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 興
2013年4月26日,杜琪峰、韋家輝攜《毒戰(zhàn)》進軍內(nèi)地市場。作為一部全新包裝的合拍片,對于杜琪峰的這次破冰之旅,知名影評人,港片研究專家魏君子的評價是:“毒戰(zhàn)不是港影北漂,而是杜琪峰北伐!”從表面上看,對于以大中原為核心的北方文明,《毒戰(zhàn)》的姍姍來遲不過是又一次遲到的認同與皈依。而事實上,當港片“北伐”成為應時而動的潛流時,秉承自身獨立黑色風格的電影作者杜琪峰處境頗為窘迫?!氨狈ァ币馕吨矸荽M,合拍表明主權(quán)喪失,于個性色彩濃烈的杜氏“黑色映像”而言,實在是永遠無法調(diào)和的裂隙。
堅守作者風格抑或迎合內(nèi)地市場、咬合集體秩序抑或一騎絕塵,面對充滿誘惑和未知的北上之旅,杜琪峰的黑色映像該如何做出內(nèi)地化改造?幾番突圍,又幾番以靜制動,兼容現(xiàn)代意識和歷史質(zhì)感的新作《毒戰(zhàn)》,演繹的是杜琪峰最不熟悉的大陸題材,即內(nèi)地公安與香港毒梟的斗智斗勇。在濃烈雪茄煙霧的掩映下,杜琪峰將如何突破大陸警匪片的外衣,抒發(fā)自己一以貫之的悲情宿命?
杜琪峰曾經(jīng)說過:潮流往哪里走,我們就往反方向走。無論在香港還是內(nèi)地影迷的心中,銀河映像都是華語影壇一塊擁有特殊記憶情節(jié)的金字招牌。節(jié)奏感較弱的長鏡頭、舞臺造型的靜態(tài)效果、“精中蘊動”的人物內(nèi)心沖突、主人公寂寞尷尬的生存狀態(tài)、底層小人物宿命般的悲劇命運以及縝密巧妙的敘事結(jié)構(gòu),無一不是在顛覆傳統(tǒng)類型,訴說一曲曲清冷凜冽的“反英雄”挽歌。這位類型電影的“另類作者”在電影形態(tài)上左沖右突,自1995年《無味神探》始,杜氏黑幫警匪片儼然成為香港電影重要的地理標識。作為銀河映像的幕后推手,從銀河初期的幕后策劃到中期的鋒芒初顯,話事人杜琪峰始終明白自己所需。如今高調(diào)宣布以《毒戰(zhàn)》進軍內(nèi)地市場,杜琪峰舍棄了《槍火》中低調(diào)卻不失華麗的舞臺化造型,置港片“雙雄對決”的兄弟情仇于不顧,一意尋求與內(nèi)地市場的契合點。他說:“作警匪片的好處是它有動作和突出人性,這些點在內(nèi)地比較少見。時裝的警匪片在內(nèi)地本來寥寥可數(shù),銀河映像又在這方面有一些經(jīng)驗,所欠缺的是如何在題材上與內(nèi)地融合。合拍片《毒戰(zhàn)》是我自己的一次嘗試,也希望它是對內(nèi)地電影制作的一次推動。”
事實上,杜琪峰之所以遲遲沒有進軍內(nèi)地市場,除了對藝術(shù)品格的堅守之外,反倒看出他對于商業(yè)電影的洞察與操守:不了解內(nèi)地市場,無法看清審查的邊界。諸多顧忌讓他遲遲不愿意拿自己的“黑色映像”試水內(nèi)地,這樣的顧忌只需從杜氏電影當年“被動或主動式內(nèi)地化改造”的險阻之途便不難理解。究其原因,除了嚴苛的審查制度之外,英國殖民文化與嶺南文化雜糅相間的香港文化,與內(nèi)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乏離析和裂隙,亦為重要原因之一。其實,對內(nèi)地當代文化現(xiàn)狀的誤讀、“97回歸”前后的失落彷徨、世紀末的宿命情緒,恰又是杜氏電影極力渲染的重要元素。不同的文化基礎(chǔ)、迥異的審查制度,讓“一路向北”的眾多香港導演紛紛落馬,既無緣契合內(nèi)地觀眾,更無法通過審查。杜琪峰之前的電影之所以難逃被閹割的命運,亦當如此。最為典型一例,即是《黑社會之龍城歲月》中,被刪減的樂哥揮動石頭砸死大D哥的鏡頭,在港版原作《黑社會》中足足砸了近三分鐘。杜氏電影中的“善惡平等論”、貪腐奸佞的警察形象、“盜亦有道”的匪幫圖譜,無疑與“是是非非、善善惡惡皆有報”的內(nèi)地精神背道而馳。
在幾次不成功的界外球嘗試之后,《毒戰(zhàn)》再次選擇了杜琪峰最青睞的警匪題材。作為首部由香港導演拍攝的內(nèi)地警匪片,故事一開始便徹底推翻以往電影“善惡不明”的基調(diào),古天樂飾演的毒梟蔡添明在影片剛開始五分鐘即被捕伏法。之后,隨著津海禁毒大隊長張雷(孫紅雷飾)緝毒工作的展開,影片用了接近四分之三的筆墨來渲染蔡添明的狡詐兇狠,以及張雷同蔡添明及七大毒商的斗智斗勇。這樣正邪兩分、符號鮮明的角色形象,倒是有幾分吳宇森作品愛憎了然、忠奸分明的影子?!抖緫?zhàn)》缺失了《暗戰(zhàn)》中迷失的警匪雙雄,抹去了《機動部隊》里正邪雙亡的慘云,唯獨不缺的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宿命基調(diào)。杜琪峰選擇與以警匪片、涉案劇見長的海潤影視合作,后者對內(nèi)地市場、技術(shù)運用、審查界限的了然于胸,無疑成為銀河映像進軍內(nèi)地的有力臂膀。正因為如此,盡管《毒戰(zhàn)》結(jié)尾小學校門口慘烈的大屠殺式?jīng)Q戰(zhàn)、在國內(nèi)銀幕上首次展示死刑全過程,無一不是開警匪合拍片先河,但由于有了涇渭彰顯的道德分界線和鮮明的警匪兩派人物設(shè)計,順利通過審查也自在情理之中。
從立場上看,善惡分明的道德界限似乎與杜氏風格截然不同。以劇情觀之,杜琪峰也全然從黑吃黑的窠臼以及“大圈仔”與警方連環(huán)槍戰(zhàn)的模式中解脫出來。而《毒戰(zhàn)》對于社會問題及各色人物的寫實處理,同往昔杜琪峰電影架空的故事情境相比,更是不可同日而語?!跋噍^《黑社會》之內(nèi)地公安在關(guān)鍵時刻的殺將過來,《毒戰(zhàn)》對于大陸警力無疑著墨更甚,從敘事主體上看,此前已過世的香港動作明星羅烈也曾自導自演過一部名為《邊陲威龍》的警匪片,也涉及到了掃毒,但由一干香江面孔演我金色盾牌下的錚錚男兒,總有些不倫不類。而《毒戰(zhàn)》中孫紅雷、黃奕、李光潔的加盟,至少在外觀上更為落地更具煙火氣”。李光潔千里國道越野追兇、孫紅雷以身試毒、黃奕意外被撞,無一不盡顯內(nèi)地公安的浩然正氣。以上種種正面人物圖譜,“白”質(zhì)感明晰了然:緝毒民警從廣東一路開車追到天津,交不起過路費;當毒販用百元大鈔作冥錢祭奠大嫂之時,監(jiān)視他們的內(nèi)地警察從口袋里掏半天卻只有幾十塊錢。觀眾置身于塵土飛揚的縣城公路、流連于嘈雜曖昧的夜總會,恍恍惚如欣賞一部杜琪峰版的《任逍遙》與《三峽好人》??磻T了香港高樓大廈的杜氏影迷們難以相信,這樣的寫實手筆果然出自銀河映像?另外的疑問則不言自明:如此‘高大全’的警察形象,和以往杜氏作品中亦正亦邪的香港警察相比,僅僅是為了通過審查的考慮?
惟其如此,《毒戰(zhàn)》對于杜琪峰而言無疑是一次有趣的嘗試。為了重現(xiàn)內(nèi)地特有的文化、服裝與場景,突出中國公安電影的風格面貌,編劇韋家輝前期與政府機構(gòu)安排的警察做了大量交流。在充分熟諳內(nèi)地警察辦案流程的基礎(chǔ)上,韋家輝將大陸公安辦案方法的眾多類似細節(jié)融入劇本當中。而這樣做的結(jié)果不難理解,和標志性的黑色銀河映像相比,《毒戰(zhàn)》中的人物圖譜出現(xiàn)大量非常規(guī)的因素。首先暴露在《毒戰(zhàn)》里的不同,是杜琪峰對人物的改造與打磨。在經(jīng)典杜氏黑色影像中,杜琪峰喜歡塑造一個個顛覆類型的“悲情另類”,于風云突變的黑色江湖堅守全然不可能的信念?!斑@個人可以是林雪,地下社團風起云涌,他生死關(guān)頭卻仍然虔誠地念著‘私劫兄弟財物,暗幫外人搶奪兄弟財物者,五雷誅滅……’(《黑社會》);他又可以是那個跟同一個人玩同一個游戲,猜了327次硬幣,答案從來不變也從來沒有贏過的警察;他甚至可以說是每次去餐廳吃飯,永遠對點餐員說同一句:‘紅燒翅,蒸一條魚,半只炸子雞,再來一碗白飯’的性格分身(《神探》)……他更可以是劉青云,當城市上空漂浮著經(jīng)濟泡沫,各家自掃門前雪,他卻堅持為兄弟一次次付出財力(《奪命金》)。”然而,《毒戰(zhàn)》要對人物圖譜進行內(nèi)地化改造,首條規(guī)則便是:黑即黑,白是白?!抖緫?zhàn)》中的內(nèi)地公安沒有一個人貪污瀆職;與之相對的黑幫則都是“盜亦無盜”,為了生存和利益彼此出賣的悍匪。
杜琪峰說過:“香港警察的形象是很好的,無論我怎么拍,市民都相信警察,都不會影響到真正的警察地位。香港警察不在意電影把他們拍成什么樣子,你說他忠也行,奸也行,殺人也行,強奸也行,貪污也行,他們明白這是看電影?!钡莾?nèi)地的公安部門卻重重顧慮,他們擔心電影編劇虛構(gòu)出來的極個別“壞警察”會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正因為如此,內(nèi)地犯罪片警察形象不夠立體生動,每一個警察都循規(guī)蹈矩,人性弱點無法植入其中,讓戲路顯得平直單調(diào)。為了解決這一問題,編劇韋家輝找到的對策是:“整個電影的節(jié)奏一定要很強,情節(jié)銜接到最緊,觀眾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其他的了。《毒戰(zhàn)》因此就像一個‘緝毒版’的《24小時》,從張雷發(fā)現(xiàn)毒販蔡添明(古天樂飾)的制毒工場,直到最后緝毒隊與‘毒幫’同歸于盡,片中所有人就是一口氣跑到生命的盡頭?!薄皩憣崬楣恰钡臄⑹禄{(diào)也讓兩大主演孫紅雷與古天樂都找到了施展的空間。在固定空間內(nèi)大打時間差的孫紅雷,忽而是“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背后一槍”的笑面虎風范(哈哈哥),忽而是神經(jīng)質(zhì)的癮君子。一場“你干杯、我隨意”的吸毒場面,被孫紅雷演得絲絲入扣、大開大合。反觀《毒戰(zhàn)》的靈魂人物古天樂,跟隨在車禍之后的種種隨機事件就像亂拋的蛛網(wǎng),將其愈發(fā)緊密的困在當中。這位惶惶不可終日、游走于野獸叢林的亡命徒,視人情人命如草芥,當被曾經(jīng)的“自己人”追殺時,也出賣著警方或另一批自己人。一暗一明、一主一從,古天樂和孫紅雷的精彩互博,在沿襲杜氏電影冷峻風格之余,依稀開啟了“黑色映像”內(nèi)地化改造的有力嘗試。
《門徒》(2007年)和《槍王之王》(2010年)的票房過億讓爾冬升有底氣說:“為了保持影片純粹地道的香港味道和創(chuàng)作的自由度,《新宿事件》自愿放棄內(nèi)地市場?!倍喷鞣屣@然不可同日而語,單純依賴香港市場,他的票房可謂慘淡之至。2008年追憶舊日香港情懷的《文雀》收入僅559萬港幣,同期朱延平的《大灌籃》則未上映就已經(jīng)收回7000萬成本。銀河映像的票房清單冷清如故:《PTU2 機動部隊》390萬港幣,表現(xiàn)稍好的《意外》也不過區(qū)區(qū)523萬港幣。幾乎所有香港導演都北上賺錢的時候,杜琪峰卻始終置身局外。忍受資金和內(nèi)地檢查制度的雙重擠壓,卻又能秉承一以貫之的黑色宿命視點,這不能不說是《毒戰(zhàn)》“北伐”于杜琪峰的特殊意義。
《寒戰(zhàn)》的警界辦公室政治、《逆戰(zhàn)》的去香港化,在改造香港警匪電影之余,因為遷就迎合內(nèi)地市場而終成類型破局。與之相對,杜氏黑色電影系列之所以帶有顯著的作者電影印記,在于其常常能異峰突起而不失先聲奪人,用個性化的電影手法承揚經(jīng)典黑色電影美學。在杜琪峰的眼中,人物身份乃至故事情節(jié)本身都不是重點所在,他僅僅需要探討某種人群的悲歡離合與生存危機。悲情宿命、靜中寓動的獨特風格在其人物塑造和影像編排中一以貫之。
作為合拍片的《毒戰(zhàn)》亦不例外,盡管正邪分明的道德界限從某種程度上削弱了宿命的意味,但是人與環(huán)境、人與命運的隨機連鎖關(guān)系依然冷靜殘酷。當觀眾進入這個疊加于虛構(gòu)和現(xiàn)實之間、亦真亦幻的世界時,真正讓其癡迷的,應當是宿命附著在俗事之后產(chǎn)生的近乎荒誕的黑色情緒?;恼Q的黑色幽默攪亂了事件的種種“迷局”,彰顯出人物命運的無常和個體的渺小。以《毒戰(zhàn)》一片觀之,眾毒販真錢無處消費,只能作冥幣祭奠大嫂;大聾小聾突然發(fā)飆,從密室潛逃;蔡添明亡命天涯,最后卻難逃被曾經(jīng)的“自己人”追殺的命運……凡此種種荒誕事件,直至蔡添明被執(zhí)行安樂死,終達高潮。人物打破常規(guī)的選擇中,無時無刻透露出的卻是滑稽和無奈。當古天樂的脈搏聲漸漸歸于平靜,去除一切可能修飾的燈光和音樂,真實環(huán)境中的喘息聲成為最具震撼力的元素?!抖緫?zhàn)》從隨機發(fā)現(xiàn)制毒工廠的荒誕開始,也最終以荒誕收場,不能不說是善惡有報的宿命使然。
一如《黑社會》片尾曲所唱:“現(xiàn)在春花開遍,日后秋風不免……有滅有生,世事有續(xù)有延,沒有當天沒有今天。笑問何時何地,再遇從前人面,你是否會知當年?”杜氏電影向來以冷峻著稱,卻從未像《毒戰(zhàn)》這般面無血色,于悲憫感傷中體現(xiàn)人性深層思索。過著刀口上舔血日子的蔡添明實為影片靈魂人物,其自私冷酷近乎極致,但卻又難以讓觀眾涌出恨意。大家仿佛不過在看《地理》頻道中獵豹捕殺羚羊的精彩片段,嚴酷的叢林法則和強烈的生存意志讓一切奔跑與撕咬顯出幾分詭異的理所當然。以此觀之,顯然不能用簡單的“善善惡惡皆有報”的道德分界線來標示《毒戰(zhàn)》,影片在小心翼翼觸碰內(nèi)地電影檢查制度之時,也揭開了中國內(nèi)地社會冰山一角。這與《暗戰(zhàn)》、《黑社會》、《一個字頭的誕生》等片形成了隱約可見的互文關(guān)系。在談到影片結(jié)尾安樂死一幕,杜琪峰說:“其實我們當初也有點害怕它會被剪了,但還好讓我們過了。我覺得這個東西無論對內(nèi)地還是香港觀眾都比較新鮮,如果沒有這個東西它就像是現(xiàn)在的普通電影了。恰巧就是這一點這一滴,讓它變得不一樣。讓我自己說,它并不僅僅是一場死刑這么簡單,是一個電影的開放……這是社會的另一面,對電影來說也是一個進步,這一筆如果剪去了,我們可能還要再花時間去發(fā)展,這部電影讓人看到香港電影或者內(nèi)地電影是有另一個機會的,這個是我覺得好的事情?!边@段話道出了《毒戰(zhàn)》作為杜琪峰“黑色映像”內(nèi)地化改造的全部秘密,也依稀指出了華語警匪片題材的又一發(fā)展契機。
[1]許嘉.毒戰(zhàn):一戰(zhàn)到底![J].大眾電影,2013(8).
[2]杜琪峰獨家解說《毒戰(zhàn)》[J].看電影,2013(3).
[3]毒戰(zhàn):杜琪峰的破冰之旅[J].環(huán)球銀幕,2013(4).
[4]嗨了,毒戰(zhàn)[J].看電影,2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