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潤田
在小新莊的時候,他家寨門(當?shù)厝税延酶吡欢捈幊傻幕h笆墻喚做寨子,其門謂之寨門)對面,有一方約可二三十畝的隙地,隙地周遭有一堵︻形的土崗。土崗上長滿了如今大半忘卻了名目的花草藤樹,這兒,便是“盧家棵子”的所在。
聽說這里土改前原是隔壁盧家的花園,其時,大概已歸合作社所有了吧。對此,盧家人看上去并無特別的悻惱,他家三丫兒還常帶他到棵子摘杜梨、刺玫什么的。只是那梳著笊籬把兒的盧老太,于不期然間出現(xiàn)在花間樹隙,其面目之獰惡,很令他心悸。不過,她終究沒有太多的威懾力,他與小伙伴們還照常到棵子里去玩。
盧家棵子最好玩兒的有三樣兒:采刺玫;捉知了姥姥;觀鳥。
春夏之交,這里蔥蘢蓊郁,花木扶疏。各色小鳥如星流梭穿,四處啼叫。這是整個棵子最富生機的季節(jié),也是他們最好玩兒的日子。
霧靄氤氳的清晨,花樹間透出一脈幽幽的香氣。他獨自溜進棵子,撥開叢叢矮樹,走近簇簇刺玫?;▋河邪椎?,有紅的,也有粉紅粉紅的。有的陡然綻放,明艷欲滴。有的蓓蕾初開,嫩香襲人。有的則含而不露,一如赧顏處子似的玉立著。他只選取后兩種,輕輕摘下,帶著潤濕朝露,擎回家里,一束束插進盛滿清水的瓶子里。只可惜,過不了多久,它們便相繼披靡萎謝了,這總會讓他有些許傷感。盡管如此,第二天照例還去采摘。如此,在刺玫盛開的季節(jié),日復一日,他總玩著這種渾然不知是惡作劇的惡作劇。
夏日黃昏,和小伙伴們到棵子里捉知了姥姥是他又一賞心樂事。知了姥姥者,蟬蛹之謂也。這是一種褐黃色、笨拙而可愛的小東西。先是在地面上尋覓,發(fā)現(xiàn)有剛破土的小孔,挖下去不到兩三寸就能把它摳出來。如果地面上的洞孔稍粗而圓,那么,它一定已出了洞,不在附近地面就在附近樹干低處,捉它時,它既不逃跑也并不如何地反抗。他每晚差不多都能捉七八只。把它們帶回家去,嘴里含了涼水噗噗地噴在它們的背上,而后扣到篩子下面。第二天一早,大都能蛻變出殼,也有的只露出頭角或脊背。剛出殼的知了呈淺黃色,顯得十分嬌弱可憐。待日頭出來,把它們曝于陽光下,漸漸地就由黃轉綠,由綠而黑。皴皺、萎縮的軟翅也終于變成晶瑩、舒展的銀翼了。他逐個把它們捏在手里搖晃,大都會發(fā)出吱吱的叫聲,有的噤無聲息,便知道是啞巴了。最后,把它們一一拋向天空,它們飛著、叫著落到樹上去了。
有時,對棲息在大樹上的知了,他們會用另一種辦法捕捉,就是在高粱稈上端裹上一層翻過皮的帶有黏液的蔥葉,蔥葉上繞上蜘蛛網(wǎng),發(fā)現(xiàn)高處的知了,舉起高粱稈,用上端的黏膜去粘它,但這辦法并不常能奏效,往往不待靠近,它就機警地飛走了。絕不像逮知了姥姥那樣容易。
在盧家棵子,觀鳥是很有趣味的。這里有各色各樣的鳥兒。他依稀能記得名字的是紅脖、藍背、老噶、斑鳩等等,不過最能誘發(fā)他興致的還不是這些鳥,而是一種叫做牛逼眼兒的小鳥。這名字聽來傖俗,當時卻一點都不覺得難聽。這鳥體型極小,一色碧綠,哨起來十分動聽。最惹人喜歡的是它的輕盈敏捷、活潑伶俐。綠陰叢中,目不及瞬,它就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這種鳥用“竅頭”(捕鳥夾子)是捕不到的,即使用小號竅頭也會“漏網(wǎng)”。他每每發(fā)現(xiàn)它,總要駐足觀賞。幾個時辰足不旋踵地待在一個地方看著它跳來跳去,聽著它啁啾囀唱。一次,一個小伙伴用彈弓打落一只,居然沒能致命。他用十個玻璃球懇求易換,竟也成交。他把它養(yǎng)到籠子里,給它剝食蟲餌,但它竟不肯吃這俗物。于是他又給它泡了谷米,竟也不食其粟。他終于明白,這活潑自由的精靈是受不得這“牢籠”之苦的,唯恐它“絕食”斃命,他只好把它放了。雖然,他很不樂意。
莊兒里有幾戶養(yǎng)鷹的人家。每到秋后,主人都要到田間或坨子上去放鷹。說是放鷹,實際上是役使獵鷹為主人捕獲獵物的。這是他們最愛看的。就成群搭伙地尾隨主人去看放鷹。那情形很有趣。
鷹分老鷹與黃鷹。老鷹一色灰白,大約就是所謂蒼鷹吧。黃鷹則色呈深黃,看著就精神。聽說,黃鷹似乎相當于人的青壯年,捕獲獵物能力強于老鷹。他不明白這些鷹經(jīng)了怎樣的馴化過程??傊?,已和主人十分相契。
這次是方叔放鷹。出征時,方叔在一只胳膊上套了白色的袖套。鷹就架在套臂上。愛鷹的脖子上系了丁零作響的鈴鐺。腿上系了不很長的繩扣。方叔手挽繩扣把鷹架在臂上。肩上挎了盛放獵物的兜子,里面還裝有準備犒勞愛鷹的若干肉塊。
秋后的田野空曠、岑寂。野兔一類的小動物是很難隱遁的。這時,方叔架了愛鷹。身后跟了一幫嘍嘍兵似的毛頭小子,赳赳地巡弋在廣闊無垠的原野上。
驀地,獵鷹張開翅膀,掙扎著朝前面撲棱。噢,鷹眼真尖。這時人們才看到遠處果然有一只兔子躥了出來。方叔趕緊松開了繩扣。鷹便倏然俯沖下去,起始飛在低空,臨近兔兒時擦著地面,兩只爪子伸向兔子。不過這次制服兔子的過程并不輕巧,這只看似荏弱的兔子,生死關頭絕地反擊的勁頭很是可觀。兔兒仰面朝天,用四只蹄子猛蹬來襲的老鷹,令鷹無從下爪。俗云“老兔兒蹬鷹”,這很糟糕。方叔生怕蹬傷了鷹嗉子。而那鷹似乎感到難以制服頑敵,甚至危及自身安全了,也便乖巧地放棄,飛到就近的一棵楊樹上,悠然地等待主人的來臨。他們跟著方叔疾步趕到樹下。方叔伸出有白袖套的胳臂。一面就發(fā)出“嗨、嗨”的口令。本來,這口令原是很奏效,鷹會應聲飛落套臂的??墒牵@回方叔連呼數(shù)遍,鷹依然不肯下來。于是,方叔不知是自嘲抑是調(diào)侃,說道:“媽的。老西兒放鷂子——高兒去了?!边@可是一句頗有俗諺意味的歇后語了。鷂子是以鳥類、鼠類為食物小于鷹的猛禽。莊兒里也有馴養(yǎng)的。他后來知道,它還有個頗雅致的名兒——雀鷹。而古書上則常稱其為“鴟(chi)”(它為莊子所輕蔑,莊子輕相位,喻之為“鴟得腐鼠”)。方叔隨口說出的這話,是形容自己一如不會馴養(yǎng)鷂子的山西老西兒,放出去捕鳥卻去而無返、遠走高飛了。對方叔的話他似懂非懂,只覺得有意思,絲毫不覺難堪。事實上,方叔原本就是隨興說出的一句當?shù)亓餍械乃渍Z,只是感嘆愛鷹的不歸,并無刻意譏訕“老西兒”的意思。不過,后來他每憶及這個俗語,總不免浮想聯(lián)翩。雖說這話多少有些揶揄意味,笑話老西昧于此道,但也至少說明老西也曾與聞其事,有過放養(yǎng)鷹、鷂之類的韻事的。晉東山區(qū)的人千里迢迢流徙冀東平原,大都是從事印染業(yè)。因為那里是產(chǎn)棉區(qū),家家紡線織布。除此之外,還參與了與維系生計印染作坊無關的帶有鄉(xiāng)俗特色、休閑娛樂意味的鷹獵活動。以至形成口耳相傳的俗語。他從沒考證過晉東人到冀東開染坊的史實。但僅此一端,就讓他恍惚覺得“老西兒”融入冀東輿地風情、鄉(xiāng)俗文化之久、之深了。此外,據(jù)說鷂子是較易馴服的。《太平廣記》“禽鳥”部輯錄《列異傳》“魏公子”條云:“魏公子無忌曾在室中讀書之際,有一鳩飛入案下,鷂逐而殺之。忌忿其鷙戾,因令國內(nèi)捕鷂,遂得二百余頭。忌按劍至籠曰:‘昨殺鳩者,當?shù)皖^服罪;不是者,可奮翼。’有一鷂俯伏不動?!边@么老實的鳥,竟馴服不了,可見我們“老西兒”之愚、之拙了。
方叔雖數(shù)落他的愛鷹不聽話,那神情并不顯得如何焦急。繼續(xù)“嗨、嗨”的吆喝幾聲,仍不見愛鷹下來之后,方叔一面嘟囔著,一面就從挎兜里摸出一塊火柴盒大小的肉來,輕放在套袖上,而后對著樹上的愛鷹“嗨”了一聲,鷹就疾飛到方叔袖套上,把那塊肉吞掉了?!皨尠妥?,饞嘴?!狈绞鍚酆迏氲亓R道。
方叔的鷹抓兔勞而無功、“高兒去了”的情況,并非常例。通常十九都會捕獲成功的。而且無須多遠鷹就會將兔子摁在爪下。于是,不遠處就看見鷹撲棱著翅膀,待到人們跑到跟前時,見獵鷹一只爪子緊緊地摳住兔子的頭部,另一只爪子緊抓腹部。鷹不無炫耀地瞅瞅人們,隨即用鉤狀的利喙啄向兔腹。這時,要想從鷹爪下取出兔子是需要犒勞的,否則是很難把獵物剝離出來。方叔沒有從兜里取肉。見他掏出一把小刀,從幾近窒息的兔子腹腔取出一顆似乎還在跳動的鮮紅心臟來賞賜愛鷹。鷹才勉強松開爪子。那情形看上去未免殘忍,隱隱憐憫那兔兒的遭遇可哀。但他更多的是,覺得好玩兒。至于自然界優(yōu)勝劣汰、生物鏈的法則云云更是懵懂一無所知了。
秋冬之際,他常常和伙伴們到坨子上、野地里挖鼠洞,或隨大人們?nèi)タ代椬ネ玫摹坝螒颉?。是的,在他的眼里,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是好玩的游戲。
白楊樹直愣愣的挺立著,一副傲岸的樣子,或許就因為過于矜持了,連鳥兒都不愿意在它們上面多停一會兒,幾只布谷從樹上飛走了。國善學著它們的叫聲:“布兒谷,布兒谷,越早越熱乎?!?/p>
穿過楊樹林,他和國善來到北河沿兒。岸柳婆婆娑娑的舞動,優(yōu)雅、飄逸,還似乎善解人意,不待靠近,它們就放出一簇簇雪白雪白的絮仙子來迎你,吻你。河草已泛青,甜根兒也露出尖尖角。河泥軟軟的,他們摳起來捏成人兒,捏成鳥兒,還捏了許多許多的泥球兒……
前天他們從這里挖河泥做的泥球兒,如今已成了射鳥彈弓的子彈了。他瞄準兒的本領挺不錯,但這時,他并不輕易出擊,也不讓國善彈射,國善極隨和,聽他的,也不動用這武力。樹上的鳥兒啁啾著,有幾只鳴囀得十分動聽。他要聽它們唱歌,更喜歡看它們輕盈敏捷地在樹梢上跳來跳去。鳥兒是自由的精靈,冥冥中覺得和它們有著某種默契。
臨近午時,麗日中天,河水轉暖。白條(魚)兒在水面上穿來穿去,悠悠自得。兇悍的黑魚躲在萍藻下游憩。鯽魚不咋露面。鯰魚還沉在水底。
樹上的音樂,河中的景致,讓他著迷。
他們喜歡這些河里、樹上的尤物。喜歡終于誘發(fā)了他們的占有欲。于是,就在河邊挖了一條蚯蚓,截了一段作為誘餌,便把魚竿拋到水里。魚竿是高粱稈做的,魚鉤是用針彎的。竿子一頭用土埋起來,釣線上系了一段劈作兩半的高粱稈浮標,它的動靜會預報魚兒上鉤的信息。他們沒有耐性坐等,禁不住鳥兒鳴囀的誘惑,終于不止于觀賞,便在岸上埋下他們帶來的幾把竅頭。竅頭用浮土埋得不露痕跡,只有鎖在線稍上的玉米蟲在原地使勁地蠕動。而后,他們跑得遠遠的。國善會打口哨,他不會??谏趶倪h處響起,把樹上、草叢中的鳥兒驅到竅頭周圍。有的鳥對哨聲充耳不聞。他們便用彈弓去打,這多半是嚇唬,真擊中了,鳥會死的,他們要活的。竅頭夾住的多半是死不了的,不過這要費點工夫。
河岸地面開闊,不像在麥垅里用口哨趕著鳥走直線,直到竅頭埋伏處那么容易。這樣,過了好長一個時辰,終于發(fā)現(xiàn)竅頭被啄翻了。一只饞鳥在那里死命地撲棱。他們興高采烈地跑過去,竅頭只夾住了鳥的翅膀,再晚一會兒就會掙脫掉的,他們趕緊抓住它。原來是一只老嘎(很烈性的鳥)。它很暴躁,國善的手被它啄得紅紅的。老嘎只會叫,不會唱。不值得放入籠子里養(yǎng)著。對不會唱的鳥,鄉(xiāng)里人習慣上是把它插到木棍兒上在火里炙而啖之。這鳥自然是給了國善,他還不懂、似乎也不想領略這鳥的食用價值。至于那魚竿,已是得鳥忘魚了?;蛟S他們壓根兒就沒想釣個活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