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時位
一個傍晚,我走進山東聊城市東昌府區(qū)的桑家海村。小小村落,在夜色籠罩下,點點燈火亮起。那時,我有一種別樣的心跳,是的,一個小小村落,我用了大半生時間,終于走近了它,走進了它。
我記憶中,歲月的起點,其實就在這里——我的遠祖叫姜孟星,清朝乾隆七年攜家眷千里迢迢,歷盡艱辛,闖關東去討生活,最后落戶于時稱奉天府海城縣牛莊西北一個小村。滄海桑田,時光荏苒。在我能聽懂話語的年月起,這里,就是不斷被回憶、被描述的地方,經過了那些回憶,小小的村莊已經承載了我莊重甚至雄奇的想象。以至于在夢里,都很遙遠。現在,我的老家,我回來了。
其實聊城尋祖,不單是了卻我個人的心愿,也是幫助姜姓一脈“五服”內族人圓一個夢。前些年春節(jié)回鄉(xiāng)下過年,家族老少總是對著家譜議論一番,說我全國哪都去,有機會應該到聊城找找“根脈”。有點文化的長輩,還能講些關于聊城的掌故和傳說。有時我就覺著他們這般鐘情于祖地,大概也有因為自己的“根”是在鐘靈毓秀的聊城,而感到心里光鮮。因此我想,浩浩歷史,綿綿人脈,二三百年滄海桑田,演繹出多少人間悲喜劇,姜姓一脈后人的鐘情與追想,不能說是過分的。
說起聊城,像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之類的詞兒用到這里,還真挺合適。聊城有2500年的歷史,因古有聊河而得名。不知道從何年何月開始,聊城有了“中國北方水城”的美譽,一個“水”字,演繹出許許多多美好動人的故事。水孕育了生命,也造就了文明。明清時期,聊城因水興盛了400年。黃河在其東部奔騰過境百余里,古運河的中部蜿蜒穿過市區(qū),衛(wèi)河從西部攜水弄潮冀魯豫,東昌湖、魚丘湖煙波浩淼。當年聊城運河漕運相當發(fā)達,呈現過“舟輯如云,帆檣蔽日”的繁盛氣象。黃河文化和運河文化在這里交匯容融,造就了獨特的人文資源特色。人們熟知的景陽岡文化遺址、臨清運河鈔關、明代光岳樓、清代山陜會館、三國時期的曹植墓等,都在這塊靈秀寶地上。家喻戶曉的《水滸傳》、《金瓶梅》、《聊齋志異》、《老殘游記》等古典名著中描寫的許多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厚重的文化環(huán)境造就了無數仁人志士,戰(zhàn)國時期的軍事家孫臏、唐初名相馬固、明代文學家謝榛、清代開國狀元傅以漸、“義學正”武訓、抗日名將張自忠、國畫大師李苦禪、國學泰斗季羨林、當代楷??追鄙?,都是聊城人。一個聊城,就是一部難以讀盡的史書。
姜姓一脈的老祖宗,就是從這樣一個富厚靈秀之地走將出來,因此他們的后人自然對祖地無限神往。
這是一個充滿奇妙、不可思議的尋根之旅。五月的聊城,春暉下的東昌湖,遼闊蔚藍,碧水盈盈,漣漪漫漫。湖對面修繕中的古城、運河邊古色淳厚的山陜會館,一下把我?guī)У?70年前那個充滿迷人故事的古聊城。我就從東昌湖邊古運河旁,披了晚霞,走向20公里外的桑家海。汽車載著一顆激動、肅然和情感復雜的心,走向遠祖的家,走向夢里神秘的祖居地。
天漸漸黑下來,烏云低垂,清風乍起。車到村頭,對面赫然矗立著一座精心裝飾的大牌,上面寫著:桑海村歡迎您。當然,這是對所有來賓的,但我還是以為像是為270年后首訪祖地的來客而專門豎立的。我就讓同伴以牌為背景,為我照張像,這是歷史性的留影。
突然,就在相機快門響過兩三分鐘,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驀然間天地一片混沌。霎時,狂風挾著大雨,從天上傾倒下來,天地茫茫,驟雨如注。這是一種什么天象呢?同伴面面相覷,不知其所以然。于是,大家沉默了,繼而議論著,作著各種各樣的神秘的猜想。我一時間心緒復雜而茫然,莫非真的是我千里尋祖的執(zhí)著、至真之情感動了上蒼了嗎?忽然,我真的有點相信“天人對話,心靈感應”了。
那雨不停地下,如泣如訴,悲切凄婉,仿佛那遠祖在向我講述270多年前姜姓人家的如煙往事,我是用心在諦聽。
為避雨,走進路邊一戶人家。這戶人家一棟兩層小樓,夫婦極熱情,知道我的來意,尤歡喜,說笑不止,看座沏茶。男主人說,他跟村支書姜長山是好友(姜長山是先前輾轉通過電話認識的)。主人立馬打電話聯(lián)系長山,一刻鐘工夫,長山冒雨來見我。這是一位壯實精明的年輕后生,鮮紅的T恤衫,藍色牛仔褲,富有活力。他熱情健談,這讓我感到親切、輕松,好像與他一下拉近了距離。我跟他談桑家海村姜姓人家的歷史和現在,談他家的往事與今事,談他的生活和工作。氣氛輕松熱烈,就像本家兄弟一樣。
我是來尋根的,就向他提出族譜的事。他對此沒有太深的考量,說沒有在意過。突然,他想起伯父家有一個叫“折子”的東西,說每年大年初一,族人都會對“折子”磕頭跪拜的。我激動不已,于是跟著他去伯父家。晚上八點多了,雨仍然淅淅瀝瀝地下著,路很濕滑。如漆的夜幕籠罩著古老的桑家海,似乎故意讓我不見真面,于是便產生幾分神秘和敬畏。
我們走進看上去有些簡陋的上房。家具已是陳舊,一對老舊的太師椅,墻上掛著中堂,大小不一的相框里裝裱許多照片,儼然一淳厚樸素人家??簧系钠牌艊诒蛔永铮溆行┍?,回答我的問候時內容是錯位的,但臉上的微笑卻是真誠的。長山跟伯父說明來意,便抓緊跟伯父從廂房找來塑料布嚴密包裹著的長紙卷,里三層外三層,打開便是那“折子”,一個年畫般的掛幅。伯父叫姜恒祥,82歲,說是先祖姜景全早前從山西洪洞縣老槐樹下遷來的,已不知何年何月了。族譜上排著姜姓列祖列宗的名字,但遺憾的是沒有找到跟我的族譜有聯(lián)系的信息。長山說,這上面命字排序中沒有“孟”字,臨近姜高村也許有,回頭可再找。
這么隆重的尋根,忽然覺得應送老人一點禮物,略表寸心,但因公差借道,沒有準備。情急之中想到白天泰安友人與我的一件神品,為泰山大和尚開過光的一方印跡,金黃綢緞包裝,精致而高貴。這是一件極富文化和宗教內涵的圣物,贈與老人應當是合適的。老人輕撫這圣物,那表情肅穆而虔誠。
雨終于停了,天卻還陰著。我告別老人家,回聊城市里吃晚飯。汽車急馳在寬闊筆直的大路上,我的亢奮情緒還未平靜下來。突然手機響起,是長山打過來的。他說他開的車就在我的后面,懇切地邀請我吃頓飯。我說東昌區(qū)宣傳部的領導已安排了,請他一同過去。他思索一下婉拒了,說怕是影響我們談工作,等以后去東北看我。這給我留下極深刻的美好印象,我覺得這個村支書兼企業(yè)家,是很精明很懂事很謹慎的年輕人,應該是姜姓家族的驕傲。第二天上午10點,我在濟南機場候機廳,又接到長山的電話,向我問好,建議我回去后把族譜歷代先輩的命字,以短信方式發(fā)給他,他再幫找一找。于是,這長山給我的印象愈加美好,為他感動著、驕傲著。我想,他是如今廣闊農村新型農民的代表,他和他的“長山們”推進著農村的進步。遠祖的在天之靈,應該是欣慰的。
長山和我之間的親切,首先是同源于一個姜字,一筆寫不出兩個姜字,聊城把我們系在一個血脈上。以長山的聰慧,必然了解我尋祖不得的失落和遺憾。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這是古老的哲學問題,也是現實問題。想想,小時候,不斷聽老人講聊城老家的故事。及至長大,五服內的族人,越來越迫切期待我能去聊城尋祖,顯然,尋祖不是我這個胸中有些墨水的人忽發(fā)奇想,而是270年間一直存在的家族沖動。人越來越需要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前行的方向,這是文化尋根,找不到根,我們的精神就無從依托,就會茫然。小到我個人,大到家族。其實整個民族何嘗不是如此!
我的心里,始終有所期待,說不定哪一天長山就會來電話,說他找到了線索。隱隱地,我心中有這種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