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有泉
在詩歌越來越邊緣化的今天,有不少人對新詩的弊病給出了這樣那樣的分析、研判,但我以為詩人缺少厚實的生活和真情的投入是其結癥之所在。但凡一個優(yōu)秀詩人,從來就不是閉門造車,專以個人小情小調作無病之呻吟,而是憑借厚實的生活積累和對社會人生的深刻認知、體悟,方能鑄就輝煌的詩章。由此觀之,青年詩人王立世的詩作之所以被看好,并在詩壇占有一席之地,緣由也正在這里。
作為立世生活和人生經歷的關鍵一環(huán),農村生活和情感的抒寫是他詩歌世界的重要構成,或曰亮點。游子思鄉(xiāng)本來是中國文學的母題,尤其像立世這樣生于農村長于農家的地道的農民兒子,雖然后來走出了農村,并長期生活在繁華的城市,但終未迷失在城市的花花世界。古樸的鄉(xiāng)村、年邁的父母,乃至故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才是其心之所歸?!拔蚁胗脙簳r喊娘的聲音/喊一聲/我的故鄉(xiāng)/你空中升起的每一縷炊煙/都溫暖著我寂寞的心扉/春天開放的每一朵花/都美麗著我抑郁的情懷……我的村莊/小如巴掌目光如豆/在我心中卻大到無疆/我的村莊/沒有高樓入天沒有霓虹燈閃爍/在我心中卻賽過倫敦和巴黎/我的村莊/像一位年老的母親/兒女們雙膝跪在你顫巍巍的身前/用雙手/撫摸你臉上溝壑般的皺紋/用干凈的手帕/一點一點/擦去你臉上厚厚的風塵/故鄉(xiāng)/你的兒子回來了……”發(fā)表于《人民日報》上的《賀家窯》,是詩人對家鄉(xiāng)的深情謳歌,也是一個久別故土的游子刻骨銘心的鄉(xiāng)戀傾述。這里沒有“兒童相見不相識”的陌生和距離感,也沒有久處城市后對故鄉(xiāng)的自我排斥,有的是與故鄉(xiāng)融為一體的濃濃的鄉(xiāng)情。因此,立世的思鄉(xiāng)之作所抒發(fā)的已不是傳統(tǒng)的“相關之思”,而是具有了別樣的鄉(xiāng)土味道——一種出自城市人之手的鄉(xiāng)土詩,這是彌足珍貴的。
我們沿著立世的詩歌道路尋覓,便會發(fā)現他寫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人事的詩特別多,這可以說是他詩歌表現的主要取向。從早期《父親》和《遙寄母親》,到近期的《渴望》、《懷念》、《鄉(xiāng)思》、《鄉(xiāng)間的小路》等等,一系列抒寫鄉(xiāng)愁、鄉(xiāng)事、鄉(xiāng)情,并飄蕩著泥土氣息的詩占據了他詩歌世界的重要位置。尤其在他寄居城市之后,故鄉(xiāng)成了詩人的精神棲居,在魂牽夢縈中,在苦苦追尋中,包括親人的影像、當年的鄉(xiāng)事,還有鄉(xiāng)間的一草一木,都被還原、凝聚成了一個個美好的充滿溫馨的意象載入詩中。因此,讀其詩,我們也足以與詩人感同身受,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徜徉、沉醉。這里,有母親那寬厚、負重,足以為自己遮風避雨的“背”(《媽媽的背》);有母親那雙勤勞、呵護,并布滿滄桑的“手”(《媽媽的手》);還有父親那如纖夫般彎曲的“超載的背”(《父親》)。如果說對雙親刻骨銘心的念想浸透了詩人感恩、孝心及傳統(tǒng)元素的倫理情懷的話。那么,對故鄉(xiāng)物事的反復吟味,飽含的則是詩人對逝水年華的追憶和久處城市、官場后發(fā)自內心的山野之慕?!澳贻p時,我絞盡腦汁/鉆進了這座古城//……這個城市的嘈雜/讓我得了偏頭疼/這個城市的擁擠/讓我身不由己//……在心靈的旅程中/我想尋找一個出口/把自己放逐到山野/享受一種寧靜”。(《出口》)由于詩人將排解心靈困惑的“出口”選擇在了童年生活的故鄉(xiāng)山野,所以,在詩人的視域中,故鄉(xiāng)的物事已超然于原生態(tài)的存在而賦予了全新的審美觀照。于是,故鄉(xiāng)的“小路”如窈窕淑女般靜美動人(《鄉(xiāng)間的小路》);故鄉(xiāng)的“老街”活動的是親切而熟悉的面孔(《老街道》);故鄉(xiāng)的“春天”滿眼是開花的棗樹、拉犁的老牛、散漫的羊群和晚歸的牧童(《春天的村莊》)……此時此刻,故鄉(xiāng)的物事不僅凝注了一個傳統(tǒng)文人的思鄉(xiāng)情懷和人生的旨歸,更轉換為一種理想的生活藍圖或現場。雖然是虛妄的,但又是現實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港灣??梢韵胍?,行進在“故鄉(xiāng)寂靜的小路/和鄉(xiāng)親們結伴而行”,或久違的笑聲“蕩漾在故鄉(xiāng)簡陋的小屋/和鄉(xiāng)音產生共鳴”,或將自己的汗水“灑在故鄉(xiāng)的田野/和鄉(xiāng)親們一塊耕耘”(《思鄉(xiāng)的歌》),對一個久處城市噪音和官場角斗樊籠中的人來說,那是一種多么寧靜、多么愜意的生活呀!透過這一連串散發(fā)著泥土芳香的鄉(xiāng)事寫意,我們也足可看到詩人精神世界最純凈的一面。即置身官場,面對燈紅酒綠,詩人不僅沒有被其誘惑并沉溺或沉淪其中,而仍能保留著一顆童心,并秉持了一個農村孩子的原始本性——淳樸、求真、向善。這樣的堅守,在當今社會實屬可貴。同時,由于有著這樣的堅守,使得他的鄉(xiāng)事抒寫不僅沒有一般城市人筆下常見的做作,或為寫鄉(xiāng)村而刻意制造的鄉(xiāng)村氛圍,而是筆底的自然流露,是建立在真實的鄉(xiāng)村生活和情感觀照中的鄉(xiāng)村敘事。
作為一個成熟的詩人,主流的題材取向是必不可少的,但視域的廣闊及題材的多樣化和豐富性同樣不可或缺。我們綜觀立世的詩歌世界,發(fā)現鄉(xiāng)土詩只是他耕耘的一部分,或曰具有代表性的一面。其實,立世的詩歌題材是極為豐富的,抒寫愛情、友情和人生感悟,或詠物繪景,同樣是他所擅長的,同樣在他詩歌創(chuàng)作中占有較大比例。尤其是經歷了二十多年的官場奔波后,所感所悟見之于詩,頗具個性化的情趣和韻味。在這類詩中,較有代表性的有《四十五歲感懷》、《真與假》、《我越活越不像自己》、《回眸》、《懷疑》、《自題》等等。我們通讀這些詩,雖說難以領略到什么過深的哲理,但詩人能站在人生和人性的高度審視、總結自己的生活,便使一己的體驗和感悟具有了普遍的意義?!跋窦Z食被蒸煮成食品/像樹木被鋸割成家具/像石頭被燒成白灰/我越活越不像我自己/在異樣的目光下呼吸/在冰冷的臉色中居住/說話的聲音都在小心控制/細小,怕被噪音淹沒,怕失去陽剛之氣/洪亮,怕顯輕狂,怕劃破寂靜的時空/常常是拿腔捉調失去本真/做事更是反復掂量,三思而后行/怕卷入風暴/怕闖入禁地/更怕落入別人深挖的陷阱……我越活越不像我自己/不是因為容顏衰老/而是如水的心態(tài)/過去是美麗的溪流/而今被裝入奇形怪狀的瓶里”。(《我越活越不像自己》)這是詩人經歷了艱難曲折的生存掙扎和宦海歷練后的無奈哀嘆,也是一個體制人黑色幽默式的自畫像。如水般隨著奇形怪狀的瓶子而變形,不正是我們每一個在塵世中奔生、在體制內討生活的人的真實寫照嗎?說穿了,人作為社會的一分子,都是不自由的,完全按自己的理想立身處世幾乎是不可能的,被他人塑造,難以把握自己的命運,可以說是社會人的普遍悲劇。因此,立世的這首感悟個人命運的詩,讓我們每一個人都仿佛讀出了自己。
除了對人生世事的理性思考外,立世的不少詩作寫得都很柔性,或寫愛情或抒親情,或借景抒情,皆體物細膩,抒情委婉,風格別致,足見立世駕馭題材的能力和詩風的多樣化。如去年發(fā)表在《詩刊》上的《我喜歡聽流水的聲音》:“我喜歡聽流水的聲音/因為它不會隨意改變自己的音質、音色、音域//我喜歡聽流水的聲音/因為它像十八歲少女心中泛起的青春漣漪//我喜歡聽流水的聲音/因為它像大草原上自由呼吸和奔跑的鹿群//我喜歡聽流水的聲音/因為它攜著河床上一顆普通石子溫暖的心跳”,全首借贊美流水之聲抒發(fā)自己的情志。流水聲永不改變的音質、音色和音域,少女般富有青春魅力的律動,還有那自由、奔放的姿態(tài)……這些正是詩人的理想所在,也是其歷經官場風雨后對回歸人之本來精神狀態(tài)的希求,讀后頗有發(fā)人深思之處。另外,立世近期創(chuàng)作的一首愛情詩《那個黃昏》也頗值一讀?!澳莻€黃昏/因你淡淡的一瞥/燈光也散出橘色的柔情/從此/我的心河/搖曳著你甜美的夢影//那個黃昏/沿著你讀詩的聲音/鳥兒在風中找到了回家的路徑/從此/我生命的天空/多了一顆燃燒的星//那個黃昏/因你輕柔的愛撫/小提琴、雙簧管也按捺不住激動/從此/我不再是浮萍、柳絮/和流浪的蒲公英”。背景是朦朧的黃昏,一個美麗的身影緩緩走來,先是“淡淡的一瞥”,然后是曼妙的聲音,最后“輕柔的愛撫”,使“我”從此“不再是浮萍、柳絮/和流浪的蒲公英”。一場愛情就在緩慢的節(jié)奏中,被詩人演繹得溫馨、甜美又清純可人。這里既看不到激烈的抒情,也乏浪漫的表白,有的是東方式的內斂和與之相匹配的抒寫方式,自然平淡中又不失意境之美和品之不盡的韻味。尤其是詩尾“浮萍”、“柳絮”、“蒲公英”三個意象的植入,使全詩更富張力。
那么,就總體而言,立世的詩歌在藝術修煉中又有哪些出色的表現或不足呢?
記得他在一次接受媒體采訪時,曾對自己的藝術追求做過這樣的總結:“藝術上崇尚自然,從不刻意去寫,更不冥思苦想去寫,詩作多是信手拈來,水到渠成……詩寫得晦澀不難,寫成大白話而又耐人尋味難。一首詩,平靜如水,思想上沒有感觸,也喚不起過去的生活,這首詩的命運可想而知。我的創(chuàng)作,不跟風,不追星,竭力擺脫世俗的干擾,在不斷地追求一種境界——最淺的語言,最濃的情,最深的哲理?!钡拇_,我們讀立世的詩,頗能感受到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般的清新自然、明白曉暢之美。就以他的一首《無題》小詩為例,“烏云鉆進深山/雨,開始在山口滴答/行人慌亂/躲進一個黑洞/天晴后/也沒找到出口” 。按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一般無題詩的詩意是比較朦朧的,別說“達詁”,就連基本的詩意有時也如同猜謎,難曉所以。但立世的這首詩我們讀起來并不覺得“隔”,詩語平實,詩意明晰,意在告誡人們在急難時要保持冷靜,切不可慌不擇路,誤入“黑洞”而難以找到“出口”,遺憾終生。其實,淺顯直白一直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一條主要路徑,正如南朝劉勰對建安諸子詩歌所首肯的:“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不刻意追求技巧,詩語明白清晰,方不失為好詩。由此看來,立世“最淺的語言”這一詩藝追求,既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也是對詩意飄忽不定、詩語晦澀難解的詩壇時風的撥亂反正。
至于他追求的“最濃的情,最深的哲理”,我們讀他的那些發(fā)抒愛情、親情和感悟人生的詩,都能感受到這一點。情為詩之“根”,理為詩之“魂”,一首詩如果缺少了情和哲理,就無法產生“使人味之亹亹不倦”(南朝梁鐘嶸《詩品》)的審美效果。當然,“為情而造文”,方能“要約而寫真”,如果不是發(fā)諸內心的真情,只能是胡吹亂侃、文過飾非。以此觀照立世的詩,或抒親情、愛情,或寫山水風物,因為都出自他生活的一部分,有著天然的零距離的親近,是真正從內心流淌出的一份真情——“怎能忘懷/故土那邊顫動的風景/一個消瘦的背影/如霓虹燈在深夜閃爍/淚水紛紛墜落/把零亂的往事黏合/思念綿長/歸期遙遙”(《再寄母親》)。這是他早期的一首詩作,藝術上雖略顯稚嫩,但對母親的那份情感,卻是從心底自然流出的,情之所動,發(fā)言為詩,足以收到感人至深的藝術效果。同樣,沉淀于詩中的“理” ,既是詩人的一種傾向、一種見解或一部分知識學問,是其力圖勘破人生、社會和歷史奧秘的哲學思考,也無疑要出自個人生活的真實體驗,是詩人實踐經驗的總結,如此,方能有層次、有深度。因此,就立世的詩歌而言,“最深的哲理”也是其豐富的生活、情感和人生經驗積累后的“水到渠成”——“生活是一攤泥/我們有時深陷其中/無力自拔/掙扎一番后還是被淹沒//生活是一個海/我們常常逆風而行/被吹出一臉的滄桑/盡管小心翼翼還是被暗礁撞傷……”(《生活》),他對“生活”的這番獨到思考,明顯浸透了自己與命運搏擊,并經驗了生活的種種磨礪后的獨特人生況味,是他反觀生活后的別樣情思。詩人的高明就在于從平常的生活中提取出自己的獨特認知,進而升華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思考,使一首看似平淡的詩,內含理趣,令人深思。
立世的詩鮮明地表現了自己的志趣,積淀著豐富深切的人生體驗和感悟,留下了變革時代精神的烙印。在藝術上也初步形成了自己的風格:清澈而深邃,散淡而濃烈,自然而深刻。
當然,立世的詩也不是沒有瑕疵的,在詩藝上有待于精進的地方也不少。如有些屬人生感悟的詩深度明顯不夠,所思也缺乏普世的價值和意義;有的詩太率性所為,缺乏一定的修煉和提純;有的詩意蘊單薄直露,缺少必要的“隱”和“隔”。記得南朝劉勰曾說過:“隱之為體,義主文外,秘響傍通,伏采潛發(fā),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劉勰關于詩歌“隱”的這番大道理,也許正是當今新詩詩人需要學習和銘記的,不知立世兄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