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暑期檔,好萊塢電影大片扎堆中國銀幕,國內(nèi)導(dǎo)演紛紛選擇避戰(zhàn)。張猛的小制作電影《鋼的琴》7月15日上映后自然被推到風(fēng)口浪尖處,當(dāng)所有人為他扼腕痛惜時,其電影卻以460萬(首周)票房勝利收市(制作成本不足百萬)。雖然與一些大片的吸金力無法相比,但是其“無差別交口、零惡評”[1]的好口碑著實為國產(chǎn)電影挽回些許顏面。
《鋼的琴》是中國第六代導(dǎo)演張猛的第二部作品,他的處女作是2008年由范偉主演的賀歲片《耳朵大有?!?。東北出生的張猛對工人有特殊情結(jié),他的作品聚焦的對象也是與共和國一起成長的工人階層,這些人出生于五六十年代,曾意氣奮發(fā)地揮舞著鉗、錘、焊,而后在轟轟烈烈的國企改革中,由共和國長子變成了棄嬰,在市場經(jīng)濟體制中無從適應(yīng)。犀利的張猛窺視到這些無助,比如《耳朵大有?!分型蹩姑赖乃奶幣霰冢撬嘈拧肮と穗A級的力量是無窮的”,這就有了《鋼的琴》中陳桂林敢于造鋼琴。這兩點構(gòu)成了張猛對于工人階級的人文主義關(guān)懷,也使其將著力點放在了小人物與新時代的錯位碰撞上。本文試圖從電影音樂元素、電影語言、畫面等視角分析錯位碰撞而形成的張力美。
張猛拍電影之前曾經(jīng)是趙本山團隊的春晚御用編劇,為趙本山精心打造的《功夫》、《說事》連續(xù)兩年獲得小品類一等獎。多年的小品舞臺實踐使其深深懂得了什么時候該抖包袱,怎樣逗觀眾笑。而另一方面,電影如果是純粹的傻笑未免太過庸俗,張猛想達到的是一種“黑色的、笑中帶淚的、帶有一些悲情色彩的、讓人看了心焦”的喜劇。基于此,他聰明的截取東北退休、下崗的工人為對象,并將其置身于新時代的浪潮中,形成一種舊與新、逝去與存在、過去與現(xiàn)代的錯位對抗,這些小人物幽默地與新時代對話,也不得不心酸地告別老時代,苦中有樂,笑中有淚,這就真正達到了張猛追求的“高級”喜劇。而他探索較為成功的一點就是在電影中植入音樂,用音樂說話。
不同的時代會有不同的歌曲。張猛喜歡用音樂來宣告一個時代的開始?!抖浯笥懈!分兴浴哆\動員進行曲》暗示王抗美的光榮下崗,以《長征組歌》征兆老王的無奈,用《天路》、《隱形的翅膀》、《月亮之上》、《眉飛色舞》等與周圍鱗次櫛比的高樓構(gòu)建了一幅現(xiàn)代化城市圖,結(jié)尾以王抗美在雪地中的高歌宣布一種小人物在新時代中的落寞。
在《鋼的琴》中除全部人員均干著與音樂有關(guān)的工作,導(dǎo)演還用俄羅斯搖滾大鱷“柳拜”樂隊、德國天團“17嬉皮士”,以及貝多芬鋼琴曲、臺灣民謠《張三的歌》,香港流行天后徐小鳳的《心戀》,情歌王子姜育恒的代表作《跟往事干杯》等近45首經(jīng)典歌曲貫穿。據(jù)悉,在拍攝《鋼的琴》時,張猛還專門邀請俄羅斯作曲家為影片量身裁衣。可以說,張猛用音樂構(gòu)建起了主人公的命運,也用音樂暗示著一切。
在《耳多大有福》中王抗美的歌是共和國成長的歌曲,是生于五六十年代人口中的“流行”,而《月亮之上》此類是消費時代的歌曲,是生于八十年代的人口口傳唱的,也是他們的“流行”。這兩個“流行”的碰撞形成了一股張力。首先,新舊“流行”相互對抗。比如,影片中王抗美四處相告自己曾是“鐵路文藝隊”的男獨唱,這恐怕是他最引以為豪的事情,而對什么流行歌曲他基本上是排斥的,而后,到了二人轉(zhuǎn)劇組面試,老板讓他試嗓子,問:“啥唱法?流行還是懷舊?”老王說:“算是懷舊吧”,于是在二人轉(zhuǎn)的說唱背景下,老王在高音部分戛然而止,唱不動了,他雙手一抹淚花,或許他自己也深知臺下觀眾的不屑,自己的“長征”對于別人已經(jīng)是過去式。其次,老王想要融合進新“流行”。影片中老王在《眉飛色舞》流行歌的帶動下蹬三輪車愈發(fā)起勁,并引來眾人旁觀,或許一個過時的人還能滿大街奔時尚讓人很是稀罕??上В贤跄挲g已大,再加上哮喘病發(fā)作,只好收手。這已經(jīng)是一個老王永遠也追不上的時代了。
而在《鋼的琴》中,音樂的痕跡也頗濃厚。陳桂林下崗后和一幫朋友組成了小樂隊,為別人婚喪嫁娶演出。這是一代聽著俄羅斯歌曲長大的人,影片中為了“洋鋼琴”加入了“洋音樂”,比如《山楂樹之戀》、淑嫻唱的俄語歌,以及他們開頭的送葬歌曲《三套車》。與王抗美不同的是,陳桂林這一代是“解放思想”的一代,他們雖然有自己的回憶和“流行”,可是在客戶面前也沒有堅持什么。你點什么樣的歌曲我就唱什么樣的。這樣,從一個時代的代表到另外一個時代的代表中,就形成了一股蔓延的笑流。比如,開篇從俄羅斯送葬的《三套車》到歡快曲子《步步高》,讓人忍俊不禁。其次,影片中多次調(diào)侃瓦解一個神圣的音樂來造成笑果,比如,陳桂林給女兒造假琴時說“你忘了我給你講過的貝多芬大爺?shù)墓适?,貝大爺就是耳朵背”,成了影片最大的笑點,并讓高雅支離破碎。
今天的社會是快速發(fā)展的社會,尤其是高科技時代的新玩意讓人眼花繚亂。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我們敢于說人類進步了,其實這恰恰是一種退步。在導(dǎo)演張猛眼中,新時代的汩汩浪潮自然壓抑不住,可是在其奔流向前中也會卷走污垢。
張猛的作品中用通俗、戲謔的語言將現(xiàn)代化的崇高和偉大解構(gòu)開,從而緬懷一個時代。比如,在《耳朵大有?!分校蹩姑老胗酶呖萍紴樽约核忝?,先討價還價:“一塊半只算后半生,行不行?”這先是一個笑點,而后在高科技算命選照片時,王抗美看著一張張超人照、可愛照、裝嫩照片磕磣不已,也是導(dǎo)演讓舊人物和新時代的第一次融合,結(jié)果自然是不倫不類。這次嘗試已經(jīng)為影片的感情奠定了一個悲劇的基調(diào):“抗美援朝”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而后,高科技為王抗美算的命是:一生榮華業(yè)興隆,家境豐厚福祿紅,妻兒老小皆如意,不須勞碌子亨通。聽此話,回望王抗美的底層困境:妻子住院,兒子不務(wù)正業(yè),女兒鬧離婚,弟弟打麻將,父親沒飯吃,這很難為有福之相,也搗碎了高科技的“扯淡”,這也可以說是張猛對現(xiàn)代化、高科技時代的反諷。此外,導(dǎo)演也揭露在市場經(jīng)濟進程中,人人為了生計而生的伎倆,比如公園里的轉(zhuǎn)盤,完全是一個圈套。
而在《鋼的琴》中,也每每出現(xiàn)解構(gòu)的細節(jié)。比如,從影片的題目上說,原本高雅的鋼琴被肢解成“鋼的琴”,這除意蘊工人階級敢于制造鋼琴的剛強意志外,還用東北口語的土方法重新包裝,就突出“鋼”,預(yù)示這鋼琴也只是一塊鋼做的琴,沒什么了不起,把鋼琴做代表的高雅文化瞬間解構(gòu)。此外,影片對市場經(jīng)濟體制下金錢的無所不能也是一個嘲諷,陳桂林雖然為了錢可以在外人面前低聲下氣,還規(guī)勸二姐夫說“這才叫解放思想”,可是在面對妻子跟賣假藥的好上時,他開始嘲諷“小菊終于過上了不勞而獲的日子”,并嘲諷賣藥的坑蒙拐騙,這也是對“有錢階層”的一個解構(gòu),他們有錢靠的也就是一些坑蒙拐騙和不勞而獲。后來,小菊和他為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而打官司,孩子還在父親面前許下最讓其為難的心愿“誰給我買鋼琴,我跟誰”,也是一個錢橫在父親和女兒之間,或許童言無忌,可是市場經(jīng)濟下赤裸裸的金錢交易已經(jīng)擴展到了每一個狹縫中,甚至親情。最后,陳桂林決心自己動手做一架鋼琴,這不僅是對高雅文化的挑戰(zhàn),還是對金錢結(jié)構(gòu)的反諷,妻子有錢可以買琴,陳桂林沒錢卻讓用雙手的勞動和工人階層的毅力造琴,影片展開的不僅是妻子與丈夫的奪子戰(zhàn),更是金錢與勞動的對抗。最終,陳桂林制造出了“鋼的琴”,工人階級無所不能的戰(zhàn)斗力暫時打敗了市場經(jīng)濟下的金錢結(jié)構(gòu),可是女兒還是跟著母親走了,并從繼父的轎車中走出彈奏一曲,或許這跟被炸的煙囪一樣,是工業(yè)時代的挽歌。
影片《耳朵大有?!分校蹩姑莱藰O度的物質(zhì)貧窮外,其精神層面的空虛也不容小覷。他是和共和國一起長大的一代,連名字都是取自“抗美援朝”,他經(jīng)營了四十年的職業(yè)就是當(dāng)一名長征歌曲的獨唱,王抗美身上時時刻刻流露出革命情懷??墒窃陂L期“鐵飯碗”體制的層層保護下,他對于時代的發(fā)展是固步自封的,也從未有過關(guān)心,退休后,突然被放逐在這個陌生的時代,他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熟稔的革命話語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早已不念?!爱?dāng)下的話語是追求快感、刺激、娛樂化”[2],這與革命話語完全是兩個時代。尤其經(jīng)典的一幕是在網(wǎng)吧里,年輕人在網(wǎng)略的虛擬環(huán)境中尋求刺激廝殺,而王抗美看的電視劇中正是紅軍《長征》,當(dāng)二者被切入一個畫面時,我們思索許久,紅歌已經(jīng)沒人繼承,它銷聲匿跡在年青人打游戲的快感中成為一個尷尬的過去符號,甚至一片廢墟,無人問津。革命話語的消逝對王抗美這樣的人是一種莫大的傷害,甚至是信仰上的危機,他無比信任的革命信仰被新的時代瓦解,甚至吟唱長征而被人看似異類,也把他的高傲自尊踩在地上。
而在《鋼的琴》中,革命話語的更多傳承在工人階級的身上。在新中國成立時期,工人這是光榮的職業(yè),曾是共和國的驕子。而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機器生產(chǎn)開始代替手工,流水線作業(yè)已經(jīng)不需要那么多工人,他們一夜之間下崗,自謀出路,離開自己引以為豪的職業(yè)。于是,工人這個詞在現(xiàn)代化中被人摒棄。比如,陳桂林與妻子離婚,究其原因也是工人階級沒錢;女兒離開他,因為工人階級已經(jīng)沒有支付高雅文化的錢;他去工廠偷琴被抓,因為沒錢而竟干這些雞鳴狗盜之事,或許這些我們可以一笑了之,但是不能忘記工人階級的光榮時代已經(jīng)被悄悄抹去,連帶著最后小元義無反顧跟了母親,陳桂林知道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讓“桂林山水甲天下”的愿望落了空。此外,在電影院追打人中,我們依稀還能看見“巴黎公社”的字樣和革命烈士為國捐軀的崇高場面,可是它的另一面是年輕人在這里聚眾打臺球,犯了錯落荒而逃,誰還記得這些英雄偉人。
張猛是學(xué)美術(shù)出身,所以其畫面運用,尤其是黑白交叉的手法讓觀者身臨其境感受一個逝去的時代。比如,在《耳朵大有?!分?,滿大街都是五顏六色的電視廣告、內(nèi)衣促銷、美女走臺步,這是一個彩色世界。而后出現(xiàn)的是王抗美家的陰暗,低矮的房子,狹小的空間,微弱的風(fēng)光,這又是另一重天地,明顯與新時期的大環(huán)境不對稱。這兩重天的強烈畫面感,一方面讓觀眾感受到新時代的先進氣息,另一方面也將底層小人物的悲憫生活困境展示出來。
而在《鋼的琴》中,這樣的畫面感更是不時凸顯。比如,在影片開始,陳桂林的小樂隊為別人送葬,后邊是冒煙的大煙囪,這是工業(yè)化時代的象征。而后,他騎車去接父親回家,一路上引人注意的是黑壓壓閑置的舊機器,而后抵達他住的鴿子樓,房子的外表都是黑色,讓人壓抑不已,但這正是鋼鐵時代的真實影像。而與其形成最大對比的是陳桂林妻子的白色衣服和白色轎車,如今的她是一個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能在陳桂林的破舊家里住過的人,她光鮮亮麗的衣著與陳桂林的破舊不堪難以和諧,這就形成一種無聲的反差:一個有錢過活,一個沒錢養(yǎng)家。那么親情的歸屬自然是女兒要跟著有錢的。這更揭示了小人物在新時期的可悲命運:沒有錢,連親生女兒都保不住。
黑白畫面的真實運用,緬懷了真實的時代,也愈發(fā)讓逝去時代的那些人的心無法安放。
與此前的《高興》、《人在囧途》、《我叫劉躍進》等喜劇片相比,張猛的小人物系列電影頗有亮點,也讓觀眾感受到一股悲痛的力量。之前,聽到“鋼的琴”片名,我曾不以為然,自猜就是父愛那點事兒。片名直觀的感受曾讓導(dǎo)演張猛苦惱不已,還為片名引發(fā)了一場討論,而后張猛還是堅持原名??催^電影后,我猛然覺得電影只能是這個名字,其中的意蘊也只有此方能表達。這兩部電影為張猛在影壇上奠定了一席之地,而種種獎項的獲得也讓之前的辛酸塵埃落定。
用音樂敘述,拿一切調(diào)侃,讓崇高和現(xiàn)代在笑聲中成為齏粉,讓齏粉撲入眼睛,抵至內(nèi)心,流出感動的熱淚,這是張猛的目的。如果你只是傻笑,那對不起他;如果你只是傻哭,那更對不起他,他要的是苦中含笑、笑中帶哭的五味陳雜??上В^猶不及,過高的要求讓觀眾前半截一直傻樂,后半截該哭時卻已無聲,甚至還怪其又溫情了一把。
注釋
[1]筆名小熊 《<鋼的琴>為何叫好不叫座?》
[2]謝豐、李國玨:后現(xiàn)代語境下小人物的悲情——解讀電影《耳朵大有福》文藝評論;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