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鼓應(yīng)

一、地球暖化與“道法自然”

近一個世紀來，“地球村”的概念逐漸形成，這和兩千多年前老莊所提示的宇宙意識、天地精神正相對應(yīng)。然而，上個世紀爆發(fā)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全球各地區(qū)間的分離割裂、對峙沖突，至今仍未止息。因而，沖突與對話，仍然是我們?nèi)蚋魃说鹊闹饕n題。

自古至今，人類便不停地面臨著三大沖突：人與自然的沖突、人與人的沖突、人與自己內(nèi)心的沖突。而當今人類在享受科技文明成果的同時，各種沖突卻仍在擴張并呈惡質(zhì)化的趨勢。就人與自然的沖突而言，當今人類對于自己賴以生存的地球資源，進行前所未有的榨取掠奪。我們只需從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中，就可以深切體會地球生命遭受人類毀損的程度：我們目擊大片森林不斷被砍伐，田園風光急遽遭毀容；昔日嬉戲泛舟的河川已日漸干枯，幼年時代與自然的親密關(guān)系已不復再現(xiàn)。今年（編者注：指2007年）寒假期間全球各地無不出現(xiàn)氣候反常與生態(tài)惡化的異象。近日讀到這樣的一個報導，由一千多名科學家組成的“氣候變化跨政府小組”將向聯(lián)合國提出一份報告，初稿中警告說：“全球暖化在二十年內(nèi)將導致數(shù)億人缺水，此外每年會有一億人因海平面上升住家被水淹沒而失去家園?！比蚺内厔輰⑹沟妹總€人的生活都受到嚴重的影響，而人類正是地球暖化的元兇。

我們以往所接受的教育，總是贊揚人定勝天的精神，如今戡天役物的作為，卻帶來大自然重重的報復。這情景使我想起金岳霖先生的一段論述：

西方有一種征服自然的強烈愿望，似乎總在對自然作戰(zhàn)。這種態(tài)度的結(jié)果，一方面是人類中心論，另方面是自然順從論?！瓕ψ匀坏钠嬲鞣坪踝屓诵员纫酝訉?。我們應(yīng)當小心謹慎，不能隨便提征服?！匀灰?guī)律從來沒有為了人的利益，順從人的意志而失效或暫停；如果我們想用堵塞的方法來征服自然，自然就會重重地報復我們；不久就會在這里那里出現(xiàn)裂縫，然后洪水滔天，山崩地裂。

這是1943年金先生寫的一篇英文稿（1985年錢耕森中譯，載于《哲學研究》）。印尼爆發(fā)“洪水滔天”的大海嘯，以及近來頻傳北極冰山融解崩裂的景象，使我霎時想起六十多年前金先生發(fā)出的預警。近來由于“地球暖化”而引發(fā)“地球老化”的驚呼，這讓我們回想起老子的名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钡拇_，針對近代以來人類中心論的偏頗論調(diào)，我們當重新開啟“尊重天地的自然性”這一思考。

▲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第二十五章

大意：有一個混然一體的東西，在天地形成以前就存在。聽不見它的聲音也看不著它的形體，它獨立長存而永不休止，循環(huán)運行而生生不息，可以為天地萬物的根源。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勉強叫它作“道”，再勉強給它起個名字叫作“大”。它廣大無邊而周流不息，周流不息而伸展遙遠，伸展遙遠而返回本原。

所以說：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宇宙間有四大，而人是四大之一。

人取法地，地取法天，天取法道，道純?nèi)巫匀弧?/p>

二、單邊主義與“殊途同歸”

近一個世紀來，人與自然的沖突史無前例地加劇，在各個工業(yè)強國率領(lǐng)下，各國競起以“現(xiàn)代化”的手段加速對地球生命的毀損；而人類相殘的慘景，也未曾緩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大規(guī)模武力屠殺，就奪去了五千萬條生命，人間遭遇如此悲慘教訓之后，如今中東戰(zhàn)火依然燃燒不斷。這情景不禁令人想起尼采說過的這樣一句話：“人類是病得很深的動物。”（《反基督》）

人類歷史有著不同的世界觀與人生觀，較顯著的有兩種：一是以斗爭為主線的世界觀與人生觀，另一是以和諧相處為主導的世界觀與人生觀。自二次大戰(zhàn)以后，世界局勢仍在唯力是尚的霸強主導下運行著。今天霸強的主政者們，首要任務(wù)便在于如何鞏固其全球性的軍力部署，以及維護其核武儲備優(yōu)勢之不可挑戰(zhàn)性。武力相向的結(jié)果，演變成為當前世界各地之恐怖襲擊與反恐神經(jīng)戰(zhàn)的緊張情勢。

電視上播報國際新聞時，我們最常見的一幕以強凌弱的鏡頭便是：敵對雙方，一邊是一堆散亂的人群俯身拾起地上石頭往前扔擲，一邊是手持先進的機槍或火箭向人群猛烈地射擊。這鮮明而懸殊的對比，多年來反復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給世人留下多么無奈與不平的感受！仇恨的情緒遂長年從中東地區(qū)隨著宗教宗派的傳播而擴散開來。

昔日基督教文化東傳以“平等”“博愛”為號召，如今在英美政治與軍事單邊主義中則飾以“自由”“民主”之美言。當美軍向巴格達政權(quán)施展其無比摧毀性的“現(xiàn)代化”火力之后，坦克部隊便所向無敵地長驅(qū)直入伊國領(lǐng)土，老子曾形容戰(zhàn)爭的災(zāi)情：“師之所處，荊生焉?！比缃竦闹袞|則是師之所至，烽火四起。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名劫后余生的婦女，蹲在她丈夫和孩子尸體旁邊失聲抽泣，之后面對記者哭訴著：“美國人說要帶給我們‘自由’……但是現(xiàn)在帶給我們的卻是恐懼和死亡?！弊院螅绹俜剿坪醪惶蚁蛩麄冋f“民主”，因為“民主”要講多數(shù)決，而絕大多數(shù)的阿拉伯人要建立的是伊斯蘭教的政府而不是基督教政權(quán)。

不同教派之間，原本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竟演變成不共戴天的“敵我矛盾”，這對東方人是不容易理解的事。因為兩千多年前中國文化界“殊途同歸”之說就已深入人心。而基督教文明和回教文化之間，同屬一個“上帝”，縱使宗派間的信仰不同，怎會動輒兵戎相向？這才使我想起老子提倡“寡欲”的現(xiàn)代意義，即使垂涎于石油資源，也不能如此強硬地入侵別國領(lǐng)土進行資源壟斷。這種政治和軍事的單邊主義，或許是文化絕對主義、獨斷主義的反映。

中國文化傳統(tǒng)長期受到儒道和諧觀的影響，宋明之后三教合一已演成常態(tài)，迄今已有千年之久。漢魏以后佛教傳入中土，道家有接引之功。佛道思想長期融合，我們到現(xiàn)在可以在中國和東南亞華僑的寺廟中看到諸神共享的景象；在道觀里，可以看到太上老君和觀世音菩薩并列，前庭可供一座孔子像。這種多神并列的情景，乃道家和諧觀之具體反映。

明代畫家丁云鵬《三教圖》，描繪儒、釋、道三教創(chuàng)始者共坐相談的場景?，F(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三、貴“柔”謙“下”的現(xiàn)代意義

“911”事件，美國遭受到突如其來的浩劫，但主政者并未在政策及對待異己的態(tài)度上進行任何反思，只知使用以暴制暴的手段，在美國中心論的強化與推動下，使政治走向與軍事行動更趨于極端與單邊主義。這情景常令我想到老莊的哲理。

這里僅就老子貴柔與謙下思想用之于治道方面來談?wù)劇?/p>

（一）“大者宜為下”：《老子》第八十章曾為“小國”提供治國的方針，其要在于提高人民的經(jīng)濟生活（“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不炫耀武力（“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有些防御性的武器就可以了，不必耗費民財大肆擴軍或搞軍售（“雖有甲兵，無所陳之”）。

老子為“小國寡民”（第八十章）提供施政方針的同時，他更為大國提供諸多治國良策，例如在第六十章告誡：“治大國，若烹小鮮?！边@就是說治理大國如同煎小魚，不能常常翻動，常翻動就會破碎。用老子的話來檢視當代，“文革”的折騰就是一個極深沉的教訓?！独献印妨徽陆又懻搰c國之間關(guān)系，世界能否和平共處，關(guān)鍵系于大國的態(tài)度。大國要像江海那樣居于下流，為天下所匯歸。老子說：“大國者小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邦以下小邦，則取（聚）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則?。ň郏┐蟀?。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邦不過欲兼蓄人，小邦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所欲，大國宜為下?！边@里強調(diào)國家無論大小，都應(yīng)謙和相處，大國能夠謙下以匯聚小國，自然能取信于小國而贏得歸順；小國如能以謙下見容于大國，自可獲得大國護養(yǎng)而取得平等看待。而國與國相處，最重要的還是大國先要謙下為懷?！独献印妨略俣汝U發(fā)大國謙下不爭的觀念：“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崩献訉Υ髧崾具@些道理，頗適于書寫懸掛在聯(lián)合國總部大廳前。

▲ 偉大的哲學家老子曾說過：“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弊屛覀儗⑦@種不朽的智慧應(yīng)用到今天的工作中，在百家爭鳴的思想中，找到行動上的統(tǒng)一性。

——2011年6月21日，潘基文成功連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他隨即發(fā)表就職演說，援引老子名言，表示將發(fā)揮協(xié)調(diào)員和架橋者的作用，推動各方加強合作，使聯(lián)合國更好地為世界人民服務(wù)。本句的大意是：自然的法則，利物而不害；圣人之道，施助而不爭奪。

（二）“貴柔”：戰(zhàn)國晚期《呂氏春秋》學派論及老子學說觀點時，謂“老聃貴柔”。我們生活在現(xiàn)代，每天總是要看國際新聞，強國政治領(lǐng)袖的言行，又常成為媒體報道的焦點。而強國領(lǐng)導的言談舉止，常失之傲慢或剛暴，這使我經(jīng)常想到老子提示柔弱處世的道理。

2003年3月，美軍入侵伊拉克，我每回從電視屏幕上看到布什總統(tǒng)的鏡頭，就容易使我聯(lián)想起西部影片中牛仔動輒拔槍的身影。美軍占領(lǐng)巴格達之后，布什穿著軍裝乘坐直升機降落在中東海邊航空母艦甲板上的神態(tài)，我即刻想起老子對于“殺人之眾”的戰(zhàn)爭所持的態(tài)度：“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保ǖ诙耪拢安灰员鴱娞煜隆Ｆ涫潞眠€。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強。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保ǖ谌拢胺虮?，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瓪⑷酥?，以悲哀泣之，戰(zhàn)勝以喪禮處之?！保ǖ谌徽拢┻@是老子論兵所發(fā)出的人道主義的呼聲。

我童年時代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但屬后方地區(qū)，戰(zhàn)爭的慘烈雖時有新聞，但未及目睹，直至1972年夏天我在美國圣地亞哥加州大學校園內(nèi)，觀看兩次大戰(zhàn)的紀錄片，才首次目擊日軍入侵南京大屠殺的情狀。紀錄片最后拍攝出一具具、一堆堆被日軍屠刃的平民尸體搬上一輛輛大卡車的慘景。每當我在電視上看到日本前首相小泉參拜靖國神社時那副神態(tài)，就激起我回憶起南京大屠殺時的一幕幕景象，也使我想起老子對窮兵黷武者的告誡：“兵者，不祥之器……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

四、齊物精神與“玄同”之境

權(quán)力運用得當，可以服務(wù)人群，但權(quán)力容易使人傲慢，傲慢則易失去人類的同情心，而做出種種損人利己或害人害己的事端。老子“無為”的學說便是針對權(quán)力之專橫、濫用而提出的。

我們生活在同一的地球上，不同國度當透過對話以促進溝通來尋求共識?！?11”事件及中東這場尚未終結(jié)的“新十字軍東征”，可說是以沖突、斗爭為主線的政治結(jié)構(gòu)運行的必然結(jié)果。地球村中的主人，無妨聆聽東方的道聲道樂。

道家的和諧觀，不止于倡導人際關(guān)系的和睦相處，同時也闡揚宇宙的和諧與心靈的和諧。道家的“三和”，用莊子的話，就是“天和”“人和”“心和”，至今聽來仍是“天籟”之音。

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星球上，不同民族理應(yīng)加強對話以促進和諧，來擴大共通點尋求共同處。在老莊的“觀點主義”（perspectivism）中，人類可有不同的視域：存異以求同；同中可存異。就存“異”而言，即莊子所謂“自其異者視之”，小至于維護個人的殊異，大至于尊重不同民族文化的特色及生活方式；莊子同時又強調(diào)“道通為一”，故而“自其同者視之”，則全人類可共存共處，締造一個多彩的世界。

我們期盼未來有一個“與道相通”的“和諧世界”。這正是莊子“相尊相蘊”的齊物精神，也是老子的“玄同”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