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 達
漁民也能畫畫,而且畫的畫別具一格,風韻獨特,當真令我想象不到。
那一幅幅的畫,給我的感覺首先是強烈的視覺沖擊。大紅大綠的色彩,以及點染或者勾勒的黑線條,將人的眼球忽地挑亮,視線一下子專注在一塊塊方正的畫面上,移動,凝望,再移動,再凝望。那色彩繽紛的畫面,穿越了時空似的,透出一股股的熱情,張揚出一片片歡快的氣氛,將我的心深深吸引住——這些漁民畫,以抽象的含義把漁民們眼中的所見所感盡情地表述出來,具有其特有的藝術美感。我油然微笑起來,為我居住的這個島上有這樣的藝術奇葩而欣然。
這是二十多年前我參觀縣里的一次漁民畫展時的感受。至今,我依然青睞著漁民畫,仿佛有一種特有的親近感,讓我關注,讓我喜好。前些年被人稱之為“東方畢加索”的這些漁民畫,已如大海的氣息一般,在我的心里浸潤著,難分難舍,讓我時不時地惦記在心。
想到了漁民畫,自然就想到了老蔡。
其實,與老蔡一點沒有交情。二十多年來,才見過幾次面,打個招呼而已。然而,二十多年前,老蔡的名字卻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那次漁民畫展上,我看到他的三幅作品后,他的名字便揮之不去。一個漁民,揮著畫筆,專注地勾畫著稚拙的線條,將夸張怪誕的畫面一筆一筆地點染在畫紙上,這樣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凝固了似的,給了我莫大的震撼。漁民以捕魚為業(yè),風里去,浪里來,整日都在海中漂泊,唯一的愿望就是滿載而歸,平安而回。他們在海上的生活是那樣枯燥,回家后,也大多陪陪老婆、喝喝酒、打打牌,怎會有雅興作畫?老蔡便令我刮目相看。他不僅作畫,更主要的是,他的畫像磁鐵一般吸引了我。在我,認識漁民畫,喜愛上漁民畫,是從老蔡的身上開始的。我想,有機會一定會會他,請教他,這個縣里的第一代漁民畫家。
老蔡的家在一座懸水小島上,我一直未見上他。后來聽說他棄漁從航了,駕駛小島與我的島之間的渡船,我憂慮他還畫不畫。十來年前,與家人朋友一起乘渡船去對面的小島游玩,才在渡船上見到我心中的老蔡,與他說上幾句。他想來那時不認識我,或許專注于操作舵盤,或許又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問一句,他答一句,渡船卻很快駛到了對岸。時間雖短促,但得知他還在繼續(xù)他的繪畫,心里便釋然。三年之前,我所在的島與對面的小島架起了橋梁,渡船便失去功能。我關心老蔡的去向,經打聽,才知被安置在中國海洋漁業(yè)博物館里。于他,這該是件幸事。海洋漁業(yè)博物館既具漁業(yè)的歷史和現(xiàn)狀,能發(fā)揮他漁民的所長,又辟有漁民畫展室,給他提供用武之地。去過那博物館幾次,也見過幾次老蔡,卻均因是陪客人,便只與老蔡打個招呼,想他在本島上,就隨時都可與他深談。不料,這樣的想法竟空空地擱置在我的腦海里。直到前些天,我才下決心抽出時間前去探望。
海洋漁業(yè)博物館在東沙古漁鎮(zhèn)里。那天,博物館面對的老街正在拍攝《東??蜅!?,群眾演員一大片,人頭攢動,煞是熱鬧。拐進博物館售票處隔壁的老蔡住舍,老蔡迎了出來??此掀耪讵M小的廚房兼做吃飯的房間炒菜,我便打消在他家坐下聊談的念頭,與他來到街上,想找一喝茶的地方。街上有一兩家茶室,不料因為拍攝電影,所有的凳子都被借用。好在街上有一八仙桌,剛被使用過,也有兩三把椅子,就臨街而坐,吮吸著古漁鎮(zhèn)正一絲一縷匯集起來的魚腥氣息。
老蔡中等身材,古銅色的臉上仍透出一股漁民樸拙、憨厚的本色,雖近六十歲,那雙黑溜溜的眼眸卻充滿深邃,有別于其他的漁民。言談間,他依然不擅話語,我問一句,他才緩緩回答。小時候,他就喜好繪畫,用鉛筆在紙上涂來抹去。即使撐了船,一有空閑也埋頭繪上幾筆。我說你那素描可是為繪畫打下了基礎。他說那時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素描,只是將自己看到想到的畫在紙上。我想,或許正因為他不知繪畫的技藝,才能在漁民畫這樣獨樹一幟的繪畫領域創(chuàng)造異彩。一九八三年,當時還是舟山地區(qū)的文化館決定為推動現(xiàn)代民間繪畫的創(chuàng)作,準備舉辦一期培訓班。推舉任務下達到縣里,老蔡的一個朋友與縣文化館的人員相熟,得知這一消息后,將老蔡推薦給了縣文化館。那個時候,漁民有繪畫基礎的,可謂鳳毛麟角,老蔡便成為其中的一名幸運者。在縣里輔導了一些基礎知識后,地區(qū)里又進行了一個星期的培訓。雖是短短幾天,輔導老師卻在構圖、著色、表現(xiàn)手法和內容上初步將漁民畫的理論構想演繹了出來,為以后舟山漁民畫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老蔡說,那時的培訓,確實令人大開眼界。每天看到的海,是那樣普通,而在繪畫時,海卻又變得那么奇幻,讓人充滿了激情。許許多多的生產生活情景,在平時是再普通不過了,可是到了筆下,就又有了新的意境。有了這樣的認識和感知,與老蔡一道培訓的人員于是成為了舟山第一代的漁民畫畫家。老蔡的畫,便幾次獲得全省、全國農民畫展的一二等獎,作品還被德國、馬來西亞等國愛好者購買收藏。
老蔡本性是個漁民,在漁船上當過老軌——輪機長,撐渡船時又是來往島嶼間的舵手,骨子里卻又蘊含繪畫的天賦和對藝術的追求。因而,這些年雖然離開了與海打交道的機會,他依然在堅持著,在突破著。堅持,是因為繪畫給了他業(yè)余時間里豐富多彩的想象空間。突破,是他不滿足于自己的過去,他想在現(xiàn)有的基礎上尋求新的創(chuàng)作方法。我就要老蔡帶我去看看他的畫室,看他的近作。老蔡的畫室,就是臥室。臥室狹小,一床,一櫥,占據了大半屋子,再放上一張小型的方桌,便擁擠不堪。在這樣逼仄的空間里,老蔡的想象卻似海一般闊大,如漁船披風斬浪似的將畫筆馳騁在一張張白色的畫紙上,把自己對海、對島、對漁民生活和海島風情的情感,一一以水粉的色彩和夸張的筆調酣暢地表達出來,我不由肅然起敬??纯捶阶溃郎戏胖形醋詈笸旮宓漠嬜?,一些空白之處還未著色。他說,現(xiàn)在畫畫比以前難啦。問其為何?他說要突破一些原有的畫法。比如,原來的畫整個畫面都著色,顯得非常飽滿,他想留些白,給人一種視覺和想象上的空間。而如此一來,既有違傳統(tǒng)漁民畫的技法,脫離了漁民畫的軌跡,又獲不了獎,賣不出作品。他為此苦惱。我不懂漁民畫的各種信息,但我理解一個追求者達不到愿望而產生的苦惱。我只得鼓勵他繼續(xù)他的追求,說不定哪一天會有人賞識他的作品。何況,繪畫是一種自己的愛好,并不以獲獎和出售為目的,自己認為該怎么繪就怎么繪,從過去的畫作中突破出來才是最重要的。老蔡邊頷首點頭,邊從床墊下取出幾幅過去的舊作,讓我欣賞。
老蔡有點老了,但英氣依舊,銳氣不減,就如一艘老舊的漁船,繼續(xù)在茫茫大洋上乘風破浪,一網又一網地捕獲著,是那樣可貴可敬。我為老蔡而感動。
三艘漁船呈三角狀,差不多占據了整個畫面,空隙之處是藍的海和白的浪。那船,高聳著頭顱,睜著又圓又大的船眼,豎著的桅桿被畫面截去了大半,船舷上粗粗的紅黑兩色將漁船的骨架濃重地勾勒出來。船們就顯得變形,大紅的線條給人一種搶眼的感覺。這是一幅老蔡的《搶修》。題意的表現(xiàn)卻在波浪顛蕩中的兩艘小舢板上。那兩艘小舢板分別在兩艘漁船的頭部底下,在浪濤中起伏,又緊靠在漁船邊上。每艘小舢板上各有兩個船匠,船匠的人影映在漁船的外舷上顯得那么小巧。他們都提著錘子和榔頭,在船舷上敲打,一記記叮叮咚咚的聲響仿佛伴隨著波濤的拍擊聲悠悠地從海上傳來。倘若小舢板被波浪蕩開,其中的一人便提起篙子鉤住漁船,把小舢板徐徐依在漁船邊。之所以搶修,是因為漁業(yè)生產正值魚汛期,維修漁船來不及進廠維修。《搶修》的畫面,便將漁船搶修的情景活靈活現(xiàn)地表現(xiàn)了出來,于奇妙的構思中體現(xiàn)真實,于夸張的手法中反映漁民畫的特質。
浩渺深邃的海,養(yǎng)育了舟山群島上的世代子民,也孕育了海洋文化,孕育了豐富多彩的想象。島上的漁民畫家們便蘊藉了大海的情感,汲取了大海的靈性,以自己的畫筆表達著久遠的民間審美情趣。漁民畫,就從海的深處一步步走來。
作為漁民畫的畫家們,他們熟知自己生活的海島,熟知海上的捕魚生產和大海的個性。在他們的意識里,海博大無比又變幻無窮,島上的生活多彩紛呈又充滿強烈的期待。于是,這些骨子里根植了大海性格的漁民畫家們,用自己艱辛的生活經歷、淳樸的個人情懷和豐富的想象,把美好的愿望和真摯的情感,帶著鮮明的海島文化特征,將大海和大海中的生活通過奇幻別樣的斑斕畫面表達出來。我翻看著手頭的《岱山漁民畫》畫冊,一幅幅熟悉而又令我眼花繚亂的畫面呈現(xiàn)在我眼前,畫家們以海一樣的胸懷,以浪花一般的隨意,仿照自己的環(huán)境和生活,在創(chuàng)作中進行聯(lián)想,表達他們樸素的思想情感。那是他們對生活的真情實感,對大海的深情眷戀,濃郁的海腥味縈繞在一頁頁的畫作之間,大海的氣息穿透在畫的時空之中。于是,透過畫作,我看到了一幅幅漁民生產生活的場景,一幅幅漁家禮儀和海邊習俗的寫照,一幅幅對理想、對生活的美好追求與期盼。
一幅畫,就是一幅海及與海有關的意象。
我凝視著老蔡的《夜捕》。一位漁民戴著大紅的涼帽,上著白的襯衣,下穿銀灰褲子,立在黃色的翹板上,彎著腰,雙手用勁地撥拉一頂紅色的圓形板網。板網由三條橘黃的繩索拉著,一盞純白的燈泡吊在里面,仿佛在吸引成群結隊的墨魚,一只只銀灰的墨魚便游動在板網內外。畫面左邊大紅的海岸有點不太順直,也不太平整,三四塊黑色的亂石或者坑洼印在上面,卻支撐著長長的翹板。未著墨之處,則均為黑色,體現(xiàn)夜的意境吧。這是一幅表現(xiàn)漁民生產情景的畫,也充分反映了漁民畫的許多特征。
瞧著畫,會有一連串的疑問在腦海里升起。海岸怎會是大紅的?板網也怎會是紅的?漁民們戴的涼帽在我們島上都是蒲草或竹篾制作,他戴的卻偏偏又是紅的。墨魚的背面是黛色的,為何在畫面上呈銀灰?翹板該是樹木所做,為何要涂上黃色?而那頂板網分明是扁平的,無網底,也無網袋,如何捕魚?那些圍著燈的墨魚,卻又回游在網的上面,怎能捕獲?墨魚生長在淺海,怎會游到岸邊?乍一看,這樣的色彩搭配,這樣的隨意構圖,有點不盡合理。然而,這幅畫很顯明地體現(xiàn)了漁民畫的夸張、奇幻、抽象乃至怪誕的風格。
海,是漁民畫家們創(chuàng)作的源泉和動力。他們通過自己對海及與海有關事物的感知,從客觀事物的真實形象出發(fā),進行大膽的創(chuàng)意和夸張,便構成了立意奇特、想象豐富的創(chuàng)作特性,使畫作賦予了濃郁的地域特色和海洋氣息。在創(chuàng)作《夜捕》的過程中,老蔡想必以自己的主觀情感為中心,不受任何限制,進行了大膽的想象,大膽的變形,大膽的夸張。一幅《夜捕》,把不同時間、不同空間、不同視點和不同物體的特征要領奇幻地交織一起,充分抒寫了作者的美好愿望——岸邊的夜捕也能收獲自己所喜好的墨魚,這既是一種現(xiàn)實的期待,也是一種詩意的表達。
人是要漸漸老去的,創(chuàng)作的激情也將慢慢衰去。而新一代的漁民越來越少,他們的追求也越來越被現(xiàn)實的社會所同化,藝術離他們越來越遠。與此同時,漁民畫已作為一種文化產業(yè)在緩緩形成。產業(yè)的發(fā)展需要市場,市場難拓展,產業(yè)便萎縮,由此帶來的是影響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激情。漁民畫當處于這種困境之中。老蔡也正呈現(xiàn)這種情形。
其實,老蔡還行,他有固定的收入,用不著為溫飽而擔憂。他創(chuàng)作上的煩惱是突破不了自己,獲不了獎,滿足不了他那一丁點樸素的虛榮。更多老一代的漁民畫家因為畫畫的無收入,在生存上遇到了一些困頓,創(chuàng)作的心思便漸淡然。漁民畫正經受一場過程的考驗。
從老蔡家出來,那條古色古香的街道上灑滿了溫情的陽光。陽光下的街道上,便充盈了絲絲縷縷的魚腥氣息,古漁鎮(zhèn)的韻味一下子撲鼻而來。忽地,我發(fā)現(xiàn)有一群學生在街道的一端架著畫夾,在作寫生。老蔡告訴我,這是一群當?shù)貙W校職高繪畫班的學生,其中有好幾個在畫漁民畫。我一聽,心里一陣欣然。這些學子,雖未下海捕過魚,更沒風里浪里滾打過的體驗,可他們是海的兒子,被海烘托的海島養(yǎng)育著他們,海的博大深情的元素滋潤著他們,他們骨子里就根植了海與島的因子。我想,他們筆下的畫作在將海的氣息穿透在漁民畫之中的同時,說不定,更會有意識地突破舊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模式,讓漁民畫得到一個飛躍。他們將是新一代的漁民畫畫家。
我將這個想法告訴老蔡。老蔡點點頭,露出會心的笑。
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色彩艷麗、線條扭曲、造型夸張、立意奇特的一幅幅漁民畫。那種既充滿大海氣勢磅礴的胸懷,又有踩著浪花晚歸的漁人情感,那種既橫陳未經雕琢的古樸神韻,又籠罩神秘抽象的奇趣構畫,那種既賦予強烈現(xiàn)代民間氣息的地域特色,又蘊含作者個人主觀色彩的藝術創(chuàng)意,再次走進我的心底,泛起一陣陣激動的漣漪。望著那群寫生的學生,我想,漁民畫作為海洋文化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定將會繼續(xù)綻放異彩。因為,有一群忠實的守望者已經在島上待命。漁民畫不一定是漁民所繪的畫,這也是一種觀念的突破。突破了觀念,漁民畫就將如漁船那般劈風斬浪地遨游大海。
看看老蔡,我不禁微微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