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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譜學(xué)

2013-11-16 18:39曹軍慶
江南 2013年2期
關(guān)鍵詞:船帆說書人向東

曹軍慶

林一含在金屋賓館成立了“我們的來歷”工作室,專門為人編修家譜。隨著業(yè)務(wù)拓展,需要招聘寫手。招聘啟事發(fā)出后,林一含沒想到應(yīng)聘者那么踴躍。其中以退休者居多,有退休中學(xué)教師、退居二線的行政干部和從史志辦退下來的工作人員。

對這些人林一含都不滿意。教師文字功夫不錯,但人古板。干部就不用說了,他們拎茶杯,翻報紙,還太計較待遇。而史志辦的人又過度倚重考證,每個人和事,甚至一根發(fā)絲都要有出處。

這些人林一含都不需要,他們沒法工作。

說穿了,林一含要的人必須擅長說謊,要把謊言編圓。它是工作室的原則,這么做,無非是讓顧客高興。編一本假家譜,或者半真半假的家譜,只要顧客不質(zhì)疑,能讓他滿意就行。這些人顯然都不合適,他們要么像寫材料一樣假大空,要么像編縣志一樣一板一眼,缺乏想象,沒有虛構(gòu)能力。

正在林一含一籌莫展時,群藝館的賀船帆也來應(yīng)聘了。

賀船帆是群藝館的文學(xué)輔導(dǎo)員,偏瘦,個高,臉上的皮膚,像極了水干涸之后,河底龜裂的淤泥,嘴唇烏紫。他從包里掏出兩本書。一本書是《族譜學(xué)精要》,線裝古書,豎排字,無標點。書已殘破,毀損嚴重,中間夾雜著若干斷頁殘片。

他說,“我在研究這本書,它是孤本?!?/p>

第二本書則是賀船帆的原創(chuàng)作品,尚未出版,一冊打印稿。書名是《梁山伯與祝英臺新傳》,下面有一行小字,在括號里注明:又名《生死情》。

賀船帆說,“這是我的作品,正在尋求出版。我想既是來應(yīng)聘,不妨讓你看看我寫的東西,也好做個判斷,看我是否合適?!?/p>

“就是有些長,”林一含翻了翻打印稿,問道:“現(xiàn)場看嗎?”

賀船帆說,“沒關(guān)系,你看,我喝水?!?/p>

林一含便看書,賀船帆坐在一旁喝水。

草草看了一下,《梁山伯與祝英臺新傳》(又名《生死情》)寫了這么一個故事:鄔向東被指為某犯罪集團首犯。該犯罪集團牽涉面廣,獲刑入獄者達三十余人,執(zhí)行死刑者二人。鄔向東僥幸漏網(wǎng)。他后來經(jīng)年累月上訪,從鄉(xiāng)鎮(zhèn)到縣,到省,再到北京。上訪的結(jié)果是,所謂犯罪集團實屬子虛烏有,冤假錯案。鄔向東被取消指控,恢復(fù)名譽。

當(dāng)年因為“從重從嚴從快”,被處決的人不可能復(fù)生。獲刑入獄的人也大都刑滿釋放,服夠了他們該服的刑期。

鄔向東被安置在村小學(xué)做了民辦教師,不久轉(zhuǎn)為公辦,調(diào)到鄉(xiāng)鎮(zhèn)教中學(xué)。他弟弟也在犯罪集團,并且還是兩名被處決的首犯中的一個。許多人都認為,鄔向東弟弟被處死,與他漏網(wǎng)有關(guān)。沒能抓住頭號首犯鄔向東,在很大程度上,讓他們把怒火轉(zhuǎn)嫁給他弟弟。

弟弟死了,留下寡妻和兩個孩子。鄔向東為了幫弟弟撫養(yǎng)孩子,或許還為了贖罪,他和弟媳婦合為一家。一年后,鄔向東和弟媳婦生下一個女兒。但是弟媳婦人長得漂亮,常常紅杏出墻,在外面偷人養(yǎng)漢。鄔向東實在無法容忍,與她離婚。

此時,鄔向東的學(xué)生中,居然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愛上了他。

聽了她的表白,鄔向東堅決不同意。他憤怒地斥責(zé)她,說“我的年齡,差不多能做你爺爺”。

女孩不為所動,仍然一片癡心愛著他。

機緣巧合,鄔向東意外獲知,這女孩患有嚴重腎病,且不可治愈,將不久于人世。因此,鄔向東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他同意娶女孩為妻,卻又約法三章:同房不同床,同床不同眠,絕不碰她身體。他是公辦教師,有一份工資,結(jié)婚只為了給她治病。

鄔向東娶了腎病女孩。在他的精心呵護下,拖了一年半左右,女孩病逝。人死了,在何處埋葬又成了問題。鄔家和女孩娘家的墳地,都不接納她,不允許她葬在其中。

沒辦法,鄔向東只能把女孩葬在荒郊野外。但是,他又不忍心把女孩一個人丟在那兒。哪怕她是死人,也不忍心,他要守墳!

鄔向東在女孩墳上搭了間簡易草棚子,一住竟住了近三十年。其間,他逐步將草棚子改建為瓦屋。

林一含一目十行,很快將書的內(nèi)容讀了個大概。他看了眼賀船帆,賀船帆沒理他,獨自喝著水冥想。林一含讀過了書,有喜出望外的感覺??磥?,賀船帆正是他要找的人。倒不是書寫得有多么出彩,并非如此。事實上里面的故事編得粗糙、離奇,好多處經(jīng)不住推敲。疑點和破綻眾多。賀船帆說他寫的不是小說,而是“全紀實文本”。林一含看中的恰是這個!他不在乎書中的謊言,也不在乎賀船帆說謊時露出的破綻。這些都不重要,林一含相中他的,恰是他說謊時那種“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

比如,賀船帆在書中寫道,鄔向東生于1935年。

鄔向東和腎病女孩結(jié)婚時,她十四歲,他們還舉辦了隆重的婚禮。

女孩病逝后,最終被葬在木頭鎮(zhèn)楊樹村睡貓山谷亂石崗。

在時間、年齡和地名上,賀船帆有不容置疑的勇氣,他秉筆直書。林一含至少認為,女孩十四歲結(jié)婚是一大疑點。在那個年代,十四歲的女孩不可能拿到結(jié)婚證。但賀船帆偏這么寫,他反復(fù)強調(diào),女孩在十四歲時做了新娘。

因為賀船帆的寫作存在疑點,因為他處理這些疑點時,態(tài)度堅決。換一句話說,明知是謊言,偏要當(dāng)真話一樣大聲喊出來。就因為這個,林一含決定聘用賀船帆。

“你被錄用了,明天就來上班吧。”

林一含說,“不過,你單位里怎么說呢?”

“單位不用說什么,”賀船帆說,“我早就不去單位了,好多年沒去,群藝館發(fā)我百分之四十工資?!?/p>

“那就好。”

賀船帆翻著《族譜學(xué)精要》,他說,“這本書,我讀過不下二十遍?!?/p>

“有用嗎?”

“有用,族譜學(xué)特別精妙。如果將一個家族的族譜畫成圖,可以畫成蛇形圖、樹冠圖、根須圖、地形圖,或星系圖。不同圖形,代表著不同的族譜學(xué)流派。”

賀船帆一邊說著,一邊將線裝古書塞進包里。

林一含說,“看來你還是專家啊?!?/p>

“專家倒也說不上,就是喜歡。”

第二天,賀船帆剛到,林一含早就在等著他。

他等著給賀船帆派活。手上的活兒多著呢,有錢人、官員們要修家譜,就連普通尋常百姓,也在集資修族譜。仿佛一夜間,都在尋根歸宗。林一含將接下的活兒,按輕重緩急排了個隊。有的可以拖一下,有的不能拖。結(jié)果,木頭鎮(zhèn)鎮(zhèn)長屈小平被排在頭名。

錢不是個事,屈小平出價高。倒不是他給了一個具體的價碼,不是。屈小平說,“只要做好,錢花多少是多少?!?/p>

林一含欣賞他這句話,聽著就大氣!多少是多少啊?到時候再看,他只有一個標準:好。越好越能開口。

這不是林一含把他排在頭名的唯一理由,還有另外的理由。

屈小平說,“時間上要抓緊,一定不能拖。我等得起,我才四十二歲??墒俏腋赣H等不起,我父親八十一歲了。八十一歲啊,他就想著能看到屈氏家譜,這是他的愿望,他還能等多久呢?”

屈之兵先前做過縣里的公安局長。退休后,卻一改行伍本色,愛上并熱衷于詩詞創(chuàng)作。他做過縣詩詞協(xié)會副會長,做過一屆。年齡大了,換屆時改做詩詞協(xié)會顧問。他寫《秋賦》《天涼歌》《七月一日禮贊》,還為他的家鄉(xiāng)木頭鎮(zhèn),量身定做寫了一首《木頭辭》。

對父親的這些愛好,屈小平一向包容,并贊許。畢竟寫詩詞比打麻將好,有事做,還能延年益壽。

詩詞寫得久了,屈之兵有意無意間把自個說成是屈原的后裔。第一次說,盡管明擺著在開玩笑,也還是把屈之兵自己嚇了一大跳,他驚出一身冷汗??墒?,做屈原后裔,或被確定為屈原后裔,的確是個強大的誘惑,屈之兵抵御不了。他到處宣揚說,“我們屈家是出過大詩人的,出過屈原?!?/p>

他的口頭禪是,“我們屈家”。

首先來和林一含聯(lián)系這事的,是木頭鎮(zhèn)辦公室工作人員。一名年輕的選調(diào)生小黃,他試著來和林一含探探口風(fēng)。小黃說,“我們屈鎮(zhèn)長想編一份家譜,學(xué)術(shù)上可能有一定難度?!?/p>

林一含告訴他,“學(xué)術(shù)上請放心,我們有專業(yè)人士,可以滿足任何要求?!?/p>

過了段時間,在林一含差不多忘了這件事時,屈小平親自來找林一含。他衣著非常樸素,打扮得像是一個農(nóng)民。坐著十來萬、鎮(zhèn)上派給他的公務(wù)車。但是林一含后來調(diào)查得知,屈小平自己有私家車,價值一百多萬。傳說他在北京、上海和武漢都有房產(chǎn)。

屈小平說他看到過孫克凡孫總的《家譜》,也見識過孫家大灣孫氏祠堂的雄偉莊嚴,十分震撼。因而萌生了修家譜的念頭,他把這念頭和其父做了匯報,得到了積極、甚至偏執(zhí)的響應(yīng)。屈之兵認為這是兒子做得最為體面的一件事情。做是一定要做,錢不是個事!屈小平重點說到了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不能等,父親年事已高,必須能讓他看到。第二個意思屈小平相對說得比較隱晦,他暗示更是父親的想法。坦白說,在這份即將編撰的家譜里,需要指認,屈原就是他們的祖先?;蛘哒f,他們是屈原的直系后裔。從時間上分,他們應(yīng)該是屈原的第多少代子孫呢?

可能,這也正是小黃第一次來接洽時,所提到的學(xué)術(shù)上的難度。

林一含愣了片刻,他心里好一陣張皇失措。屈原。天啦屈原??!但他很好地掩飾住了。

他只是說,“屈原,這也太——”

“錢不是個事!”

沒等林一含說完,屈小平搶著再次強調(diào)。

“我們再想想辦法,”林一含說,“不過呢,難度的確太大了。屈原不能造假。他是個歷史人物,也是公眾人物。了解他的人太多啦,專家了解,學(xué)者了解。普通老百姓,對他的故事也會略知一二,誰不知道端午啊。”

屈小平對此不以為然,頤指氣使和指鹿為馬的精神氣質(zhì),從他溫和的話語里表露無遺。

“有些事情是可以做工作的,”屈小平說,“工作在乎人做嘛,再說了,也不完全是空穴來風(fēng)?;镜氖聦嵰罁?jù)總還是有的,比如我們家姓氏不假吧,姓屈。還有,據(jù)父親說,我們是從秭歸遷移過來的,秭歸是我們老家?!?/p>

林一含臉上,掠過一抹深藏不露的笑容。

他說,“歷史可以挖掘,我們將聘請專業(yè)人員來做這件事。”

“好吧。”屈小平說。

正是因為接下了屈家的活,林一含才會招聘人手。時間緊,任務(wù)重。要快,還要把屈家安到屈原門下,真是困難重重啊。

他相中了賀船帆。因為他覺得賀船帆能夠不動聲色地把明顯的漏洞,當(dāng)成事實真相寫下來。

賀船帆剛來上班,林一含就急著把活派給他。

“你聽明白了嗎?”林一含問,“是否有難度呢?”

“修家譜倒是沒難度,”賀船帆細心撫摸著《族譜學(xué)精要》,“我得到木頭鎮(zhèn)去采訪,必要的話還得去秭歸。但能不能和屈原扯上關(guān)系,不由他們說了算,也不由我說了算。得有依據(jù),要有歷史依據(jù)。家譜,誰是誰的后代,不能由誰信口胡謅。如果姓曹,你就一定是曹操的后代?或者如果姓秦,你就一定是秦檜的后代?不能!”

一番話,竟噎著了林一含。

“現(xiàn)在我不是在和你討論學(xué)術(shù),也不是要考證屈小平家是不是屈原后裔。根本不是這回事。就是瞎子也能明白,他們不是!可你就得照他們的意思寫,照他們的意思編。我們又不是要編歷史教科書,管那么多干嗎?我們是要編他的個人家族史,當(dāng)然得聽他的。否則,從哪拿錢?”

作為老板,他在搶白賀船帆。話也說得透徹,不過就是一樁生意:拿錢編書,編書拿錢。

“我無話可說?!辟R船帆突然間有些垂頭喪氣。

“你不舒服嗎?”

“沒有。”

“可是你氣色不好?!?/p>

“我經(jīng)常這樣。”

當(dāng)下,林一含給屈小平打電話,告訴他,族譜學(xué)專家賀船帆將去木頭鎮(zhèn),做一些必要的調(diào)查和考證。

到了木頭鎮(zhèn),由鎮(zhèn)辦公室小黃出面,在位于開發(fā)區(qū)的旋宮賓館招待賀船帆。屈鎮(zhèn)長另有應(yīng)酬,沒有出現(xiàn)。

旋宮賓館的氣派和奢華讓賀船帆吃驚,即便在城里,如此高檔的賓館也不多見。小黃殷勤而又客氣,忙上忙下。酒桌上,居然還有賀船帆的直接上司,群藝館館長胡占山。真是久違啊,賀船帆似乎已有好多年沒見過胡館長。

胡占山拍打著賀船帆的肩膀,親熱地叫他“小賀?!?/p>

“小賀呀,你正在做著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明白嗎?”一邊說著,胡館長還一邊對他眨巴著眼睛?!昂苡幸饬x啊,你弘揚的是傳統(tǒng)文化?!?/p>

賀船帆傻著,這事怎么扯上了胡占山?

“家譜,難道不是傳統(tǒng)文化?”

“那是,當(dāng)然是?!?/p>

“就是啊。那么,這樣吧小賀,你安心工作。館里從這個月開始,發(fā)你百分之百工資?!?/p>

賀船帆不懂,館里哪來的錢發(fā)他百分之百工資?另外那百分之六十的缺口打哪來?還有,他又不是館長。給他發(fā)百分之百工資,其他那些拿百分之四十工資的人會沒意見?他們知道了,還不反了天?

胡占山知道他的意思,“你不用管這么多,自然有辦法?!?/p>

“舞蹈輔導(dǎo)員楊老師和美術(shù)輔導(dǎo)員劉老師,他們知道了怎么辦?我憑什么和他們拿不一樣的工資。”

“他們不會知道?!焙忌奖WC說。

“哪會不知道?工資冊上一清二楚。”

“不用上工資冊,”胡占山又一次對著賀船帆眨巴眼睛,“你拿進餐發(fā)票,或者拿辦公用品發(fā)票來報銷就行了。你那百分之六十的工資是多少金額,就開多少發(fā)票。很容易的,隨便哪里都能開著發(fā)票?!?/p>

正說著,屈鎮(zhèn)長來了。

屈小平滿臉通紅,他忙著道歉,連聲說,“來晚了,怠慢了。”

小黃趕緊打圓場,說是屈鎮(zhèn)長在接待副市長。能這時候趕過來,肯定是從酒桌上溜號了。

屈小平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他捧著自己的臉,“我過敏,一喝酒就臉紅,真難為情?!?/p>

胡占山早從座位上下來了,雙手端著酒杯,要給屈小平敬酒。

“我敬你,一定要敬你一個。”

屈小平擺著手,笑著說,“不敬我,要敬,我們一起敬賀老師?!?/p>

胡占山有片刻遲疑,但他畢竟是老江湖,馬上在臉上堆滿笑容?!昂茫覀円黄鹁促R老師?!?/p>

兩人就站在賀船帆旁邊,敬他。

賀船帆喝下酒,心里卻不是滋味。他胡占山,什么時候給我敬過酒啊?

重新落座,屈小平靠著賀船帆坐。

他說,“我們屈家,每年最重要的節(jié)日不是除夕,而是端午節(jié)。”說著,又看賀船帆,看他臉上的表情?!霸谖覀兗遥宋缂仁谴汗?jié),又是清明?!?/p>

小黃端著酒杯,也來敬賀船帆。此時接話說,“端午對屈鎮(zhèn)長家有特別意義,可以這么說,端午也是他們家事?!?/p>

“家事!這個說法新穎。”胡占山說,“還是你們年輕人腦子活?!?/p>

賀船帆覺得他們都在表演,表演給他一個人看。他們?nèi)茄輪T,觀眾卻只有他賀船帆一個。明明是假的,偏要牽強附會往真里說。費解的地方在于,胡占山是何時被他收買的呢?

胡占山年輕時寫過先鋒小說,更年輕時寫過朦朧詩。胡占山不是他本名,是他一篇小說中某個人物的名字,一個土匪。胡占山喜歡,把它拿過來做了自己的筆名,時間一久,竟成了他真名。胡占山索性托了人,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就連身份證上,都是胡占山。

過了幾年,胡占山不再寫小說,他寫不了。不過,他擅長搞關(guān)系,會鉆營。在一個很破的單位群藝館里,好歹做到了館長。要知道,再破的單位,做頭總比做職工好。

在胡占山寫小說時,他做過兩件事廣為人知。一件事是,他當(dāng)街毆打縣長的兒子??h長的兒子和胡占山一樣有名,他可以隨便去到哪個局里的辦公室,支使他們局長。胡占山卻用皮帶抽打他,他假裝不認識縣長的兒子,故意制造一個小糾紛,撞了他。然后扯皮,叫罵,直打得他抱著腦袋鬼哭狼嚎,在百貨大樓門前滿地亂滾。盡管胡占山為此蹲了一夜派出所,但是當(dāng)他出來,還是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

第二件事是,他在臺上朗誦詩歌。讀到一半時,突然脫掉褲子。很可能在此之前,他早就將褲子解開了,只是用搭扣隨意搭著罷了。等到要脫了,他只需暗地里用指頭悄悄松開搭扣,褲子便悄無聲息地掉到地上。因為誰也沒看見他伸手去脫,卻發(fā)現(xiàn)他已光著身子。他的生殖器赫然在目。但是,他繼續(xù)朗誦,并且他還轉(zhuǎn)過身子,將他的光屁股也露給人看。

這兩件事在小城里,讓胡占山受人熱捧。同時,又使得他臭名昭著。

那時候胡占山也是文學(xué)輔導(dǎo)員,賀船帆還是中學(xué)生,他崇拜胡占山。因為崇拜,賀船帆學(xué)著寫小說,并追隨他的足跡,也進了群藝館。

但是,隨后賀船帆便目睹了胡占山的改變。一個人真是善變啊!用賀船帆的話來說,則是墮落。一個人要想墮落,實在是太容易了?;蛘哒f,誰的骨子里都有這種基因。胡占山不寫小說后,把他所有的聰明才智全用在鉆營上。按理說,胡占山有過那么多劣跡,很難出人頭地??伤完J出了一條路。他逢迎,投靠,出賣,一步步實現(xiàn)他的目標,坐上了館長位置。

賀船帆因此而心灰意冷,曾經(jīng)的英雄,也不過如此,都在拼命下墜。所以賀船帆不再寫小說,而是寫全紀實文本。他認為全紀實文本,至少可以讓他保留良知。為了寫《梁山伯與祝英臺新傳》,他跑到木頭鎮(zhèn)睡貓山谷,和鄔向東一起在墳地里住了十天。

對族譜學(xué),賀船帆有研究,甚至說得上癡迷。因為族譜學(xué),也被賀船帆囊括在全紀實文本內(nèi)。另一方面,賀船帆又對自己的身世抱有深度懷疑。那是父親對他的影響,父親是賀船帆的心病。

他到林一含這兒來應(yīng)聘的原因,恰在于此。他希望在給異姓修家譜時,能有一個比較,讓他得以回過頭來探究父親。

賀船帆在木頭鎮(zhèn)見到了胡占山,他已經(jīng)有很久沒見過館長。他只是名字掛在群藝館里,領(lǐng)一份百分之四十的工資。胡占山來到這里,意味著屈小平已將他收買。他答應(yīng)給賀船帆百分之百工資,這筆錢一定是由屈小平來拿,胡占山不會做虧本買賣。

吃過飯,賀船帆被帶到木頭鎮(zhèn)文化站。小黃陪著。屈小平和胡占山?jīng)]來,他們說,“不影響你工作?!?/p>

先在文化站采訪,再去采訪屈小平的父親屈之兵。

文化站長是個四十七八的漢子,壯碩,脖子下面有一大塊,長得特別像回鍋牛肉。站長現(xiàn)在管著好多事,比以前強多了,有錢。他管著有線電視、網(wǎng)吧,還有麻將館。

匯報不是站長擅長做的事。不過,他慎重地準備了一大摞打印材料。賀船帆懷疑那材料是別人寫的,站長念得結(jié)結(jié)巴巴,讓聽的人昏昏欲睡。材料寫得又冗長,都是些歌功頌德的話。歌頌屈原,歌頌屈之兵,也歌頌屈小平。

小黃捂著手機,小聲嘀咕著什么,跑到外面去了。估計他也煩,以接電話為名,稍許躲一會。

賀船帆說,“你就不用念了,材料嘛,給我一份就行?!?/p>

站長像是得了特赦,擦著汗,感激地對著他笑?!昂茈y念哦?!?/p>

“還有什么安排?”

“接下來嗎?接下來由我父親和你談?!?/p>

“你父親?”

“我父親。他是之前的老文化站長,頂以前的說書人。木頭鎮(zhèn)的說書人,就是我父親,他九十歲了,盲人,瞎子。木頭鎮(zhèn)上,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天文地理,也沒有他不知道的事?!?/p>

“那才好,木頭文化的活化石?!?/p>

“別人也這么說他。”

“他和我談嗎?是屈鎮(zhèn)長安排的?”

“是,是鎮(zhèn)長的意思,小黃來說過?!?/p>

小黃的電話接完了,剛進來。

他說,“怎么?站長匯報完了?”

站長說,“匯報完了。”

賀船帆說,“轉(zhuǎn)入下一個議題吧,把老站長請出來?!?/p>

說書人,站長的父親長著一張扇子臉,似乎可以折疊,也可以打開。他的手也已萎縮,縮成一團,像是驚堂木。但是聲音洪亮,喉結(jié)那兒,很結(jié)實地上下滑動著。

“歡迎各位領(lǐng)導(dǎo)專家來木頭鎮(zhèn)文化站指導(dǎo)工作?!?/p>

看來,說書人對這些套話十分熟悉。

小黃有事要回鎮(zhèn)里,他吩咐說書人和賀老師“好好談?!?/p>

說書人說,“請黃主任放心,一定按你的意思說。”

小黃趕忙糾正,“別這么稱呼,我現(xiàn)在還不是主任?!?/p>

說書人打哈哈,說“早晚的事,主任總是你的?!?/p>

站長也走了,去了麻將館。還有個麻將班子三缺一,正等著他。屋子里現(xiàn)在就剩下賀船帆,和一個盲人。

“就我們倆了?!辟R船帆說。

“就我們倆?!闭f書人重復(fù)著說。

“你一個盲人,能知道什么?”

賀船帆單刀直入,說書人的油滑,讓他生氣。

說書人沉默了一會,然后他笑了,他那張扇子臉像是打開了一些。“我眼睛瞎了,可是我聽覺很好,我能聽東西。還有,我嗅覺也好,能嗅氣味。這會我已經(jīng)嗅出來了,你和別人不一樣?!?/p>

“我和別人不一樣嗎?”

“你是要聽假話?還是要聽真話?”

“聽假話怎么說?聽真話又怎么說?”

“聽假話呢,你下午聽半天就行了,我說的全是假話。若是還想聽真話,你晚上再來,晚上我跟你重新講,講真話?!?/p>

“既如此,你下午就把真話講了,不行嗎?”

“不行,”說書人搖頭,“我答應(yīng)了小黃,要那樣講?!?/p>

“小黃又不在這兒,他不會知道?!?/p>

“不在這兒,也不行,我答應(yīng)過他。”

“那么,晚上呢?”

“晚上我答應(yīng)了你呀。”

盡管說書人已事先申明,下午說假話,賀船帆還是認真做了記錄。他覺得這老頭不簡單,如同鄔向東,他說的所有話都值得記下來。

說書人娓娓道來,他告訴賀船帆,據(jù)考證,屈家的確是屈原之后。屈之兵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曾在巴東縣做過知縣。知縣有個外號,叫“粥知縣”。因了這個外號,知縣的本名倒少為人知。每逢災(zāi)年,粥知縣不僅把縣衙里的糧食,更把自己家里的糧食也都拿出來煮粥,以賑濟災(zāi)民。那時候災(zāi)年多,粥知縣施粥于民,自己也以喝粥度日。

粥知縣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女兒嫁入王姓人家,不去說她。

兒子有一人經(jīng)商。他那一脈后人,眼下有一家超級連鎖企業(yè),名叫“屈氏粥道”,網(wǎng)店遍布湖南湖北。最有名的一道粥是:紅棗黑魚粥。那粥里的紅棗,取材自秭歸的山野小棗。黑魚,則取材自洞庭湖。

另一兒子做了“耕讀人家”。屈之兵正是他這一脈后人,輾轉(zhuǎn)遷徙,從巴東遷到秭歸。到了屈之兵祖父這一輩,又從秭歸遷到了木頭鎮(zhèn)。屈之兵和屈小平父子倆,是木頭鎮(zhèn)名人,兩人都做了干部。但是到老,屈之兵仍然詩心不死,重又做回詩人。

說書人畢竟說書出身,擅演義,諸多細節(jié)說得栩栩如生。

至于端午節(jié),屈之兵家有異常繁瑣的禮儀。據(jù)說,這些禮儀正是從祖上傳下來的。屈家人要祭祀。和外人不同,他們不吃粽子,也不觀看電視里的龍舟競賽。他們甚至在這一天里要“禁水”,不飲水,不沐浴。祭祀在服飾和程式上,也都有講究。據(jù)說,還有祖上傳下的祭文。千百年來,屈家人每每念此祭文,都會泣不成聲。

但是這篇祭文,從不示人。千百年來,莫不如是。因為,屈家人實在太過害怕因言獲罪。

一整個下午,都是說書人在說,賀船帆做記錄。

“你說得這么真實,難道都是假的?”

“晚上吧,”說書人說,“晚上我再說?!?/p>

“那么,剛才這些都是你編的嗎?”

“我和屈之兵兩個人合計出來的?!?/p>

吃晚飯的時候,胡占山不在,他回去了。屈小平問賀船帆談得怎么樣?賀船帆含糊其詞地說還行,談得還可以。屈小平又問,晚上要不要安排什么活動?賀船帆說不用,他正好四處走走。屈小平說也好,木頭鎮(zhèn)變化挺大的,特別是開發(fā)區(qū),不比城里差。你呢,想走就走走吧。

開發(fā)區(qū)燈紅酒綠。文化站也開有KTV房,就在網(wǎng)吧樓上。說書人和賀船帆另約了地方,他們不在文化站談。

約的地方在富豪足浴城。賀船帆剛到,說書人已在2013包房等著他。說書人是盲人,賀船帆不知道他是怎么到的。他看不見啊,誰扶他來的?做足浴服務(wù)的兩個女孩子,一個是重慶人,一個是宜昌人。聲音上有些相近,糯糯的。

說書人讓她們都出去。他說,“我點你們兩個鐘,不用你們服務(wù),我們就是說說話。沒事,你們不要進來?!?/p>

“服務(wù)費照付,掛在文化站賬上?!?/p>

兩個服務(wù)員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不要緊的,”說書人說,“你們?nèi)ゴ驎勇閷⒃賮戆?。記得結(jié)束時,把贈送的一次性襪子拿來就是了?!?/p>

賀船帆說,“這兒說話倒是清靜?!?/p>

“沒人打擾,女孩子們巴不得偷個懶。你知不知道?她們的手做足浴全都搓破了,搓爛了?!?/p>

“都像我們這樣就好,讓她們偷懶。”

“我接著說。”

說書人在足浴室里接著說,他說了另一番話。

他說到了屈小平。他說,屈小平是木頭鎮(zhèn)的地頭蛇,土皇帝。他是鎮(zhèn)里的二把手,卻是事實上的一把手。明眼人,誰都明白。上一屆鎮(zhèn)委書記,還沒屆滿,就被他趕出了木頭鎮(zhèn)。新來的鎮(zhèn)委書記,同樣被他架空了。在木頭鎮(zhèn),鎮(zhèn)委書記就是一空殼。

屈小平厲害著呢,他的關(guān)系網(wǎng)枝繁葉茂。別看鎮(zhèn)長官職不大,就沒有他搞不定的事,也沒有他收買不了的人。他的錢多著呢,沒人知道他有多少錢。木頭鎮(zhèn)建開發(fā)區(qū),大片大片的土地出讓。每一寸土地,都要經(jīng)過他手,屈小平說了算。雁過拔毛,他不會放過哪塊土地,不會放過哪個人,也不會放過哪個項目。

看著屈小平衣著樸素,開著鎮(zhèn)里派給他的公務(wù)車,你以為他沒什么身價,那你就錯了。他身價高著呢,開的私家車是進口豪車。大城市也有房子,房價最高時,他去北京買了房。聽說還在天安門附近,牛吧?

“這些,”說書人隨身帶著只包,這時他從包里搜出好多信封。那些信封全都鼓鼓囊囊,里面裝著東西。說書人舉著它們說,“這些,都是有關(guān)屈小平的揭發(fā)信,你拿去看看吧?!?/p>

“為什么要給我這個?”賀船帆不解。

“你不是要給屈家編一份家譜嗎?你不是要了解屈家的所有情況嗎?看看這個應(yīng)該也無妨吧?”

“都是誰寫的?”

“很多人都寫了他的揭發(fā)信。有的有真憑實據(jù),也有的只是道聽途說,當(dāng)不得真?!?/p>

“他們肯定還到處寄過?!?/p>

“寄啊,紀委、監(jiān)察局、檢察院,都寄過?!?/p>

“有用嗎?”

說書人說,“沒用?!?/p>

“既是如此,給我也不會有用。”

“你可以寫進去呀?!?/p>

“嗬!寫進去,寫進屈家家譜嗎?”

“這不好笑,”說書人很嚴肅地說,“頂以前,頂頂以前,許多事,許多人和事都是我們說書人一代一代傳下來的。”

“那倒是。不過呢,這些信怎么都到了你手上?”

“你不要問,不奇怪。我一個瞎子,不像別人,屈鎮(zhèn)長不會防得那么緊?!?/p>

賀船帆身上起了層雞皮疙瘩。

“這么說,屈鎮(zhèn)長防范得緊啊。”

“防范得緊也對呀,畢竟屈鎮(zhèn)長他害怕。在這個鎮(zhèn)子里,屈小平有數(shù)不清的爪牙。他們?yōu)樗蛱较?,隨時向他告密。你不能招惹他,屈小平有辦法整治每一個人?!?/p>

屈小平能有今天,其實得益于他父親屈之兵,為他打下了良好基礎(chǔ)。屈之兵當(dāng)過好多年公安局長,從前的部下以及有過人情往來的人盤根錯節(jié)。他們是屈小平最初步入仕途和起家時的人脈資源。

要說呢,屈小平在仕途上也沒有太大追求。多年來,他滿足于做鎮(zhèn)長。只有他知道,木頭鎮(zhèn)鎮(zhèn)長其實是一大肥缺。開發(fā)區(qū)就建在這里,招商引資的風(fēng)水寶地嘛。當(dāng)然,也要看由誰來當(dāng)。如果換一個人來做,也一定不會像屈小平那樣做得風(fēng)生水起。木頭鎮(zhèn)就是屈家的,只有屈小平能搞定。官做得再大,又有何用?屈小平更愿意撈現(xiàn)成的。這么想,是因為屈小平一直在拿他的父親做鏡子。他用屈之兵的一生,來比對自己。

屈之兵終其一生克己守法,克己奉公。不貪公家一分錢,一口茶。他的清廉,有口皆碑。很多人都認為,屈之兵仕途平坦。他毫無疑問將會由公安局長升任縣長,縣委書記。然后,再升任地委副書記。人們只能看到這里,再往后則無法預(yù)測??傊?,他會往上走。

可是,屈之兵在公安局長位置上,竟犯下大錯,他親手制造了一起驚天冤假大案。這起冤假大案,后來得以平反昭雪。主持平反冤案者,正是屈之兵自己。由制造冤案的人,來平反冤案。

案子平反了,屈之兵卻無法得到升遷。他背了個內(nèi)部記大過處分,并被迫停留在公安局長的位子上,一直干到退休。

屈小平為父親抱屈。他父親是一個清廉的人,也是一個有才干的人,卻不過如此。所以,屈小平為自己選擇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不在官位上往上走,甚至他還幫著別人打通關(guān)節(jié),千方百計提拔別人。而他自己,就呆在一個很低微,卻又很實在的肥缺位置上,就貪了,就撈了,怎么的?萬沒想到,在社會上,現(xiàn)在的屈小平,竟比當(dāng)年的父親更為如魚得水。

說到冤假大案,說書人那張扇子臉猛然收縮著。賀船帆隱約間,仿佛聽到了“啪”的一聲響。他揮舞著拳頭,就像是驚堂木在使勁拍打著空氣。

當(dāng)年,楊樹村出了那起大案。不光震驚了全縣,還震驚了全地區(qū)。屈之兵是個雷厲風(fēng)行的人,在對事件的定性上,一開始也頗為躊躇。人先抓起來了,如何定性呢?最重的罪,應(yīng)該是反革命集團罪。屈之兵非常興奮,他是想這么定的。若是在他手上,破獲了一起反革命集團大案,那該是怎樣的大功勞。因此在指導(dǎo)破案的思路上,屈之兵一直在往這上面靠。但證據(jù)不足,太過牽強了。

又定邪教組織罪,這也是一宗大罪。仍然是那個問題,證據(jù)不夠。在他們內(nèi)部,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組織結(jié)構(gòu)。

那么,就封建迷信罪?這一罪名肯定成立,可是屈之兵又嫌罪名太輕??h里面能破獲一宗大案,多么不容易啊。封建迷信太輕飄了,鄉(xiāng)下老婆婆燒香磕頭,都是封建迷信。

屈之兵苦思冥想,后來他將這起事件定性為集體淫亂罪。剛好又處在“嚴打”時期,集體淫亂罪便是天大的罪了,殺兩個人算什么。

立即執(zhí)行死刑!屈之兵手上,因此有了兩條人命。

和其他干部一樣,屈之兵也好大喜功。你想要地里多長點莊稼,廠里多生產(chǎn)一臺機器。他一公安局長,當(dāng)然也希望手上能多破幾樁大案。

但事實上,那只是一次自發(fā)的祈雨行動。

當(dāng)年,楊樹村好幾個月沒下一滴雨。木頭鎮(zhèn)也干旱,周邊鄉(xiāng)鎮(zhèn)也干旱,最狠的卻是楊樹村。其他村子都還零星地下過幾場雨,盡管下不透,畢竟也還下過。唯獨楊樹村,滴水不落。旁邊的李樹村下,楓樹村下,楊樹村就是不下,烏云從楊樹村的上空飄過,飄到李樹村下雨,飄到楓樹村也下一點。楊樹村土地干裂,大小水塘全變成水凼子。

莊稼干死了不說,人畜飲水都成問題??h里不得不讓消防車送水下鄉(xiāng),以供人畜飲水保命。

人們?yōu)榱藫屗?,在消防車水管邊打架,送水的消防?zhàn)士含淚勸阻。

如此長時間和如此強度的干旱太奇怪了。

有幾個人商量,決定在睡貓水庫辦一場祈雨活動。操辦者主要是這幾個人:鄔向東、鄔向陽、肖立春、肖立秋、吳水生和黃建國。他們后來成了犯罪集團首犯,鄔向陽和肖立春被執(zhí)行死刑。鄔向東在逃,后被平反。剩下的幾個人,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

祈雨地點,之所以選在睡貓水庫,因為它是楊樹村最大的水庫。雖然也已見底,好歹水還不曾絕跡,幾處水凼子里殘存著混濁的泥漿。

其實,操辦者也不知道祈雨的儀式怎么做。只是聽過一些傳言,祖上的一些傳言。但他們卻認定一個死理,那就是要對天和地表達足夠的敬畏和足夠的誠心。

所以時間上,安排在炎熱的正午。祈雨的人分排跪著。那些首犯跪在第一排。他們的追隨者跪在第二排,第三排和更后面。跪著的人全裸著上身,由著太陽直射。在睡貓水庫龜裂的底部,立著土臺子,上面點燃幾炷香,焚燒黃紙。熾熱的陽光里,你無法看到火焰。

殺了兩只公雞,將雞頭剁下,豎著大紅雞冠的雞頭,擱在土臺子上。

一只狗被殺,狗頭剁下,也擱在臺子上。

雞血和狗血,盛在桶里。

有人把血涂在額上,涂在咽喉處,或是涂在胸脯上。因此,有一些人看上去恐怖,猙獰。這也是后來被定為犯罪集團的一個原因。

鄔向東他們?yōu)榱艘哉\心感動天地,決定從正午一直跪到傍晚。

“下雨啊。”

“下雨啊?!?/p>

每隔上一頓飯工夫,他們就要這么念叨一陣子。跪在前排的人先念,后面的人跟著念,一片不絕于耳的嗡嗡聲。

長時間跪在烈日下面,人的頭腦很容易發(fā)昏。強光比酒精更有殺傷力。鄔向東是第一個脫掉褲衩子的人。天太熱了,他脫掉褲衩子遠遠地扔掉。另一些男人,紛紛效仿。

圍觀的人很多。有人遞水給跪著的人,跪著的人拒不喝水。他們這樣子打動了圍觀者。女人本來穿得就少,幾個年歲稍大些的女人,準確說是三個。三個老年女人,也脫掉上衣。

楊樹村支部書記楊德勝,會計柳長河和民兵連長侯鐵旦也都趕來了。

楊德勝本來沒把這事當(dāng)個事。祈雨不祈雨的,本不是大事,有也可,無也可,瞎鬧騰而已。讓他惱火的是,在楊樹村牽頭辦事的,居然不是他楊書記,而是鄔向東這幫雜碎。

所以,他一來,便像趕蒼蠅似的揮著手,“搞么事?搞么事?都回去,都回!”

村民們,平素里就跟村干部有抵觸。這時候又哪會聽他的?祈雨嘛,都得聽跪在前排的人。

“走吧,聽見了嗎?都給我散了,亂七八糟?!?/p>

楊書記叉著腰,大發(fā)脾氣。

他沒有意識到嚴重性,楊德勝后來一直為他亂發(fā)脾氣而后悔。

太陽強烈的光線,既讓人頭昏腦漲,又讓人膽大妄為。

“你憑什么在這兒指手劃腳?”肖立春率先跳起來,他站在楊德勝當(dāng)面,戳著他鼻尖。肖立春光著身子,他的下身袒露無遺?!澳阌惺裁促Y格?叫誰散?要誰回去?我們是在做好事呢,為楊樹村做好事,我們是在救楊樹村啊。哪像你們,整天吃吃喝喝,吃公家的,拿公家的。你們傷天害理,害我們楊樹村。天不在楊樹村下雨,全是給你們禍害的。”

一通大罵,好多人圍上來了。

“就是啊,不干事不說,還貪。哪個不貪?”

柳長河見情勢不妙,趕緊打圓場。

“都別說,別說啦,話太難聽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沒證據(jù),亂說不得。”

“什么沒證據(jù)!要證據(jù)嗎?好啊,你是會計,把村里的賬目公開吧。吃的,喝的,花的,明里,暗里,都抖開吧。貼到墻上去,讓我們看看?!?/p>

這一下引火燒身了,“不是我的事。”

會計柳長河往后縮。

“怎么不是你的事?都不是好東西,你比誰都清楚。今天,就現(xiàn)在,你跟我們說清楚?!?/p>

人越圍越多,七嘴八舌。還有人動起手來,推推搡搡。本是祈雨,一下子演變成了村里的干群對立。

楊德勝給侯鐵旦使眼色,柳長河也給侯鐵旦使眼色,都想趕快脫身。

侯鐵旦呢,也沒什么經(jīng)驗,一復(fù)員軍人,剛回村不久,就知道來橫的。他張開手架著,一邊護著書記會計,一邊把圍著的人使勁往后推,往后撞。侯鐵旦力氣大,有兩個人被他撞倒在地。

這還得了。鄔向陽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撿起一塊鵝卵石。砰一下砸在侯鐵旦腦袋上。

侯鐵旦額頭上淌著血,他被砸昏了,躺在地上。

另兩個人,楊書記和柳會計,則被村民們圍在一個圓圈的中心。都嚷著,叫著,要他們把村里的賬目說清楚,要他們“坦白”。平時有過節(jié)的,或者被村干部欺負了的,正好“討個說法”。

雞血和狗血,把很多人涂抹得鮮血淋漓。場面十分混亂。

侯鐵旦醒了,他這時多了個心眼,不敢來橫的。而是悄悄溜出去,到鎮(zhèn)上去報信。他往外溜時,和楊德勝對上了眼色。楊書記向著鎮(zhèn)里的方向呶了呶嘴,侯鐵旦一下子心領(lǐng)神會。

出了睡貓水庫,剛上路,正遇上鎮(zhèn)里的郵遞員小馬來楊樹村送報紙。侯鐵旦強行搶了小馬自行車,一偏腿上去,往鎮(zhèn)里飛奔。

小馬叫著,“干什么呀?我還要送報呢?!?/p>

“別送了,”侯鐵旦早騎行了幾十米遠,“村里出大事啦?!?/p>

“什么大事呀?”

侯鐵旦已不見身影。

他徑自去木頭鎮(zhèn)派出所報了案。鎮(zhèn)派出所特派員老周不敢怠慢,立馬向縣公安局做了匯報。

公安局長屈之兵帶著公安干警,迅速趕往現(xiàn)場。

呈現(xiàn)在屈之兵眼前的景象,讓他目瞪口呆。他如臨大敵,腦子里所有的弦一下子繃緊了。那些人像極了暴徒,地痞,流氓。他們身上有干涸和新鮮的血跡,好些人赤身裸體,其中包括女人。

終于見到公安干警,楊德勝和柳長河長吁了一口氣。他們假裝昏迷,一前一后栽倒在地。

警察先救他們,往他們臉上噴水,掐人中。

虐待、毆打基層干部,簡直是造反嘛。屈之兵勃然大怒,他現(xiàn)場指揮抓人,一共抓了五十多人。

這些人先抓到木頭鎮(zhèn)派出所,經(jīng)過甄別,有十多人被認定為圍觀者,當(dāng)場釋放。剩余的四十多人被帶往縣公安局,陸續(xù)又有十多人釋放,真正有罪獲刑者共三十余人。

犯罪集團性質(zhì)毫無疑問,這個屈之兵早就定性了。至于定什么犯罪,需要考慮。屈之兵想定性反革命罪,非法拘禁和毆打村支部書記及會計,便是證據(jù)??墒菞畹聞俸ε?,害怕這罪定太大了。他極力否認,聲言沒有遭到拘禁,也沒有被毆打。而且從始至終,他沒有聽到任何反革命口號。柳長河也一樣,他覺得那些雜碎們就是在胡鬧。

屈之兵對村干部的覺悟性非常失望,覺悟太低了。

最終定為集體淫亂罪,還是木頭鎮(zhèn)派出所老周的主意。

老周稟告屈之兵說,“封建迷信罪太輕了,沒什么定頭。定集體淫亂罪既貼切,證據(jù)飽滿,又可治重罪?!?/p>

他說得對,集體淫亂罪證據(jù)是現(xiàn)成的。警察們現(xiàn)場拍有照片,男男女女光著身體混雜在一起。封建迷信不過是這次事件的起因,集體淫亂罪太合適了。況且呢,又正處在“嚴打”時期。也算典型啊,什么時候你都得樹典型呀。從重從快從嚴!一定能成為“嚴打”的輝煌戰(zhàn)果。

而首犯鄔向東得以在逃,實屬偶然。

太偶然了。祈雨的時候不是殺了一條狗嗎?殺狗,剁下狗頭。劊子手便是鄔向東。他殺了一條公狗,強壯,黑毛,渾身全黑。村里還有另一條白毛狗,渾身全白。白毛狗是母狗,它和黑毛狗形影不離,老在一起玩耍。白毛母狗躲在堤壩上的樹蔭底下,親眼目睹黑狗被殺。它全身像篩糠一樣發(fā)抖,逃走一會又回來,回來蹲上一會又逃走。折返了好幾個來回,它逃去了哪里沒人知道。白毛狗它還吐了白沫子。它從樹蔭底下盯著臺子上的狗頭看,看到蒼蠅在那上面嗡嗡地飛來飛去。白毛狗終于下定決心,它從堤壩上飛躥而下,在人縫中找著鄔向東,猛一口從他小腿上咬下一塊肉。

鄔向東被一條復(fù)仇狗救了命。狗硬生生從他腿上咬下一塊肉,呼一下逃入山林。鄔向東痛得嗷嗷大叫,他抓了一把灰敷在傷口上,不管事。于是,他跑回家去,打算用鹽水清洗,再包扎一下。

巧就巧在,正是這當(dāng)口,屈之兵帶著公安干警來到睡貓水庫。

等到鄔向東包扎完傷口,重新回來,屈之兵已經(jīng)在實施抓捕。首犯被戴上手銬,推入警車。抓捕的人多,警車坐不下。從犯用麻繩捆綁,拴在一起,跟著警車,往木頭鎮(zhèn)方向走。

鄔向東逃走了。這個案子判得很快,鄔向陽和肖立春沒過多久,即被執(zhí)行死刑。

撿回一條命,避過風(fēng)頭之后,鄔向東不服。他從此開始了漫長的上訪生涯。鄔向東跑縣里,跑地區(qū),跑省里。他口述,申訴,背著一摞又一摞材料。他成了讓人頭疼的上訪專業(yè)戶、釘子戶,死纏爛打。鄔向東有一只帆布包,四只角全給磨穿了。一年多的時間里,他日日夜夜呆在車上,呆在旅館。有人規(guī)勸過他,有人威脅,甚至還有人拿錢收買他,要他放棄。鄔向東一概拒絕,他有一句名言,他說,“我早就死過一回了?!?/p>

他就是要給這個案子平反,鄔向東做到了。“嚴打”之后,形勢上逐漸有了些松動?!皣来颉逼陂g,因為倉促,難免有些錯判。

鄔向東被宣布無罪,他還被安排在教育系統(tǒng)做民辦教師,后又轉(zhuǎn)為公辦。

屈之兵背了個處分,并不重。那不是他個人的錯,也算是形勢所迫。他仍然留任公安局長,直到退休。

賀船帆對這些資料如獲至寶。他寫過全紀實文本《梁山伯與祝英臺新傳》,書中寫到鄔向東如何上訪,如何和十四歲的絕癥女孩結(jié)婚,又如何守墳,和死去的愛人陰陽共處。其中,如何守墳是重中之重。采訪時,鄔向東也主要和他說這些事,他對此津津樂道。相反,對如何獲罪那一部分,鄔向東一向諱莫如深。他很少談及,或是談及時一筆帶過。

現(xiàn)在賀船帆從說書人這里聽到了,他要對舊書加以訂正和補寫。

“楊樹村的錯案,人盡皆知嗎?”賀船帆問說書人。

“哪能!幾十年了,當(dāng)年知道的人多?,F(xiàn)如今,已經(jīng)沒多少人再對這事感興趣?!?/p>

當(dāng)事人很少記得,外人又對此麻木。即使鄔向東,也很少提及。他反復(fù)向賀船帆表明堅守,這是如何如何難得。他堅守愛,堅守道德,堅守承諾。為此,他可以和一座孤墳守在一起,長達幾十年。正是這個打動了賀船帆,讓他寫下那本書。

但是鄔向東很少說到獲罪的那些細節(jié)。對賀船帆而言,那是遮蔽的一部分。集體淫亂罪,縱然已經(jīng)平反了,鄔向東也還是羞于啟齒。當(dāng)年辦案時,除鄔向東以外,幾名首犯都被查出確有生活作風(fēng)問題。

公安局派人來楊樹村,做了一個星期普查。

鄔向陽相好最多,和他有過性關(guān)系的共有六名女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他們在床上干,在田間地頭干。

肖立春少一個,共有五個女人。不過,他更為讓人惡心。因為,他居然和他的親姑媽(寡婦)肖桂枝有一腿。許多人為此而吐唾沫,媽的,太賤了。

吳水生奸污過一名老婆婆。

黃建國多次強奸小學(xué)生未遂。

這些普查中得到的第一手材料,也可能會有稍許夸張和栽臟。但大部分事實,應(yīng)該屬實。鄔向東在上訪申訴期間,從不對這些事情多加爭辯。他強調(diào),生活作風(fēng)問題,就是生活作風(fēng)問題,它不構(gòu)成犯罪。所謂集體淫亂罪,沒有現(xiàn)場,沒有現(xiàn)行!

沒有現(xiàn)行太重要了!他們在睡貓水庫赤裸著身體,只是為了祈雨,而不是性交。沒有性行為,哪來的集體淫亂。

案子平反了,鄔向東的內(nèi)心卻有無法言說的隱痛。他弟弟,鄔向陽被處死。為了照顧弟弟留下的孩子,老光棍漢鄔向東娶了自己的弟媳婦。但她卻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動不動就紅杏出墻。

鄔向東勸她別這樣,這樣會遭人恥笑。

“誰恥笑?”弟媳婦大發(fā)雷霆,“恥笑什么?恥笑我嫁了個破貨男人?不是公安局來調(diào)查,我還要蒙在鼓里。蒙多久?蒙一生都說不到啊??纯此龅哪切┖檬?,我呢,還和他干過的女人做朋友呢?,F(xiàn)在好了,那死鬼再也瞞不了我。我為什么不能偷人?我也偷。要嘗嘗腥,大家都來嘗。”

“那是他,他已經(jīng)服罪了?!编w向東小心翼翼地說,“可是我,我沒有這些爛事,我對得起你?!?/p>

“這哪知道?又沒查。沒查的事誰知道?以前沒查你弟弟,誰不說他是好人?他可好著呢。你說你沒這些爛事,就沒有?誰查過?”

動不動就吵。鄔向東和弟媳婦離婚,主要原因倒不是她在外面亂搞,而是她不相信自己。

鄔向東不是一個道德敗壞的人,他要離婚。

賀船帆那本書不完整,他必須把這部分加進去。

在足浴城和說書人交談,完全偏離了最初的軌跡,沒說到屈氏家譜。賀船帆提醒說書人,“他們真是屈原后代?”

“呸,”說書人連著呸了幾口,“呸呸?!?/p>

“怎么可能?他們父子倆可都是土生土長的木頭鎮(zhèn)人,誰不清楚他們?他們甚至跟屈姓都沾不上邊?!?/p>

原來,屈之兵的祖父本姓彭。幼年時父母雙雙死于匪患,后被一屈姓人家收養(yǎng),所以改姓屈。

賀船帆說,“被人收養(yǎng)也可以呀,如果那屈姓人家確實是屈原后代呢?”

“更不是,”說書人說,“那屈姓人家事實上姓褚,屈之兵上學(xué)讀書,報名時誤被老師寫作屈。從此將錯就錯,就姓屈了。”

真夠匪夷所思。

賀船帆回去之前,還得見上屈之兵一面。

屈之兵也住在木頭鎮(zhèn)。有人來,他特別亢奮。老頭現(xiàn)在有多動癥,或者人來瘋,像孩子??赡苁瞧綍r里太封閉。屈小平說他過于孤獨,常常能一個人枯坐數(shù)小時。也不知他是在回憶往事,還是在構(gòu)思詩作?屈小平擔(dān)心父親,怕他會悶出毛病。因此,有事沒事屈小平都會安排人來家里走動。

看到賀船帆一撥人,屈之兵臉漲得通紅。他手舞足蹈,到處翻箱倒柜找他的寶貝。不一會兒,屈之兵便倒騰出一大堆東西攤在桌子上。有他印刷的詩集,更多的是各類證書。屈之兵的獲獎證書,以及相關(guān)認證文書。證書上蓋著大紅的印章,有的證書上連著蓋上一大片,一枚套著一枚。有“世界華文詩詞大獎賽金獎”,“全球最佳詩詞10強”,“年度詩詞典藏”,“曠世絕作”,“中華文化圈15國詩詞聯(lián)賽大獎”。

它們?nèi)乔膶氊?。屈之兵一一打開,攤著。然后,他搓著手,謙卑而恭敬地站在一邊。

“多提意見啊?!鼻f。

小黃示意賀船帆拍照片,賀船帆沒鬧明白。他直接問小黃,“你要我做什么呀?”

小黃只好說,“豐碩成果啊,是不是應(yīng)該拍張照片?”

賀船帆說,“我沒帶相機?!?/p>

他真沒帶,沒相機。

“那么,還是我拍?!?/p>

小黃顯然經(jīng)常經(jīng)歷這種場面,因而應(yīng)對自如。他從包里掏出相機,好一陣啪啪按動快門。屈之兵紅著臉,將手伸向桌面上的獲獎證書。他的造型得體、自足,但又不失尊嚴。

在閃光燈白熾的光亮里,賀船帆覺得這就是一場鬧劇。如果僅僅為哄老頭高興,倒也罷了。這事越來越假,越來越面目可憎,卻又合乎常理。屈之兵從來沒認為他有錯。當(dāng)年重判鄔向東等人集體淫亂罪,他認為正確。后來為他們平反,他也認為正確,都是他手上的事。可是到屈之兵退休以后,這一信念突然在某一天崩塌了。屈之兵意識到他手上有兩條人命,那兩個人或許真是命不該死?

有一段時間,屈之兵對自己的雙手滿懷鄙夷和厭惡,而且他內(nèi)心恐懼,焦慮。為此,他睡不好覺,老做惡夢。

為了幫助父親擺脫糾纏,屈小平勸他忘記這件事。

他對屈之兵說,“忘掉它?!?/p>

“任何事都是這樣:你忘掉它,它就沒啦?!?/p>

屈之兵試著按兒子的說法去做。他先是迷攝影,屈小平給他買了十多萬的攝影器材,介紹他加入攝影協(xié)會。沒過幾天,屈之兵就不玩了。他玩不動,攝影老要在外面跑。屈之兵不玩,十多萬的攝影器材變廢鐵。接著又練書法,也不長久,練不下去。再之后轉(zhuǎn)到詩詞創(chuàng)作上,卻一發(fā)不可收。

看來,屈之兵確實是一塊詩詞的料,老而彌堅。他頻頻斬獲大獎,且都是世界范圍內(nèi)的國際性獎項。他從此活得充實,自在。屈之兵可真是詩迷啊,詩魔,詩狂。反正怎么說他,都不為過。哪怕正吃著飯,他的腦子里也在想詩句。

屈之兵真的忘了那件事。正像屈小平說的,忘了,那件事便不存在。

屈小平支持他的父親。他相信,詩詞能讓屈之兵忘卻往事,能讓他逃離恐懼,更能讓他延年益壽。每一件獲獎證書和認證文書背后,都需要向發(fā)證單位或個人,支付一定數(shù)額的“工本費”。對此,誰都心知肚明。“工本費”的金額數(shù)目多少不等,有幾百,也有幾千。屈小平從不在乎這點小錢,他樂意支付,只要父親高興。屈之兵一看到大紅證書和印章,眼睛就會放出光來。

那可是鮮紅的公章啊。

從木頭鎮(zhèn)回來,林一含給賀船帆接風(fēng)。

賀船帆卻告訴林一含,“這屈氏家譜我寫不了?!?/p>

林一含聽這話,一下子傻眼了。“賀船帆,你不能這時候跟我撂挑子啊,什么意思你?可不能開玩笑,我都收了人家定金。”

“我不是開玩笑,真寫不了?!?/p>

“是不是嫌報酬少?如果嫌少,還可以再商量,有錢大家賺嘛?!绷忠缓钦婕绷耍瑢ψ约旱膯T工低三下四。他心里早盤算好了,不是什么好鳥,也就一錘子買賣吧。就跟他低三下四說說好話也無妨,等把這件事對付過去了,立馬開了他。不要!這樣的人愿去哪去哪。

“不是報酬的問題,問題是屈家跟屈原扯不上邊?!?/p>

林一含有底了,原來是在較這個真。干脆實話實說好了,沒必要繞彎子?!澳鞘?!當(dāng)然扯不上邊。但是你可以虛構(gòu)呀,想象。編家譜編家譜,這家譜就是編出來的?!?/p>

“那不是要我撒謊嗎?”

“不是撒謊,是虛構(gòu)?!?/p>

“謊言?!?/p>

賀船帆堅持說,“你要我編謊言?!?/p>

“你又何必呢?”林一含說,“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工作室的宗旨,便是通過工作,讓利潤最大化。說得明白點,就是掙錢。有錢掙,怎么不掙呢?你既已應(yīng)聘,就應(yīng)該信守工作室的原則。”

“我來應(yīng)聘,是因為我研究家譜,我對家譜學(xué)有興趣。忘了告訴你,我父親也研究家譜?!辟R船帆的聲音在小下去,“不過,他只研究我們賀家的家譜?!?/p>

“不矛盾啊。我錄用你,不僅因為你有興趣,更因為你有能力?!?/p>

“可是,我不撒謊?!?/p>

“為什么?”

“不為什么,它是我的底線?!?/p>

“現(xiàn)在,還有人有底線?”

“我有。”

“如果知道你有這么一條奇怪的底線,我斷不會錄用你?!?/p>

“你沒問我這個?!?/p>

“是沒問。但我以為你熱衷于虛構(gòu)?!?/p>

“我不熱衷于虛構(gòu)?!?/p>

“你來應(yīng)聘時,我讀過你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新傳》?!?/p>

“對的,打印稿。”

“我從中讀到了虛構(gòu)?!?/p>

“沒有虛構(gòu),我發(fā)誓,它就是全紀實文本?!?/p>

林一含想要挽留賀船帆,讓他做完這件事再走。現(xiàn)在臨時抓瞎去聘人,又能聘到誰呢?

“你騙不了我,無非是以紀實為名,再虛構(gòu)一些東西塞進去。我當(dāng)時就想,經(jīng)過虛構(gòu)的紀實,更具欺騙性。就像融入了部分謊言的真話,比謊言本身更有害得多?!?/p>

現(xiàn)在是賀船帆急了,“你在污辱我,有證據(jù)嗎?”

“不叫證據(jù),是把柄。”林一含決定氣氣他。

“你說?!?/p>

“比如,你在書中信誓旦旦地寫到,鄔向東和一個十四歲的絕癥少女結(jié)婚。”

“結(jié)婚了。”

“是正式結(jié)婚嗎?”

“正式結(jié)婚?!?/p>

“怎么可能?”林一含冷笑著,“在你書中描寫的那個年代,一個十四歲的少女,還沒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絕不會拿到結(jié)婚證書。既領(lǐng)不到結(jié)婚證,又如何能叫正式結(jié)婚?”

賀船帆被問住了,他瞠目結(jié)舌。

“可這是當(dāng)事人的自述,是我現(xiàn)場采訪得到的第一手材料?!?/p>

“編吧。我當(dāng)時看中你的地方,恰在于此。你把編造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話,都用很確定的筆法寫下來。就像老實人說的每一句真話里,都包含著微量謊言。它們毫不起眼地隱在其中,被人信服。”

賀船帆冷汗直冒,“我承認這本書漏洞百出,有大量破綻。這次去木頭鎮(zhèn)采訪,更讓我意外獲知了眾多隱情。以前我還曾為它不能出版而抱怨,現(xiàn)在我毫無怨言,我將重新補寫。但我的確沒有撒謊。就算有些細節(jié)失實,或是經(jīng)不起推敲,那也是當(dāng)事人所說,并非我虛構(gòu)?!?/p>

“我不虛構(gòu)。”賀船帆又加了一句。

“你能證明給我看嗎?”

“可以?!?/p>

“那么,你怎么證明?”

“我們一起,去一趟木頭鎮(zhèn)楊樹村睡貓山谷亂石崗。鄔向東還住在那,他在那守墳。守墳人,一直就住在墳上。你和我一起去,再看我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新傳》這本書是否有假?”

“若是有假呢?”

“若是有假,我一定舍下臉皮,幫你編一本假的屈氏家譜出來。讓你掙錢,我來落罵名?!?/p>

林一含沉吟著。去就去吧,當(dāng)時看賀船帆可能真看走眼了。他就是一實誠人,石板心眼。可再后悔也來不及,不如就跟他走一趟。一來呢,林一含也對鄔向東好奇。二來呢,說不定會有轉(zhuǎn)機。弄不好真揪著了賀船帆的辮子,只要他能答應(yīng)下來,他仍然是最合適的不二人選。你說是脅迫他也好,要挾他也好,只要他幫著做,這筆大生意就有指望。

商機啊,屈小平可是只等著付款。

林一含被逼無奈,只得和賀船帆去睡貓山谷。

睡貓山谷當(dāng)然不通車。兩人在木頭鎮(zhèn)下了車,林一含打算雇輛三輪進去,賀船帆不同意。

他說,“也就兩小時路程,不如一起走走,路上也好說說話?!?/p>

兩人說些子閑話,倒是親切,也輕松。

賀船帆說到了他父親。

他說,“研究家譜是件很危險的事,說不定就走火入魔了。”

賀船帆的父親年少時,就開始研究賀家家譜。他搜集、整理,并熟讀各類賀家典籍?!兜乐具z墨》即是被他發(fā)現(xiàn),并由他重新校訂。

經(jīng)過研究和苦思冥想,賀船帆的父親得出一個驚世駭俗的結(jié)論。他認為賀家每隔上五代,就會有一次夭折。他從年代上往上追溯,確認每過五代,便會有一人死于非命。那些人神秘而奇怪地死去,五代一個輪回。

他給賀船帆講了很多故事。

有一個故事是這樣的,賀嘉軒時年一十七歲,定在八月中秋洞房花燭。商定親事的時間是這一年的五月份。五月端陽,雙方家長和媒人在獅子樓定下大喜的日子。而賀嘉軒在七月初的某一天身染重疾。他咯血,血沫子從他口腔里一股一股地冒出來。家人想把婚事提前到八月初,給他“沖喜”!但賀嘉軒沒能熬到那一天,他死在七月底,根本沒能進入八月。賀嘉軒死后,人們意外從一座新墳旁邊的荊棘上,發(fā)現(xiàn)了一塊靛藍色布料。那塊布料,一看便是從賀嘉軒入殮的薄衫上撕下來的。而新墳里的主人,是個十五歲的女子,死于肺病,咯血至死。她死在八月。人們無法理喻,差不多相隔一個月,深埋在賀嘉軒墓穴和棺木里的薄衫,怎么會被撕下一塊布料,并被掛上女子墳邊的荊棘,且上面還浸潤著剛咯出的新鮮血跡?

第二個故事是,賀道志十四歲時,將之前他所有那些玄奧艱深的文字,編撰成一冊《道志遺墨》。書名用“遺墨”二字,對一個十四歲的編撰者來說,隱約可見其志向和對生死的參悟。賀道志死于自殺,和他一同赴死的是賀家廚娘的女兒。廚娘的女兒已有十八歲,體態(tài)豐腴但容貌平凡。他們吞食了適量的砒霜,然后一并躺在床上。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時,能看到他們衣著整齊,神態(tài)安詳,并合蓋著一床大紅簇新的鴛鴦棉被。那種棉被通常是在新婚大喜時,鋪蓋在婚床上。

賀船帆熟知這些故事。在他迷戀胡占山的先鋒小說那個時期,他以為這些故事就是先鋒小說的寫作素材?;蛘哒f在血緣上,它們和先鋒小說很相似。

離奇的死亡,有著令人心醉的浪漫氣質(zhì)。

血腥,宿命,狂熱而自知。

就像是和朋友敘家常,賀船帆一路走來,一路聊著。在走向鄔向東的山間小路上,賀船帆不像是雇員,林一含也不像是老板。

賀船帆的父親后來真的走火入魔了。根據(jù)他的推斷和測算,他認定,賀家最新一次夭折事件,將發(fā)生在他這一代。他對此既憂心忡忡,又隱含著喜悅。所謂憂慮,是擔(dān)心厄運將落在他頭上。而喜悅呢,則是落在他頭上或許是更好的選擇。否則,如果落在兒子賀船帆頭上,一定會令他痛不欲生。

“這樣的推斷和測算,有依據(jù)嗎?”林一含問道。

“他有依據(jù),還經(jīng)過了仔細計算。他的計算公式,外人無法知曉?!?/p>

“如此說來,你對家譜的愛好和研究,還有很深的家學(xué)淵源呢。”

“我和父親不同,他想弄明白整個賀家家族。我呢,我只想了解他,了解我父親。”

“你想了解,你父親偏執(zhí)的根源在哪里?”

“我已經(jīng)找到答案了,”賀船帆說,“他無疑在保護我,到頭來,他寧可信其有,也不信其無。如果他的計算準確,或者只是略有誤差,他愿意選擇自己。”

“計算?居然還有計算公式?!?/p>

“你知道一個人的意志,可以強到什么程度嗎?”賀船帆反問道。

“不知道,”林一含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賀船帆的父親認為自己將得上絕癥。

他背著家人往醫(yī)院跑,可是做過各種檢查,醫(yī)生總是異常冷漠地告訴他,“你沒病!”

他手上握著一大把花花綠綠的化驗單和收據(jù),免不了迷惘和疑惑。他往往要重新走到醫(yī)生面前,再做一次努力。

他問醫(yī)生,“沒弄錯吧?我真的沒病?”

檢查沒用,賀船帆的父親開始為自己的身體想象疾病。

他想象肝疼。時常要用毛巾包著桌子角頂在那個部位。或者用一根棒子頂著,那樣子就像是他要把一件物體扎進自己的身體。但不是扎,他就是用來頂著。這樣想象和做過多次,肝部的疼痛果真降臨了。肝疼可以讓一個人虛汗淋淋。賀船帆的父親假裝不出來,他膚色蒼白,蠟黃,瘦削凹陷的五官上淌滿汗水。

肝疼久了,賀船帆的父親認為自己得上了肝癌。他再到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仍然是沒有,他沒有任何病。賀船帆的父親不相信。他已經(jīng)不信任醫(yī)院,不信任醫(yī)生,也不信任那些檢查和化驗單據(jù)。

從某一天開始,他私自服藥,服用治療肝癌的藥物。賀船帆的父親嚴格按照規(guī)定時間和劑量,來服用那些藥物。他秘密建立了自己的供藥渠道,沒人知道他從哪里得到了那些治療肝癌的藥物?沒人知道!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現(xiàn)在可以從網(wǎng)上購買。他到底從哪里弄到的呢?

“太瘋狂啦?!绷忠缓f。

他只是接了一單生意,說來說去,事情居然分了這么多岔。

“瘋狂嗎?”賀船帆問。

“還不夠瘋狂嗎?還要怎樣瘋狂?一個沒有肝癌的人,或者說一個什么病都沒有的人,卻長時間堅持按劑量服用治療肝癌的藥物。真是太不可思議了?!?/p>

“那就是我父親?!?/p>

“沒有肝癌,卻服用治療肝癌的藥物,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

賀船帆臉上浮現(xiàn)出寂寞的笑容,他說,“已經(jīng)到了?!?/p>

抬頭看時,果然已經(jīng)到了亂石崗墳地。一路上聊了這些事,不覺得路途遙遠,也不覺得疲憊。

鄔向東看著像是野人。他頭發(fā)老長,花白,胡亂糾結(jié)。胡須也老長,也花白。但氣色還好,眼神明亮。一間簡易瓦屋,不再是草棚子。瓦屋建在一座墳后邊,依山面墳。墳是孤墳,相連著沒有其他墳。它就在瓦屋門前,一出門就是。鄔向東在屋前面搭了個披檐,用木桿、樹枝和茅草搭建。突然進到深山老林,你會誤以為這兒有個小驛站。

披檐為那座墳遮風(fēng)擋雨。墳邊擺放著山花,野果子,正燃著的香,一杯清水和紙錢。

屋門前的空地上,打掃整潔,還灑過水。

鄔向東迎上前來,和他們一一握手。

他說,“賀老師,你又帶人來了?!?/p>

賀船帆說,“這是我們的來歷工作室林總,他讀過我的書,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p>

鄔向東沒接他的茬,他說,“哦哦,歡迎領(lǐng)導(dǎo)。賀老師你看,是不是這樣?我們還是先拍照,照相。我單獨照,你們單獨照,我們再合影。照完相呢,請來賓題字,我有專門的題字簿。再然后,我給領(lǐng)導(dǎo)沏茶,坐下來,聽我介紹一下情況。若是不清楚,有問題,再問。”

“不拍照?!绷忠缓f。

鄔向東愣了一會,“怎么不拍照呢?你們好不容易來一趟,照總還是要拍的。實在沒帶相機,你們可以用手機拍。我知道,你們的手機都可以拍照片?!?/p>

賀船帆截住他的話頭,“真不拍。”

看上去,鄔向東很有些怏怏不樂,他悻悻然。“很多人都拍過照的。有大名人,也有大領(lǐng)導(dǎo),都拍過?!?/p>

說著,鄔向東進了屋。

不一會,他從屋里寶貝似的抱出一堆東西。有各類照片,剪報和題字簿。賀船帆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一幕和他在屈之兵家見過的場面,幾乎一模一樣。如果他沒去屈之兵家,他不會有此聯(lián)想??墒且驗榍安痪?,他才去屈之兵家。屈之兵和鄔向東都像寶貝一樣搬出一堆東西,太相像了!就連神態(tài)和動作,都一樣。只是東西不同,屈之兵拿的是獲獎證書,鄔向東拿的則是剪報和照片。

林一含看到一些大字標題:《風(fēng)雨守墳人》《生死同穴》《陰陽戀》。

鄔向東指給他們看,“都是記者寫的?!?/p>

又一一指著照片,“這個人,這個和我合影的人,以前是副省長。這個是會長,國家級。他呢,搭著我肩頭的這個人,是個大名人。聽說他很有名,他還給過我一張名片?!?/p>

在鄔向東指頭間,一些曾經(jīng)聽聞過的、名頭很大的人名,不斷被他翻出來,并被他說出口。

然后是題字簿。

他們看到一些威名赫赫的大人物在上面題字和落款。

“當(dāng)代梁山伯與祝英臺!”

“震撼!”

“淚流滿面,為愛!”

“生死愛!”

鄔向東指著落款上的名字,望著他們。

他還給臺灣的一位著名女作家寫過信,她專寫愛情小說,曾風(fēng)靡兩岸三地。鄔向東向她介紹自己的情況。

她居然回信了,那位著名女作家。她在信里向他致敬,稱他是當(dāng)代“情圣”。也只有他,才真正明白人世間“情為何物”。

鄔向東把她的回信裱起來,裝在玻璃框里,向每一位來訪者展示。

林一含驚愕不已。鄔向東更像是在炫耀,他已經(jīng)贏得了很大的名聲,他還試圖贏得更多。他和那個死去的女人是否有愛情,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守墳。鄔向東遠離人群,遠離城鎮(zhèn)鄉(xiāng)村,獨自守在山林里,只為了和他死去的戀人長相廝守。他這么做,在近三十年之后,終于逐漸為世人所驚嘆,所認可。鄔向東想要在當(dāng)下,制造一則愛情神話。

對,林一含算是想明白了。他在制造,鄔向東他在制造神話!

“我?guī)銈內(nèi)タ磦€地方?!编w向東又說。

他帶著他們,往外走。在不遠處的山林間,他們看到一座野墳。那野墳被掏空,墳頂上有空洞,形似煙囪。能看到墳里面散落著白骨和燃燒過后的灰燼。它變成了一座土灶,放牛的人和砍柴人,偶爾在這里野炊。他們把捕到的野兔和松鼠,裹上泥巴在灶里燒著吃。

“看到了嗎?”

“看到了?!?/p>

“它以前是墳。”

“現(xiàn)在卻是土灶?!?/p>

回到瓦屋,鄔向東像是在規(guī)劃未來。他說,“明年你們再來,便會發(fā)現(xiàn),我不住在屋里?!?/p>

他指了指門前的墳,“我住那里,真正和小芹做到生死同穴?!?/p>

原來那墳里的女人,名叫小芹。

“我打算像野墳土灶一樣,把小芹的墳掏空。幾十年了,小芹也應(yīng)該早已化作塵土。棺木也朽爛了吧?我記得當(dāng)年埋葬小芹時,棺木很薄,要不了多久就將朽爛。掏空成洞穴,有時我可以在里面住上一宿?!?/p>

說著這些話,鄔向東就像是一個規(guī)劃局長,正指著一片老城區(qū),談他對未來的設(shè)想和規(guī)劃。

賀船帆一直沉默著。和他很早以前發(fā)現(xiàn)胡占山變了一樣,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鄔向東也變了。媽的,真撞見鬼了。這個人非常在意名譽,很明顯,終于能看得清楚:鄔向東他住在這里,完全是為了名譽。而且,還有那么多人在為他推波助瀾。他們題字,寫文章,賀船帆也是。

“你還記得屈之兵嗎?”賀船帆問他。

“誰?”鄔向東翻著那一摞照片,“這里面有他嗎?”

“他是以前的公安局長,抓你們的人?!?/p>

“哦,記起來了?!?/p>

“你們祈雨的事,一直沒對我講過,你還記得嗎?”

鄔向東皺著眉頭,回想那件久遠的事。他說,“人被抓起來后,楊樹村果然下了一場透雨?!?/p>

“你沒跟我說啊,沒細說?!?/p>

“那些事都不重要。”鄔向東揮了一下手。

“重要的是,這些年你在守墳?!?/p>

“全國,像我這樣的,沒有第二人?!?/p>

“我想問些事?!绷忠缓f。

“你問?!?/p>

“當(dāng)年,你愛那個絕癥女孩嗎?”

“不愛。”

“不愛你為什么會和她結(jié)婚呢?”

“我是公辦教師,能拿一份工資,我想為她治病?!?/p>

“那么,她死了之后,你才愛上她?你愛上一個死人?”

鄔向東有些遲疑?!耙膊皇?,在給她治病時就已經(jīng)愛上她了。在她死后,這份愛愈加堅定?!?/p>

林一含重又找回了做記者的感覺,他窮追不舍。

“既愛上她,為何又同房不同床呢?”

“我堅守道德?!?/p>

“那么,你隨后為她守墳,也是出于道德考慮?”

“不一樣,”鄔向東搖著頭,“這是愛情。”

“還有,你和小芹結(jié)婚領(lǐng)過結(jié)婚證嗎?”

“有,領(lǐng)過,我拿給你們看?!?/p>

說著,鄔向東又進屋去。

這時,林一含接到一個電話,是小黃打來的。山林里手機信號不是太好,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小黃告訴林一含,說屈老先生屈之兵中風(fēng)了。屈鎮(zhèn)長要求家譜的事盯緊點,最好讓父親有生之年能看到。屈老先生雖是中風(fēng),口齒不清,還流著涎水,卻仍然記掛著這事。

林一含支支吾吾地搪塞小黃。嘴上說沒問題,快了,快弄好。心里卻像黃花菜一樣,早涼了。這次招聘真是失敗,賀船帆這王八蛋不會弄。林一含悲憤地想道,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鄔向東拿出結(jié)婚證。就像對待那封寶島女作家的回信一樣,鄔向東也用玻璃鏡框裝著。

賀船帆只看了一眼,就別過頭去,他臉色特別難看。

林一含盯著多看了一會。他明白,這是一張經(jīng)過“做舊”的假結(jié)婚證。市面上有制假,也有做舊的。他們能做假文憑、假身份證,也能惟妙惟肖、以假亂真地做出幾十年前的結(jié)婚證。

一件小事情,因此而變得撲朔迷離。林一含不明白,鄔向東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和小芹真結(jié)過婚?是否領(lǐng)過結(jié)婚證?那么做出這么一張假結(jié)婚證,又想證明什么呢?

走在回去的路上,賀船帆率先把這事點穿了。

他說,“那張結(jié)婚證是假的?!?/p>

“我也看出來了?!绷忠缓f。

“因為親眼目睹過胡占山的墮落,我曾發(fā)誓不寫小說?!辟R船帆說,“我以為我寫的是全紀實文本,我尊重事實,只寫我看到和聽到的事。我以為我做到了??墒菦]想到,我寫的仍然是虛構(gòu)小說?!?/p>

“你這么想嗎?”

“它不是事實,也不真實?!?/p>

“那么,你會和我一起做嗎?做屈氏家譜?”

林一含還想最后再挽留一下。

“不會,”賀船帆苦笑著說,“我現(xiàn)在正式辭職,回群藝館拿我百分之四十的工資。既然我寫的是小說,那就盡量把它寫完整吧。”

眼看著煮熟的鴨子,就這么飛了。一單大生意啊,林一含卻沒運氣做下來。

但是,僅僅過了一個星期,賀船帆又接到林一含電話。

林一含說,“事情有了轉(zhuǎn)機,那份屈氏家譜已經(jīng)做出來了,是由胡占山和小黃聯(lián)手做的。屈鎮(zhèn)長早有預(yù)見,他做了兩手準備。一手讓我們做,另一手暗中讓胡占山和小黃做?!?/p>

“這倒是很巧妙啊,”賀船帆說,“胡占山做這事挺合適。他寫過先鋒小說,會編,正好派上用場。”

“可是胡占山不愿意署名,小黃也不署。他們私下拿報酬,屈鎮(zhèn)長還是想讓我們工作室署名,錢照拿。我署上名了,也建議你署,你看行嗎?”

賀船帆想都沒想,“我不署了,你署就行?!?/p>

“那好?!?/p>

雙方話說得都客氣。

“另外,上次你問到我父親。”

“我問什么了?”林一含想不起來。

“你問我父親的結(jié)果。我告訴你吧,他在我六歲的時候就去世了。父親死于肝癌。”

林一含記起了這事,他渾身冰涼?!澳闶钦f,一個沒有肝癌的健全人,常年堅持吃治療肝癌的藥物。最終,這個人果然死于肝癌?”

賀船帆沉默著,他說,“這不是我編的,不是小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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