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林春美
自上個世紀末以來,在馬華境內發(fā)表的以馬來亞共產黨為題材的小說中,小黑的幾個中短篇小說極為論者所重視。有人視之為標志著他展示其反思“以意識形態(tài)的對立為中心的包括戰(zhàn)爭與經濟的這一世紀史現象”的力量與水平之作;有人更認為那是他九〇年代初的“扛鼎之作”,甚至“也應是馬華小說史上極為難得一見的杰作”。
小黑原名陳奇杰,1951年生,六〇年代末即開始創(chuàng)作。他早期小說多在展示人生的荒謬性;自八〇年代中期始,則主要關注族群與政治議題,以及家國與社會之變異。小黑的小說創(chuàng)作量雖不豐,然其富探索性的表現方式,與對現實課題敏感神經的探觸,已足以使他成為八九〇年代最重要的馬華小說家之一。
1989年,原本任教于吉打州的小黑因工作升遷,舉家遷往霹靂州實兆遠的鄰近小鎮(zhèn)。那年年底,馬共與政府達致和談,結束雙方近半世紀的武裝對抗。實兆遠是馬共總書記陳平的出生地,小黑自言,他初到此地時,常騎自行車到新村走走,“仿佛在尋找共產黨人的足跡”;而就近游覽據說為馬共活動基地之一的山洞,亦讓他感到莫大震撼。在歷史轉折的時間點上遷臨此處,使他感覺書寫共產黨的故事,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一般;更巧合的是,他其后再經擢升、最終出任校長的南華中學,竟然就是陳平的母校??臻g與時間的雙重刺激,或許是推動小黑創(chuàng)作以馬共為題材的小說的重要原因。1990年,他發(fā)表短篇《細雨紛紛》;1991年創(chuàng)作中篇《白水黑山》。這兩篇小說與較早幾年發(fā)表的、寫得較為隱晦的短篇《樹林》,一起收錄于《白水黑山》一書,于1993年出版。2006年,他在《南洋文藝》為他作的一個特輯中發(fā)表短篇《結束的旅程》,以此作為他《白水黑山》階段的結束。
小黑在上述特輯的訪問中表示,《白水黑山》系列小說意在“檢討一段讓我們華社困擾、痛苦的歷史”。其與書同名的小說尤為學者所激賞,認為它根本就在“質疑歷史的真實”。誠然,其敘述者在故事發(fā)展中屢屢現身,提醒讀者“雖然事實就是歷史,歷史卻未必是事實”(134);可是,這并不表示他全然否定歷史的“真實”。
實際上,作為書寫材料出現在小黑的虛構文本中的,與其說是一段“歷史”,毋寧說是一段“過去”。“過去”(the past)和“歷史”(history),其實是兩個不同的范疇,前者指“各處從前發(fā)生過的事”,而后者則指“歷史編纂學”(historiography)。換言之,“歷史”乃有關“過去”的書寫。而小說作為一種敘事文體,與歷史編撰確有某些共通之處。新歷史主義學者海登·懷特(Hayden White)如此指出:
沒有任何隨意記錄下來的歷史事件本身可以形成一個故事;對于歷史學家來說,歷史事件只是故事的因素。事件通過壓制和貶低一些因素,以及抬高和重視別的因素,通過個別塑造、主題的重復、聲音和觀點的變化、可供選擇的描寫策略,等等——總而言之,通過所有我們一般在小說或戲劇中的情節(jié)編織的技巧——才變成了故事。
小黑此類的書寫固然如郭建軍所言,“無意于(將筆力)放在對歷史場面比如某次戰(zhàn)斗的所謂‘如實’描繪上,而專注于開掘歷史參與者在精神理想上的對照與沖突”;然而,因歷史書寫的過程如懷特所言,必然牽涉書寫者對事件與描寫策略等的選擇,因此,我們應該可以說,以歷史——抑或“歷史參與者”——為素材的小說,亦誠如歷史,“不論歷史的可驗證性多高,可接受性或可核對性多廣泛,它仍不免是個人的思維產物,是歷史學家作為一個‘敘述者’觀點的表示。”小說家小黑在其對歷史的“檢討”中,其實未嘗不也極力主張一種他觀點中的“真實”,并反復申述他自己對于歷史的一套解釋。本文要探討的,就是這位小說家如何通過敘事去編撰他的馬共“歷史”,及其修辭方式如何建構他對“過去”的解釋。
馬共的故事,往往從他們走進森林開始,至他們走出森林而告一段落?!吧帧被颉吧健?,是小黑小說中的重要意象。他以馬共為題材所寫的第一篇小說,題目即為《樹林》。敘述者雖然表示有陽光的樹林是美麗的,然而小說中渲染得更多的,卻是其反面。陽光被抽走的樹林,陰森可疑,風吹草動都傳播著不安,令敘述者感覺懼怕。其深邃的黑暗,足以溶解人的身影,讓敘述者看不清父親是否歸來;它甚至是“一堵黑色屏障”(22),永遠阻隔了敘述者與父親。
吞噬了父親的樹林,散發(fā)著“陰郁”、“黑暗”、“凄凄慘慘”(17)的氣息,予人一種壓抑之感。而在小黑的另幾篇小說中,山的意象,無一例外皆如是。在《細雨紛紛》中,抬頭即見的綿延不絕的山脈,讓敘述者覺得是“一種沒有指望的姿勢”;“飄渺的薄霧經年籠罩山巔”的景色,看在他眼里,“徒然增加揮灑不去的沉悒感”(38)。在《白水黑山》中,敘述者則有意以一望無際的稻田與峰巒起伏的山色為對比,前者讓他感覺“眼界突然變得很遼闊,更有乘風而去的豪情”,而后者只能帶來“黑壓壓的黑山橫臥眼前的壓迫感”(68)。在他與父親的對話中,父親說在黑山鎮(zhèn)“可以看見大山把太陽一寸一寸地吞下去”,可是敘述者卻說,在稻米之鄉(xiāng)“可以看見太陽從地平線上一寸一寸地升起來?!保?68)父親口中的太陽,無疑隱喻自稱日不落帝國的英國,而為抗英而斗爭的馬共,則被喻為立意要吞沒太陽的大山。父親給大山的精巧寓意,在兒子賦予太陽另一內涵時,產生了變異。在后者所述畫面中,太陽是以升起的姿態(tài)出現(相對于被吞沒),且升自稻米之田,因而充滿朝氣,象征希望。兩者比照之下,稻田洋溢的是生機,而大山釋放的,則是仇恨。
樹林的意象營造,暗示了小黑對走進森林的馬共的看法:那意味著對人倫的背棄,與對社會的隔離?!都氂昙娂姟分?,父親“投奔森林”(34)一事讓敘述者最不可接受的,倒不是其父作為“政府努力剿滅的恐怖分子”(37)的負面形象,而是他認為,即使為了理想大義,但“如果對于妻子兒女都可以放棄,父親真太恐怖了?!保?5)父子至親,然而父親卻隱瞞動向,并且不告而別,導致他在警方盤問時對其行蹤一無所知。父親對人倫關系的輕侮與背棄,令他“除了彷徨,還感覺羞愧”(36),以致事隔二十年依然認為父親不可原諒。
在《白水黑山》中,敘述者的父親堅持不隨兒子舉家搬遷他處,而情愿孤獨地留在那個對他而言已失卻意義、而且“簡直找不出一個值得(他)正眼一看的人”(170)的黑山鎮(zhèn)。實際上,他堅守的不是鎮(zhèn),而是黑山。更確切地說,他堅守的其實也不是黑山,而是黑山所象征的他與馬共英雄楊武共同的過去,以及他對楊武的崇拜與懷念。對于父親“堅守黑山”之舉,敘述者以一個矛盾語評價道:“時代進步了,只有父親偏要停留在他那個暗淡無光的輝煌時期。”(171)黑山,或許確曾經歷抗敵衛(wèi)國的輝煌過去,然而其光芒已隨時代的“進步”而消失。父親耽溺于過去的記憶,因此不僅是逃避現實、自欺欺人,而且還是一種偏激的表現。其偏激性格讓他在現實世界中無所適從,以致必須“從市中心熱鬧的南園茶室退出來,愈退愈遠”(171),終究遠離人群,孤立于社會。
山,象征父親的理想與追求。對他們而言,隨著時代的改變,“了解山的人愈來愈少了”(178)??墒菍⑹稣哌@一輩人而言,這理想卻如前所述,是“一種沒有指望的姿勢”(38)?!皼]有指望”,不僅因為不得民心,還因為其本身就是經不起考驗的,一如《樹林》中的易碎的玻璃樽?!稑淞帧防锉话凳緸榻o游擊隊傳送信息的父親,疑將“東西”藏在玻璃樽里。他收集的樽子疊得像一面墻那么高,這面玻璃墻在敘述者兄妹為尋找一條懷疑躲進其中的蛇時,被翻弄得傾塌了一半。無心者的“杯弓蛇影”尚且足以使其“理想”傾塌,警察所象征的執(zhí)法力量的介入,當然更是輕易地就讓“玻璃碎片濺得滿地都是”(22)了。偏執(zhí)于此“沒有指望”的理想,正是一種不與時并進的固執(zhí),這恰恰是小說的敘述者們所不茍同的?!栋姿谏健返臄⑹稣哔澷p母親的靈活,因為“母親不止一次說:‘時代變了,我們堅持的未必永遠不可以改變?!保?05)母親跟父親一樣深深崇拜二舅,可是,母親卻因有了這層領悟,而免于像父親一樣長久落寞地活在二舅“赴義”的陰影里。敘述者甚至也贊賞被父親斥為沒有原則的大舅。父親的惡評無阻敘述者對大舅的親近,在他看來,大舅豁達得沒讓歷史成為包袱,并且在經歷無數打擊之后,“不但屹立不倒,而且能夠從嶄新的環(huán)境尋找到縫隙做為落足點,吸收日月精華,漸漸凝聚成一股強大的政經力量”(177-178)。相較于他對父親的批評,他對大舅總是能夠適應環(huán)境的圓滑性格的描述即使有一丁點調侃,但更多的恐怕還是真誠的贊嘆。這與作者在書跋中述及自己不少作為“當年的強烈的理想主義追隨者的后裔”的學生,一畢業(yè)即遠走他國“追逐更多繁華的好日子”時所發(fā)出的慨嘆:“時代變了”,如出一轍?!都氂昙娂姟分心莻€忙于撈取臺資、招待客戶到邊界嫖妓的敘述者,雖說其經歷與作者相去甚遠,然而他“一向不喜歡回溯過去”,認為“人是向前瞻望的。過去已是挽不回來的辛酸與滄桑,緬懷往事徒然增加憤懣與悲慟”(29)的價值觀,卻與多篇小說的隱含作者(implied author)相一致。他通過這些敘述反復強調,馬共的斗爭如果不是不切實際,也至少是不合時宜的。拒絕看到時代的變化而偏執(zhí)于這種不合時宜的意識形態(tài)/理想,毋寧是一種人生路向的迷失。一如《樹林》迂回透露的:父親未必是壞人,但卻走錯了路,盡管沒有理由會迷失在他所熟悉的樹林里,卻終究永遠回不來了。如此的下場給讀者的警戒,或如小說中一個沒有署名的聲音所說的:“這是人民的一個教訓。”(23)
小黑的這幾篇小說,只有《樹林》一篇從少不更事的孩童視角,對人物走進森林的行為呈現出有限的理解與模糊的揣測。這篇較早期的小說在敘述歷史方面刻意委婉,甚至是隱晦的表現方式,一方面合乎敘述者的年齡條件,另一方面也是馬共尚屬于政治禁忌的時代氛圍的反映。在其余幾篇寫于和談之后的小說中,小黑則選擇了成年人——而且都是受過大學教育的知識分子為敘述者,并以第一人稱“我”向讀者直接講述故事的方式,表達他對馬共所主張的制度與其斗爭方式的不認同:“我想父親是有理想的。但是他也太不實際了。他怎么可能在這種環(huán)境實現他的理想?他想要靠誰的支持?”(45)、“父親說的沒有錯。窮人的命運是要改變的,但是父親的斗爭方式令人懼怕,還沒有正式接觸,已失去大半民心?!保?6)其中《白水黑山》及其姐妹篇《結束的旅程》的敘述者,更與真實的作者頗為近似——都是小說家,都姓陳,都是潮州人,二者母親極為相似。這些成熟、理性、有反思能力、且?guī)е髡呱碛暗哪行詳⑹稣?,無疑增添其所述之歷史觀點的可靠性,對讀者而言具有一定程度的說服力。
1989年的合艾和談為各界開啟總結馬共歷史功過的契機。走出森林的馬共人物,其數十年來的變與不變,則是小說家對他們本人進行評斷,甚至是對支撐著他們展開那場漫長斗爭的意識形態(tài)進行檢驗的依據。
《細雨紛紛》大概是最早讓走出森林的馬共在小說中正式露面的作品之一。在與闊別二十年的馬共父親的初次會面中,敘述者就按捺不住地詰問他是否與多年前K鎮(zhèn)某戲院的爆炸案有關。我們從他的責難得知,有十幾個無辜的人在爆炸中身亡。父親堅決否認,并說:“我們這一線從來不干懦夫的行動!”(51-52)然而在之后托人轉交母親的信中,父親承認那起事件乃他一手策劃,目的在于除掉害群之馬,為犧牲的同志復仇。雖說“傷及無辜,實非所愿”(58),可是為了復仇而無視其他無辜群眾的生死,畢竟也暴露了馬共殘暴的一面。父親的說謊,更是證明了他不敢直接向兒子承認的兇行,其實正是他自己也覺得可恥的一種“懦夫”行徑。隱含作者在此借馬共本人的曲折作出的招供,讓讀者“看見”其暴政之手段,解釋了敘述者覺得“父親的斗爭方式令人懼怕”的原因。
除了由下山的馬共親身供認,《細雨紛紛》其實也從其巧妙的情節(jié)編排(emplotment)凸顯了馬共之暴力行徑。敘述者陪同母親到勿洞(小說中細雨紛紛的山城)與剛下山的馬共父親會面,是小說中一個重要的情節(jié)。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篇共分16節(jié)、不按時間順序敘述的小說中,分別與現時空中等候父親出現和父親終于亮相兩節(jié)緊密相隨的,是敘述者記憶中十多年前戲院炸彈爆炸事件。爆炸事件第一次出現在小說第一節(jié):敘述者離開戲院為女友雪兒購買零食,聞爆炸巨響奔回戲院,所見只是慌亂逃竄的人潮,及橫陳地上的殘肢斷臂與面目模糊的軀體。作者以此事作為開啟他故事的第一個情節(jié),既突顯了爆炸事件在敘述者人生經歷中的震蕩效果,其毫無預告的血肉橫飛的場面亦對讀者造成一定程度的震撼。此節(jié)以設問結束:“血泊之中,雪兒呢?”(26)其答案肯定是讀者在閱讀中期望尋獲的。然而作者卻不急著揭示謎底,他的第二節(jié)故事將時間拉到十多年后,在細雨霏霏的山城等待與馬共父親會面這個事件上。父親在這一節(jié)沒有出現??墒沁^后幾節(jié)講述的父親神秘性失蹤事件及敘述者對其斗爭方式的非議,卻讓我們將爆炸案與父親聯想在一起。待父親在小說第十二節(jié)終于現身,敘述者(跟讀者一樣)迫不及待要他證實他與爆炸案之間的關系,可是對于真相的探究卻在母親的干預下被迫作罷。緊接著父親揚長而去后出現的下一節(jié)故事從“歇斯底里的尖叫”(52)開始,尖叫聲將讀者拉回第一節(jié)的時空,回到當年的爆炸案現場,揭曉雪兒的下落。敘述者“站在人群中鵠候良久,終于看見了雪兒”(53)——那是雪兒的殘骸,左腳失落,身首異處。敘述者“鵠候良久”獲見女友慘死的真相,與他在勿洞“茫然鵠候”等待獲見父親(兇手)的修辭之一致,有意無意的都是一種諷刺。
懷特認為,“如果我們把歷史事件當作故事的潛在成分,歷史事件則在價值判斷上是中立的(value-neutral)”。有關事件的性質如何,“全取決于歷史學家把歷史事件按照一種而不是另一種的情節(jié)結構或神話組合起來的作法”。換言之,“如何組合一個歷史境遇取決于歷史學家如何把具體的情節(jié)結構和他所希望賦予某種意義的歷史事件相組合”。在上述小說中,把父親之亮相與女友之慘死這兩個事件系列緊密編織在一起,其實已透露了隱含作者對于馬共歷史之闡釋:這是一段與恐怖襲擊、血腥暴力擺脫不了干系的“讓我們華社困擾、痛苦的歷史”。
而小黑對馬共黨人的理想與人格作出最嚴正審問的,恐怕還在他最受肯定的小說《白水黑山》。故事中的每一個人都以為早已在黑山瀑布壯烈犧牲的二舅楊武,四十年后竟從廣州風光歸來。敘述者第一次目睹的二舅是:“一個雍容華貴、氣色紅潤、臉頰圓滑、眼睛銳利的老人”(185)。這個印象之“客觀性”,從二舅舊日的戰(zhàn)友及崇拜者——敘述者的父親——的眼中大致得到驗證。二舅對久別重逢的父親說:“四十多年來,我們都經歷了無盡的辛酸?!保?88)可是父親對二舅說:“你看起來年輕了許多,并不像經歷滄桑呢。”(189)小說人物一句不經意的話,未嘗不是隱含作者對二舅之言的“真實性”的婉轉挑戰(zhàn)。在敘述者的判斷中,二舅此語是“輕描淡寫”地說出的?!安幌窠洑v滄?!保忉屃似洹拜p描淡寫”地可能,也印證了通過敘述者眼睛所呈現的二舅形象之可信。二舅的氣色與氣勢,在排除他確實經歷滄桑的同時,也使其革命性——其傳奇性英雄光環(huán)之來源——成為可疑。二舅當年從瀑布墜下后的故事無人知曉,但按他作為“廣州有身份的人”(184)衣錦榮歸的現狀推測,他應該是在大難不死之后逃到了中國。四十年來,昔日戰(zhàn)友為他的犧牲而耿耿于懷、落落寡歡,“在摧枯拉朽的歲月中漸漸縮小變成一個枯瘦偏激的糟老頭”(178)。兩相對照,二舅的意氣風發(fā)、神采奕奕很難不讓讀者相信,他在眾人與之失去聯絡的幾十年間不僅沒有歷盡辛酸,而且還可能長時期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
楊武的境遇與馬共總書記陳平有些類似之處。作為最高領導的后者,自馬共于四〇年代末再度走進森林展開長期的游擊戰(zhàn)之后,其大部分時間不是隨部隊駐守在戰(zhàn)斗基地的深山老林,而是安居于遠方的中國,并且獲得中共“兄弟黨”的照顧。自華玲會談之后就不曾公開露面的陳平,終于在合艾和平協(xié)議的簽署儀式上亮相。小黑在《白水黑山》的跋里透露,他當時從電視上看到陳平,對他的印象是:“臉色紅潤,閃耀富貴的光澤”。(203)他選擇1989年電視上外貌富泰的陳平,作為榮歸的楊武形象之原型。因此,當楊武出現在敘述的現時空中時,這個在眾人認知中原本早該慷慨赴義的“烈士”不僅未曾犧牲,而且竟然還像個“富賈”一般活著歸來,“烈士”與“富賈”形象的巨大落差,就形成了對他曾經追求的共產主義理想的莫大嘲諷,也暗喻著他對其昔日追隨者與同志的莫大背叛。
另外,小說敘述者富含深意的措辭,亦蘊藏隱含作者對這個歷史參與者的評價。敘述者說,二舅回來之后“一直都抽不出時間與父親見面”,大舅的商業(yè)伙伴大擺宴席慶祝他的榮歸,“夜夜輪流轟炸,一口氣把個二舅俘虜了三天,七葷八素,炸得二舅暈頭轉向,樂不思蜀”。(186-187)眾人心中何其神勇的二舅竟為手無寸鐵的商賈所“俘虜”、為美酒佳肴所“轟炸”,作者寄寓其中的諷刺不可說不尖刻。其后,在敘述者從旁見證二舅與父親終于重逢的關鍵情節(jié)中,只見欲言又止的父親最后“好像下定決心做一件大事”,提出要與二舅舊地重游,再看一次象征他們革命事業(yè)的“森林之火”??墒嵌说姆磻故恰坝行┿等弧?。他委婉推辭了父親,表示次日一早還要飛往都門拜會“對內陸投資很感興趣”的幾個“老朋友”。(190-191)這個情節(jié)所揭穿的“真實”是:父親對二舅景仰依舊,可是曾經被二舅托付以其革命“遺志”的父親,如今在二舅心目中的分量,已遠遠不及其商業(yè)上的朋友。都門“老朋友”的存在更是戳破二舅無情寡義的真面目:當家人與至交都被蒙蔽在其虛假的犧牲之中而悲傷時(父親更是因以為二舅舍身救己而一直活在恥辱中),他其實一直都完好地活著;他沒有聯系家人,卻跨國織起了商業(yè)網絡。在瀑布事件中生還的馬共斗士,其當年的理想已陣亡于資本主義社會的誘惑中。
然而,《白水黑山》對馬共革命理想之虛偽性質批判得最得力處,還不在作者精彩的措辭,而在于作者“雙聲”的敘述策略?!蹲鳛樾揶o的敘事》一書的作者指出:“作者聲音的存在不必由他或她的直接陳述來標識,而可以在敘述者的語言中通過某種手法——或通過行為結構等非語言線索——表示出來,以傳達作者與敘述者之間價值或判斷上的差異?!薄栋姿谏健氛侨绱?。這篇小說的敘述者與他在小說中所寫的小說,從一開始都不斷地在渲染楊武的英雄特質與傳奇色彩。敘述者直接道明他父母與楊武之間的深厚情誼令他深為感動,并表示自己在書寫楊武故事時前所未有地為小說人物掉淚,在寫楊武赴義前的情節(jié)時甚至激動得必須緊鎖房門不讓妻兒干擾他的情感。他的敘述引導讀者相信:英雄楊武值得他們——以及作為讀者的我們——投入許多情感。他對真相必須辨識之自覺,及知曉對過去的理解會因人而異的理性表述,使讀者對其所述內容的可靠性充滿信心。然而,在其所述之故事層面,因人的理解而有所歧異的歷史,主要指向楊武遇難是否白猴所害之事件:父親與母親堅信是白引兵伏擊楊武,大舅卻力證白與此無關。敘述者為此思忖:“誰也不相信誰。誰說的才是真實的歷史?每一個說故事的人都相信他自己才是真正的目擊證人。歷史就有得看了?!保?77)可是,他卻顯然無意追究當中虛實。其對故事的講述,將讀者對歷史真相的思考引向對楊武——而非對白猴——的理解。在小說中,眾人對楊武原本是最無異議的:抗日—反殖—犧牲,這幾個重大事件構成他的“歷史”,繼而決定眾人對他的崇高評價。盡管陳立安(即父親)在英國人重建馬來亞社會秩序時曾質疑過馬共繼續(xù)森林游擊戰(zhàn)的必要性與價值,然而楊武的“犧牲”不僅迫使陳之質疑因內疚而失效,亦使戰(zhàn)斗者的道德與理想因其犧牲而變得無可置疑。如果楊武的歷史完結于此,則他“舍身取義”的真誠/真實性將無可疑議——這正是敘述者從父母的口述/詮釋所建構起來的對楊武及其表征的那段意識形態(tài)斗爭歷史的認知。可是歷史還有其后續(xù)的發(fā)展,瀑布遇難并非事實之全部。數十年后,以“富賈”形象歸來的楊武、對內陸投資比對“森林之火”更感興趣的楊武,一方面讓讀者驚覺我們對革命者的期待落空了,我們先前投入的情感被背叛了;另一方面亦暴露作者的弦外之音:對過去并不全面的了解,將影響人們對于歷史的正確認識。楊武及其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正面歷史,顯然是以局部事實為材料建構而成。從他犧牲至歸來的數十年時間,從來都不曾存在于“歷史”?!皻w來”的事件,成為作者用以修正楊武的“歷史”的重要因素。在此事件中,他讓說故事的人本身(帶領讀者)成為楊武富貴光澤的“目擊證人”,迫使讀者必須去正視與追究楊武那不曾曝光的過去。楊武滄桑闕如的外表與商人氣質,頓時成為新而可信、且暗示性極強的材料。據此“編撰”的他那空白的數十年歷史,就很難不如作者在其跋中所說,是以這個歷史參與者——或他所影射的“某一個人”——“修正了又修正他的思想(以致乖離了當初誘人的口號)”(201)為主要內容的。
在對《白水黑山》故事進行后設創(chuàng)作的《結束的旅程》中,“歸來”依然是作者審視經時光洗禮的馬共的主要設計。故事中,二舅被置換成了三叔。在敘述者帶領三叔回白水鎮(zhèn)的整個旅途,三叔只在兩處展露了笑容。第一次是在黑山觀看瀑布時:“三叔終于露出這許多天來的第一個笑容。那朵微笑是那么詭異,讓我摸不清楚真正的含義?!钡诙问呛谏较聛恚迕髦蕟柕貑枖⑹稣呤欠裰浪斈耆绾翁舆^軍隊的圍剿,隨即又“不無得意地”搶著說出當年的瀑布逃生記。當他表示曾從敘述者的《白水黑山》中閱讀被他掉包的故事時,臉上又再出現了“奇異的笑容”。這些“詭異”、“奇異”的笑容里,盡是洋洋得意,充分反映三叔極度個人英雄主義的心態(tài)。不管是136部隊登岸的海灣也好,馬共集訓的山洞也罷,對三叔而言已沒有任何意義。他像香客一樣來“朝圣”,所朝拜的不過是自己當年的英雄歷史。這終究是他的“結束的旅程”。所以故事的最后,三叔說“幸好要回去了”。這句話讓敘述者十分感慨:“三叔本來是白水鎮(zhèn)的孩子,如今卻說‘幸好要回去’,我默默地咀嚼,一時間也不知怎么形容”?!栋姿谏健芬灿蓄愃频囊还P。敘述者原本說:“二舅回來了?!保?83)可是又馬上自我糾正:“不。二舅是出國到南洋訪問移居海外的兄弟?!保?84)三叔與二舅身份有所變異,然而他們最終的歸屬沒有改變:回到中國。“歸來”,竟成了他們早已“回去”的明證。隱含作者對此的“咀嚼”,是否有意暗示讀者:馬共的革命——雖然也有如《細雨紛紛》中的對其他族群的階級關懷,然而,終究也還是以華人為中心的族群—民族主義的革命?
小黑小說的敘述者饒富意味地指出:“每一個說故事的人都相信他自己才是真正的目擊證人?!保?77)作為說故事的人,小黑本身未嘗不也如是。
然而,一個人能目擊的過去到底有多少?《歷史的再思考》一書的作者說:“自來便沒有任何歷史學家的記載,能與過去確切地對應。單是過去的龐大,便使得全面和完整的歷史成為不可能?!睂v史資料的掌握與認知固然決定了小說家對過去的看法,然而小說家個人的觀點與思想傾向,卻也同樣決定其對歷史資料的取擇。雖然這些都無阻于他以其精彩的敘事技法建構“真實”,然而,它終究更應被視為是——對真實的一種解釋。
①[11]郭建軍:《世紀末回首:論作為南洋反思文學的小黑小說》,《華僑大學學報》1996年第2期,第94頁;第97頁。
②⑦陳鵬翔:《論小黑小說書寫的軌跡》,見陳大為、鐘怡雯、胡金倫編:《赤道回聲:馬華文學讀本II》(臺灣:萬卷樓,2004),第431頁;第436頁。
③所游之椰殼洞(Gua Tempurung),后來即是其小說中“黑山”的原型。詳閱蘇燕婷整理:《從黑與白之間回到小說的傳統(tǒng)》,見《中文·人》第2期,第8-9頁。
④蘇燕婷整理:《從黑與白之間回到小說的傳統(tǒng)》,第9頁。
⑤⑥張永修:《前夕與今夕:訪問小說家小黑》,見《南洋商報·南洋文藝》2006年2月7日。
⑧本文所引《樹林》、《細雨紛紛》與《白水黑山》,均出自小黑:《白水黑山》(吉隆坡:馬來西亞華文作家協(xié)會,1993)。此后僅注頁碼,不另說明。
⑨[12][20][英]凱斯·詹京斯:《歷史的再思考》,賈士衡譯,臺北:麥田出版社2009年版,第85頁;第96頁;第95頁。
⑩[15][美]海登·懷特:《作為文學虛構的歷史本文》,見張京媛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第163頁;第164-165頁。
[13]小黑在《白水黑山》跋中寫道:“日子久遠,我已漸漸忘記,書中的母親是不是我的母親。不過,當我在敘述母親時,的確有那么一個母親在我心中。”(205)他在接受蘇燕婷等人訪問時,亦承認此處的母親與他自己的母親有七八分相似。見《從黑與白之間回到小說的傳統(tǒng)》,第7頁。
[14]小說中諸如“這是我在大學三年一直思考的問題”(46)、“我長大以后分析”(101)等句,都有助這種形象之建立。
[16]陳平于1960年12月開始“北撤中國”,1961年抵達。詳閱《我方的歷史》。
[17]小黑在《白水黑山》跋里說,1989年出席采訪的現場記者形容陳平“像一個富賈更甚于隱秘四十年的政治人物”(第203頁)。
[18][美]詹姆斯·費倫:《作為修辭的敘事:技巧、讀者、倫理、意識形態(tài)》,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頁。
[19]本文所引小黑:《結束的旅程》,皆見于2006年1月31日及2006年2月4日的《南洋商報·南洋文藝》,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