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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江湖

2013-11-29 01:45李國文
文學自由談 2013年5期
關鍵詞:文人文學

李國文

中國自有文學評論這個行當以來,從古至今,執(zhí)吹鼓手為業(yè)的這班英雄好漢,一直以抬轎子為己任。雖說這是胎里帶的毛病,但卻是人家的噉飯之道。而中國文學的虛假繁榮,還真是得依賴他們的大嘴支撐市面。所以,他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盡管時下寬帶收費,4G收費,但評論家的廢話,從來是不收費的。所以,既不必當真,更不必介意。

你就看當下那些文化大佬,哪個屁股后邊沒有一幫馬仔,癟三,跟屁蟲?只有如此前呼后擁,才能在江湖上得到“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從容。

·作 者·

清代順康年間,為江湖公認的文壇大腕王士禎,堪稱完人。

在中國歷史上,有這樣一條鐵律,一個被帝王寵信有加的文人,必然會被老百姓鄙棄摒絕,反過來,一個被廣大民眾接受容納的文人,必然會被當局視作異類,或者是將要鏟除的異己分子。王士禎所以能成為完人,就在于他既能吃住統(tǒng)治者,還能吃住被統(tǒng)治者,甚至包括被統(tǒng)治者中的反統(tǒng)治者,也照吃不誤,這等正反通吃的全天候功夫,可謂絕活。康熙是何等精明人物,都被他玩得滴溜溜轉,最后,哪怕惹惱了陛下,也能全身而退。一直到康熙的孫子乾隆在位,已經死去多年的他,繼續(xù)得到恩典,正名賜謚,優(yōu)渥垂青。這等超級吃功,你能不欽佩,你能不羨慕嗎?說不定還會生出一絲忌妒,因為無論你如何努力巴結上下左右,如何盡心周旋四面八方,下輩子,下下輩子,也達不到王世禎的這一份堪稱爐火純青的圓熟。

自明末清初的錢謙益過世以后,他就坐在錢謙益曾經坐過的文壇領袖位置上,這大概是在公元康熙三年(1664)的事情。王士禎年方而立,四首《秋柳》詩,拿了大獎,立馬當上大清王朝的文聯(lián)主席,或作協(xié)主席,那還得了,頓時牛得一塌糊涂。中國人喜歡一窩蜂,趕熱鬧,洑上水,隨大流,而中國人之中的中國文人,更容易受植物神經支配,屁顛屁顛,人云亦云,起哄架秧子本領一等,遂有人提出,“國朝之有士禎,亦如宋有蘇軾,元有虞集,明有高啟”,肉麻地吹捧他為大清文學的代表,鼎革時代的象征。這當然屬于過譽之詞了。他是了不起,不假,但也不曾了不起到登峰造極的程度。有什么辦法呢?中國自有文學評論這個行當以來,從古至今,執(zhí)吹鼓手為業(yè)的這班英雄好漢,一直以抬轎子為己任。雖說這是胎里帶的毛病,但卻是人家的噉飯之道。而中國文學的虛假繁榮,還真是得依賴他們的大嘴支撐市面。所以,他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盡管時下寬帶收費,4G收費,但評論家的廢話,從來是不收費的,所以,既不必當真,更不必介意。

王士禎的文學成就,在清朝算高的,拿到他朝去,遑論與宋之蘇軾比,存有天淵之別,就連與明之高啟比,也不能望其項背。開個玩笑,若王士禎放到宋朝,未必能與蘇東坡齊肩嫓美,同樣,高啟要放到清朝,并讓他多活幾十年的話,恐怕就輪不到王士禎大出風頭了。但那些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文學評論家,非要抬舉某位作家,非要鼓吹某部作品,嗜痂之癖,你也只有其奈他何了。說到底,每個時代的文學水平,很難用一把尺子度出長短,作家和作品,也不可能有一個剛性標準,量出高低。某個時代,大師層出不窮,聯(lián)袂而來,杰作石破天驚,如潮涌現(xiàn);某個時代,文人零星寥落,意興闌珊,作品浮光掠影,平庸一般。譬如,在文化繁榮方面,清代不如明代,譬如,在文學深度方面,當代弱于現(xiàn)代,差異肯定是存在著的。

因此,近人錢鐘書的《談藝錄》,對王士禎的八字評價,“一鱗半爪,不是真龍”,直指其弊,一針見血,還真是擊中要害。不過,要是錢先生早說四百年的話,可能招來極大不愉快。因為王士禎周圍,始終有一個無形的,然而相當活躍的人氣集團,在烘云托月般地擁躉著他,最重要是上有當今皇帝罩著,遂形成一股舉足輕重的力量。不僅僅是在輿論方面,足以施加影響,恐怕在行政方面,也有不可小覷的左右能力。所以,在他盛時,不但沒有反對派,連偶爾反對的聲音也聽不到。他的姻親趙執(zhí)信,著《談龍錄》,認為“詩之中,須有人在”,對他漂白文學持異議,也是到了王士禎的衰暮之年,才敢面世。當大家向王立正敬禮,眾口一聲,就是好、就是好時,趙執(zhí)信惟有閉嘴,不敢置一詞。

現(xiàn)在來看,王士禎的走紅,是清代初期那元氣大傷,總體趨弱的文學環(huán)境下的產物,這有點像晉人阮籍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那樣。斯其時也,名聲較響的大人物,都是明末遺民,經過鼎革的戰(zhàn)亂,經過文字獄的熬煉,雖然一部分人鎮(zhèn)壓了,一部分人緘默了,一部分人鉆進考據(jù)和小學的故紙堆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些出生于明朝,成名于清朝的新生代,面對錢謙益、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孫奇逢、李顒、談遷、張岱、萬斯同、閻若璩等龐然大物,難免相對泄氣,自慚形穢。說得雅些,“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說得俗點,抱團取暖,自抬身價,便矬子里拔大個,把同輩之佼佼者王士禎推到臺面上來罷了。

不過,無論如何,在清代文學史上,王士禎還是很重要的一頁。第一,他的詩寫得還算精彩。第二,他的詩理論符合當局的意識形態(tài)政策。第二點要比第一點更加奠定他在順康年間的文學地位。政治第一,意識形態(tài)上的潔癖,滿清統(tǒng)治者是一點也不含糊的。王士禎的“神韻”說,某種意義上的文學漂白論,對康熙來說,可謂適得朕心,討得龍顏大悅,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否則,他不會這樣走運。當然,王士禎此說,并非獨創(chuàng),用來闡發(fā)此說的最具招牌性質的兩句話,一是唐人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一是宋人嚴羽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說明其來有自。版權雖不屬于王,但王能夠融會之,升華之,系統(tǒng)之,實踐之,于是,漂白文學的“神韻”說應時出現(xiàn),最重要的意義,對于那些不再視自己為明人,而是清人的文人們,提供了一個得以安身立命的精神空間。

這樣,以錢謙益為代表的明末遺民一代,隨著他們的老化和死去,退出文學舞臺,國愁淡化了,家恨稀釋了,王士禎在康熙的給力下,成了順康年間的廣大教化主。

王之“神韻”說,所以能成為賣點,一方面是詩至明末,因陳積習,膚廓纖仄(紀昀語),偏弊株守,了無生意,已鉆進牛角尖,黯無前景,大家在無路可走的時候,自然期盼一個新局面的出現(xiàn);一方面是“神韻”說的漂白作用,那空透明渺,沖和淡遠,風致清新,不落實處的境界,比較投合統(tǒng)治者的胃口。在中國,沒有一個皇帝,愿意文人給他添亂的,因此,王士禎的“神韻”說,諱言現(xiàn)實,不碰前朝,無關族群,只在空靈,自然得獲當局青睞,遂獨樹一幟,率模天下。自都門而外省,士子無不競相效尤,由蒙童至皓首,寫詩無不追求空靈。儕輩同僚,以與其交往為榮,晚生后學,以得其指點而紅,詩界唱和,以得其佳作添彩,風景名勝,以得其題詞增光。文章出手,詩歌傳誦,常常產生轟動效應,足跡所至,流連忘返,總是傾倒萬千蒼生。所以,晚清史學家李元度感嘆道:“公以詩鳴海內垂五十年,士大夫識不識,皆尊之為泰山北斗。”著《揚州畫舫錄》的李斗也說:“公以文學詩歌為當代稱,總持風雅數(shù)十年?!?/p>

當時到北京來的騷人墨客,得到一謁漁洋先生的機會,才算不虛此行。但經常碰壁,不斷撞鎖,后來經人指點,捷徑就在慈仁寺,只消到了那里,便可一睹尊顔。這就是清人陳康祺《郎潛紀聞》所寫:“相傳王文簡晚年,名益高,海內訪先生者,率不相值,惟于慈仁寺書攤訪之,則無不見。”明代的慈仁寺,清代的琉璃廠,當下的潘家園,都是北京城里有名的舊書市場。因此,若想面見這位大師,就得在慈仁寺先去等候著。在《古夫于亭雜錄》中,同樣的故事,王士禎又重復了一遍:“昔在京師,士人有數(shù)謁予而不獲一見者,以告昆山徐尚書健庵(乾學),徐笑謂之曰:‘此易耳,但每月三、五,于慈仁寺市書攤候之,必相見矣。如其言,果然。廟市賃僧廊地鬻故書小肆,皆曰攤也。又書賈欲昂其直,必曰此書經新城王先生鑒賞者……士大夫言之,輒為絕倒?!?/p>

有些親歷的事情,最好自己說,比較有現(xiàn)場感;但有些親歷的事情,最好別人講,更能具客觀性。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老先生未能把握住這種微妙的分寸感,對自己的造名術,不無得意地信手寫來,自詡自矜之情,溢于言表,反而產生負面效果。不過,慈仁寺攤的小故事,也足以說明王世禎享譽長達半個世紀的事實。在中國文人倒霉的全部歷史上,獲得如此褒贊,確屬難得的罕見現(xiàn)象。不妨比較一下近代文學史上的袞袞諸公,便知分曉。魯迅如何?曾經多牛,最近,連中學教科書也要將他掃地出門了。郭沫若如何?曾經多紅,他還在貶杜甫捧李白時,十批不是好文章蓄勢待發(fā),馬上就要對他拍磚了。

因此而言,中國文人也真是可憐見的。首先,彼此相掐,堪稱厲害,其次,上下相壓,尤為可怕。后者的殺傷力,大于前者十倍,怕也不止。所以,過去的一個文人,現(xiàn)在的一個作家,能夠持續(xù)紅上十年、二十年,不灰不黑,不倒不垮,不遍體鱗傷者,真是屈指可數(shù)。這位大佬,除了謝幕時稍受一點挫折,嚴格算起來,起碼有七十年,安然無恙,其詩,其文,其畫,其書法,居然沒有成為明日黃花,居然沒有被人完全忘卻,按照“五四”以來的文人盛衰史,按照新時期以來的作家興滅史,通常規(guī)律,差一點的,五年換茬,好一點的,十年輪回,再熬下去,繼續(xù)掙扎者有之,茍延殘喘者有之,當然,頂風臭四十里者也有之,能夠如新城先生這樣老而自在,老而滋潤,老而優(yōu)游,老而風光,不背后被人戳手指頭,那就少之又少了。

雖然,順康之際,離今天并不太遠,但歷史這東西,只記看得見的行為舉止,不記看不見的心路歷程,因而其中許多曖昧,遂成一片真空。所以,對于這位執(zhí)順康文壇牛耳地位的大佬,現(xiàn)在已說不清他的這種漂白洗凈,追求唯美,眼空一切,背對現(xiàn)實的詩歌理論與文學實踐,為統(tǒng)治階級所看中,還是這位活了七十七歲的長壽老人的主動逢迎,或有意配合。當然,也不無可能是王士禎在文字獄的恐怖氣氛下,看到莊氏《明史》案,戴名世《南山集》案的血跡斑斑,而著意經營的一條安全系數(shù)相當高的文學道路,茍安自得;說不定康熙對文人實施大規(guī)模鎮(zhèn)壓,然而并不可能,也不打算予以全部屠滅的情況下,不得不放開的一條允許文學生存,但不允許文學造反的活路,于是,漂白文學,一拍即合。也許,以上的臆測并不存在,弄不好有“厚誣”之嫌。那么,最合適的推斷,王士禎的美學觀點,比較吻合統(tǒng)治者的綏靖懷柔政策,第一,無害,第二,既然無害,必然有益,第三,無害而且有益,用來裝門面,何樂不為?第四,更何況,為了顯得海晏河清,國泰民安,有比文學更具力度的宣傳形式嗎?因此之故,一個,半推半就,一個,欲拒還迎,一個,高調要唱,一個,好處要給,這世界上,屬于政治層面的角力,所作所為,無用功是不存在的。于是他,官越做越大,名越來越高,位越來越重,文章詩歌漂白得越來越好,成為文學史上雙保險的一個奇跡。

王士禎,或王士禛(1634-1711),號阮亭,貽上,又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淄博市桓臺縣)人。從王世禎的高祖起,新城王氏乃支脈繁衍,絡繹不絕的簪纓世族,自明代嘉靖以來,一直系官宦人家,且為書香門第。據(jù)說這位高祖曾制子孫必遵的庭訓:“所存者必皆道義之心,所行者必皆道義之事,所友者必皆讀書之人,所言者必皆讀書之言?!币罂此坪唵?,做到卻頗不易,可見家教之嚴。而清人鈕琇的《觚?!罚瑒t記載了新城王氏家族的內部制度,更顯家風之正:“新城王氏自參議公而后,累世顯秩。家法甚嚴,凡遇吉兇之事,與歲時伏臘祀廟祭墓,各服其應得之服,然后行禮。子弟各入泮宮,其婦始易銀笄練裙,否則終生荊布而已。膺爵者纓紱輝華,伏牖者襜褕偃蹇,貴賤相形,慚惶交至。以是父誡其子,妻勉其夫,人人勤學以自奮于功名。故新城之文藻貽芳,衣冠接武,號為宇內名家?!?/p>

在這樣不負名門望族的期待下,所形成的巨大壓力,有時也會成為巨大動力,本來稟賦優(yōu)異,加之好學上進的王士禎,其表現(xiàn)出類拔萃,超越群倫,是預期中事。順治七年,十六歲的他,應童子試,然后歷經縣、府、道試,屢戰(zhàn)屢捷。順治十二年,應會試(類似全國通考),中式,但他沒有接著參加殿試。殿試,乃皇帝的面試,為士子登科的最關鍵,最重要的臺階,從此登堂入室,成天子門生,任何考生都不會放棄的。但他戞然止步,退出競爭,據(jù)說主考政者排斥新城王氏,故爾暫避鋒芒,這自是一種遁辭。實際上是他面臨人生道路的大轉折,煞費躊躇,一時間做不了決斷的結果。這位明日之星,是繼續(xù)做精神上不忘故國的明朝人,還是服膺新主做實實在在的清朝人?國仇家恨,他未必甘心棄舊迎新,胡服左衽;天下已定,反清復明純系癡人說夢,永無可能。這道選擇題擺在他面前,有點舉棋不定。最后,他決定了,在明朝時期只是一個孩提的他,有必要在意這種民族氣節(jié)嗎?現(xiàn)在,就連文學前輩錢謙益,薙發(fā)蓄辮,在明史局為大清王朝服務,而“浮生所欠只一死”的吳梅村,也興沖沖地到北京,在國子監(jiān)任一名學官。那么,他,還有什么顧忌,還有什么猶豫,不去參加順治十五年的殿試,以求發(fā)達呢?

結果,來到京城應試,榜中二甲第三十六名進士,循例,應該進入中央政府的職能部門,但很快,卻被外放為揚州府推官(相當于正科級的司法局長),他有點沮喪。

王士禎的一生,文名大于官聲。十五歲時就出版?zhèn)€人詩集《落箋堂初稿》,得到那時文壇盟主錢謙益的首肯。二十三歲時秋游濟南,在大明湖畔舉辦過一次筆會,參加者不少,唱和者更多,因為他作的《秋柳》四首,語驚四座,詩傳八方。在《菜根堂詩集序》中,他說到這組詩的緣起時,小吹了一點牛:“順治丁酉秋,予客濟南,時正秋賦,諸名士云集名湖,一日會飲水面亭,亭下楊柳十余株,披拂水際,綽約近人,葉始微黃,乍染秋色,若有搖落之態(tài)。予悵然有感,賦詩四章,一時和者數(shù)十人。又三年,予至廣陵,則四詩流傳已久,大江南北和者甚眾,于是《秋柳》詩為藝苑口實矣?!?/p>

四首之一這樣寫的:

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

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煙痕。

愁生陌上黃驄曲,夢遠江南烏夜村。

莫聽臨風三弄笛,玉關哀怨總難論。

這首詩寫得含蓄朦朧,隱約從容,清愁淡怨,欲說還休,你很難說他有多大歡悅,但也忖度不出他有多大憂愁,高興嗎?顯然不,痛苦嗎?也未必。妙就妙在他似乎說了什么,其實他什么也沒有說,然而,字里行間,你還是覺得他想表達出來什么的,可是,究竟是什么呢,他也不會明確告訴你,你還是自己去琢磨吧!如果你一定要探討什么叫“神韻”的話,這種游移不定,模糊閃忽的境界,也許正是答案所在了。應該說,王士禎這組早期作品,還沒有完全漂白,因而也未完全具有他“神韻”說的風格。正是其中還能讀出一點“故國之思”,“盛衰之感”,所以顧炎武、冒襄這樣的鐵桿明末遺民,也隨之唱和,而讓他名震海內,比得一個什么大獎更為光彩。

于是,王士禎沿大運河奔赴揚州,盡管他不是很樂意來到揚州當一名“粗官”,但是卻對這座人文薈萃的東南重鎮(zhèn),所能提供給他的人脈資源,感到極大興趣。第六感覺告訴他,這簡直是開挖不盡的富礦,你可不要錯失良機??!因此,他迅速地判斷形勢,適應環(huán)境,改變策略,轉移重心,這就是他非同一般的高明和精明了。雖然他的“神韻”說的詩歌創(chuàng)作,漂白得毫無政治,但沒有政治的本身,其實也是一種政治。這位標榜不講政治的文人,卻作出極具政治性質的決定,從到揚州的第一天開始,要打造經營出一個屬于他的文學天下。所以,他從順治十七年(1660)到揚州任推事起,到康熙四年(1665)被調回京,返禮部任職,這五年時間內,全方位地,多層次地,與各界人士進行密集的交游,往還,酬唱,飲宴,為自己打通人脈,積攢人氣。他以揚州為中心,以長江為紐帶,輻射蘇浙皖三省,凡斯文冠蓋,學者宏儒,前朝遺老,當時俊秀,華族貴胄,陋巷窮儒,門生子弟,世家故舊,倡優(yōu)樂工,藝人票友,無不在其高頻率的面對面的接觸之中。甚至那些北上京師的江南名流,那些京城南下的外放高官,因為都要乘船經大運河,而必在揚州碼頭暫歇,貽上先生也要一一酬應,交通聲氣,送往迎來,以示禮敬。第一,他沒有架子,第二,他真的慷慨,第三,學問雖大,但求教之心迫切,第四,他的文學漂白觀不具政治色彩,無所罣礙,倒也為他打開各黨各派的門,提供方便。于是,大家無不為其磊落的豐采,風雅的談吐而傾倒;為其博贍的學問,靈韻的詩篇而折服。一而十,十而百,口碑不脛而走,主人雅,客來勤,圈子越來越大,五年揚州,打下他一生受用不盡的人脈基礎。

在李斗的《揚州畫舫錄》中,記載著時人對他的評說,吳偉業(yè)曰:“貽上在廣陵,晝了公事,夜接詞人。”冒襄曰:“漁洋文章結納遍天下,客之訪平山堂、唐昌觀者,日以接踵,漁洋詩酒流連,曲盡款洽。客相對永日,亦終不忍干以私。嘗有一莫逆臨別,公曰,愧官貧無以為長者壽,署有十鶴,敬贈其二,誌素交也?!毙灬栐唬骸昂鐦蛟谄缴教梅êK聜龋O上司理揚州,日與諸名士游宴,于是,過廣陵者多問虹橋矣?!彼螤握f:“阮亭謁選得揚州推官,游刃行之。與諸士游宴無虛日,如白、蘇之官杭,風流欲絕?!?/p>

康熙三年(1664),揚州任滿的他,得到總督,巡撫,河督的聯(lián)名保舉,入京供職。

文學圈,說到底,也是江湖。既然是江湖,并非總是風平浪靜,優(yōu)哉游哉的所在。能夠在驚濤拍岸,暗流洶湧,水深莫測,險象叢生的江湖中,混出一點名堂的,都非等閑之輩。近三十年,或近半個世紀,我也頗見在江湖上出沒的老資格,暴發(fā)戶,小混混,沒腳蟹,自我感覺良好,視自己為浪里白條,張牙舞爪,不可一世,誰知撲騰“狗刨”兩下以后,便沒了身影,鬧出笑話;以為自己為時代先鋒,花拳繡腿,弄潮沖浪,誰知天橋把式,全是嘴上功夫,幾個浪頭下來,便淹得眼睛發(fā)直,貽人笑柄。江湖好混,混出名堂,不易,作家好當,當出水平,也難。所以,如王士禎者,有真功夫,有大學問,有理論依據(jù),有創(chuàng)作實踐,加之信眾的鼎力支持,加之盟友的扎實奧援,這兩個“加之”,十分關鍵,你就看當下那些文化大佬,哪個屁股后邊沒有一幫馬仔,癟三,跟屁蟲?只有如此前呼后擁,才能在江湖上得到“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從容。

從揚州開始,圍繞著他的人氣集團,逐漸成形。調回北京,任禮部主事、戶部郎中起,他的這個鼓吹、哄抬、忽悠,發(fā)力的后援團,更為壯觀,在制造輿論,拉高行情方面,很起作用。近人張舜徽分析:“士禎享名之盛,身后尤彰于生前,亦半由后學表彰之力?!逼鋵嵰膊槐M然,王士禎能夠進入康熙的視線當中,這幫啦啦隊的大合唱,陛下不可能不耳聞。就看當時,比他大二十歲的宋琬,要請王“定其詩筆”,比他大十五歲的施閏章,求王核定其詩集,還要“登堂再拜”。有幾個文人是傻子,再說胡子一大把,豈是白活的,正是看到王的如日中天的聲勢,看到王背后有當今圣上的影子,才不得不對他降貴紆尊,曲意逢迎。而比他大一歲的徐乾學,雖為顧炎武之甥,但卻是一個與其舅絕對背道而馳的勢利小人,那就更為馬屁了?!巴鶜q郃陽王黃湄、江都汪季,邀澤州陳說巖、新城王阮亭及余五人,集于城南祝氏之園亭,為文酒之會。余與諸公共稱新城之詩為國朝正宗,度越有唐。”顯然,這位康熙權相明珠的親信,明珠之子納蘭性德的門師,提前獲得內部消息,王士禎即將大發(fā)達,這才搶先加冕他為一代宗師。

果然,人要走運,鬼神難擋,天上掉的餡兒餅,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的頭上,據(jù)王士禎的《召對錄》、《漁陽山人自撰年譜》,那故事還頗具一點今古奇觀的味道?!翱滴醣剑ㄊ迥辏吃傺a戶部郎中,居京師。一日,杜肇余臻閣學謂予曰:‘昨隨諸相奏事,上忽問,今各衙門官讀書博學善詩文者,孰為最?首揆高陽李公(霨)對曰:‘以臣所知,戶部郎中王士禎其人也。上頷之,曰:‘朕亦知之。”“明年丁巳(十六年)六月,大暑,輟講一日。召桐城張讀學(英)入,上問如前。張公對:‘郎中王某詩,為一時共推,臣等亦皆就正之上舉士禎名至再三,又問:‘王某詩可傳后世否?張對曰:‘一時之論,以為可傳上又頷之。七月初一日,上又問高陽李公、臨朐馮公(溥),再以士禎對,上頷之。又明年戊午(十七年)正月二十二日,遂蒙召對懋勤殿。次日特旨授翰林院侍讀?!睆拇?,入值南書房。

要是知道康熙那幾年里,由于強撤三藩,激使吳三桂反叛,雙方戰(zhàn)爭處于膠著狀態(tài),勝負前景不明,因而覺得江山不穩(wěn)。由于害怕人心敗亂,更害怕文人給他搗蛋,這個精明的政治家,需要一個文化戰(zhàn)線上的領軍人物,為他穩(wěn)住陣腳,也就不詫異王士禎為什么會鴻運當頭了。從康熙所說“朕亦知之”忖度,這個以“神韻”說,以漂白文學為創(chuàng)作主旨的王士禎,早就是陛下心目中的不二人選。所以,王士禎進入南書房的第一件事,就是選他漂得再白不過的三百首詩,送呈御覽??滴蹰喓?,大喜,因為正合孤意,賜名曰《御覽集》,并寫下評語:“作詩甚佳?!比绻旁谑辍拔母铩逼陂g,這大概就是“樣板詩”了。

從此,康熙恩典不絕,十七年,賜御書“存誠”、“格物”二匾,三十九年,賜御書“帶經堂”匾額,四十一年,再賜御書“信古齋”匾額。“二十五年中三蒙御筆題賜堂額,榮寵逾涯?!迸c此同時,他也由少詹事、兵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路升遷到刑部尚書,達到他人生得意的巔峰。然而,大清王朝的詩運,一路下坡,再無起色,直到晚清龔自珍出現(xiàn)前,無一震撼中國的詩人,也無一感動中國的詩篇,王士禎漂白文學的“神韻”說,當不能辭其咎矣!

盡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從文學史的角度看,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作為文人的這個群體,一無骨骾之性,二無陽剛之氣,三無黃鐘大呂之聲,四無批判現(xiàn)實主義之鋒芒,一個個,油光水滑,甜嘴蜜舌,滋潤而且快活,坦然而且自得,長而久之,久而長之,總是將文學漂白,猶如蒸溜水中養(yǎng)魚,早晚會因缺氧,而肚皮朝天,死毬拉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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