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新

現代詩卷（三首）

站在最高的樓上，看街上的人

站在最高的樓上

看街上的那些人

四肢透明

生命漆黑如涂炭

那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

哭著去尋找

消失在草叢中的小白兔

月亮如八月的沙漠

從眼睛里飄走的

又落進深深的臂彎

有一個人在北方的山里狩獵

大家都想不起他是誰

百泉路42號住著位中年人

每天起來跑步

用昨天的報紙包油條

船已經很遠了

靜悄悄的輝煌中

暴突的關門聲

倒

立

著

許多戴白帽子的人

從街心走過

街頭畫展

主題是黃鑰匙和銅蘋果

門孔都很小

人類和他們的鐘扭曲在

赤裸的床上

窗簾靜靜如藍色的海水

有小隊的人馬

行在道外

身后是古代閨房

袖珍的陽光和結實的風

墻的后面還是墻

一個丟失了許久的男孩子

腦袋從水管里伸出

火柴點燃時，看見的是墻壁

火柴點燃時

看見的是墻壁

墻上有我的眼睛

我看不見

后來的一項天氣預報

刮斷了許多的路線

從郵局出來

我站到一根水泥電桿下

朗頌一本手抄詩集

那年夏天

我走過一道墻壁

渾身變得雪白

近來我常在墻下

想起老家的兩潭深水

天空下的柳枝

將季節(jié)抽得干干凈凈

那堵墻太美好了

美好得使我不斷地大哭大笑

昨天是哪一刻離去的

信是什么時候發(fā)出的

我都記不清了

我常在舊書攤前站站

又走進一家私人鐘表店

近來又發(fā)現我經常睡覺

妻說是春天的緣故

天氣預報說

北方已經開始下雪了

那兩潭深水總在眼前晃動

衣裳疊進箱子里

一個人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有時站到路燈下

花五分錢買一張剪紙

熟悉了美術館的許多面孔

后來的那些夜里

我沒有劃過一根火柴

妻說，你在夢里

常喊

——媽媽

冥冥之中，有一個人要來

冥冥之中

有一個人要來

衣服濕淋淋的

傘緊緊地握在手里

聽說

他是在船上長大的

腳趾四分五裂如直射的陽光

骨頭做的扣子亮亮的很安全

船艙里的燈又昏又暗

一個人坐在船尾

認得不少白帆船和大貨輪

他是奔北方去的

聽說那兒有高聳的山峰

在那兩峰之間的

凹地里休息很溫暖

還可以忘掉許多什么

看年幼的孩子結婚

嘴里嚼著綠荷包

女人們從平原深處撤退

有人背著黃帆布挎包

回到了老家

記得紅蓮草

在水一方

想起了二月里的春風

如今，如今又見古墻下的白馬

賣完舊衣服后

又去寫信

黑瘦的小松鼠將長青藤咬斷了

垂

下

來

（原載1987年第5期《山西文學》）

舊衣服

看見目光和紅土崗一起后退

一起退進無風的夜晚

說一個人自北路上來

會講許多的鄉(xiāng)村故事

日夜在火把下行走

認識了天空下的紅玻璃

老房子里有一幅銅版畫

窗簾上的世界很熱烈

熱烈如六月和舞臺傳奇

如床上的女人

漫山遍野的眼睛

漫山遍野的手指和洞穴

在那片密密的叢林里

她成為一匹白馬

星期六的晚上

她從街上回來

講大學里的人體素描

講內衣應該比外衣更深沉

講走路如何挺胸炒菜如何放鹽

講如何做冷靜的夢

如何穿越那片林子

去看那個狂熱的人

老K家生了個男孩子

眼睛海水一樣碧藍

講話的神態(tài)如同老K的老婆

她不想要丈夫

想在桅桿林立的詩行或手臂間

曬曬衣服喝喝茶散散步打打牌

削一支黑鉛筆

寫些什么

一個女人

是一顆落地的果子

一個默寫許多男人名字的女人

就是一顆秋天的頭顱

世界很小

果子很大

幾個男人弓身在里面

鉆進鉆出 胡須上落滿霜雪

當多年以后

她從一堆舊衣服里鉆出

那時天正下著大雪

她想說 那些男人啊

卻吐出一團白氣

形狀如同樹丫

又似走蛇

（原載1987年第8期《山西文學》）

白色詩箋（三首）

持白玫瑰花的女人

三色鳥。白紗巾和銅版畫

一起構成黃昏的愿望

在太陽雨風靡的假日

沒有人懷疑

這是海的誘惑

鹽水沉積的時候

我誤把草坡上

那個放風箏的少年

認作我綠草帽的朋友

一切都是靜止的

只有風

流動著高尚

冬天的小路喋喋不休

（講些什么呵我聽不懂)

我按照太陽的反光

畫了一片水

還有一片薄薄的風

記憶照亮了黃昏

白玫瑰唱著歌兒

將遠方迅速割據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就在那間小屋土墻上

聳起了耶路撒冷的風雪

白色的詩在火光間熊熊

劃出悲劇的弧線

有許多年

我沒有見到過

紫槐林里

那位吹簫的老人

就在那間小屋徘徊著

一個手持白玫瑰花的女人

一個站成黃昏的女人

一個把我塑造成水的女人

詩與《孟特芳丹的回憶》

風流著淚

我想起了

采集草莓的日子

也是一個流淚的霧晨

小黃花躲躲閃閃

當遠方的哨音

將三色草吹出

點點淡藍

梔子花便成為

捕蝴蝶女孩

最風靡的年齡

在那片白蘑菇的小傘下

你逼著我叫你姐姐

還說在那片林子里

有一顆晶亮的星

等著我

是那片長滿漿果和野花的林子嗎

你不該讓那棵小樹枯死．采集草莓的季節(jié)

翻倒了你蘭花草一樣的年齡和通紅灼燙的悄悄話

那些樹那些花草

都走了

哦 我的好姐姐

你說的

那顆晶亮的星呢

遠方

從長河落日圓的

大漠孤煙中靜靜升起

你朦朧而且蔚藍

我一直在尋找你

我將永遠尋找你

一支白色的無字歌

明知這只是遙遠的冷月我仍肅立在無望的枝頭期待

不知道你會不會遺忘

那徘徊在黑雨中的初戀夢那些山谷里的小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