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詩哥
小時候,我沒有看過童話,甚至沒有聽過童話這個詞語。
我在一個很平凡的村莊里長大。若干年后,當(dāng)我已經(jīng)知道什么叫童話的時候,我回到我的那個村莊,蹲下身子來觀看,我猛然醒悟過來:雖然小時候沒有看過童話,但我卻是生活在童話當(dāng)中:那些被祖祖輩輩嬉戲過的泥土,在我們手中玩得出神入化:打泥仗、打泥磚、捏出各種各樣想象中的動物……最有趣的是,我們在田野里玩累的時候,我們會一起站在田埂上,齊刷刷地脫下褲子,撒尿,看看誰撒得更遠(yuǎn)。
十歲的時候,我們?nèi)译x開家鄉(xiāng),移居城市。我想:我將要去一個文明的地方了,在那里,所有人都是彬彬有禮的。
然而,我到了城市之后,發(fā)現(xiàn)情況并不是那樣。我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說:謝謝、請、對不起、沒關(guān)系。而他們卻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我,暗暗偷笑。我還發(fā)現(xiàn),別的孩子會排斥我,因?yàn)樗麄儠r常講臟話,取笑女同學(xué),而我沒有。我不能生活在一個被人排斥的世界里,那樣我會很孤單,為了和他們一起,我就把自己變得和他們一樣:說臟話,取笑女同學(xué)……果真,我和大家打成一片。
我曾從同學(xué)那里讀到當(dāng)時很流行的《童話大王》,很失望,覺得童話不過是小兒科而已。由此對童話失去長達(dá)十多年的興趣。
再后來,我讀中學(xué),遇到一個啟蒙老師,他是一個老憤青,憤世嫉俗,正義,富有激情,和別的老師很不一樣。從他那里,我學(xué)到:人可以通過自己改變很多東西。于是,從那時候起,我對世界時有批判。
從那時候起,我開始寫詩。因?yàn)橛心敲炊鄳嵟蛻n傷的人,很適合做一個詩人。
進(jìn)了大學(xué)后,雖然期間看過《小王子》,受到很大震撼:童話原來是這樣的,不是那樣的!但這個感動很快就被更加猛烈的青春情懷所掩蓋。我成為一個人文主義者,一個憤青,激烈地抨擊一切不良現(xiàn)象,熱情地追求自由和民主,主張啟蒙。這個時期,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魯迅。
從某一件事開始,我開始長達(dá)數(shù)年的反省,反省過去所作所為的意義何在,我突然意識到:從來沒有一種外在的東西能拯救得了內(nèi)在的腐朽。由此反躬己身,我認(rèn)識到:正義給了我力量,我卻濫用了這種力量。
這時候,我遇到《圣經(jīng)》。我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圣經(jīng)》的氣息竟是如此迷人,和自己的心性如此相近。我是在《創(chuàng)世記》里認(rèn)識這個世界的:神看是好的,于是就有了這個世界。這才是神真正的語氣,如此簡潔明了。我由此認(rèn)識到世界的本質(zhì)和語言的本質(zhì):神看是好的。我感覺自己獲得了新的生命。
同時,我對啟蒙也進(jìn)行了反思:只有在信仰的基礎(chǔ)上,理性才有意義。
接著,由于種種機(jī)緣,我在2008年開始重新接觸童話,先是從安徒生身上,然后從舒比格身上,我真切地認(rèn)識到何為童話。在親身經(jīng)歷汶川大地震之后,我突然開始寫童話,仿佛自己重新活過來了,重新成為一個孩子。
童話,本身就包含著一種相信。如果你不相信它,它就會像一個笑話,甚至謊言。
相信,本身就是一種童話。因?yàn)樾湃?,愛情才如童話一般美好。如果沒有信任,愛情就會像地獄一般丑陋。
童話的經(jīng)典句式是“很久很久以前”,是為了避免在現(xiàn)實(shí)中找不到根源的尷尬,同時也保留一種恍如隔世的記憶。
而信仰,則是“很久很久以后”,以便人們有時間悔改,潔凈自己,幫助他人。
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diǎn):啟示當(dāng)下。不維系當(dāng)下,它們就會虛無縹緲,如同幻想。
然后我發(fā)現(xiàn)了童話與故事的區(qū)別。
故事的目的是取悅?cè)?,因此包含了一些功利因素:為了追求情?jié)的精彩,而非為了滋養(yǎng)人的心靈?!陡窳滞挕放c其說是童話,不如說是民間故事。格林童話是靜態(tài)的,從中我們很難看到作者的影子。而安徒生童話則是流動的,在言語之間我們看到作者從心里流出的快樂和憂傷,如《海的女兒》。因此,我們說,安徒生是一位詩人。
再舉一個例子:《三國演義》里面,常山趙子龍殺入敵群,取敵首級,如探囊取物。嗯,取敵首級,如探囊取物。這個故事精彩不精彩?非常精彩!但是,如果你很不幸,生錯了地方,站錯了位置,很不幸地站在“敵群”當(dāng)中,成為了“敵人”,恐怕你的感覺就不一樣了。更不幸的是,在兩軍之間,沒有不是敵人的。
正是因?yàn)檫@樣,自人類進(jìn)入歷史以來,沒有停止過殺戮。為了殺得有道理,人類發(fā)明了很多理由。有時為了讓一個故事更精彩,人就可以堂而皇之殺很多人。我們可以這樣問:究竟是趙子龍取敵首級,如探囊取物?還是羅貫中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呢?
從羅貫中得意洋洋的語調(diào)中,我可以斷定:是后者。
如果羅貫中從小讀童話長大,我想,《三國演義》就可能不是這樣寫了。那么,《三國演義》的讀者便是有福的了。
故事,謀求的是自身的精彩。而童話,更多是為了他人的美好。
童話也注重故事,但故事不是首要條件。童話的首要條件是滋養(yǎng)人的心靈。正是這一點(diǎn),克服了故事的恩怨情仇。
童話之所以為童話,是因?yàn)樗幸环N偉大的單純。
然后,我發(fā)現(xiàn)了孩子與兒童的區(qū)別。
兒童是一個生理概念,人不能重新成為一個兒童,因?yàn)槿瞬荒芊道线€童。
人卻可以重新成為一個孩子。在這里,孩子指的是:最初的人,也就是有一顆溫柔、謙卑的心,不嫉妒、不自夸、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喜歡不義。他對事物有著直接的喜愛,而非僅僅擁有一個概念。他可能是一個弱者,不會對別人造成攻擊。他可能90歲,也可能只有8歲。他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喜愛,凡事寬容。
這樣的孩子,是永遠(yuǎn)可以重新開始的。
但令人傷心的現(xiàn)實(shí)是,如今不僅大人不像孩子,就連孩子也不像孩子。
對我曾經(jīng)影響很大的魯迅有一句話:“救救孩子吧?!钡?,這個世界的問題不是出在孩子的身上,而是出在大人的身上。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暴力是以愛的名義進(jìn)行的。所以,魯迅說:“救救孩子吧?!钡艺f:“救救大人吧!”我甚至還想說:“救救魯迅吧!”
對我來說,童話并不只是一種文體,而是一種本體。我們不一定需要童話,但需要童話一般的句子。做為本體的童話,它可以以詩歌、小說、散文、戲劇等任何一種形式出現(xiàn)。例如,李白的《靜夜思》,在我看來,就是一篇偉大的童話;而《小王子》,在我看來就是一篇偉大的詩。
有天生的兒童,但沒有天生的孩子。成為一個孩子,是需要經(jīng)過學(xué)習(xí)的。
我寫童話,是為了重新成為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