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于秋彬
六歲那年,記住了德子,他住在我家隔壁。
德子的腿有殘疾,走路不靈便。德子十幾歲時失去父母,被生產隊定為“五保戶”。德子家的院子與我家的院子隔一堵墻,但沿著德子家屋檐下開出的小道,可以走到我家屋檐下。中間豎著一道木柵欄門。
那年,德子四十多歲。四十多歲的德子顯得有點蒼老。六歲那年,我還不明白蒼老是什么意思,就覺得德子有抬頭紋,很深,像刀刻上去的。德子的臉黑乎乎的,像從沒洗過。德子有濃密的硬硬的粗胡子茬,在下巴上一簇簇地立著。德子的眼神很亮,眼窩很深,鼻子高高地挺著。仔細端量德子的五官,還算耐看,可惜那張臉顯得很埋汰,遮蔽了五官的周正。
平時,德子喜歡穿黑色的對襟衣服,盤的麻花黑翻扣,上衣的顏色已洗得發(fā)了白,肩膀那塊兒貼了兩塊補丁,針腳細膩。褲子也是黑色的,從腰到褲襠,大開口的“前拉門”。他的褲腰很肥,褲腰中縫經常跑偏,喜歡系條紅布腰帶。
我媽說,德子這套衣服是他媽在世時給他做的,轉眼他媽去世多年,德子也早學會了照顧自己。那些小針腳是德子自己縫的,連平時做飯、洗衣、收拾家,德子都在行。我媽一直想給德子找個媳婦,可每次媒人領著人家姑娘來看完后,見德子那雙腿,嘴巴一撇,扭頭就走。那時,興許是窮怕了,有一姑娘的媽看上了德子,跟自己的姑娘說,他長得埋汰,可以倒飭倒飭嘛,他腿腳不好,也不影響生兒育女,還有他家那三間房,好好收拾收拾,住進去暖暖乎乎的,多少人家半輩子都蓋不上三間房。德子家的三間房,頂蓋上是稻草,快近屋檐那塊兒,鑲著五排紅瓦,紅瓦是生產隊為德子換上去的,上面的稻草因多年的風吹雨淋,變得黑乎乎的,像大鳥的巢。不過,三間房往那一立,在那個時代,還是很不錯的。德子家的院兒,沿房門到正街,有五十來米,寬有二十來米,大大一個院落,可以種植很多蔬菜、瓜果。德子家的院落常年飄著果香、菜香、苞米香,芬芳撲鼻。這么誘人的條件,上哪找去啊!可任憑姑娘媽、媒人說破了嘴,姑娘還是搖頭。轉眼,四十好幾的德子還打著光棍。
每天,德子都會來我家坐坐,每回來,都拄著拐,德子的腿到底是怎么殘疾的我不知道,好像打小生下來就這樣。他的拐是用后山上最常見的柞木棵子做的,不太直溜,倒很結實。他來我家,從不上炕,也不坐炕沿,就拄著拐倚在我家里屋門旁邊的板柜前,斜趄著身子,和我媽嘮嗑。嘮到興奮時,經常哈哈大笑。他們在嘮嗑時,我和妹妹偶爾會在德子腿跟前竄來竄去。
德子姓連,他媽是我們老于家的姑娘,但屬于遠房親屬,他管我媽叫舅媽,我們管德子叫大哥,那時我也不知道輩分怎么論,就知道一口一口地叫大哥。
四十多歲的德子大哥還是很關照我們姐妹的。小妹特別喜歡去德子家,有時去了,隨便就掀德子家的鍋蓋,看看鍋里是否烀著地瓜、土豆、芋頭啥的,看見鍋里有吃的,抓起就吃,從不打招呼。有時,小妹還去德子家的院子里摘梨,德子家的院子好幾棵梨樹,有蘋果梨、尖把酸、黃秋皮和酸梨。每年梨熟時節(jié),德子會把采下來的梨子分我家一半,剩下的也基本上被我和小妹在去他家玩時“嗆”進肚皮里了。我和小妹對德子像對自家的哥那樣心不設防。夏天,德子家的菜園子支起了蕓豆架,苞米長高了,果樹遮天蔽日,特別適合我們藏貓貓,我們藏貓貓拱來拱去,德子并不干預,而且十分樂意地看我們東躲西藏地胡鬧。藏貓貓時,我們常從我家院墻翻過跳到德子家的院子,或者再從德子家的院墻翻過跳回我家的院里。我家靠近德子家院墻中間那塊地界有口洋井,洋井旁邊砌著石臺階,石臺階的高度要高于菜園子的高度,從石臺階往德子家院里跳,很方便,因為那高度不高不矮,恰好夠我們的個頭兒。在跳院墻時,我們先是攀上墻頭,蹲在院墻上,兩條手臂前后擺動,撅著小屁股,“嘭”,再跳下去!最初跳院墻玩藏貓貓游戲時,我們誰也沒注意德子在做什么,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每次跳院墻時,德子都喜歡坐在對面五、六米遠的一塊石板上。從那仰視,他正好可以看到我們往下跳時,花裙子飛舞起來露出的小褲頭,那時我媽還未給小妹套上褲頭。每次德子在看時,眼神間總有種說不清楚的復雜的色彩,他的右手還會伸進褲襠……
有一次,在跳院墻時,我腳沒落穩(wěn)摔倒在菜園子里,裙子掀了起來,碎花的小褲頭露了出來,德子扔下拐杖飛快地撲到我身邊,左手“噌”地一下抓起我,同時閑著的右手在我的下身胡亂地摸了一把,又在我的小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下,又疼又嚇的我“哇”地一聲哭了。德子慌忙抽出右手,連哄帶騙地摘來幾個梨給我,這事似乎就算過去了。但,從那以后,我便不再跳院墻去德子家院里藏貓貓了。小妹看我不去藏貓貓,后來也不去了。有時大人喊我去洋井旁抽水,就連走那塊石臺階,我都心存芥蒂。
我媽并不知道這些,我也不想和我媽說。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不懂德子到底想做什么,不懂他眼神里寫了些什么。但我懼怕德子的行為,討厭德子的右手。
小妹還照常不誤地去德子家掀鍋蓋,扒鍋底灰,她總是能從那些地方找到好吃的。德子家的鍋里有烀土豆,鍋底有燒土豆,兩樣美味在那個年代還是很眼饞人的。可我不愛去德子家。即使我媽喊我給德子送過去點啥,我也都是在越過那道木柵欄門后,快速地走近德子家的鍋臺,放下盤碗便跑。對德子和德子的家,我有種懼怕。
德子還是經常來我家,來我家時,依舊站在老地方,一個姿勢地趄著,聊到興奮時,仍喜歡大笑。他的右手扶著我家板柜,我甚至開始討厭他右手扶過的位置。他走后,我會拿抹布蘸上水使勁地擦那塊地方。那年的除夕到正月十五,德子在我家吃飯,吃完飯再回到自家睡覺。我媽對德子照顧得極為周到。德子也樂意讓我媽照顧。有時我覺得德子可憐,有時又覺得可恨。這兩種情愫始終在我童年的心靈中交織、糾纏。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改變了我這種心理。
九歲那年,我去了中心小學。中心小學與我們村子間有條一公里的山路,那條山路小路蜿蜒,荊棘叢生,荊棘長勢旺時越過橫道,上、下學的孩子有時在路上瘋跑稍不注意就被扎著了。為此,每年村里都組織社員砍掉路邊的刺槐,以防其“橫行霸道”。偶爾也有自發(fā)去的,砍完后,再把它捆回家當柴燒。越過那片山路,是座水庫。冰凍后,水庫的水形成白花花的一片冰湖。冬季,和小伙伴們最喜歡做的游戲是去光溜溜的冰面上打哧溜滑,上、下學的我們更不會放過溜冰的機會。偶爾我媽會囑咐:走石橋上下學,別走水庫,危險!我們哪管這些!
那年冬天的一個黃昏,放學后,我和同學們背著書包撒著歡兒地跑進了那片白花花的冰湖打哧溜滑。那刻,并不知道危險在一點點靠近。當時打哧溜滑的還有二三年級的幾個孩子。我在岸上拾到塊不知從什么上掉下來的鐵片,當作寶貝似地放在腳底板上,踩著鐵片就滑在了最前頭。大約在距離岸邊二十多米遠的位置,我回頭沖他們幾個喊道:快點滑呀!追上我啊!就在大家嘻嘻哈哈地往前追攆我時,忽然,我的腳下“嘎……嘎嘎”幾聲響,一驚,低頭一看,不好,看似十分堅固的冰面突然裂開了一道口子,并迅速擴大、延長,“嘎……嘎嘎嘎”的脆響不斷響起,水庫上的冰,像被重擊的鋼化玻璃一樣,裂痕馬上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越來越多,而且在朝著那幾個同學的方向蔓延……我還沒反應過來該怎么辦呢,就腳下一空,一條腿掉進裂縫里。在我忙著抽腳的工夫,他們也畏懼、驚慌起來。我的腳并沒抽上來,而這時的冰面又連續(xù)“嘎嘎”地響起來。其他幾位同學眼見我掉進裂縫,急得大喊:“堅持住,我們想辦法救你!”就在大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時,德子拎著拐不知從哪里一瘸一拐地跑過來了,他的“跑”是跟頭把式的。他老遠地就喊:“三兒,別動!你先把背上的書包扔出去,趴在那!”不知怎地,我照著他的話做了。他又“命令”其他幾個孩子馬上離開這片冰面,然后往前走幾步,趴在冰面上,伸出握著拐杖的右手,沖我喊:“來,把雙手張開,一點點用胳膊肘往前使勁兒,輕輕地往上拽那條腿,輕點!”他在安慰我。我在冰水里的一條腿已經麻了,那條沒落進冰水的腿還能正常用力。我的雙肘攀住冰面,身體輕輕地往上竄,努力地讓另一條腿浮出水面,就這樣,一點點地往前爬。那刻,仿佛時間都靜止了。趴在冰面上的德子也在往前慢慢地靠近我,終于,我的左手夠到了他的拐杖。“來,慢慢地,握緊它,我拖住你,別怕……”德子邊對我說著話,邊向身后的岸邊退去。我緊緊地握住他那支不太直溜的拐杖,爬回了岸邊。危險過去了。
那夜,德子成為我家的功臣。
我媽請他上炕頭坐,他不;我媽請他坐炕沿,他也不;他還是站在板柜前,拄著那支拐,看著躺在炕頭上捂著棉被嚇得發(fā)抖的我,眼神里充滿溫和與關切。我媽說,“今天多虧了德子,要不,三兒的小命就交代了?!钡伦诱f,“沒事了就好,當時我正在離水庫不遠的路上砍刺槐呢,本尋思趕在傍黑前把那些刺槐砍完背回家,晚上好架火,這兩天天氣陰,稻草不好燒,炕頭不熱,誰知,竟出這檔子事,還有那幾個孩子,當時站在那,也挺危險。”聽完德子的話,躺在熱炕頭上烙著被凍麻的腿,我的心里有種說不清的滋味。望望他扶在板柜上的右手,想想他趴在冰面上拖我時的情景,心里酸酸的。
九歲時的我,已經懂得了憤怒、怨恨、感動以及感恩這樣的字眼。對德子的恐懼,從他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那刻起,似乎可以放下了。而對德子右手的厭惡,也從他匍在冰面上向我伸出右手的那刻起,開始消失。
不過,我始終沒再單獨靠近德子,即使走近,身邊也有我媽、我妹。
德子病危時找鄰居捎來話,想見見我們一家。早已搬遷進城的我們,雇車去了鄉(xiāng)下。躺在竹席子炕上骨瘦如柴的德子努力地伸出右手,拉住我媽的手,眼角流出渾濁的老淚。我望望德子,有同情,有憐憫,更有感激和難過。我沒有忘記當年他救過我一命。我從媽的手里拉過德子的右手,瞅瞅他塞滿灰塵的手指甲,從背包里掏出指甲刀,“咔、咔”地幫他剪起來。他的手粗糙、僵硬,像柏樹皮,摸起來扎手,讓我心痛。我輕輕地握著他的手掌,剪得很用心、很細致,剪刀落下后發(fā)出的聲音清脆、悅耳。他安靜地躺在那里,眼神定定地望著天棚,久久地沒有說話。
在我們去看德子的第二天傍晚,夕陽剛落下西山的時刻,一直單身的德子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