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事業(yè)
像麻雀一樣飛行
張事業(yè)
樂木天失蹤的三天三夜,對于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謎,包括他自己。
那天是一個普通的日子,快下班的時候,林如海給我打電話,說周末了,我們耍一耍吧?我本來是不情愿的,因?yàn)槟且魂噺V州的樓頂和海珠橋上三天兩頭會站著往下跳的人,整個廣州不停地上演著活報(bào)劇,媒體忙得不亦樂乎,我也累得夠嗆。但林如海神秘兮兮地說他老家來人,給他捎來一瓶祖?zhèn)髅胤脚谥频陌染?,?jù)說功效如何如何了得。我就笑了,說那我們就去樂木天家吧,讓他補(bǔ)一補(bǔ)。于是林如海馬上通知策會午,說下班后直接去樂木天家。
任何時候去樂木天家都無需通知他本人。按照時下的說法,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宅男。離開辦公室,他準(zhǔn)在家里,除此之外,他頂多會在樓下小區(qū)的亭子里抽一支煙,時間絕不超過八分鐘。我們到的時候,亭子里沒人。林如海按他家的門鈴,沒等回應(yīng)就說,我啊,開門。于是防盜門就咔的一聲開了。我們坐電梯上到十八樓,樂木天已經(jīng)候在門口。林如海說,還沒吃飯吧?
樂木天的老婆是他上司的女兒,人長得很漂亮,脾氣沒得說,還能做得一手好菜,我們都很喜歡她。我們?nèi)ニ覐牟活A(yù)約,進(jìn)門后,往沙發(fā)上一靠,她就把功夫茶擺上了,接著我們喝茶,胡吹神侃一陣,然后吃飯;吃完飯后,我們繼續(xù)喝茶,打麻將,她就消失了,跟田螺姑娘似的。那天照例如此。
我們后來回憶,那天唯一有印象的是林如海的酒。酒裝在一個土罐里,倒出來很混濁,黃不喇唧的很沒看相,但的確很香。林如海說,這種酒需一只海南島的獼猴,公的,連皮帶毛,在五指山的密林里架一口大鍋,再添加在懸崖峭壁上采來的神秘藥材,熬制七天七夜,等成了膏狀后焙干泡酒。我們自然都惡作劇般地勸樂木天,對于結(jié)了婚的人來說,這種藥酒總是一樣有用的東西,而我們喝得再多,到頭來都是浪費(fèi)。
樂木天似乎喝了不少,總之是比平常喝得多。接著打麻將。那天我手氣很臭,一上來就點(diǎn)了個大炮。當(dāng)時我有一種預(yù)感,就覺得今天會輸?shù)煤軕K。于是我借口事先沒有擲骰,要求重新叫風(fēng)。結(jié)果方向互換,我們每人對調(diào)了位置。重新坐下后,我突然覺得身體的某個部位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一股熱流如涓涓泉水流到一個地方。我摁住手上的牌,問他們有什么感覺嗎?他們就一齊不懷好意的笑了起來。林如海說,你們終于相信我了。
繼續(xù)打麻將,瞎聊,至于聊了些什么,我們都記不大清楚了。我猜想無非是女人股票房子馬英九奧巴馬之類的。在這種場合,林如海永遠(yuǎn)是主角,當(dāng)年大學(xué)的時候就是這樣:寢室停電之后,林如海說,弟兄們,今天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女生。我和策會午便虛心的聽他介紹那個女生的頭發(fā)鼻子眼睛嘴巴和胸脯;而樂木天總是一言不發(fā),他比我們大,是一個老成的人,所以我們四人只有他做了政府機(jī)關(guān)的官員。
大約五點(diǎn)多鐘的時候,桌子上沒有煙了。他們表情很痛苦,我則幸災(zāi)樂禍。林如海對策會午說,我們兩個擲骰子,誰小誰去買。樂木天趕緊把牌一扣,說我去我去,你們不知道地方。當(dāng)時我看了一下表,五點(diǎn)四十五分。策會午扒開窗簾,天已大亮了。
樂木天出門的時候才想到?jīng)]拿錢,又到桌子上他的手機(jī)壓著的那迭錢里抽了一張五十。臨出門他說,很快,旁邊有個小店,你們趕緊撒個尿吧。
停下來后,我才感到渾身酸疼。我走到陽臺上活動手腳。早上很涼快,也還算安靜。我看到天空中有一群麻雀飛過。在廣州這個嘈雜的城市里,除了這種東西,已經(jīng)看不到別的鳥兒了。
這就是樂木天失蹤的開始。半個小時以后,我們覺得不對勁,輪流下去四處尋找,小區(qū)里已經(jīng)醒來,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去向。這讓我們十分奇怪,林如海嘀咕道這家伙怎么了,把我們撂在他家里這算什么呢?策會午說要不我們走吧走吧。這時他老婆也起床了。盡管我們都心懷鬼胎,她仍一如既往的給我們每人下了一碗面條。他能去哪呢?我們不知道。吃完面條后,我們破天荒第一次幫她收拾了一片狼藉的屋子。我們很尷尬。我們走的時候說,嫂子他會不會是被哪個女人拐騙走了?你看他的手機(jī)還在。她不自然地笑道,他大概是到哪溜達(dá)去了。
從他家出來后我惴惴不安。一到宿舍我就給他家打電話,他老婆說他仍未回家,聽聲音已然十分焦急。我趕緊打電話給策會午和林如海,他們都沒有他的消息。我開始給所有我認(rèn)為他有可能去的地方打電話,一點(diǎn)消息都沒有,他好像是人間蒸發(fā)了。
我漸漸開始有一種不詳之感,但我找不到任何理由。綁架,拐騙,迷路,似乎都不可能。唯一有可能的是離家出走,可我相信如果全世界的男人都離家出走了,樂木天也肯定是最后的一個。他生活得如此幸福,在我看來簡直就是完美:大學(xué)畢業(yè)進(jìn)了政府機(jī)關(guān),不到三十就當(dāng)了科長,而且注定以后還會當(dāng)處長或者局長;住一百平米的房改房,岳父是頂頭上司,老婆美麗賢惠。這就是我們從小想象中的康莊大道?。?/p>
到了中午,林如海給我打電話,說如果到了晚上仍然沒有他的消息,那就必須報(bào)警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說要不還是先在你的報(bào)紙上發(fā)個尋人啟事吧?又問我問過他老婆沒,他們最近是否吵架?我說得了吧,誰不知道他們是公認(rèn)的模范夫妻呢!林如海說那也未必,他親爹親媽一輩子沒紅過臉,結(jié)果到老了還離了婚。我要他也再仔細(xì)想想樂木天可有其他的什么去處,昨晚熬了一宿,此刻我又困又餓,感覺身體有些晃晃悠悠的了。
我吃了一碗泡面,倒頭就睡,迷迷糊糊中聽到電話鈴響。我抓起電話,還沒出聲,就聽見電話里顯然是有意壓低了的笑聲,然后是樂木天的聲音,他說我給你說,你得給我保證了,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只給你一個人說啊,我現(xiàn)在在杭州。我困得不行,甚至于把白天發(fā)生的事情都忘記了,懶洋洋地回道哦是嗎?你去杭州做什么?出差嗎?樂木天頓了頓,說這個暫時不告訴你,總之你要替我保密,我老婆那里,你得給我編個理由,告訴她一聲。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他就掛了電話。我接著睡了一覺,睡得很沉,似乎還做了一個夢,仍然是在打麻將。
一覺醒來,屋子里很暗,我想看看到幾點(diǎn)了,拿過手機(jī),這時我才猛地想起樂木天的電話。我趕緊打開手機(jī),查找通話記錄。那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連忙回?fù)苓^去。電話通了,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我說我找樂木天,他還在嗎?那女人很不耐煩地說我這里是公用電話。我問她剛才是不是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打過電話?她更不耐煩了,說你知道我這里每天打電話的人有多少?我怎么記得。我生怕她撂了電話,小心翼翼地說請問你這里是不是杭州???可沒等我一句話說完,電話就斷了。
我查了,還真是杭州的區(qū)號。我有點(diǎn)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個夢?但電話號碼顯然是真的。天又黑了,一天都過去了,他居然去了杭州?就那樣穿著一條短褲,手里捏著買煙的五十塊錢?我怎么想都覺得這像是一個惡作劇??筛蛇@種事的也許是林如海、也許是我、還也許是策會午,但怎么會是樂木天呢?
我正迷糊時,電話又響了,是策會午打來的,他在電話里嚷嚷道,喂!這可真是奇了怪了,你說木天搞什么鬼名堂???他剛才給我打電話,你知道他去了哪嗎?他回他老家了。我說是嗎?他神經(jīng)病啊回老家干什么?策會午說他給我說是去看他外婆。我說活見鬼他外婆不是早就死了嗎?策會午道是啊是啊,我也這樣說,他說他就是突然很想他外婆了,于是就回去了,我還說呢就算是這樣吧,你總得給我們說一聲啊,你就是不給我們說,好歹也得給你老婆說吧?你知道那家伙怎么說嗎?他居然說我想去哪就去哪,不行嗎?
我們都知道樂木天的外婆,因?yàn)樗?jīng)常和我們說起她。一開始我們還以為是他瞎編,說得多了,我們才信。據(jù)樂木天說他外婆年輕時是一個美貌非凡的女子,她爹是遠(yuǎn)近聞名的財(cái)主,別人都叫他員外。員外買了很多地,錢從哪來的,除了他老婆,誰也不知道。原來他老婆的爹,曾經(jīng)是一個占山為王的土匪頭子,膝下只得一女。老土匪一輩子打家劫舍,殺人不眨眼,唯獨(dú)對自己的女兒百依百順。后來老土匪中了箭毒,臨死前親自挑選了女婿,嫁了姑娘,也留下萬貫家財(cái)。按照老土匪的囑咐,他們隱名埋姓,遠(yuǎn)走他鄉(xiāng)成家立業(yè),后來就生下了樂木天的外婆。這女子從小生得如花似玉,方圓幾百里,無人不知。十六歲時,她認(rèn)識了一個跑江湖的戲子,三天后他們趁黑夜私奔,她娘也就是那個土匪的女兒騎著一匹來不及套鞍的裸馬,一手握一把菜刀狂追不已,可到底沒有追上。一年后那個戲子就死了,他外婆抱著剛滿月的兒子回了老家。在接下來的年月里,他外婆平均每四年嫁人一次,每次的結(jié)局如出一轍:生一個兒子,男人一命嗚呼。盡管如此,她的美貌仍然令無數(shù)的男人如飛蛾撲火視死如歸。直到她四十三歲時,她嫁給了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也就是她的第七任丈夫。這一次婚姻維持的時間最長,十年后那個男人才死。唯一不同的是,他們這次生下了一個女兒,也就是樂木天的媽。樂木天因此有六個舅舅,可他們的爹都不是同一個人。
策會午問我,你估計(jì)他說的是真的嗎?我怎么想都覺得有些詭異,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毛?。课乙邥绮椴闃纺咎斓哪莻€電話,看看是哪的號碼?策會午說他已經(jīng)查過了,的確是樂木天老家清河的。我問他樂木天還說了些什么?策會午說完了他就是一再重復(fù)不要給任何人說起這事,特別是不能給他的老婆說,他就是突然想念他外婆了,沒有其他的事。
要不就是什么,我好像在一本雜志上看到過,叫什么間歇性精神障礙什么的,策會午說。我想起樂木天給我的電話,實(shí)在是想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能肯定的是他離開了廣州,而且不希望別人知道,我覺得很困,便對策會午說好了,知道他沒事就行了,管他去了哪呢。可他老婆那里的確是個麻煩,我想不出什么詞兒給她回話。于是我給策會午說你給木天老婆打個電話吧,隨便瞎編點(diǎn)什么,我困得不行,必須睡一會了。策會午在電話里嚷嚷道喂喂,你也太缺德了,你自己怎么不給她去說?我怕他和我糾纏,趕緊關(guān)了電話。
很快我就開始做夢。我夢見一個風(fēng)景如畫的地方,漫天的霞光,有一條清亮的河,河里有鵝卵石和魚,河畔是密密麻麻的樹林,樹干泛著白光。我知道我一定是來過這個地方的,可我記不清楚了。我拿著照相機(jī),但怎么也對不準(zhǔn)焦距,鏡頭里一片模糊。我總做這樣的夢,要么是按不下快門,要么就是沒裝膠卷,最后沮喪地醒來。
我不能確定是電話鈴把我吵醒的還是我恰好醒來時電話響了,我仍然在想這個熟悉的地方究竟是哪呢?電話是樂木天打來的。我沒好氣地說你怎么回事?。窟€讓不讓人睡了?我睜開眼睛,外面一團(tuán)漆黑。樂木天笑道好了好了,醒醒,我有事給你說。我回過神來,沖著電話吼道,你咋回事?究竟在哪?他嘿嘿地笑,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嘛,我在杭州。聽他那口氣,仿佛無辜得很。我問他那策會午怎么說你回老家看你外婆去了呢?他說你吼什么啊吼什么???我那是應(yīng)付他的,你不知道他那張嘴,跟婆娘似的。我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莫名其妙跑到杭州做什么?他頓了頓,說哎哎我怎么就是發(fā)神經(jīng)了?你們干的發(fā)神經(jīng)的事情還少嗎?那次你騎個破自行車要上黃山,還有那年元旦我們在大排檔喝酒,你和林如海喝醉了打賭跳珠江洗澡,要不是我你們沒淹死也凍死了,我不就來了杭州嗎?你們誰沒來過杭州?怎么我來就成發(fā)神經(jīng)了?
我打斷他的話,說得了得了你少啰嗦,你說你究竟去杭州干什么呢?他干笑了兩聲,然后吞吞吐吐地說,我說啊,你得發(fā)誓不告訴任何人,也不能告訴策會午和林如海,我不放心那兩個家伙。我不耐煩地說,行了別跟個八婆似的。他又嘮叨了幾句,確認(rèn)我已經(jīng)明白他的意思了才說,你還記得米蘭嗎?我不由得愣了,米蘭?他說是啊是啊,米蘭。我吃了一驚,你去杭州找米蘭嗎?他尷尬地笑道,我突然想見她,你不要笑我。
不知道為什么,我也有些尷尬了,我問他見到米蘭沒?他迫不及待地告訴我,他一到杭州,就打的到了莫干山路的浙江電視臺。電視臺大樓比想象的要?dú)馀?,他說。他到的時候才下午四點(diǎn),大樓前進(jìn)出的人很少,很安靜。馬路邊有一個推著三輪車的水果販子,他買了兩個很大很紅的石榴,掰開了一粒一粒地吃,一邊和賣水果的小販聊天。小販?zhǔn)莻€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臉上長了很多的疣子。他問小販?zhǔn)遣皇墙?jīng)??措娨??小販說誰不喜歡看電視呢?他于是問小販知不知道浙江電視臺一個叫米蘭的節(jié)目主持人?小販說他當(dāng)然知道,那女人真漂亮。接著他們開始討論像米蘭那么漂亮的女人究竟會嫁給一個什么樣的男人?臉上長疣子的小販認(rèn)為米蘭早就被人包起來了,不是大官就是大老板。他很生氣,說你們都不了解她,米蘭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是一種清香的高雅的花兒,它不會像玫瑰一樣被人插在花瓶里。那小販嘲笑他是她的粉絲。小販很肯定地說,只要是花兒,就會被人采了,一個女明星,沒被人包,這說出去誰信呢?他們聊了很久,他的兩個石榴也吃完了,又等了一些時間,天已經(jīng)黑了,大樓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出來,他不再理會喋喋不休的小販,睜大了眼睛看著門口。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從人群中一眼認(rèn)出了米蘭。
七年了,她幾乎毫無變化,他說。她穿著一條淺藍(lán)色碎花連衣裙,棕色坡跟涼拖,拎著一個細(xì)條紋帆布小包,唯一的變化是不像大學(xué)時扎著馬尾了,換了短發(fā),不過就顯得更加的冷傲和高貴。她當(dāng)然不會看見他,他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她的后面,盡管很遠(yuǎn),他還是能聞到從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淡淡清香,這氣味很熟悉,他知道那不是她灑了香水,而是她身上散發(fā)的氣息。那清香就好比一根不絕如縷的絲線,牽引著他。和他想象中的一樣,米蘭沒有開車,也沒有人開車來接她。她先是順著莫干山路走了幾百米,然后左拐進(jìn)入文三路。他覺得她的背影在燈光下有些漂浮,在一家糕點(diǎn)屋的櫥窗前,她略略停了停腳步,看那里面陳列的精致的糕點(diǎn)。他想她有一顆孩子般的心,喜歡一些看起來漂亮的東西。米蘭最后進(jìn)了一個叫欣園居的小區(qū),小區(qū)似乎有些舊了,一些外墻上爬著密密麻麻的常春藤。她從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串鑰匙,搖了搖,于是發(fā)出清脆的金屬聲。他知道她一定是在鑰匙上拴了鈴鐺。他站在一棵女貞樹下,看著她上樓,聽腳步聲慢慢的上去,然后停下,最后,五樓的燈就亮了。
他坐在花壇邊路肩上,仰望五樓的燈光,心里的喜悅像潮水一樣不斷涌起。她打開了窗,拉上窗簾,她的身影一閃就不見了。他努力聽五樓隱約的聲音,憑那些聲音他可以猜測米蘭進(jìn)門后怎樣喝水,怎樣打開音響,怎樣規(guī)整東西,這中間她接了兩次電話,后來她跟著音樂哼唱,他聽過那首曲子,倫敦格里小調(diào),那種淡淡的感傷有如米蘭。他想象她的生活,想象她屋子里的情景,覺得黃色燈光下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現(xiàn)在,她關(guān)了燈,她睡了,你說她會夢見有個人傻乎乎地蹲在她的窗下嗎?樂木天問我。此刻我睡意全無,我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diǎn),即使是在廣州,這會都已經(jīng)安靜了。我知道他還在等著我的回話,可我舉著手機(jī)半天說不出話來。我覺得心里有些酸酸的,說什么話的興趣都沒有。我希望他以為我已經(jīng)掛了電話,但他很有耐心,直到我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他似乎自言自語地說,她肯定會做夢的,你說是吧?
是你在做夢吧?我說。他把我弄得有些心煩意亂了,他根本不在意我說什么,也許他原本就是要找一個聽眾而已。我?guī)状未驍嗨脑?,我說你老婆急死了,看你怎么給她交待,又說我很困,真的很困,我每次打完麻將,感覺人就跟從墳?zāi)估锱莱鰜硭频摹2还芪以趺凑f,他就是沒有打住的意思,這不像是平日的他。我冷不丁問他,你究竟在哪?杭州啊,我告訴過你幾次了。他說。我說我是問你這會在哪?他說我在一個公用電話亭。我無法想象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亭子,這樣的一個亭子會是在杭州的哪一條街上?是的,我去過杭州,我并沒覺得杭州和廣州有多大的區(qū)別,全中國的城市全都一樣。只是這個樂木天讓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陌生。
我再也睡不著了。我開始回憶一個叫米蘭的女人。曾經(jīng)有很多次我這樣想,如果有人問我她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子?我就這么告訴他,你去看那種叫米蘭的花吧,那種米粒大小,乳白色的花兒,它常常淹沒在滾滾紅塵中;當(dāng)你路過的時候,你在不經(jīng)意中聞到清香,那種清香與這混濁的世界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于你會覺得它原本就來自天上。你是找不到它的,哪怕它就在你的面前。一直沒有人問我,也就沒有人知道我的苦惱和喜悅。即使是在同學(xué)四年之后,我們都只知道,她是滿清貴族的后裔,她爺爺?shù)臓敔敚钱?dāng)年大名鼎鼎的山西巡撫毓賢,也就是劉鶚筆下那個聲名遠(yuǎn)揚(yáng)的酷吏。她的爺爺是紅四方面軍的一個團(tuán)長,西路軍西征時死于茫茫戈壁。至于她,我們知道的就是一個美麗如米蘭的女子,她總是那樣的安靜,像一朵花默默的開放;她的一顰一笑,如水一般明亮清澈。我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但我們永遠(yuǎn)無法進(jìn)入她的世界。那時,每到夜晚,在宿舍停電后的例行胡說八道中,我們會對所有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女生津津樂道,但唯獨(dú)對她我們總是有意識地跳開,似乎對她的任何不恭都是對自己的褻瀆。我們幾乎從來沒有談起過她,但彼此都知道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她都是在那個最干凈的位置。我記得有一次去圖書館,我抱著書找座位時,她正坐著讀書,旁邊的座位上放著她的書包。她沖我微微一笑,拿起書包,示意我坐下。我在她的旁邊坐下,剎那間整個世界離我遠(yuǎn)去,那晚的時間是那樣的漫長而又短暫,我不知道我究竟讀了些什么,腦子里全是空白。后來我花了三個星期的時間給她寫信,一封寫好以后,又寫了一封,直到畢業(yè),我也沒有把信給她。
我原以為這個叫米蘭的女子從此就成了我的記憶,可現(xiàn)在,我滿腦子都是她屋子里溫暖的燈光。
我一宿沒睡。天亮?xí)r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打在樹葉和地面上的聲音沉悶而喧嘩。這是廣州的雨季。道上行人匆匆,大家把自己包裹在灰暗的雨衣和五顏六色的雨傘下,一只鳥兒也看不到了,它們當(dāng)在耐心的等待雨過天晴。我想象杭州的天氣,很希望這會接到一個撥錯了的電話。我捏著手機(jī),等了很久,并沒有電話打進(jìn)來,于是我給策會午打過去,他沒有開機(jī)。我接著找林如海。林如海還在睡夢中,他含含糊糊地問我有什么事?是問樂木天嗎?你們不用找了,這家伙去了新疆。我冷笑道,那是,沒準(zhǔn)他已經(jīng)到新西蘭了。林如海打了一個哈欠,說是啊是啊,我懷疑他得了神經(jīng)病,要不是他老婆告訴我,我還真不相信。我松了一口氣,這么說他老婆已經(jīng)知道了,用不著我再絞盡腦汁編造一個可信的謊言。我問林如海是否相信樂木天的話,不覺得老成持重的樂木天突然變了個人嗎?林如海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也許,他渴望一次飛翔。我一愣,他接著說,他去了布爾津。
我恍然大悟,想起昨晚上夢見的那個地方正是布爾津,那條藍(lán)色的河是額爾齊斯河,泛著白光的是白樺林。三年前,我跟著一個流浪的圖瓦人來到河邊,那個披頭散發(fā)臉孔黧黑的漢子四仰八叉的躺在河灘上,吹著一根秸稈做的奇特樂器,他指著河水用生硬的漢語說,你去洗一洗,你就干凈了。我脫了個精光,撲進(jìn)河水里,那時是八月,河水清涼。在下水之前,我對著這條大河,長長地尿了一泡尿。我相信河水會把我的氣息帶到遙遠(yuǎn)的北極。
一整天我都有些恍惚。今天的廣州似乎十分平靜,沒有跳樓的人,也沒有圍觀者,交通順暢,因?yàn)橄铝擞?,酒鬼們都懶得出來,因此城管也無事可做。在報(bào)社晃了一圈后,我借口頭疼溜回了宿舍。真的開始頭疼,也許是因?yàn)榍疤斓耐ㄏ閷?。林如海曾?jīng)惡毒的把打麻將比做手淫,事后的懊悔在下一次的誘惑面前總是毫無抵抗。我胡亂找出一堆影碟,一部接一部地看,直到看得昏昏欲睡。
手機(jī)鈴響的時候,又一天過去了。電話是單位打來的,說是剛接到一個報(bào)販來電,海珠橋上又發(fā)現(xiàn)了要跳橋的人,要我馬上趕到現(xiàn)場。我趕到橋頭的時候,正是早上上班的高峰期,橋上人潮洶涌車流滾滾。那個小報(bào)販認(rèn)真地等著我,這段時間我們早已成了熟人。人呢?我問他。他似乎有些掃興,告訴我警察剛剛把人帶走,也沒費(fèi)什么周折。我正要轉(zhuǎn)身,他攔住我說,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注意這個人三天了,他在這橋上呆了三天,走過來走過去,我早就發(fā)現(xiàn)他要跳橋,要跳橋的人我已經(jīng)一眼就能看出。我不想再聽他啰嗦,他連忙說,這個人和那些人不同,他不像民工。我問他為什么?他嘿嘿一笑,這個人的臉很白凈。
報(bào)販的話打消了我回去的念頭。我來到越秀派出所,警察還沒有上班,值班的女警察認(rèn)出了我,笑吟吟地說我知道你會來。我回她苦笑,問她那人在哪?她抓起一串鑰匙帶我順走廊走過去,一邊說,這個人可有意思了,他居然爬到橋墩上去睡覺,喊也喊不醒,我們只好把他抬到派出所,抬來了他還沒醒呢,這會他說不定還在做夢,他身上什么證件也沒有,我們得等他醒了才能問他。
她打開門,我一眼看到樂木天躺在一張條椅上呼呼大睡。我使勁拍他的臉,他嘴里含混不清的咕嚕著什么。女警察似乎心情不錯,樂呵呵地望著我。我捏著樂木天的鼻子,他啊了一聲,終于醒來了。他不慌不忙地坐起來,從短褲口袋里摸出一包煙,問我,怎么?你不是不抽煙嗎?大概是我的神色有些異樣,他才有意識地左右看了看。他盯著女警察,疑惑地問我,這是哪?
我從他手里抽出一支煙,問那女警察借了打火機(jī)點(diǎn)上。我抽了幾口,告訴他這里是越秀派出所。他吃了一驚,說我怎么會在這?女警察咯咯地笑,說這可奇了,原來你們認(rèn)識。我一連猛抽了幾口,對他說,這得問你,你怎么會在這呢?
他有些慌亂,看著手中的煙盒發(fā)呆,我下去買煙,這不是我買的煙嗎?女警察笑吟吟的搖了搖手中的鑰匙,對我說,這么巧,你們認(rèn)識,那就沒什么事了。我拿過煙,抽出一支,點(diǎn)上后遞給他,我說,走吧,出去再說。
我們走出派出所的大門。今天天氣的確不錯,大雨把街道沖刷的很干凈,幾只無所顧忌的麻雀在樹枝和人群的縫隙中自在的跳躍。我問樂木天這幾天究竟去了哪里?他似乎瞌睡還沒有睡醒,半天才回答我,我沒去哪啊,我不是去買煙了嗎!我問他你餓嗎?不餓,就想抽煙。他說。他抽煙的樣子很貪婪,煙霧騰騰。我也學(xué)他的樣子使勁地抽,感覺抽完這支煙后,眼前必定會出現(xiàn)一副不同的情景。
張事業(yè),作家,現(xiàn)居廣州,已發(fā)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