鎮(zhèn)醫(yī)院里住了一個月。少蓮來看過他,少蓮沒帶她傳說中的男朋友,少蓮給哥哥買了一大袋紅富士蘋果,又跟哥哥講了一天的人生大道理。她顯得更為成熟了,幾乎就像個官太太。
誰也受不了哥哥這樣鬧,沒有一天不讓人提心吊膽。是我先受不了了。我和哥哥談判:給我一年的時間,我一定賺足夠的錢給你安假肢,你乖乖的,在家里,別鬧,行不行?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履行承諾,我一個月才一千塊的工資,不吃不喝,我一年也只能掙夠一萬二。我把這些說給monkey聽時,我含著淚。我把monkey當(dāng)做傾述的對象。在工廠的那些日子,我生活得暗無天日。我沒想到的是,monkey會給我錢,而且一給就是兩萬。臨近過年,monkey叫我過去喝酒,他問我給哥哥安假肢的錢賺夠了嗎。我苦笑,說過年都不敢回家了。他說你回去,我給你錢。錢裝在一個信封里,厚厚一疊,嶄新,剛從銀行取出來的樣子。那幾乎是monkey所有的積蓄。他說:“別和你哥哥說是我給的,他脾氣比我還犟,他要不是少條腿,那可比你厲害多了,說不定早就開上大奔,住了洋房?!?/p>
后來我不得不佩服monkey的判斷,果真如他所言,安上假肢的哥哥,立馬就變了一個人。這是我和母親都預(yù)料不到的。哥哥以前幾乎一步都沒離開家,后來的他一刻都在家里呆不住。他往鎮(zhèn)上跑。他不干什么,就跟蹤少蓮。所以說,我哥哥是全村第一個知道少蓮當(dāng)?shù)木谷皇莿e人的情婦,且那個男人就是少蓮之前打工的當(dāng)官人家的主人,少蓮謊稱是老師,其實(shí)也沒錯,那男人早年當(dāng)?shù)木褪墙處煛8绺缰烂孛芎?,他沒聲張,他表現(xiàn)出了智慧。他假裝客人來到當(dāng)官男人的家,他說他是少蓮的哥哥,男人的妻子倒熱情,她說少蓮可乖了可勤快了現(xiàn)在去哪了……我哥哥說,沒去哪,就在鎮(zhèn)上。哥哥這么一說,對面的那個男人的臉色就變了,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兩人另約了時間,哥哥想要一筆錢,而且還得男人幫忙,哥哥要在石碼頭做海鮮生意。其實(shí)這些對男人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好辦。男人舒了口氣。哥哥說:“別告訴我妹,她不希望我這么干?!蹦腥它c(diǎn)頭。
一直到哥哥把石碼頭的海鮮生意做出了規(guī)模,還在人民路開了一家海鮮餐館,請了幾個工人。哥哥的成功便成了一段勵志的故事在村里流傳。這事誰也猜不透,不知底細(xì)。大概是當(dāng)官的男人有一次說漏了嘴,提起了少蓮的“哥哥”。少蓮嚇一跳,她選擇和哥哥monkey坦白,她說她是出于無奈,這么些年,他游手好閑,還惹了大麻煩,即使到了深圳,也沒往家里寄一分錢,家誰照顧,父母誰養(yǎng),還不是靠她?少蓮在電話里說得大哭。我難以想象她哭泣的樣子,她看起來是一個十分堅(jiān)強(qiáng)的女孩。monkey二話不說,掛了電話。
說起來,我哥哥最后能和少蓮結(jié)婚,靠的也是monkey。是monkey提著刀闖到了當(dāng)官男人的家里去要人。男人問他:“你誰???”monkey說:“我誰,我是少蓮的哥哥?!蹦悄腥水?dāng)即懵了,他想不到少蓮有這么多哥哥,且還一個比一個狠。經(jīng)monkey一鬧,事情敗露,當(dāng)官男人的家也亂作一團(tuán)。monkey找到我哥哥,兩哥們多年不見,要好好喝一下。monkey卻不單單是喝酒敘舊,他對我哥哥說:“你娶了少蓮吧,幫我照顧她。”又說:“我知道你喜歡她?!蔽腋绺绠?dāng)即嚎啕大哭,從他得知少蓮當(dāng)了別人的情婦開始,那股悲戚就一直憋在心里。
哥哥和少蓮的婚禮辦得比較隆重。最開心的肯定是我母親,她做夢都沒想到,哥哥最后真的能娶上少蓮。如果少蓮不是結(jié)過一次婚的,直接就嫁給我哥哥的,那就更好了。在母親的認(rèn)知里,少蓮已經(jīng)是嫁過一次的了,所謂情婦、二奶,還不是跟嫁了一樣。母親不計(jì)較,主要也是看在哥哥不計(jì)較。哥哥花了大錢,幾乎請了全村的人到鎮(zhèn)里吃海鮮,他其實(shí)也是在村人面前說明:他不計(jì)較,你們可得放尊重點(diǎn)。我哥哥后來成了村里的風(fēng)云人物,誰都得讓他三分,自然也就沒人敢拿少蓮說事。然而,事情就詭異在這里,當(dāng)全村人幾乎都忘了少蓮當(dāng)過二奶時,我哥哥自己卻時刻銘記著,并在一次夫妻間的爭吵中,脫口而出。從此,他們的感情就走了下坡路,當(dāng)然表面還是和好的樣子,彼此合作,生兒育女,經(jīng)營生意,生活是越來越好了。哥哥不甘于一輩子只睡過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還是讓別人先睡過的。他想起多年前他和monkey的對話,monkey說他睡過四川女人、貴州女人,還有越南女人,當(dāng)時哥哥是不信的,可后來他全信了,因?yàn)樗X得睡女人真的不是什么難事了。哥哥開始在外面亂來,也包養(yǎng)了情婦。少蓮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不知情,似乎把這樣的結(jié)局看成了自身罪惡的報應(yīng)。
而monkey最終一事無成,他離開深圳,又回到村里,一個人喝酒,酒后撒野,站在巷口罵滿村子的人,也罵我哥哥。我哥哥已經(jīng)搬到鎮(zhèn)上住了樓房,他太忙,可沒時間理monkey。而且,哥哥也看不起monkey了,說他不像一個男人。倒是少蓮依然關(guān)心著monkey,一個禮拜回一次,每次除了訓(xùn)話,還是給monkey錢。monkey生活在村里,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那些日子,他比誰都孤單,通常逮住一個小孩也想說說話,可小孩也躲著他。少蓮曾想給monkey找個女人,花錢買也行,可沒得到我哥哥的同意。
monkey后來精神上有些恍惚,人們都說他瘋了,其實(shí)他沒瘋,他就是喝了酒,裝的。但他酒醒了之后,卻不情愿醒過來,還是繼續(xù)瘋下去,于是便是裝的酒瘋。裝著裝著,他覺得那狀態(tài)挺好的,就沒改過來。他說他就是齊天大圣,拿著金箍棒站在云端,要消滅所有妖魔鬼怪,牛鬼蛇神。我對于他這樣的話,大吃一驚,我叫他monkey,他一直不解其意,而他自認(rèn)齊天大圣,卻是不謀而合。這是巧合,還是靈犀?
monkey在言語舉止上表現(xiàn)出了反常,比如他收集村里所有女人的內(nèi)衣褲,然后到池塘邊點(diǎn)火燒掉。還有,他一到馬三的商店門口,就拉屎撒尿,揚(yáng)言遲早有一天要放把火將馬三的商店燒掉。少蓮看monkey可憐,一直央求我哥哥帶去大醫(yī)院治療。我哥哥怎么說也不同意,他一直是那句話:“沒法治,他是腦子出毛病,不像我,只是肉體上的問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