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海
別人丈夫乖又乖,
我家丈夫呆又呆,
站起像個樹墩墩,
坐起像個火燒巖。
太陽落土四山陰,
這號屋里難安身,
但愿天火燒瓦屋,
但愿猛虎咬男人。
斑鳩叫來要天晴,
烏鴉叫來要死人,
死人要死我丈夫,
死了丈夫好出門。
——土家民歌一種
狗又坐在院壩里叫開了。我媽把脖子從窗戶邊伸出去,什么也看不見,霧把村子蓋得嚴嚴實實。我媽轉(zhuǎn)過頭來說,狗子一旦這樣叫,肯定又要死人了。
話音未落,就有人在豬欄邊喊起來了。
我媽連忙跑出去,原來是春香舅娘。
春香舅娘說,高佬兒,這是二姑。
我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春香舅娘一直癲癲的,舅舅死后,狀況就更嚴重了,和你本來有說有笑的,但不知講到什么就會突然哭起來。我爸常笑著對我媽說,這個廖春香。好像感慨完了還不過癮,非得還要補充一句,看看你哥娶的是個什么婆娘。我爸的意思是,我舅舅好賴也是個大隊干部,雖然臉上麻子多點,但也不至于連個正常的女人都找不下。我媽聽了這話火冒三丈。我媽說,你臉上沒麻子,你臉上沒麻子就有能耐了?你有本事也腰上掛兩把保管室的鑰匙?我媽吵起架來喜歡用反問句,好像非得用疑問的語氣才能表達她內(nèi)心的憤怒。其實,只要耐心看,春香舅娘的眉眼都還算清秀,就是到了現(xiàn)在四五十歲了,臉盤也是彎彎的,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她要是有空收拾下自己,肯定缺不了男人喜歡。我舅舅當初一鼓作氣和她結(jié)婚肯定也是看到了她的這種潛質(zhì)??上О严眿D兒娶進門,他就忘了這碼事兒了。成天夜不歸宿,說是搞工作。據(jù)春香舅娘的哭訴,她的麻子男人其實是在偷別人的老婆。這話說來沒多少人相信。就像現(xiàn)在,她領(lǐng)著一個彎腰駝背的男人,竟然逢人就講要跟他過一輩子。
這是圖什么呢?那男人連自己的褲襠拉鏈都不知道拉好。我媽心直口快,一眼就看出了問題的關(guān)鍵。一個男人連起碼的門戶都收拾不好,還能指望他對你用心?
毫無疑問,我媽作為女人的直覺非常敏銳。這個聲稱要跟春香舅娘過日子的男人,在漁川住了兩天就坐不住了。他以找點生活費的名義又游走四方去了。我舅娘倒沒說什么。但有回看到春香舅娘累哼哼地背著一包米從山下爬來,我媽還是沒忍?。?/p>
“舅娘,連個米都不幫你挑,你找個那樣的男人還有什么用?”
“唉呀,二姑,高佬兒腰桿不好,空手走路都不大行呢?!?/p>
“活脫原來你還得伺候他啊。你這又是何苦?”
春香舅娘憨憨地笑了笑。她把米往田埂上一放,說,也是沒有辦法。黎象又不爭氣,打了那么多年工,一分錢也沒存下。還好有個高佬兒,要不然我住在紅旗界被野豬吃了都沒人知道。高佬兒是年紀大點,但他有門路,到處給人打整,收干兒子,養(yǎng)活他自己一點問題都沒有。
高佬兒就是給她打整時和她好上的。兩個人到底是怎么看上眼的,沒人弄得清楚,好像也沒人想要去弄清楚。有回黎象過年回來,我爸還問他,家里多了個人你搞得習慣?
黎象說,姑爺,搞不搞得習慣又能怎樣?反正過完年我還是要出門。
我爸說,別天天往發(fā)廊跑,存點錢自己娶個媳婦兒。
黎象就笑。他本來就有點結(jié)巴,聽到我爸這么說話,更不知道怎么為自己辯解了。他說,高佬兒走了好幾個月了。
他的意思是說,高佬兒出門好幾個月,都沒給春香舅娘捎個信。
人們都認為春香舅娘肯定是被這個老家伙騙了。他有本事給春香舅娘打整,肯定也有辦法收拾別的女人。但春香舅娘從不反駁,別人說什么,她回答的話都是牛頭不對馬嘴。很明顯,她把別人嘻嘻哈哈的挖苦當成贊美了??吹絼e人笑,她也笑。她口無遮攔,甚至把高佬兒當著她說的情話都講了出來。我爸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只是等春香舅娘吃完飯前腳剛走,我爸就說:
“你看看你三舅娘,真是癲得不輕?!?/p>
我媽一貫習慣挑刺,但這回沒有頂撞我爸。他們牛一胯馬一胯地扯了會兒,就完全把春香舅娘的傷心事給忘了。我問我媽,那個高佬兒是哪里的人。我媽還沒反應,我哥就跳起腳來教訓我了。
“高佬兒高佬兒,高佬兒是你叫的?卵大一個,一點樣子都冇得。”
有時候我真搞不懂我哥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就比我大個兩歲,可說起話來像個板著臉的大人。照我奶奶的話說是,朱中有心路,將來肯定有出息。我就納悶了,一個人有心機就會有出息?就像現(xiàn)在,他當著爸媽的面對我指手畫腳,老實說,就是教訓我,也還輪不到他啊??伤f得那么在理,我還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回敬他。我氣得干瞪白眼,一連幾天都沒搭理他??伤M進出出還是那么蠻不在乎。他總是這樣,干什么都趾高氣揚。我想是我奶奶我媽對未來的美好想象搞得他都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那段時間,我生著悶氣在核桃樹下轉(zhuǎn)悠,指望撿到幾顆核桃來平息心中怒火??墒虑榭偸沁@樣,你眼睛都快瞪綠了,也找不到一顆。就是那時候,我看到高佬兒從岔路口冒出了半個頭。要不是他喊我,我差點沒認出來。
他不像我爺爺頭上纏著青布,而是戴了頂鴨舌帽。
“過來,朱東。”他朝我招手。
我左右看了一下,確信他是在叫我,才假裝踢著露水草甩甩打打走過去。
“要不要苕糖?”
“我不愛吃甜東西?!庇行┰捨蚁攵紱]想,就脫口而出。說完了,才心虛。其實,我從小到大就沒怎么吃過甜東西,哪里談得上愛或者不愛。他好像沒聽懂我的話,不管不顧地給我掰了一塊。
“你為什么不在春香舅娘家住下來?她一個人好可憐,趕場背回米,累得惡汗長流。”我開始和他談正事了,“還有,好多人都以為你不回來了?!蔽蚁肫鹞野治腋缱砸詾槭堑臉幼樱蛔『莺菀Я艘豢谲嫣?,原來他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我一個大男人,得掙錢啊,不掙錢怎么養(yǎng)家糊口?不出門怎么掙得上錢?”他舀了瓢水喝了兩口就走了。他走路慢騰騰的。我屋團屋轉(zhuǎn)在核桃樹下掃了兩圈,他還在屋后的坡上咕咕噥噥。
風吹過來,滿樹都是嘩啦啦的聲響。我指望風能吹掉幾顆核桃,眼睛望酸了也沒有核桃砸下來。我哥站在院壩里笑我。
“朱東,你真是饞瘋了。草都被你碾死了。真沒見過你這么饞的人?!?/p>
我懶得和他理論。等到我爸也放下扁擔走出來喝水時,我舔了口糖,好像酸掉了牙齒,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這個高佬兒,回來就回來,干嗎要給我苕糖?這不明擺著害我牙齒長蟲嗎?”
高佬兒真在春香舅娘家住了下來。趕場也是兩個人一起上街,一袋米一人一半,他們?yōu)槭蓧K錢的車費,從不坐車,幾十里的山路全憑兩條腿。我媽對春香舅娘說,你不是心疼他的腰桿嗎?怎么又舍不得掏那兩塊車費?
春香舅娘說,腿走疼了,我可以給他揉啊。我每回腿疼,都是他給我打整好的。
我媽好像見不得別人的幸福模樣,晚上和我爸嘮叨,說她當時聽了這話背上發(fā)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人人都以為我舅舅只會半夜搞工作,沒想到他還會把本屬于生產(chǎn)隊所有農(nóng)戶的林子都劃到了他家名下。那塊林子長的全是杉樹。幾十年前杉樹還在和茅草一起長,現(xiàn)在茅草全死了,杉樹長到了幾樓高。這時候,村委居然以林改名義賣山。隊里的人以為林子還屬于集體,自然不愿意把好好的林子白送給村里。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來調(diào)解,說什么只要林改了,上面也會給出相應的補助政策。
但光有政策,不落實怎么能行?
沒人答應。
春香舅娘說,你們別爭了,這是我家的林子。不信,我給你找那個紅本本。
聽到春香舅娘這么一說,生產(chǎn)隊里很多熱心幫她的人都打起了退堂鼓。連我爸都說,這個廖春香真是個死腦筋。她是稍微讓一點,我們一起幫她爭,肯定勝算大?,F(xiàn)在她說是她一家的,又有誰傻得愿意為她得罪人?
說到底還是我那死去的舅舅做事不周全。他當初野心大,他在自家的林子產(chǎn)權(quán)證上寫的是“檐溝以下,橫路以上”。兩個地理坐標完全搞反了。就是沒有搞反,誤解也大,那時農(nóng)業(yè)學大寨,為修三治田,從山上引了兩條檐溝,橫路也不止一條。根本就解釋不清楚嘛。
村委欺負春香舅娘孤兒寡母,私自做主就把林子給賣了。
買那片林子的是李文松。之前李文松經(jīng)營著村里的供銷社。我對他的為人不怎么了解,讀小學那會兒,經(jīng)常見他老婆穿著挺好看的衣服坐在柜臺上看電視,她看一眼電視,嗑一顆瓜子,扔一顆瓜子皮,掃一眼電視。后來供銷社垮臺了,沾他姐夫在縣供銷社的光,居然把那個兩層小木樓倒騰成了自家私產(chǎn)。等到村里通了路,他又把供銷社盤給了他兄弟,自己在鎮(zhèn)上開了個店。他們兄弟,和所有在鎮(zhèn)上開雜貨鋪的人一樣,進的全是假貨劣質(zhì)貨,假煙假酒,賣得還不便宜。那兩年,村里的人大都在南方打工,也掙了些錢,來來回回不停地整酒。人們天天罵李文松賣的是假貨,但每回上街還會去他的店里,說都是一方人,不買他的東西面子上不好看,再加上就是去別的店,一樣是假東西,干嗎不把人情送給李文松呢?李文松就靠這樣賣假煙假酒發(fā)了財。只不過他很快就不賣貨了。他開始買荒山植樹造林。據(jù)說,他花了四十萬買下春香舅娘家那片林子。
四十萬啦,我爸大著舌頭對我媽說,狗日的,這傷天害理的狗東西真的賺下錢了。
我媽沒搭理我爸。我媽說,舅娘真可憐,好好的一片林子,經(jīng)管了半天,竟然是替狗子趕一仗。
有錢人的動作就是快,我爸我媽還在這里感慨,李文松請的伐木工已經(jīng)滿山遍野鋪開了。價錢開得厚道啊,就在家門前打工,一天一百塊,誰不干呢?我哥還拿上油鋸去割了兩天。聽我哥說,這個李文松真是心狠,他不光要砍林子,還在春香舅娘的熟土里種上樹苗。當然,我哥還趁機把幾棵黃柏樹也砍了。按他的意思是,這黃柏樹他不砍,遲早也要被別人砍,他砍了還算承了春香舅娘的一個人情,也算是肥水沒落外人田。
春香舅娘看到那么多人拿著刀子像強盜一樣闖到紅旗界,嚇壞了。
起初她以為是兒子黎象在福建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等到搞清楚人們是來砍樹時,她只曉得在地上打滾,長聲吆吆地哭,哭得死去活來,披頭散發(fā)的,又是嚎又是罵,跳來跳去,褲子都快跳垮了。
我媽看不過去,對我爸說,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嘛,你得幫幫舅娘。我爸仗著讀了半年高中,平時也算得上能言善辯,但這個時候他蔫了。他說,怎么幫?你怎么斗得過有錢有勢的人?人家有錢可以雇幾百個工砍他的樹,就沒有錢找人堵她的嘴?
“她只能靠自己家里的男人。”
我爸到底還是點撥了下春香舅娘。碰到這樣流氓的事情能有什么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但沒辦法不等于就心甘情愿地吃啞巴虧,還得相信政府。
怎么找政府?
找他們鬧嘛。
春香舅娘大字不識一個,自然只能去鎮(zhèn)里反映情況??伤览硪仓v不清楚,去了鎮(zhèn)上好幾回,連鎮(zhèn)政府的大門都沒找到。有一回好不容易找對了路,別人問她干什么,她說她家的林子被壞人搶了。問她是哪里的人,她不說村子的名字,口口聲聲說她是紅旗界的,好像和我們漁川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其實她要稍微懂點人情世故,我們漁川真有人在那里當副鎮(zhèn)長。鎮(zhèn)上當官的人哪里知道什么紅旗界,看她瘋瘋癲癲的,就讓她去找林站的人。林站的人說這事兒屬于民事糾紛歸法院管。法院的人當然喜歡有人來打官司,便叫她去找律師。春香舅娘哪里知道什么律師。她走來走去,最后被人帶到鎮(zhèn)衛(wèi)生防疫站打了一針鎮(zhèn)靜劑。等到她腳板皮都快跳翻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稀里糊涂走回了漁川。
我爸說,這個三舅娘,她要是厲害點,拿上殺豬刀過去,誰敢砍她的樹,就是砍了她的樹,誰敢把木料拉走?
不知道春香舅娘是不是聽到了我爸的閑話,她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了。她懶得到處找人哭訴了。她居然提了一桶汽油,不吭不哈的,眼神冷得讓人打哆嗦。砍樹的人見了,都說廖春香瘋了。
“你們砍我的樹,好,我給你們講,你們要是不給我錢,我現(xiàn)在就和你們拼了。燒不掉樹,我燒死自己總可以吧?我要和你們同歸于盡?!?/p>
正在指揮人往汽車上碼樹的李文松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還沒想明白春香舅娘演的是哪一出。他說,你把油桶放下,錢的事好說,錢的事好商量。
春香舅娘就這樣拿到了第一筆補償款,兩萬。雖然離傳言中的四十萬差得太遠,但現(xiàn)在的春香舅娘信心十足,認為只要多提幾次汽油桶,就不怕李文松不掏錢。她甚至相信了李文松的話,剩下的錢,等到樹一賣,馬上就送到她家里。
她好像完全忘了李文松當初招呼不打就上山砍樹的事了。李文松雇的人有時到她家里討水喝,她還會熱情地讓進屋來。造林的人說村里的領(lǐng)導真不是東西。春香舅娘也跟著說,是啊,其實這個李文松還算不錯,植樹造林功在千秋利在萬代的事,是得好好弄,不管現(xiàn)在的人怎么樣,將來總有后人能享這個福。
“沒被他攆走,對我已經(jīng)夠仁義的了。我在街上聽人講,城里的事才怕呢,要拆你的屋根本都不和你打招呼,直接就用推土機推?!?/p>
春香舅娘好像因為到現(xiàn)在還有房子住,心里充滿了慶幸和感激。
這個時候,出門幾個月的高佬兒終于有了消息,他賣掉了祖屋,買了輛二手車開到了漁川。看來真是準備把家搬到紅旗界來了。這不,皮卡車里裝的全是鍋碗瓢盆。他從常德張家界一帶轉(zhuǎn)回來,看到家門口進進出出的全是陌生人,眼皮直跳。再一打聽,才明白原來是屬于自己的東西被人搶了。又見春香舅娘眉開眼笑,說李文松把樹賣了,馬上就能拿到尾款,高佬兒意識到女人上當了。人家李文松這個奸商用的是緩兵之計啊。
這個時候去哪里找李文松呢,樹都運走了,李文松連杉樹皮都沒給他們剩下。
林子不管怎么說都是黎家的,產(chǎn)權(quán)證上寫得清清楚楚。在沒有落實之前砍別人的樹占別人的地,還有沒有王法?
高佬兒開始代表春香舅娘去找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
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對他挺客氣,給他倒了杯茶,問他有什么事。
高佬兒講起了原委。
鎮(zhèn)領(lǐng)導特別地通情達理,說,別人家的事,你瞎摻和個什么勁?要打官司,也輪不到你,她不是還有個兒子嘛。
高佬兒窩藏了一肚子的憤怒竟然找不到發(fā)泄的地方。他就這樣在領(lǐng)導辦公室硬坐了半天。最后,他終于想通了。領(lǐng)導說的也對。回來和春香舅娘一合計,春香舅娘連連搖頭。
“這事兒還能指望上黎象?黎象是個結(jié)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還不如我呢?!?/p>
我爸知道了春香舅娘和高佬兒的難題,對我媽說,他們早就應該結(jié)婚嘛,不領(lǐng)結(jié)婚證就非法同居,怎么可能得到法律的保護?這不,碰到大問題了吧。
我媽說,多大年齡了還結(jié)婚,這不是成心讓人笑話嗎?
我爸說,你懂個屁。
我媽最恨我爸這么說話,瞧不起她哥也就算了,現(xiàn)在連她也一并鄙視上了,無法無天了。我媽說,你說什么?你再講一遍?
我爸看了我媽一眼,說,他們得結(jié)婚。要想高佬兒理直氣壯地去上訪,他們必須結(jié)婚。結(jié)了婚,政府就找不到推脫的借口了。
我媽好像也倒騰清楚了其中的道理。沒想到春香舅娘聽到了我媽的建議,當下就羞得滿臉通紅。她說,都七老八十了,還要再結(jié)一次婚,還不如把我殺了算了。
春香舅娘說還不如把她殺了算了,但看上去仍是開心得要命。她好像和高佬兒一起住了這么久,才想著向世人證明,她是正兒八經(jīng)被高佬兒打整過的。
高佬兒聽到要結(jié)婚,卻有些猶豫。他說,結(jié)婚得花不少錢啊?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好東西,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給他們抽上假煙,喝上假酒,吃上有問題的東西,有什么意思?
我媽說,扯個結(jié)婚證就行了,又不用吹吹打打大操大辦。人家政府是要看你們的結(jié)婚事實呢。
但是都說到了結(jié)婚這件事上,春香舅娘和高佬兒這兩個當事人卻認真起來了。怎么能隨隨便便領(lǐng)個結(jié)婚證?過去在那么多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們都是稀里糊涂地混過來的,但這回,她和他,對結(jié)婚卻動了真心思。既然領(lǐng)了證要結(jié)婚,兩個人也成了新人,總得圖點喜慶住新房吧?,F(xiàn)在的房子像個什么樣子呢?太破了。
這個時候村里領(lǐng)導好像知道了他們的困難,竟然把春香舅娘當成了特困戶,說是要弄出一筆??顏韼兔Ψ夼f房。春香舅娘高興得天天和我媽說,二姑你看看,現(xiàn)在的人心還是肉長的,過去我說他們不好,其實是我不知道他們的心思啊。
但修好了房子,村領(lǐng)導捎過來了話:你們現(xiàn)在就好好過日子吧,別成天想著去告狀,告狀有個什么用呢?耽擱工夫不說,還費那么多錢,有那個心勁兒,做點什么不比告狀強?再說了,你能告贏政府?
原來是村里心虛了。他們拿了錢,害怕遲早被這個瘋瘋癲癲的春香舅娘捅出麻煩來。
要不是村領(lǐng)導暗示,春香舅娘還沒想到要去鎮(zhèn)里爭個輸贏。她現(xiàn)在像個新娘,滿腦子都是新婚大喜后的放松和甜蜜。高佬兒好像也完全忘了結(jié)婚的初衷,天天喝著小酒,好像根本就沒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值得去干了。
然而表哥黎象的意見卻大得不行。過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黎象,在春香舅娘結(jié)婚這件事情上頭相當固執(zhí)。他說,我都三十好幾了還沒結(jié)婚,你們都活了一大把年紀了還結(jié)個什么勁?
我表哥黎象有點呆頭呆腦,那么大年齡了連個姑娘也沒找下,好像完全是父母的責任。
春香舅娘經(jīng)常罵他,說他和他那個悖時砍腦殼的爹一個德性,屁用冇得,就知道在家里狠。
但怎么說呢,黎象的話確實也說得在情在理。
高佬兒說,要不我們別大操大辦了,就聽二姑的,領(lǐng)個結(jié)婚證算了。
春香舅娘不干,她說,你不明不白跟了我這么幾年,總得給你一個名分吧,要不然你一個外鄉(xiāng)人怎么在這里落腳?名不正言不順的。這是結(jié)婚啊?你以為還是和你過去那樣,到處給人打整?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怎么能隨隨便便?
春香舅娘說話的樣子好像她過去和高佬兒的事缺乏一個清晰的見證,現(xiàn)在終于有機會好好清算一番,可以風朗云清地開始了。
我媽還為此把黎象說了一通。
“說起來你也這么大的人了,屋里產(chǎn)業(yè)沒守住也就罷了,你媽好不容易碰到個伴,你還是這么個嘴臉。你什么時候才能開點竅?”
黎象半天沒吭聲,過了陣兒才說出一通沒有邏輯的話:不管怎么樣,將來我媽得和我爸埋在一起,高佬兒從哪里來還得回到哪里去。
我媽說,幾十年后的事情,你管得了那么多嗎?你先管好你自己。
人們以為事情也就這樣了。
沒想到的是,高佬兒居然掏出私房錢雇了個律師。這個高佬兒在外面放出大話,他是這么說的:
“這個廖春香,過去找了個糊涂男人也就罷了,現(xiàn)在跟了我,總得要讓她活得好點?!?/p>
看起來也確實如此,高佬兒支付了一筆律師費,這一家人,好像就忘了那些紛爭。我那傻表哥黎象,他再也不去打工了,他開著那輛二手皮卡,到處上門收玄參,玄參賺沒賺到錢他好像蠻不在乎,反正是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了。春香舅娘呢,結(jié)婚后,天天和高佬兒黏在一起。高佬兒在外游蕩慣了,不怎么會干農(nóng)活,有時候舅娘說腰疼,高佬兒就讓她趴在干草上,旁若無人地給她捶背。我爸總說,光天化日之下,在林深風高的紅旗界,這兩個人的聲張還真是有些肆無忌憚。春香舅娘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怎么編排他們,在高佬兒的拳頭之下,她一個勁兒地哼哼,好像那點腰疼真是要了她的命,又好像年紀一大把了還有男人這么欺負她,實在是開心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