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孝感護(hù)士學(xué)校 周 芳
這是一幅稍顯沉郁的室內(nèi)圖景。
黃昏,因?yàn)橐粋€女人,在沉郁里打開。她側(cè)坐在檀木桌前,交叉著十指,牢牢按住桌面。相互依偎的雙腿,向一個方向傾去,顯出些許的不安。
她已經(jīng)不安了許多時日。
那時,她行走在路上,忽然,她聽到了嗡嗡作響聲,千萬只蜜蜂在耳旁撲騰著翅膀,緊接著,千萬朵流火在她眼前飛云亂度。太陽,這個火球猛地砸過來,她倒在地上,不能動彈。神志低迷,頭昏目眩。
B超,CT,磁共振,抽血,化驗(yàn),輪番上陣,所有鐵的鋼的器械使出看家本事。遺憾的是,生理指標(biāo)的箭頭們都很盡責(zé),它們保持著正常的尺度。女人吞下了許多藥片,早晨一粒,中午兩粒,晚上三粒。每一粒藥片都會禱告:阿門,祝你平安?;柩5兔詤s是依舊。蜜蜂與流火一次次擊倒她。
隱匿在哪里呢,這作祟者?她的夜,睜著明晃晃的眼。新的曙光像一場遙遠(yuǎn)的期盼?;蛘撸摾@開一些鋼鐵一些抗生素一些生化指標(biāo)?她把目光轉(zhuǎn)向這座城市之外。得穿過二架四肢發(fā)達(dá)的立交橋,二十座門楣雄壯的會所,得忽略掉股市的開盤時間。一路上,有人疾走,有人談笑,有人討價還價,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女人揣著昏眩意志與趔趄步伐,艱難地穿過車水馬龍。
空氣不再灼熱,如一泓秋水,安靜地泊著。這里的每個時段都被草藥浸泡過,遍布遠(yuǎn)古的蒼涼。一襲長褂面容清癯的長者微笑著,在檀木的小方格間,他和千年的草藥隱身——一個中藥鋪其實(shí)是個隱者。
首先隱身下來的是花,是葉,是根莖。
麥冬、玉竹、瓜萎、燈心草……它們來自大野幽谷,深山澤畔,歷經(jīng)三月驚蟄九月秋霜。它們萌芽,成長,開花。雨水,陽光和日月山河的呼吸灌注它們的生命,鑄造它們的魂靈?,F(xiàn)在,春與秋,豐沛與妖嬈,被輕輕放下,唯有暗香浮動。棉軟的,宏大的,無邊的香,萬水千山,徐徐彌漫。
一個心動過速的人,一個爭狀元拔頭籌的人,一個腸子九九八十一道彎的人,他們走得太急,不會被這隱匿的香劫持——除非他們身陷八十一道拐彎,泥沙俱下,冰火相交。
女人的雙手更緊地按住了桌面。她回想起,她那天走得太快了,她一直都走得怒發(fā)沖冠,急火攻心。“啪、啪、啪”一根無形的鞭子抽打脊梁。失眠的夜,望著一直不肯天明的窗外,她會忍住一縷疼痛,發(fā)生在胸膈間的一縷放射狀疼痛。仿佛她別無選擇,除了全副武裝,傾盡一生光陰開花結(jié)果。
此刻,她繳械投降。三寸處,細(xì)細(xì)臂腕被傾聽被描述:
多思則神殆,多念則志散。水谷精華之氣不能轉(zhuǎn)達(dá)。寒邪侵襲,阻滯經(jīng)脈,傷陽耗氣,心神失常,脈微欲絕,神志模糊,面色晦暗……
老者望著她的眼睛,淡淡地陳述。她疑惑了,莫非這老者是在描述黛玉在賈府的境遇?
不。
他在描述你和我,描述許多支離破碎的命運(yùn)。
紅塵,滾滾,需要千年隱者加以平衡。
蓮芯,熄滅一個人心頭的烈火,不再神昏譫語。
半夏,止住一個人拼命的呼號,擦拭聲帶的浮塵。
杜仲,扶住一個人坍塌的脊梁,剔除骨頭中的寒冷。
檀木的小方格間,日月山川,高山厚土,與這世界滿腹的油脂蜜膏相比,如此光陰沉靜,寥落清寒。
室內(nèi)愈發(fā)沉郁,女人身陷其中,十指相扣的雙手放松了,一顆心,有了安定之處。烈火烹油,夠燙了,老人讓她看到了一塊冰,鎮(zhèn)在那兒。
泛黃的紙張上,老人寫下一首意象派詩章:桃仁6克,甘草10克,山楂15克,紫玫瑰10朵。老人說:清水慢慢煎,慢慢熬,煎熬過,便明月清風(fēng)。老人的言辭依然緩緩,一如他廣大的同情、慈悲與了解。這世上,他什么沒有看過呢?
頭痛癥。
乏力癥。
厭倦癥。
欲望無止癥。
多少年了,那些沉淪的心性,那些隱隱有塌陷之聲的軀體,老人熟悉它們的脈搏和走向。三寸處,他按住了,讓她看,看虛妄的野心和被強(qiáng)行擴(kuò)張疆土的命運(yùn)。老人,是這世上的擺渡人。他讓一個痛苦的人在一碗藥湯里尋找自己,用一碗苦汁喂養(yǎng)身體和靈魂。
我喝下那碗苦汁——我就是那個女人。
此刻,有些人尚在投奔中藥鋪的途中,他們疲倦不堪,血壓上竄下跳,額角的皺紋延伸到腳趾,鈣化灶和息肉布滿所有的臟器。一副搖搖欲墜的肉體,全拜生活所賜。兵荒馬亂,杯盤狼藉,是他們倉皇的行旅——整個世界都在驅(qū)趕他們。
他們來接受那些千古植被的問訊,他們把生命摜在中藥鋪,小時、分和秒不再動蕩不安,不再踩著刀尖。在胸部上方偏左一點(diǎn),他們放下暴動與起義,鍛造自己的中藥鋪,鍛造這世上最好的一味中藥: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