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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脈 〔中篇小說〕

2013-11-16 03:34娜仁高娃蒙古族
草原 2013年8期
關(guān)鍵詞:阿敏沙窩米爾

娜仁高娃(蒙古族)

一個雙目失明的老婦人在偏遠(yuǎn)而僻靜的沙窩地里生活了七十七年,她有一座小小的土屋和一小群羊,還有一個六歲的外孫女。這一切便是她的生活,當(dāng)然還有周圍寧靜的原野。在原野里,野風(fēng)是流浪的牧羊人。他持著皮鞭將草叢、草葉、草浪、沙粒、牛羊叫,男女聲裹卷著,從天腳到天眉,制造出喪鐘般的轟鳴。這種轟鳴延續(xù)了千萬個日夜,從第一粒種子破土而出的那天開始,這里從未停止過血液的浸潤。

此刻,老人用短柄刀在她那爬滿老年斑的手背上劃出小豁口,艷紅的血液魯勁兒十足地噴涌,仿佛早已厭倦了薄薄皮囊下的憋屈。

“達(dá)魯希蘇木,達(dá)魯希蘇木——”老人念起咒語來,并抖著手讓血液不停地溢出,滴落在她跟前的一摞胛骨堆上。很快,血液淋得胛骨滋生出宮腔內(nèi)的血腥氣。

老人一旁坐著六歲的塔本姆索,她便是老人的外孫女。她驚駭而疑惑地盯著老人身上的黑長袍——她不知道這身黑袍叫法裙。黑袍子前襟從肩膀處斜下去,眾多彩布穗子在胸前爭妍斗艷,十多個圓圓的小銅鏡圍著腰,隨著老人的舉動喤喤玱玱作響。一頂極為奇怪的黑帽垂下,一片黑布遮住了老人的面孔。

“額嬤(奶奶),你不疼嗎?”塔本姆索低聲問道。她那矮鼻梁兩側(cè)高高地凸起的面頰上,斑斑駁駁地起了一層皮。早晨老人往那里抹過酥油,此刻粘了一層塵粒,顯得她仿佛好多天沒洗過臉。小女孩褐色眼珠露著憂傷神色,這與她年齡極不符合,但是這一點恰恰說明她是馬囊圖沙窩地衛(wèi)拉特部落的女孩。衛(wèi)拉特部落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憂傷而安靜的眼神。老人是部落最年邁的人,也是唯一的烏得根(女薩滿,民間接生婆)。老人沒有回答小女孩的問題,只是輕輕地?fù)u了搖頭。

已是初秋時節(jié)了。邈遠(yuǎn),一身橘黃色囚衣的夕陽,害羞似地往地平線上墜。紅彤彤的高空里一群灰鴿嗡嗡作響著浮上沉下,它們酣暢淋漓的翱翔是漆黑來臨之前的狂歡。

“額嬤,天空里有很多黑鳥?!毙∨⒀銎鹉樛炜照f。

“那里是它們的家?!?/p>

“不,它們的家在樹上?!?/p>

“那它們?yōu)槭裁催€要飛?”老人取下帽子露出臉來。一張顯露死亡不久便會降臨的面孔上,緊閉的眼皮深陷眼眶內(nèi),已與周圍橫豎交錯的皺紋渾然一體。

沒一會兒老人向屋里走去了,隨著她的走動傳來空靈而悠長的喤喤聲。凝視她的背影,好似遠(yuǎn)去的不是一位年邁的老人,而是一道水岸,隨著河流移動,潛入蒼茫幽谷。

小女孩向遠(yuǎn)處望去,不足兩里地有一株老柳樹,它是馬囊圖沙窩地的翁袞樹(神樹)。早在六百多年前,衛(wèi)拉特蒙古部落一小支人馬避難來到馬囊圖沙窩地后種下的。如今,翁袞樹枝繁葉茂,是沙窩地最壯美的一株樹。再有幾天就是翁袞樹祭日,祭祀由老人來主持。在老人六十多年的烏得根生涯里,她為翁袞樹舉行過二十次的祭祀。

夕陽扯下一道道火紅的光,照得連綿起伏的沙丘如萬千個女郎赤身躺在那里。一會兒火燒色淡去,朦朧與幽暗的暮色從天邊蔓延,馬囊圖沙窩地沉入日復(fù)一日的寧靜中。

“阿敏岱,有七個月了吧?這回準(zhǔn)是丫頭?!?/p>

“尼古了 (蒙語,造孽)——尼古了——瑪格瑪額吉說過,孩子出生前不要提一個字兒?!卑⒚翎氛f著揪下幾根頭發(fā)隨風(fēng)扔去。她這是在為吉仁花毫無避諱的言語祈求神靈的饒恕。

“啊噠,尼古了,尼古了?!奔驶樦⒚翎返脑捸?zé)怪自己地說道。

“娜布琪,你給孩子額頭抹鍋煙子了?”阿敏岱問道。

“抹了。”

晨色里,三個女人這樣談?wù)撝咴谏掣C子里,她們這是要去收割一種名叫鬼怕草的,只有在沙窩子里生長的草。鬼怕草有綠豆大的草籽兒,晾干后搗碎了,里面的面粉兒在溫火里煨熟了拌著酸奶吃,那是頂好的味道。

近處、遠(yuǎn)處一片昏暗,有形沒魂的草叢被籠在幽暗里。鳥還未醒,風(fēng)也伏著地面。一切混沌而黢黑,惟有行者眼里泛著藍(lán)幽幽的光芒。吉仁花掮著六把鐮刀、三條布袋和三個水壺。阿敏岱兩手空空,卻不停地喘著氣走在最后面,出發(fā)前她用寬布條將腹部纏得緊緊的,不過著實太緊了,無法深呼吸,所以只好提高呼吸頻率來緩解胸口的憋悶。

高空里,眾星閃爍,猶如塵粒之外的幽靈之眼。走了幾里地,三人終于到了枯井溝。這里到處是沙竹、青草和鬼怕草。它們模樣粗拉、笨拙,卻生機(jī)盎然。枯井溝位于翁袞樹東南方向,距老人家五六里地遠(yuǎn)。

到了目的地,吉仁花幫著阿敏岱重纏了腹上的布條后,三人便開始忙碌了。草葉有膝蓋高,人彎下腰,臉就挨著草梢頭。四周混沌,草叢是一扎黑,假如躺下去仰望,草叢旁慢慢地移動的收割者,煞是一個個吃草的幽靈。

起風(fēng)了,裹夾著沙窩子夜里的涼爽氣流風(fēng)悠悠晃晃,柔柔弱弱地拂過。也許,千萬年間,風(fēng)就是這樣柔柔弱弱、悠悠晃晃地從這片原野中敲骨吸髓地?fù)镒吆芏啵擦粝潞芏?。待天腳有了幾道狹長的亮白色,遠(yuǎn)近物凸顯出顏色和形狀時,三個女人已經(jīng)摞起高高的草垛。

“喲喲,歇口氣?!卑⒚翎氛f著將鐮刀插入草堆子,用后背順著草垛子往下滑,最后躺下去了。她用手慢慢地來回?fù)崦∑鸬母共俊?/p>

“哎喲,小東西,扎進(jìn)去怪疼的?!奔驶ㄗ诎⒚翎放?,吱吱地吮著拇指。她拇指指甲縫兒里扎進(jìn)草刺兒了。

“用針挑?!卑⒚翎氛f著手在胸前摸,沒有摸到針,平常里她胸前會插一枚針,在馬囊圖沙窩地她的針腳功夫是無人能相比的。

陡地,傳來嬰兒急切的啼哭。沒幾秒,嬰兒哭泣戛然停止,娜布琪抱著嬰兒坐在草垛上。

“你們看,那是誰?”娜布琪突然說。

“在哪?”

“沙窩子里。”

阿敏岱坐起身,瞇著眼看。她顴骨圓潤,附著一層暗紅色的皮膚,下巴有月牙狀的傷疤,那是騾子咬的。

“我還以為是誰呢?吉仁花,是你家呼日勒?!卑⒚翎氛f著重新躺下去,揪得幾片草葉嚼起來,手掌繼續(xù)在腹上來回?fù)崦?/p>

吉仁花抬起頭看了看順著阿敏岱躺下去,許久后說:“自從你們幾個脫過他衣裳后他就駭女人哩,幾乎不在家過夜?!?/p>

“不會吧?那他夜里去哪?”阿敏岱扭過頭驚奇地盯著吉仁花。

“還能去哪?不是看牛群,就是追狐貍野兔唄。我這人啊,守著這么個男人想懷都沒法懷呢,你們不知道我多么渴望當(dāng)母親。”吉仁花說完后閉上眼。

“尼古了——尼古了——哎達(dá)——”阿敏岱悵然感嘆。

“那個禿子光有一身力氣。”吉仁花莫名其妙地說。

“你是指禿哥?”阿敏岱強(qiáng)忍著笑說。

“還能是誰?他不會?!?/p>

“噫嘻——哈哈哈?!卑⒚翎方K于笑出聲來,她把臉埋在手掌里,抖動著肩膀笑著。吉仁花則假裝惱怒地看了看她,往她肩膀上輕輕捯飭一下不理她了。

待到小中午,三個女人終于結(jié)束了勞作。天氣溫?zé)?,皓空潔凈而寧靜。在這樣的天氣里,如果有嗅覺靈敏的鼻子,不但能聞到濃稠的草汁味,還能聞到女人身上散發(fā)的淡淡的雌性的味道。在這里,從未停歇的勞動,使女人身上不斷地滋生著雌性與母性的味道,淡去了女性原本的味道。

放眼望去,凸凹不平的荒野間,養(yǎng)足了日月之輝的鬼怕草早已褪去了嫩綠色,硬撅撅地蓬松著灰白刺兒,有著歸土前的衰敗與蕭條。

第二天,草垛子塌秧。三個女人便去打草,她們圍著草垛,掄起掄板。剛掄幾下,草垛下躥出草鼠。它們吱吱叫著,慌不擇路地沖著女人們的胯下逃命去,唬得女人們發(fā)出尖銳的呼喊。

“還愣著干什么,砸啊——”吉仁花向阿敏岱喊,一只拳頭大草鼠正從阿敏岱胯下嗖的閃去。阿敏岱驚叫著向一旁大步跳去,她居然跳過了一扎腰高的蒿草。她的動作迅猛,無法猜想一個孕婦是如何躍過的。

“娜布琪,快啊,拿掄板砸啊。”一只灰鼠睜著黑亮亮的眼珠,左左右右地跳躍著從娜布琪胯襠鉆過去了。

“噢——我不敢?!蹦炔肩麟p手舉過頭,抬起腳后跟地站著,眼睛禿嚕嚕搜著地面,好似整個人要浮在空中。

“阿敏岱,快!截住,快!”吉仁花邊跑邊大聲地喊。又一只草鼠從草垛下鉆出來,先是慢慢地歪著腦袋看了一圈周圍,然后陡地跑起來,直直地沖向阿敏岱。阿敏岱本該向左躲,卻慌中出亂,她向右跑了幾步,偏巧踩在那只逃命的草鼠尾巴上,只見草鼠咝咝叫著打了幾滾,奇跡般地不見了。

“布爾汗(老天)——”阿敏岱長嘆著整個人凍僵一樣立在那里,雙手向兩處攤開懸在半空里一動不動了。一對兒眼珠依著下眼皮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地慢慢移動著。

“阿敏岱姐,怎么啦?”娜布琪回過頭大聲地問道。

“喲喲,累死我了。小家伙機(jī)靈得很,死活砸不準(zhǔn)?!奔驶ㄥ浂簧岬刈芬恢惶用螅菔笾敝钡剞娱L尾巴,因后腿剛觸到地面便彈起來,尾巴便在半空里左一下右一下地畫著弧線。吉仁花手里的掄板順著草鼠逃命路線,雖然也是左一下右一下地點著,但是每次都要比草鼠慢那么一下。

“嗨,吉仁花姐,別追了。你看阿敏岱姐?!蹦炔肩骱埃齺G下掄板匆匆地走著,焦急地說:“阿敏岱姐,不要動。”

“快啊——”阿敏岱終于在許久的緘默后喊出話來。接著,她急速地跳起來,雙手在身體兩側(cè)像一對兒翅膀一樣扇著,人就隨著扇勁兒在原地?fù)潋v。這時,吉仁花卻哈哈大笑起來。

“快過來啊——她臉色都變了。”娜布琪發(fā)現(xiàn)阿敏岱臉色煞白,泛著暗暗的青光,猶如一顆碩大的鵪鶉蛋,且很快要爆炸般地漲得透亮。吉仁花笑著走過來,一手拽著阿敏岱肩膀,一手順著阿敏岱褲腰探進(jìn)去。

“這算啥?把你嚇成這模樣?看看,它啥模樣,能吃了你?!奔驶ǔ榛厥?,然后一甩,甩出一只半死的草鼠。草鼠有碗口那么大,大大的肚子,細(xì)長的腿。被吉仁花當(dāng)脖子掐了一下,落在地上后無力爬起,癱在那里渾身不停地痙攣著,尖尖的嘴上幾根長胡須顫顫地抽動。阿敏岱緩慢地呼出一口氣,人就酥軟地倒在地上,眼珠卻往眉頭躥。

“唷——”吉仁花這才慌了神,勾住阿敏岱脖子掐人中,掐得指頭幾乎扎入鼻根子,阿敏岱才噓噓呼出一溜氣,臉上的青色淡去,眼珠卻還往眉頭躥。過了半個時辰,阿敏岱的眼珠子仍向眉頭躥。

“吉仁花姐,咋辦呢?”娜布琪帶著哭腔說道。她看到一股暗紅濃稠的血液從阿敏岱褲襠慢慢地溶進(jìn)沙粒間。

“咱這就去找瑪格瑪額吉?!奔驶ū鞠胍嘲⒚翎?,阿敏岱的大肚子卻擋著沒法背,于是她勒緊褲腰帶,像扛麻袋一樣扛起阿敏岱,之后向瑪格瑪老人家大步走去。

“我去找騾車,你慢些走著?!蹦炔肩饕褱I流滿面,她抱著小孩,像一片碎布一樣嚯嚯地向老人家里跑去。

阿敏岱低沉地呻吟著,雙手松弛地耷拉著,腰長頭發(fā)拖到地面上,勾出一條歪歪斜斜的劃痕來。吉仁花咬著牙,剛走完一小距離沙窩子,她已汗水津津,口腔里滋生出瑟瑟的血腥味。她用胳膊勾著、用肩膀托著阿敏岱,她歪著脖子,艱難地往前邁步,但是越走越慢,最后幾乎是在原地踏步了。當(dāng)她感覺昏厥,胳膊乏力,腿腳僵硬著越來越不聽使喚時,娜布琪趕著騾車匆匆趕來了。

酥軟的沙丘上,騾車嘎嘎響著到了老人家里。

“瑪格瑪額吉,胳膊冰涼?!奔驶ㄍ⒚翎飞砩仙w著被子說。

老人把手探進(jìn)被褥里來回摸了幾下說:“噢,可憐的孩子。塔本姆索,快去把我針包找來?!?/p>

“什么包?”

“銀針包,牛皮黑包,可憐的孩子,你快去啊?!?/p>

塔本姆索騰騰地跑回里間,一會兒騰騰地遞來皮包。她顯得焦慮,不停地來回走動著。她時不時向阿敏岱蒼白的臉上投去疑惑的眼神,時不時又向吉仁花看看,似乎要從她的臉上捕捉到她需要的內(nèi)容。

“往灶口添些柴草,把那鍋水燒熱了?!崩先私议_皮包里的布團(tuán)繼續(xù)道:“沒事的,孩子,不要怕?!?/p>

娜布琪到屋外找柴草,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一會兒她往灶口添了幾條粗粗的柴草根,又對著灶口呼呼地吹了一陣,吹得灶口吐煙吞霧好一陣后才嚯嚯地躥起火苗。

“把她褲子脫掉?!?/p>

當(dāng)吉仁花脫去阿敏岱被血水弄濕的褲子后,塔本姆索立刻看到了阿敏岱高高地凸起的光腹部,以及與腹部連著的一灘奓散的濃稠血漬。一會兒塔本姆索還看到,老人拿銀針的手從阿敏岱后腰處探進(jìn)去,一會兒抽出來時,阿敏岱面孔上的肌膚抽搐一下,咝咝地呼出一口氣,微微睜開眼睛,露出凄婉的疲倦神色。

“可憐的孩子,遭罪了?!爆敻瘳斃先税咽掷锏你y針放回布包后說:“塔本姆索,去把酒拿來。”

塔本姆索到里間找來酒后,老人把一個小小的刀片用酒液沖洗干凈后夾在食指與拇指之間。

“孩子,把腿分開。”

塔本姆索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當(dāng)她站在瑪格瑪老人身旁,無意地觸到阿敏岱光腿的瞬間一股冰涼穿透她指尖的感覺——硬邦邦的,涼冰冰的,還夾雜著隱隱的劇痛。她的個頭與炕頭齊平,她仰起臉望著老人的臉,眼眶里聚滿了淚花。

吉仁花將阿敏岱如冰棒一樣透涼的腿輕輕地折起,她沉悶的臉上無任何表情。

“塔本姆索,你到里屋去?!奔驶ㄕf道。

塔本姆索向她哀求般地看了一眼繼續(xù)站在原地。

“可憐的孩子,無緣活一口氣?!崩先税褯]有刀片的手伸過去,從阿敏岱腿根處摸了一陣后,說:“別怕,孩子,是個女人就得過這鬼門關(guān)。”

一滴亮幽幽的淚豆子,從阿敏岱眼角懶洋洋地往下淌,淌了一小段距離停止,并在那里越聚越大。老人拿著刀片的手伸過去,抽出來時跟隨著涌出鮮紅的血液。

塔本姆索從未見到過這么多的血,吉仁花從她一旁輕輕推了她一下,她便往一側(cè)搖搖晃晃地移開身,到炕角站住。她感覺身上某個地方劃開一道口子,正殷殷地流出一股灼熱的液體。同時她又覺著腳底冰涼,鞋子里也濕濕的,她低頭瞅,瞅見褲襠處向下甩著一道水洇子,她便知道自己尿褲子了。

阿敏岱時不時大聲地喊叫幾聲,每喊一聲她的胳膊腿就會抽搐幾下,她的眼珠就往眉心躥。

“吉仁花,摁住了。只能這樣了?!崩先苏f。沒一會兒,阿敏岱尖叫一聲,身子扭了幾下昏過去了。她面露鉛色,渙漫出被死神降服的疲倦與悲愴。吉仁花沁著頭,死死地摁著阿敏岱的胳膊,一對兒淚眼婆娑灰眼珠幾乎從她厚厚的眼眶內(nèi)蹦出來。

塔本姆索轉(zhuǎn)身跑到屋外,她看到娜布琪用哭紅的眼睛看著自己說:“塔本姆索,你看著弟弟?!彼灸匪鲝哪炔肩魇掷锝舆^嬰兒,她看了看嬰兒肉嘟嘟的臉蛋,然后走到門旁從門縫往里望去。

什么都看不到,瑪格瑪老人背對著門,娜布琪和吉仁花站在兩側(cè),沒有人說話,屋內(nèi)靜悄悄的。什么也聞不到,惟有酷陽曬得她后腦勺火辣辣地疼。小孩子在她懷里踢騰,她就放下去,她看到小孩子尿濕了褲子,正沖著她嘻嘻笑。

許久后,老人嘆著氣轉(zhuǎn)過身來,塔本姆索看到老人的半個胳膊被紅得耀眼的血漬淹著,歪歪扭扭的血衃貼著胳膊,那模樣猙獰恐怖。娜布琪手里的小盆內(nèi)盈滿了血,塔本姆索明白一切了。她瞪大眼癡癡地盯著老人,久久紋絲不動。

“啊濕——尼古了,是個丫頭。臍帶繞脖子——阿敏岱雖然是個女人,卻是火命,容不得一點污穢。那草鼠魅氣濃,常言道人失志,馬蹄驚。這孩子,命該是男兒?!爆敻瘳斃先溯p聲地說,但是語氣卻濃稠得足足能把天上的白云澆灌成黑壓壓的水云,然后下一場雷鳴雨。

夜里,塔本姆索醒來了,醒來后她看見的不是習(xí)慣的黝黯,而是陌生的鮮紅,照得整個屋內(nèi)紅光艷艷,血氣氤氳。墻壁,門窗,爐灶上都浮著一層透明的紅。窗外,透過窗玻璃紅紅的屏障,天空里掛著一輪燒紅的紅月,只要輕輕一戳,就會噴濺出無數(shù)條血漿來。塔本姆索向炕那頭望去,隱約看到阿敏岱額頭上敷了毛巾躺著。

第二天,阿敏岱開始胡言亂語,偶爾發(fā)出怪戾的尖叫,眼珠高吊。老人沒有給阿敏岱服藥,只是喂水。老人說阿敏岱患了纏魔安代,安代舞才能治愈。

“等到祭祀那天,全部落人聚齊了就可以跳安代舞了。那樣她的病才會好起來,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回來?”老人所說的“他們”是離開馬囊圖沙窩地的衛(wèi)拉特部落人,大概有八九戶人家。

“如果他們沒離開的話,馬囊圖沙窩地就不會有這么多光棍了。他們離開后咱的姑娘們也同長了翅膀一去不復(fù)回。唉,咱的雪狼也不知道啥時出現(xiàn)?”

“雪狼?額嬤,你說什么?”塔本姆索追問道。

“噢,孩子,回頭再告訴你,現(xiàn)在我可沒空講給你聽。祭祀前有很多事要做的?!?/p>

翁袞樹祭祀那天早晨,天剛亮,翁袞樹下便聚來了馬囊圖沙窩地衛(wèi)拉特部落人,共有二十六位。離開馬囊圖沙窩地的那幾戶衛(wèi)拉特人中沒有一個人回來參加祭祀。二十六人中,有十一個光棍漢,兩位老人,四個中年女人,四個男孩,一個女孩。

塔本姆索是唯一的女孩子。在她一側(cè),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緊緊地貼著阿敏岱站立,他身上一絲不掛且沾滿灰塵。在所有龐大的光腳中,他那雙光著的腳簡直就是一對兒秋天的殘葉,柔弱而無處可藏。他留的一溜齊眉穗兒也使他比周圍人顯得單薄瘦弱,活像個標(biāo)本。小男孩名叫塔米爾,是阿敏岱的兒子。此刻他抬頭去看樹枝間吊上去的胛骨。起風(fēng)了,胛骨晃動著發(fā)出粼粼聲。胛骨上的血印如一只只碩大的蛾子飛過去撞死在那里。這些胛骨是在以往的三年里,衛(wèi)拉特部落人零零散散地送到瑪格瑪老人那里的。上面的血印子是瑪格瑪老人手上的血,在這里,覆了薩滿血的胛骨能避邪。

對于馬囊圖沙窩地衛(wèi)拉特人來講,這一日非同尋常。從六百年前的某一日至今,這支來自山北草原的游牧部落的后代,歷經(jīng)了多少次的外患內(nèi)憂之后,仍然堅守著他們?yōu)l臨滅絕的、支離破碎的生存狀態(tài)。這緣于他們心中的信仰,以及緣于他們血脈中的那股熾熱的情懷。眼前的翁袞樹不僅僅是這片原野的象征,更是扎根于他們心田上的一株擎天而立的守護(hù)神,如果沒有堅持對它六百多年的祭祀,這支微小的部落或許早已成為原野中的一縷清風(fēng),消散在皓空中。

沒有人說話,都直嚕嚕地站著。每個男人身上掛半截牛皮裙,他們神色凝然,嘴唇緊閉。女人們身著灰色粗布袍子,散著頭發(fā),耳朵、脖子、額頭、手腕上墜著用石頭打造的笨拙的首飾。所有人都光著腳。

咚咚咚——瑪格瑪老人手里的羊皮太平鼓響起來。那鼓有柄,柄下端拴著七個鐵環(huán),喤喤地發(fā)出響聲?;蛟S聲響來得太突然,阿敏岱哆哆嗦嗦驚恐不已地向一側(cè)躲閃。一直從一旁扶著她的吉仁花對著她耳朵說了些什么,阿敏岱慢慢地平靜了。

風(fēng)陡地旋過來,撞得胛骨嘩嘩響。穿了一身黑布法裙的瑪格瑪老人安靜地站著,沒人知道她要干什么。忽然,老人渾身戰(zhàn)栗起來,好似眾多隱形的蛇鼠鉆進(jìn)衣裙里,而她極力要趕走蛇鼠,雙手在身上快速拍擊。見老人這模樣,靜止的人們舞起安代舞來。他們夸張地瞪大眼睛,極力滾動著眼珠,同時大聲吟唱用力踏出沉悶的吐吐聲。阿敏岱從兩側(cè)被人拽著,她面色蒼白,頭發(fā)松散,神色凄然,有氣無力地順著眾人舞步來回挪身。

忽然,一聲尖銳的呼喊聲,人們停止舞蹈,停止吟唱。只見瑪格瑪老人躺倒在樹下。這瞬間,神色恍惚的阿敏岱卻怔怔地站穩(wěn),驚訝而疑惑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她好像從一場冗長的夢中醒來了。

天氣越來越?jīng)鏊?,早晨和晚間更是寒氣削人,水白色的沙丘里一撥一撥地出現(xiàn)無人看管的駝群和野牛群。夜里下了一場小雪,到了晌午時分,沙窩子里向陽的雪溶去很多。老遠(yuǎn)望去,大地像是被毒打過的一頭大花牛,斑斑駁駁的?,敻瘳斃先烁嬖V塔本姆索,趁著大雪來臨之前,她倆得撿駝糞蛋。

“額嬤,你說過你的掌心里有眼睛,怎么能看不到駝糞蛋呢?你腳跟前就有駝糞蛋?!?/p>

“哦,天氣很冷的時候,它總是昏睡好長時間?!?/p>

“它也會睡著?”塔本姆索用四股叉刨著沙粒間的駝糞蛋。

“嗯。”

“額嬤,那你講的雪狼啥時來?”

“很快了?;蛟S就是今晚?!?/p>

“那我要等它,我想見到它,它一定很美麗?!?/p>

“等你入睡了它才來?!?/p>

塔本姆索不作聲了,她往自制的布袋里裝駝糞蛋,一會兒停頓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老人。前不久老人給她講過雪狼的故事。老人說到了冬天,雪下過后雪狼就會出現(xiàn)。雪狼出現(xiàn)后,馬囊圖沙窩地衛(wèi)拉特蒙古部落就會誕生一個又一個美麗的阿巴亥(公主)。對于塔本姆索而言,這是一件多么令她期待的事情啊。

“阿巴亥來了后會干什么?”

“她來了后,衛(wèi)拉特部落每家每戶的翁袞偶(神偶)就會活過來,翁袞偶活過來后這里的女孩就會多起來,女孩多了,就不會有光棍漢了,沒有了光棍漢,翁袞樹就永遠(yuǎn)有人祭奠了。”

“哦,那么阿巴亥有多美?”

“可以把滿眼的雪融化掉。”

大雪在一個冰凍的夜晚悄無聲息地降臨了。那天傍晚,太陽落下去時洇了一圈昏暗,待天完全黑下去后,順著從玻璃射出去的光柱望去,雪花泛著粼粼的光在漆黑里狂歡飛舞。第二天,雪掩去了萬物的輪廓,也藏匿了萬物的影子。灰白的天空里,多了幾群尋食的鳥群。塔本姆索坐在地爐前,看著駝糞蛋被火舌慢慢嚼成灰。屋里靜悄悄的,瑪格瑪老人慢慢地吃著一碗泡有奶酪的茶。

“額嬤,雪狼沒有來?!彼灸匪鲪灺晲灇獾卣f。

“噢,可憐的孩子,雪還會下的?!?/p>

“雪狼從未來過,今后也不會來,對嗎?”

“總會有那么一天的。”

“那一天是什么時候?”

這一天夜里,塔本姆索早早躺下睡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在一種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中知道家里來了一個女人。她一直壓著嗓音和老人低聲地交談著。后來塔本姆索感覺屋里變得昏暗,女人和老人像踩著棉花一樣輕輕走動。

“脫吧?!泵院兴灸匪髀牭嚼先诉@樣說道。

“全部?”女人怯怯地說,幽暗里女人消瘦的臉龐上亮著兩豆光,那是女人眼眶里的淚水。

“脫光了。”老人的語調(diào)堅定而低沉。窗臺上亮著一盞燈,老人已穿上那件法裙,脖頸處套著纏有花色布條的環(huán)形物。

一陣緩慢的窸窣聲。

女人的手在自己的胸前小心翼翼地摸索著,那動作緩慢,好似在觸摸陌生領(lǐng)域。沒一會兒,女人赤身平躺在炕上。塔本姆索睜開了眼,她無睡意了。她紋絲不動地躺著,只滾動著眼珠看一圈屋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那樣乖巧。這時老人點了三炷香插在香爐上,同時咚咚咚地敲起神鼓來,嘴里低聲地吟頌起咒詞:

“烏杜日阿希蘇木——烏杜日阿希蘇木——”

念咒詞的中間,老人停頓片刻,對著門口呸呸地吐口沫。一會兒,老人空出一只胳膊舉在半空里,手指在半空拽著擰著,又拋去什么。接著是急速地轉(zhuǎn)圈,旋起一浪浪風(fēng)。隨著風(fēng)勁兒燈芯搖曳,本該是靜止地投射在墻壁上的影子隨之搖擺擴(kuò)大,從而顯得屋里凌亂而擁擠。塔本姆索瞪大了眼,她看到女人沙丘一樣的乳房,以及敷了一層酥油色的裸體。

很快,老人停止吟頌,也不敲鼓了。

屋里死一樣的安靜,老人從灶臺旁拿起掃帚走過來,嘴里嘟噥著什么往女人身上來回掃了三下,又捶了三下。

接著老人站在女人一側(cè),手掌撫摸女人的腹部,同時嘴里再次囔囔地念起咒語來。女人安靜地躺著,微閉著眼。

一股風(fēng)不知從哪里躥起,窗臺上的油燈驟然縮身,幾乎要滅掉,但又慢慢地?fù)纹鹕?。塔本姆索看到墻壁上瑪格瑪老人的影子攀上去,落下來。一種低沉的嗡嗡聲,不知是屋外傳來的,還是從屋內(nèi)某個角落里迸發(fā)的,在屋里慢慢擴(kuò)散最終沾滿了整個空間。塔本姆索不確定自己是睡著了在做夢,還是真切地聽到了嗡嗡聲。

“吃了它。”停止按摩后瑪格瑪老人說。

“嚼爛還是?”

“嚼爛?!?/p>

女人從老人手里接過什么放進(jìn)嘴里。顯然那個東西味道很瑟很苦,女人嚼幾下停頓吐吐舌頭,又繼續(xù)嚼。

“躺著別動?!崩先说氖衷谂烁共坷^續(xù)撫摸了好一陣后,突然看到火苗從那里躥了一下不見了。見了火苗,塔本姆索哇的哭出聲來,同時向老人攤開手臂。

“噢——可憐的孩子?!崩先吮鹚灸匪鳎瑢⑺哪樔M(jìn)懷里說:“吉仁花,穿上衣服吧?!?/p>

塔本姆索想要去看,但臉被老人緊緊地塞入懷里無法扭動。沒一會兒她聽到門扇被彈開,一股陰風(fēng)吹進(jìn)來,她抬頭從老人肩頭去看,只見敞開的屋門閃進(jìn)來一道黑。

這件事過后,塔本姆索發(fā)現(xiàn)了老人供著的翁袞偶。翁袞偶在壁龕的銀碗里,她是馬囊圖沙窩地衛(wèi)拉特蒙古部落薩滿一代又一代供奉的神偶,已供奉了六百多年。她由毛氈扎成,模樣矮小丑陋單薄,她沒腿有首。每天早晨,瑪格瑪老人給她點神燈,往她臉上抹鮮奶。

“她真的會活過來?”

“可憐的孩子,她可是咱衛(wèi)拉特部落人的神偶。從咱的祖先隱居到馬囊圖沙窩子地以來,她就是咱的神偶。等到某一天雪狼來了,她就會活過來,她就是咱的阿巴亥?!?/p>

“那一天會是啥時候?”

“等吧,我都等了七十多年了?!?/p>

塔本姆索久久沒有說出話來,對于六歲的塔本姆索來講,一切仿佛是一場場夢。她不知道,女孩子對墝瘠而偏僻的馬囊圖沙窩地意味著什么?

之后,塔本姆索在瑪格瑪老人家里送走了她如煙如霧的六年。六年間,她不但長了個頭,有了原野少女的結(jié)實軀體,還有了原野般雄渾而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在與老人相依為命的歲月里,她不知不覺中闖入了老人身后的那個神秘世界里。她懂得了老人在那個神秘世界里是一位無敵王者,同時老人也是那個神秘國度中的行徑者與守護(hù)者。除了這些,她還知道了她將會成為衛(wèi)拉特部落新一代烏得根。

時節(jié)已過小雪,人們的眼睛開始在牲畜身上飄來飄去。在原野里,這種殺戮并不是什么新鮮事。面對人們眼中冰凌的目光,老牲畜們早已猜出它們無法逃脫的罹難來臨了。它們知道屠刀戳進(jìn)溫?zé)嵝靥诺乃查g該有多痛。它們亦懂得,屠刀上的寒光無人能敵過,無人剪除,它來去無蹤,卻有著斬將搴旗的兇猛與狠毒。

在原野荒漠里,死亡遠(yuǎn)遠(yuǎn)比死亡的痛苦顯得更為叫人發(fā)憷。六年當(dāng)中,馬囊圖沙窩地死了三個人,其中一位是塔本姆索三個月大的妹妹。

“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前不久,吉仁花也生了一個死嬰。這究竟是怎么了?”塔本姆索妹妹夭折后,瑪格瑪老人這樣說。

“馬囊圖沙窩地女孩越來越少,這讓我這個老東西多么的擔(dān)憂?我的神,你說的雪狼怎么還不出現(xiàn)呢?是不是等到馬囊圖沙窩地成了荒無人煙的原野,等到鬼魅出入后雪狼才來?”

一年后,塔本姆索十七歲那年,瑪格瑪老人去世了。去世前的一個夜晚,老人和塔本姆索這樣說:“塔本姆索,在不久的一個夜里我會死去。那夜里你可能會聽到鍋蓋撞鍋沿般的碎裂聲,到時你醒來了就坐著,讓佛燈一直亮著。等到天亮了,你就去找你的阿爸。”

“為什么會有那種聲音?”

“那是在告訴你死神來臨了,那聲響喤喤地很難聽,不過,很快會過去?!?/p>

“額嬤——”塔本姆索憂傷地望著老人。在她眼里,炒米色的燈芯吐出哀怨而萎靡的光芒,使?jié)M屋里漫著玫瑰紅色的疼痛。

“沒什么可感到害怕的,死亡只不過是把你的眼睛蒙住,然后帶到另外一個地方。不要擔(dān)憂死亡會給你帶來多么深的恐懼,死亡只是推開另一道屏障的瞬間。”

“可是,你走了后,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可憐的孩子,這個世界分分秒秒都在與‘無?!?fàn)?。你要記住,不管發(fā)生什么,一天都不能錯過翁袞偶的伙食。她的靈魂在天國,回來的時候變成一只雪狼。從天國到馬囊圖沙窩地,那是一個很遙遠(yuǎn)的距離。途中的千丈雪峰會磨破它的腳趾,萬米冰海會阻擋著它的去路。但是總有一天它會來到這里的。那一天一定會到來的,那將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

“雪狼真的會來嗎?”

“真的會。你就在這里等著,守著沙窩子地??傆幸惶炷銜靼咨掣C子原來是很美麗的地方?!?/p>

“你說過,等到下一場雪來了后你才走的?!?/p>

“哦,我的孩子,我已經(jīng)很老了,等不到那天了。雖然額嬤的眼睛看不見你,但額嬤知道你的模樣。不要這樣悲傷,我的孩子。你還要跳著薩滿舞將額嬤送到醉駝峰那里呢?!?/p>

秋末的一個夜晚,瑪格瑪老人去世了。那夜里,塔本姆索睡得像一塊兒磁鐵,緊緊地貼著炕頭,直到聽見幾聲清脆的碎裂,她才睜開眼。

屋內(nèi)外漆黑一團(tuán),塔本姆索摸索著點了三盞佛燈。然后,她依著老人躺下,眼睛盯著燈苗。三盞佛燈吐出長長的火苗子,好似要把對白天的憧憬全部蒸發(fā)出來?,敻瘳斃先搜雒嫣芍?,神帽前簾覆著臉,雙手平整地放在胸上,手里握著她那用了三十多年的駝羔骨神鏡。屋里安靜極了,塔本姆索感覺不到恐懼。

從馬囊圖沙窩地往南走十多里地,就是醉駝峰。傳言曾有一頭發(fā)情的公駝攀上那座聳入云海的沙峰,站了九九八十一天后死在那里,后來那座峰就被稱為醉駝峰。馬囊圖沙窩地人,幾乎沒人愿意挨近醉駝峰,在它南腹地有座古城墻,有幾只黑鷹在那里安了窩。

送老人到醉駝峰安葬的那天,在碧空里,一只只黑鷹抖開翅膀,慢悠悠地懸著,好比是一個個窺探地界的幽靈。

春末,連續(xù)多日的風(fēng)沙天氣肅殺了萬物的嫵媚,大地變得皺皺巴巴,連綿的沙丘像是被無影的指頭擰起,繼續(xù)著永恒的疼痛。

這些天來,阿敏岱的心情糟糕得用淚水與牢騷都無法釋懷。她不但感覺到,而且?guī)缀跏谴_定了她的生活充滿了不可知的危機(jī),而她只能以耐心與等待來應(yīng)付一切。她那十九歲的兒子塔米爾,給了他父親一巴掌,打得納木吉像是被獵槍擊傷后的猛獸一樣,躲在一處黯然傷心地舔舐傷疤的同時,用一雙冷滯兇狠的神色觀察著兒子的一舉一動。

如今的塔米爾早已不是那個光著屁股,臉蛋臟兮兮的唯唯諾諾地蹭步的小孩了。他身軀彪悍,茶色臉上很少有笑容。臉上沒有他父親的那種因暴躁脾氣形成的橫肉,他神色安靜,皮膚里深嵌著辛勤勞作的生活賦予的斑斑污垢,一雙大手掌傷痕累累。他還有一雙公馬般不降服的眼神。

與兒子相比,年過五十歲的納木吉,現(xiàn)正逐日成為小老頭,脾性冷酷,神色頹廢。也許是生活中總有他克服不了的“冰凍”,他愛喝辣味足的酒。當(dāng)他喝得醉醺醺的時候,他的模樣是極其恐怖的。一雙窄小的眼球上橫七豎八地裹著無數(shù)條血絲,投射出粗魯而血腥的光芒,仿佛整個世界都欠他奶酪債。

三天前的下午,納木吉大醉后燒掉了自家柴草垛。那天晴空萬里,兇兇火舌下柴垛吐出的煙霧濃濃地往上躥,悠悠地擰成一團(tuán)團(tuán)青云。在沙窩地收割青草的阿敏岱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了濃煙后便丟下鐮刀嗚嗚地驚叫著往回跑,正用騾車?yán)莸乃谞栆踩酉买呠囃依锱?。四里沙丘地,塔米爾一口氣跑回家。?dāng)他到家門口時,足足有一桿高的柴草垛已燒成一顆碩大的火球,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灼熱。距火球只有三四步遠(yuǎn),納木吉用胳膊擋著撲面而來的高溫,身子搖搖晃晃地找準(zhǔn)平衡點,艱難地解開褲腰哧溜溜地對著火球撒尿液。

“噢——老天,納木吉,你這個刀剮的,兩蹄的老臊胡——”阿敏岱高呼著,她已來到羊圈旁。她尖著嗓門,用她能想到的最狠毒的話語罵著丈夫。

“天劈的兩蹄畜生——”在她耷拉的眼皮下,一對兒小眼珠慌亂地滾動著,似乎于心不忍看到這一切。

直直地聳入高空的煙霧像是從云端處墜下來的長辮,偶爾隨風(fēng)晃悠悠地裊娜身段。納木吉的一脬尿費(fèi)去了好多時間,直到塔米爾出現(xiàn)在他身后,他都沒能完事。而他的尿液仿佛需要一種滾燙的洗禮,在畫著弧線墜落于地面的同時,還分出好幾股細(xì)長的分支,向火球濺去。忽地,那股畫著弧線的尿液變成直直的一股,向前噴涌一小段距離后戛然而止。塔米爾抓住父親的胳膊,向后猛力一拽,納木吉像個陀螺一樣朝兒子轉(zhuǎn)過身。他先是一驚,認(rèn)出是兒子后,本能地護(hù)住了胯下物。

“小畜生——”納木吉剛說出半句,突然而至的巴掌聲啪的掩去了調(diào)子。納木吉瞇瞪的眼皮騰的彈開愣怔地盯著兒子,同時挨過巴掌的臉頰極為難堪地抽搐著。塔米爾渾身一起一落,垂下的手臂微抖,身體里似乎灌進(jìn)了無處排泄的氣流,使他無法站穩(wěn)。他用一雙半是淚水朦朧,半是血絲暴漲的眼珠盯著父親。納木吉咬住嘴唇,眼神從愣怔變成兇惡,他胸腔里發(fā)出噦噦的氣流聲,一股扎眼的血從他鼻孔里慢慢地向下?lián)?,越過髭須時分成兩股滑入下巴,最后颼颼地落在他衣襟上。他用指頭掐了一下鼻孔,轉(zhuǎn)身走去了。走了幾步,看見一群喳喳亂舌的喜鵲,撿起石頭一陣猛擲。

塔米爾則紋絲不動地望著火球,許久后兩行羞愧、無助、憋悶的淚從眼眶里溢出來。

“塔米爾,我的傻兒子,你糊涂了?他是你阿爸啊?!卑⒚翎返沧驳?fù)涞絻鹤痈?,對?zhǔn)兒子胳膊捶了幾拳后癱坐在地上哭起來。她的哭聲如碎銅爛鐵的碰撞,凄楚而尖銳。然而塔米爾仍是柱子一樣站著。他的表情極為復(fù)雜,不能用仇恨與羞愧概括。

“總有一天,你就等著吧。該死的女人,是你生的好兒子?!奔{木吉搖搖晃晃地走過去,站在十多步距離之外大聲地嚷嚷,鼻血已經(jīng)使他面目全非。他看起來像是一只頭部中了槍的野獸。

“該死的女人,今兒個就和你算清這筆賬。你這個不會當(dāng)額吉的女人,是你故意殺了我女兒。一只老鼠就要你害???你是誠心要殺我女兒。你生他時怎么就沒犯???”

“納木吉,你胡扯什么?”阿敏岱哭喊著哀求道,同時用手掌撫著胸口。

“哼,總會有那么一天的。衛(wèi)拉特蒙古部落的末日總會來的。 你們就等著吧?!?/p>

“納木吉,衛(wèi)拉特部落里只有你一個人對著柴垛撒尿,要天劈,也要先把你劈死?!?/p>

“哼。要殺也要把你這個雜種殺掉?!?/p>

納木吉的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早已渾身戰(zhàn)栗著要沖上去的塔米爾,他推開抱著他雙腿的阿敏岱,直直地向納木吉走過去。

“不,塔米爾,我的傻兒子,你回來。你給我回來。”阿敏岱匍匐著要去擋住塔米爾,然而塔米爾已經(jīng)走了好幾步。

“來啊,來吧??纯次疫@個老骨頭有多厲害?!奔{木吉突然大聲地笑起來,他雙目睜圓,如同一對兒牛眼。

“塔米爾——”阿敏岱尖叫道。

塔米爾頭也不回,他雙手機(jī)械地甩著,一對兒眼珠死了一樣直直地盯著納木吉。也許是悲愴令他渾身冰凍,他幾乎與正在燃燒著的柴草垛擦肩而過。

“塔米——”阿敏岱昏過去了。她撲倒在地上,十個指頭死死地掐著自己的胸口。

“哈哈——死了???死了好。”

塔米爾幾乎走到納木吉跟前了,但他又陡的轉(zhuǎn)身,向阿敏岱跑去。

深冬臘月里,天氣冰凍。積雪足有一尺厚。雪后,太陽在雪地上照出耀眼的光芒,那情景讓馬囊圖沙窩地多了幾分雍容。

這一天,呼日勒去看鐵夾子,有兩只灰兔咬了夾子,他拎起來,見還有一口熱氣,擂了一拳,兔子便七竅涌血,四肢垂下。正午已過,他本該往回走。可他不愿丟棄那一溜奇怪的腳蹤。從早晨里他發(fā)現(xiàn)那一溜腳蹤后他就一直追隨著。在呼日勒眼里,一只神秘的動物在發(fā)脆的雪地上踩出三指厚的凹痕。從腳蹤上判斷,這只動物既不是野狗,也不像狐貍,更不是牛馬,倒像是一頭狼。但呼日勒不敢斷定是狼,將近有四十年沒見過狼的足印了。在他七八歲的時候,跟著他爺爺獵過狼。他還和一頭母狼周旋了七天,最終將三個狼崽還給了母狼。

這只神秘的動物似乎不饑餓,如果它需要覓食,它一定會在附近捕獵。但是無論遇上沙溝還是沙梁,它都直直地向前,留下極為有規(guī)律的腳蹤,好似直奔目的地。除了這,這只神秘動物足印間留下模糊的擦痕。

“它一定是一頭狼,來自天山北,或者是從蒙古國草原來的一頭狼?!焙羧绽兆妨藥资锏?,到了納木吉家草點兒上,在那里他找個枯草垛坐在上面,呷起一根煙來。他戴了頂棉帽子,眉梢掛著冰豆子。放目遠(yuǎn)眺,能望見三十里地外的醉駝峰。在湛藍(lán)的天空下,醉駝峰如碩大的冰山。滿眼矮矮的沙丘被燦白的雪覆蓋著,鼓鼓囊囊,一塵不染。

正當(dāng)呼日勒抽掉一根煙準(zhǔn)備離開時,沙溝里傳來唷唷的呼聲。呼日勒向四處兜攬,沒看到什么,呼聲卻繼續(xù)。沒一會兒,東方一條起起伏伏的地平線上幽幽地凸顯出一群駱駝,它們奔跑著,身上的鬃毛一起一落地浮蕩。駝群前鋒,一只發(fā)情的種公駝嘴巴上絲絲拉拉地墜著的一大團(tuán)沫子,那沫子隨著它的顛簸向四處噴濺。它瘋勁兒足,忽而向左斜著身,脖子抻長,仿佛要咬住什么。一會兒又向右歪過脖子,四肢凌亂地踏著刨起一團(tuán)團(tuán)雪球。大概是被激怒了,它不停地用尿濕的尾巴捶擊著自己的后腰處,發(fā)出啪啪的脆裂聲。它身后是前赴后繼的駝群,眾多樹枝一樣的腿,淹沒在不斷噴濺的雪浪中。擁擠而聒噪的駝群呼叫聲,震得人心發(fā)顫。

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駝群中,他的坐騎是一匹黃駝。他手持長鞭,啪啪地沖著空中擊打著。呼日勒沒有認(rèn)出是誰,他駐足觀望,面對如此叫人撕心裂肺的歡快的、野性的呼喊聲,他只感覺整個銀白的原野在頃刻間搖晃,舞動,開裂,呻吟,爆破。那情景,煞是大地要解開繃緊的衣襟,露出豐腴的乳房,噴濺滾燙的乳液。

“唷唷——呼日勒,快向一邊閃開啊?!蹦莻€人喊,呼日勒認(rèn)出是吉如禾了,他已經(jīng)有六十八歲了,當(dāng)了一輩子的駝夫。一會兒,吉如禾將駝群驅(qū)入沙溝后來到呼日勒旁。

“吉如禾大哥,您瞧瞧那溜腳蹤,能認(rèn)得出嗎?”一陣寒暄后呼日勒焦急地問道。

吉如禾貼著地面端詳了半天后,臉上滿是驚疑與驚喜的神色,他說:“不會是狼吧?肯定不是狐貍?!?/p>

“您看,這應(yīng)該是狼尾巴掃出來的。如果是野狗,它不會夾著尾巴走這么遠(yuǎn)。要不咱追?我想雪天里它不會走遠(yuǎn)。”

“我先去把駝群趕回黑馬井北的沙窩地,你從這里繼續(xù)追?!?/p>

等到六月份,沙窩地小牲畜下絨,牧羊人們便開始了收獲前的忙碌。羊絨換來的錢幣可以解決掉他們很多迫在眉睫的困難。

這一天,阿敏岱家里聚齊了十多個人,他們是前來幫忙的。吉如禾穿了一身耐磨的咔嘰布長衫和褲子,此刻正用鐵鉗修著羊毛抓。

“呼日勒我倆追了三天三夜,甭說追到了狼,連個狐貍都沒遇上。不過,我敢肯定那是一頭狼。一頭孤狼,好家伙,那腳印足有掌心大?!奔绾陶f道。他那張爬滿曬斑的臉上蕩著夸張的神色。

“呸呸,那是天狗,天狗是等著你一個老頭子追的嗎?”吉仁花說。她給阿敏岱梳頭,自從納木吉燒毀了柴草垛后,阿敏岱一直病怏怏的,神色憔悴,腮幫下垂兩片瘦瘦的皮兒。

“如果不是雪太厚,說不準(zhǔn)天狗皮子就在你家墻頭掛著呢?!?/p>

“呸呸,有吞刀的嘴就得有屙刀的屁。天狗是等著你來殺的嗎?”一個中年女人嚯嚯地笑著說。

“你們女人啊,小瞧我了。要不是獵人的槍,馬囊圖沙窩地的羊群早斷了種了?!奔绾谭瘩g道。

“你倆是追到哪里才放棄的?”納木吉插言道。他坐在炕頭,嘴上叼著煙。

“其實我不該講的,呼日勒不許叫我講??墒俏矣X得沒必要隱瞞,我倆從深溝子追到四十里之外的呼吉爾圖(蒙語,地名,意為有堿鹽的地方),然后又追了十多里,我倆以為那狼走出沙窩子后一定會向南走進(jìn)草地里,誰知到了那里它居然折了回來?!甭牸绾踢@么講,一屋人瞪大眼等待著。

“說起來我自己都有些懷疑,你們猜猜它往哪里走了?”屋里瞬間的沉靜使吉如禾臉上多了一層自鳴得意的光芒。

“啊呀,快講啊?!奔驶ù叽俚?。

“它直端端地到了翁袞樹下——”吉如禾放低嗓音,似乎擔(dān)心有誰聽到。他眨了眨眼皮,將眼神從屋里每個人臉上掃過后若有所思地說:“真難相信?!?/p>

“哦——”有人發(fā)出嘆息,有人面面相覷。阿敏岱把手上的一件袍子摟得緊緊的,仿佛誰會搶走。

“你再講講,腳蹤到了翁袞樹下怎么就不見了?”納木吉問道。

“我倆到翁袞樹下時天色已晚,而又偏巧突降一陣霧,百步距之外的東西已看不清了。周圍一片銀白,我倆似乎走進(jìn)一片濃霧里,腳底也是磕磕絆絆的。很快我倆相互也看不見了,于是腳蹤就不見了?!?/p>

“就這樣?”

“就這樣?!?/p>

一屋人再次陷入沉默。

“塔米爾,你把布袋子準(zhǔn)備好,一會兒裝羊絨?!奔驶ù蚱莆堇锒虝旱某良?,向一旁的塔米爾說。塔米爾無動于衷地站著,他皺著眉頭,認(rèn)真地聽著關(guān)于天狗的話題。他額頭上和他母親一樣有著厚厚的肉皮,上面橫著三道紋路。他敦實的下巴上隱隱地爬滿須,一對兒高凸的腮幫中間豎著結(jié)實的鼻骨。此刻,他的目光是尋覓而孤立的,他凝視著談?wù)撎旃返哪腥藗?,那神色貪婪而無所畏懼。從他癡心妄想般的凝視中可以看出,他似乎嗅到了猩紅血液散發(fā)的膻味。阿敏岱憂傷地看了看兒子,忍不住流出幾滴淚來。她的這些淚是為她年輕時候的愛情而落下的。很早以前,馬囊圖沙窩地來過一個陌生的男人,他在阿敏岱家住了五天。他來自很遙遠(yuǎn)的一個地方,具體什么地方,他告訴過阿敏岱,但是阿敏岱并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里。后來阿敏岱嫁給納木吉的八個月上生下了塔米爾。她心里很清楚,塔米爾是那個陌生男人的孩子,只是她從不承認(rèn)。

“這是蒼天在懲罰塔米爾?!彼啻芜@樣想過。

用蒿草堆砌的羊圈內(nèi)清掃出一點空地,然后將羊四肢綁縛后置在空地上,每只羊身下都墊一小片毛氈。這是馬囊圖沙窩地衛(wèi)拉特部落人的習(xí)俗,其寓意與衛(wèi)拉特部落新娘走毛氈是一個理。

“死畜生,抓個毛還像個驢一樣叫?”吉如禾持著羊毛抓,從羊身上嚯嚯地抓絨毛,他胳膊上的勁兒過猛,羊發(fā)出凄厲的叫聲。

“從您身上拔一根毛,您估計也會叫個半死?!币粋€年齡偏大的女人詼諧地說。

一陣爆笑。

太陽到了正上方,空氣悶熱了許多。塔米爾襯衫后背溻濕了一大片,酷陽暴烤下仿佛能看到汗粒咝咝地蒸發(fā)著。

“年輕就是不一樣。你們瞧瞧塔米爾,那股勁兒真叫人心里稀罕?!奔绾绦聛?,嘴上叼著煙嘶嘶啦啦地抽著。

“是啊,咱是只往老里奔。”有人搭腔。

“只可惜咱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我數(shù)過,現(xiàn)在沙窩子里只剩六個男孩子——”吉如禾說完停頓片刻后,見無人搭腔繼續(xù)說:“現(xiàn)在,咱部落二十幾人中有十多個光棍漢,這是啥概念?你們想想啊,咱是不是該有個行動?這樣下去總歸不是辦法啊?!?/p>

“可是咱這里也太偏僻了,誰家姑娘會嫁到這里?咱這里一年到頭干旱又風(fēng)沙大,冬天又冷得凍骨。你們不知道,如今城里都是啥模樣了,假如你們哪天去了城里,也會猶豫著回不回來的?!眲偟絹淼暮羧绽照f道。

“呼日勒,你經(jīng)常到沙窩子外走,你給大伙兒講講外面的世界。”吉如禾說。

“哼,再有一百年,或者更短,這片原野里連個鳥都不會拉屎?!奔{木吉說道。

“瑪格瑪老人在的時候,說過一句話,只要翁袞樹在,馬囊圖沙窩地不會停止炊煙升空?!奔绾桃馕渡铋L地看了一眼納木吉后說。

“問題是翁袞樹不會生小孩,我們也不要雜種。”納木吉平靜地說。他不看任何人,卻讓每個人都向他投來極為復(fù)雜的眼神。在一旁揉著毛線的阿敏岱面色刷的變白,她依墻坐著,眼睛空泛地盯著納木吉,仿佛是一輛破舊的牛車殘骸在熊熊的陽光照射下慢慢地自焚。

“我看啊,咱得賣掉牲畜,然后修條路?!焙羧绽照f。

“修路?”

“修路。有了路,外人才會進(jìn)到咱的沙窩子里。這好比是挖渠放水讓池塘里的死水活起來?!?/p>

“不行,馬囊圖沙窩子只屬于衛(wèi)拉特部落?!奔{木吉狠狠地呷著煙,眼神已經(jīng)有了惱怒的光芒。

“那總不能在這里等死吧?如果繼續(xù)這樣下去,年輕人就會永遠(yuǎn)離開這里,到頭來這里真的會成為荒野沙灘。”呼日勒有些激動地說。

吉如禾贊賞地看著呼日勒,但沒等他說話,納木吉旁若無人地說:“那么一天遲早會來的?!?/p>

“不用你這樣詛咒?!奔绾特?zé)怪地說了一句后繼續(xù)說:“現(xiàn)在,塔本姆索雖然是咱新一代烏得根,但已經(jīng)到了有婆家的年齡了。咱不是有三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伙子嘛。”吉如禾說著眼睛不由落在塔米爾身上,不過他沒有接著把話說完。他說的三位是塔米爾和另外兩個年輕男孩,那兩個男孩比塔本姆索小一歲。納木吉眼皮抬起來,又落下去,并沒有說什么。接著沒有人說話了。羊圈里充溢著男人和女人的汗粒味,還有騷氣沖天的羊糞味。

當(dāng)馬囊圖沙窩地衛(wèi)拉特部落老一輩人為子孫后代的延續(xù)尋找解決途徑時,他們忽略了一件事。這件事就是,愛情的胚胎總是有著不可控制的蠻勁兒。在這片人跡罕至的荒野里,愛情并不是嬌貴的一朵花,而是一只狡猾的狐貍,只有好的獵人才能捕獵。塔米爾便是這位捕獵者。他與塔本姆索的愛情來得迅猛且順天意,使他自己都感到震驚而深陷不已。那天,當(dāng)他在羊圈里聽到長輩們說起塔本姆索時,他不由支起耳朵聽下去。塔本姆索,這個名字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他身上扎根的,且在他暗自苦思的時候,它變得越來越具體,最終變成一個少女。為此他莫名地感到一股熱情攥緊了他,叫他時時刻刻為未來的某種行為積累勇氣。

這一年的夏雨來得早,而且下得酣暢,灌得草地喝鼓了身子,分娩出滿眼的綠來。雨過后,到處汪著的水池里,求愛的蛙鳴整夜不休。歷經(jīng)了幾個月獨自狂想的疲倦與快樂后,塔米爾終于采取行動了。塔米爾選擇了在夜晚里去見塔本姆索。這是為了自己那點敏感的情感不要因為被拒絕而一蹶不振。

那天夜里,圓月溫潤,遠(yuǎn)近物能看個大概模樣。剛剛躺下歇息的塔本姆索忽然看到人影從窗外一晃而過走到門旁。

“咚咚咚——”低沉的敲門聲。

順著投在地上高挑的影子,塔本姆索立刻認(rèn)出是塔米爾。這之前的兩個月里,她見過他三次。一次是光棍漢寶樂的葬禮上,一次是娜布琪新生的小孩抓周宴上,還有一次是在吉仁花家。三次相遇,她都極力回避著他直嚕嚕地盯著自己的眼神。當(dāng)他感覺她因為他的凝視而神色發(fā)窘時,他立刻就會露出老獵人般詭計多端的神態(tài)。但是,當(dāng)她在葬禮上穿著法裙走到他跟前時,他又顯得卑微而慌張,那一刻他居然臉蛋通紅地低著頭,忘記了要扛起平放著尸體的門板,致使尸體差點從門板上跌落下來。

“咚咚咚——”敲門聲執(zhí)著而急促。塔本姆索沒有動彈,她咬緊了嘴唇。

一會兒,一陣嚓嚓的踩踏聲漸漸遠(yuǎn)去,消散在仲夏夜優(yōu)柔的沉寂中。

過了幾天,納木吉發(fā)現(xiàn)了塔米爾的異常。那天夜里他到屋外解手時,無意中看到一個人影嗖嗖地從遠(yuǎn)處靠近,于是他立刻撲倒在草叢里。

“我警告你,你得如實地回答我。你那寶貝肉砣子,夜里去了哪里?”納木吉回了屋后,爬上炕頭一腳踹醒了阿敏岱。

“什么?”

“別想隱瞞我什么,他剛回來。”

“什么?你說什么?”

“別以為我是一個愚昧的老頭子。這一切總得有個結(jié)果——我說過,總得有個結(jié)果?!奔{木吉拽住阿敏岱的衣領(lǐng),把嘴巴湊到阿敏岱耳朵上,壓低嗓音說。

“什么結(jié)果?你說什么?”

“你那兒子一巴掌打爛了我的臉,你忘了?我養(yǎng)了他十九年,他卻這樣待我?!?/p>

“納木吉——”

還未等阿敏岱把話說完,一個巴掌落在她臉上,她向后躺倒。幽暗里,立刻有了女人壓抑的哭泣聲。

“這能怪他一個孩子嗎?你想想,什么人會沖著火神撒尿?貓狗撒尿還刨土呢?!?/p>

又是一陣沉悶的擊打,不過阿敏岱咬住枕頭硬是沒讓自己發(fā)出任何的哭喊聲。

塔米爾第四次去敲塔本姆索的門時,她才給他開了門。這個時侯已經(jīng)是八月份了。

屋里幽靜,塔米爾進(jìn)去后不知所措地站著,身上散發(fā)出野草味。他頭發(fā)蓬亂,神色不安,像只從未鉆出過地洞的盲鼠。塔本姆索愕然而羞澀地瞧著他的臉蛋,幽暗里他臉上亮著一對兒灰白的眼睛,無處可落腳的眼神到處亂撞著。她莞爾一笑,把頭低下去。

對一個十九歲的男孩來講,女孩白嫩的額頭如同一爐膛,燒焦著他的嘴唇。塔米爾匆匆地吻了吻塔本姆索,把臉移開,弓著身,跪倒在她腳下,吻著她的赤腳。這個時候,他不但是跪拜于他的愛戀,他更是跪拜于他自己。對于他而言,這一切要感謝他骨子里的那股不受羈絆的野蠻勁兒,這也是原野賜予他的唯一武器。

塔本姆索靜靜地站立著,不掙脫也不靠近,保持著溫順的樣子。在這樣一個恬靜的夜晚,最聰明的狐貍會出行,最淳樸的愛情也總是在最安靜的時刻誕生。

一道光從窗欞間斜著射進(jìn)來,照得屋里蕩漾著奶油色。塔本姆索在窒息般的驚駭中被一種柔軟的刀刃解成七枝八杈,然后被拋進(jìn)火塘中。在耀眼的火塘中,她不停地燃燒著。燃燒使她有著細(xì)微的疼痛,以及從未有過的暈眩。她把手伸出去,觸摸到了塔米爾火柱一樣滾燙的胳膊。她不由輕嘆一聲,但又很快噤聲。因為,頃刻間,她聽到一陣清脆的鑼鼓聲從遠(yuǎn)而近地逼近,挨到很近的時候,又忽然消失。接著是一群黑馬狂奔而來,騰起萬層灰塵,它們嘶鳴、咆哮,拖地馬鬃閃著火苗,大地嗡嗡作響——塔本姆索不由戰(zhàn)栗起來,然而瞬間里馬群匿跡。塔本姆索一陣戰(zhàn)栗,使塔米爾停止了原野中祭祀般的自我燃燒,他溫和地將塔本姆索攬入懷里。之后,兩人緘默地坐了很長時間。

很快,秋季將至。高高的秋草被割去半截身子,草叢再也藏不了塔米爾去往塔本姆索家的身影了。

“你是鬼嗎?夜間跑來跑去的?”有一個早晨里,塔米爾剛起身走到屋外時碰到了納木吉,納木吉便這樣問道。

“我要娶塔本姆索——”塔米爾剛說出,納木吉的巴掌不偏不倚落在塔米爾臉上,一股黑紅的血簌簌地淌出他鼻孔。他疑惑地看著納木吉。

“你這個爛木頭、樹杈子,做不了大梁的歪脖子樹。你的行為有多可恥?你就是一只偷吃神壇上的祭品的老鼠?!奔{木吉暴跳如雷,從嘴里噴出逃荒似的唾沫星子。

塔米爾沒想過他的愛戀會遭到如此的詆毀。他望著納木吉,在他眼里納木吉從未這樣丑陋過。

“我一定要娶她。現(xiàn)在我就去娶她?!彼谞栒f著轉(zhuǎn)身要走,被匆匆地從廚房跑出來的阿敏岱拽住了胳膊。

“塔米爾,我的傻兒子,你現(xiàn)在不能去。要去咱也得擇個日子。”

“額吉,我一定要娶塔本姆索?!?/p>

“我的傻兒子,額吉真為你高興。”阿敏岱說著流出淚來,她一邊擦拭著一邊看著兒子悲愴而欣慰地微笑著。

“額吉,您哭什么?塔本姆索答應(yīng)嫁給我了?!?/p>

“呵呵,我說過,衛(wèi)拉特部落末日到了?!奔{木吉冷冷地說。

塔米爾向父親看了看沒說話,他很惱怒,不過正極力地壓抑著。

第二天,阿敏岱對著他的丈夫說:“納木吉,怎么說塔米爾也是你養(yǎng)大的兒子。你為什么這樣痛恨塔米爾?他已經(jīng)長大了,他完全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他沒有做錯什么?!?/p>

“除了他,衛(wèi)拉特部落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娶塔本姆索,惟獨他不能?!?/p>

“你?這是為什么?”阿敏岱嘴唇發(fā)顫,說不出話來。

納木吉冷冷地看著阿敏岱沒有搭腔。

到了晚上,納木吉將自己獨自關(guān)在灶房里。他沒有點燈,他坐在泥爐前,噗噗地呷著旱煙。爐口插著一鐵鉗。也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待到燒了十爐駝糞,燒得納木吉眉毛打卷,他便抽出鐵鉗,影一樣走了出去。

屋外,夜色涔涔,微風(fēng)慵懶。納木吉踩著貓步一點點地走到塔米爾屋門口后停頓了一秒間,然后輕輕地推門進(jìn)去。矮小的炕頭,塔米爾撇開膀子,死了一樣睡著。納木吉瞅準(zhǔn)了塔米爾胯襠間蘑菇一樣鼓起的地方。他舉起鐵鉗,對準(zhǔn)了那蘑菇。哧溜一下,冒起一團(tuán)濃煙,又哧溜一下,嘶嘶啦啦地冒青煙。塔米爾眼睛沒睜開,人卻滾到炕腳凄慘地尖叫。

“噢——尼古了——蒼天——”阿敏岱號哭著沖進(jìn)來順手抄起一銅瓢,哐的砸在納木吉腦勺上。納木吉手里的鐵鉗轟的落地,他整個人也左右趔趄幾下后,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塔米爾發(fā)出碎心的嚎哭與哀鳴,并用拳頭捶打著墻壁。阿敏岱去揭兒子的褲頭,揭下幾片爛布條。幽暗里看不清塔米爾的傷口有多深,有多糟糕。阿敏岱哆嗦著亮起一盞小油燈,手一哆嗦,油燈落地摔成一地的玻璃。她亮了第二盞,放在炕頭,挨近兒子。

“蒼天——我還活著嗎?”阿敏岱低低地呢喃著。塔米爾突然噤住聲訇訇地用腦袋撞著墻壁,牙齒咬得嘎嘎響。“塔米爾,額吉這就去給你找獾油,獾油能治燒傷。呼日勒那里或許有,吉如禾那里肯定有。”

天還沒亮,阿敏岱幾乎是一口氣趕了三十里遠(yuǎn)的沙窩路,從吉如禾家里尋來了半瓶獾油。當(dāng)阿敏岱回來的時候,疼痛已讓塔米爾臉色發(fā)青,眼珠外凸。屋里一片狼藉,他把能抓到的東西都抓去擲了一地。窗戶上的玻璃被砸成蜂窩狀。也許是累了,塔米爾呆滯地望著某個空間,一股股淚水如夏日的細(xì)雨,毫無聲息地順著他面頰往下淌。

“塔米爾,我苦命的孩子,抹了藥就會好起來的。”阿敏岱說道。塔米爾的褲襠血肉模糊,傷口沁著血。

一顆燒焦的睪丸,與傷口用一根血管粘連著,當(dāng)阿敏岱要將它塞入皮囊時,它卻咕嚕地滾下去,那根血管也就斷了。然而塔米爾卻未發(fā)覺,他望著眼前某個空間,哭腫的眼睛里蒙著一層死灰色。到了下午,當(dāng)阿敏岱把那顆烤焦的睪丸叫塔本姆索看的瞬間,塔本姆索尖叫著跳開,仿佛被毒針當(dāng)心戳了一下。毫無生命征兆的睪丸上,密密麻麻地覆著呈黑的筋脈。

“我不知道怎么辦?如果瑪格瑪額吉在或許知道怎么辦。是不是埋在翁袞樹下?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阿敏岱哀傷地哭起來,因為早晨的疾跑,她不停地咳嗽著,偶爾還咳出血沫子來。

接著塔本姆索嘔吐起來,她感覺胃里翻江倒海,似乎鉆進(jìn)了無數(shù)只有著血尾巴的某種蟲子。她把那睪丸留下來,裹在布團(tuán)里。到了夜里,在一陣昏厥中,塔本姆索感覺腹部下豁開一道口子,一股溫?zé)岫鴿獬淼囊后w盈盈地淌出來,又一會兒,一團(tuán)血肉嚕地滾下來。

第二天,塔本姆索把兩個軟綿綿的肉團(tuán)裹在一起,埋入翁袞樹下。

七七四十九天后,塔米爾死去了。四十九天里,他神色頹廢,面頰蠟黃,雙目眍?。那模樣好似血性的生命從未在他軀體上生存過。

從劁去兒子睪丸后的那一天開始,納木吉再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他獨來獨往,為了避開與人接觸,他在白天里睡覺,夜晚醒著。他頭發(fā)脫落殆盡,再次長出來的時候,滿頭的白發(fā)亮得耀眼。塔米爾死去的那天夜里,他離開了家。沒人知道他去哪里了。他的尸體是在一個很高的土坎下的狐貍洞內(nèi)找到的。他臉色安靜,眼睛微閉,甚至嘴角還隱隱地露著一絲笑意。他的褲襠處洇著一灘硬邦邦的血跡,呼日勒給他換殮衣時發(fā)現(xiàn)他的陽物已被連根拔掉,只留下一個皺巴巴的傷口。

從這一天之后,阿敏岱再也沒有哭過。她的額頭上有了新的傷疤,那是因無數(shù)次地磕在墻壁上、樹皮上、土壤上的結(jié)果。

“納木吉說得對。”有一天吉仁花給她梳頭時她這樣說道。

一頭牤牛被關(guān)在牛圈里,關(guān)了兩天一夜。

凌晨剛過,天空里眾星還未散去時,黑牛聽到哧哧的踩踏聲,它抬頭去看,看到一個男人,它不認(rèn)識他。

當(dāng)呼日勒和黑牛出現(xiàn)在翁袞樹下時,那里已經(jīng)聚齊了前來祭祀翁袞樹的衛(wèi)拉特人。黑牛被牽到人群中央,它哞哞叫著,一顆顆無助而膽怯的淚豆從它眼眸中淌涌。它抬頭向樹上望去,那里吊著嘩嘩作響的胛骨。樹下一個人穿著法衣敲著鼓來回跳躍著。

牤牛不知道它正目睹著衛(wèi)拉特蒙古部落二十七年一輪的血祭儀式。它向四周搜尋一圈,沒有搜出和它一樣的面孔。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孤立無援的,于是它發(fā)出震耳的鳴叫。它用堅硬的四蹄刨著松軟的沙粒,然后拋向空中,同時噴出唾沫星子,噗噗地拋向空中。它不要這樣的束縛,它是一頭牤牛,一頭還沒有聽到過母牛柔軟鳴叫的牤牛。它要貪婪地嗅著母牛身上的汗粒,然后將它軀體核心區(qū)深埋的火紅的種子射入母牛溫潤的子宮里。在那里,血與血的融匯,滋生出一條條狹長的觸角,去觸碰根深蒂固的野性。

可是,此刻,它卻被一群緘默的,面露瘋癲的人圍攏著。正當(dāng)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它感覺后頸上被什么猛地一刺,錐心的痛使它腳底立刻發(fā)軟,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在地上,在落地的瞬間它看到一群人向著它跪拜,于是它松軟地舒出一縷熱氣。

牤牛倒下去后,有人用銀碗接牛血。滾熱的牛血哧溜地濺入銀碗里,撞在碗底又旋著甩出來,在空中旋幾圈,才落下去。待銀碗滿了,那個人將碗遞到塔本姆索手里。塔本姆索接過牛血,往翁袞樹灌牛血,黏稠的血漿順著樹身往下滑。三碗牛血灌下去,翁袞樹猶如裹了一件艷紅的圍裙。這之后,男人們開始喝牛血,這是每次血祭上必須完成的儀式。來自牤牛身上的滾燙的血液進(jìn)入他們的體內(nèi),使他們格外地興奮起來。他們狂喜而又激動地嗷嗷叫起來,似乎因為嗜血而找到了來自祖人那里的某種獨有的秉性。他們驚呼著,雙手沾滿血,往身上涂抹血漿。他們眼眸中蕩漾著某種久違了的狂歡。他們中間,十多個從未接觸過女人軀體的男人,此刻一個個面紅耳赤,睜著孤傲而凄厲的眼睛,向四野投去一道道不可捉摸的光芒。

很快牛脖頸那股噴濺的血柱變成一股非常細(xì)小的血流從傷口慢慢地溢出來,滴落在沙土上,洇成一灘圓圓的小血塘。呼日勒和另外三個男人開始剝牛皮,他們赤裸的上身染著牛血,好似幾只野獸在那里撕咬黑牛。牛血的腥味和男人身上的汗混合而成的怪異的味道在空氣里擴(kuò)散。娜布琪九歲的兒子被母親澆了一身的牛血,此刻正噙著淚站在一旁。娜布琪把手伸過兒子胯襠摸了一下,然后抽出來憂傷地看著死牛。她多么想讓牤牛身上純凈的血液能解決她兒子的困難,她兒子胯襠中的那個小陽物總是不長個頭。一個矮小而白凈的陽物是個沒用的花朵,娜布琪在心里這樣想著。

吉仁花挺著大肚子,悄悄地往肚上抹了一層牛血。

牛皮被剝下來,內(nèi)臟也被掏空,牛心,牛肝,牛肺埋入翁袞樹下。有人架起烤肉架子。很快,流著黃燦燦的脂油的整頭牛骨就拖上架子,見了油腥,火舌便噌噌地燃起來??炯苌?,一對兒碗大牛睪丸,哧溜哧溜地在火舌的舔舐下笨拙地抽動著身軀,害羞般地沁著油珠兒。

“叫你兒子吃一口吧——你也吃一口吧——我也要吃一口的?!奔驶愡^娜布琪跟前,慢吞吞地,一下一下地說。

“我兒子吃一個,不是一口。”娜布琪面無表情地盯著牛睪丸,似乎擔(dān)心被誰奪去。

塔本姆索安靜地坐在翁袞樹凸出地表面很高一截的樹根上,她將臉藏在彩穗兒后,沒人能看到她此刻的神情。剛才,一陣請神、拜神、送神儀式已讓她疲倦不堪,她光著的腳丫沾滿了塵土。

阿敏岱沒有前來參加翁袞樹祭祀。當(dāng)部落人在翁袞樹下喝牛血時,她在自家破敗的屋梁下自縊了。

三年后,馬囊圖沙窩地翁袞樹祭日里,馬囊圖沙窩地出奇的寂靜。那天天氣不陰不陽,萬里雖無云,天空里卻看不到朝陽。翁袞樹下只來了三個人:塔本姆索、吉仁花和吉仁花的女兒,一個三歲女嬰。

“咱不要掛胛骨嗎?”吉仁花問道。

“不掛了?!?/p>

“要是有個男人就好了,還能爬上樹把胛骨掛上去。翁袞樹好像又長了個頭。”吉仁花仰起臉瞇著眼望著半空里的樹枝。

塔本姆索沒有回答,她走過去,坐在樹下。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天。

三年前,塔本姆索坐在翁袞樹下。她靜靜地望著身上涂了牛血的男人們,聞到的不僅僅是沸騰的血腥味,還聞到了某種冰涼的“死亡”之味。待男人們開始吃半熟的烤肉時她說:“今晚,想娶我的人就到我家里來吧?!?/p>

難解的是,那一夜誰都沒有去她家里。更奇怪的是,之后幾個月里,馬囊圖沙窩地所有男人都離開了沙窩地。惟獨呼日勒和吉如禾沒離開。這是因為呼日勒舍不得丟下他的獵槍,吉如禾年邁,不愿意離開沙窩子。有天夜里,呼日勒跑到吉如禾家,這個時侯吉如禾已經(jīng)患病臥床半個月了。呼日勒握著吉如禾的手說:“吉如禾哥,雪狼來了?!?/p>

“雪狼?”吉如禾的聲音沙啞且渾濁。

“我都追過腳蹤了,不會錯?!?/p>

“那它現(xiàn)在在哪里?”

“其實,塔本姆索就是雪狼?!?/p>

“啥?你說——啥?”吉如禾睜開眼,握著呼日勒的手陡的顫抖起來。

“吉如禾哥,塔本姆索就是咱的阿巴亥。我從瑪格瑪老人屋里找到了這個。”他從懷里找出一包,攤開后,是一張皮。上面寫滿了蒙文。

“你看這里,這里還有圖案呢。和塔本姆索一樣樣的?!?/p>

然而吉如禾彈開的眼皮里,一對兒灰白的眼珠怔怔地瞧著某個空間,一動不動。

“吉如禾哥——”

呼日勒小心地把那張皮收起來,然后他坐在吉如禾旁,點燃了一根煙。

之后沒幾天,刮起風(fēng)來了。在風(fēng)的肆虐下,枯死多日的沙蓬草被連根拔起隨風(fēng)滾去,遙遙望去如眾多棄甲曳兵在原野里逃遁。

據(jù)說,從那以后,馬囊圖沙窩地再也沒有過男人。塔本姆索在翁袞樹旁守了一輩子,直到老去她都沒有離開過那里。吉仁花生了三個姑娘,都是阿巴亥,但從未有人見過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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