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繁盛之時,曾是一個滿眼鶯歌燕舞、華彩繽紛的世界,當然這指的是宮廷。至于尋常百姓的民間生活,我們可以讀杜甫的《石壕吏》、《兵車行》和白居易的《杜陵叟》、《賣炭翁》等詩篇。歷來宮廷和民間是兩個世界,藝術的土壤或許是在民間,但它開花結實,打磨成奇珍瑰寶而澤被后世,則需要具有藝術天分的專門人才孜孜不倦的努力。在皇權專制的時代,這些人才大多養(yǎng)在宮廷和官府之中。不能設想,被惡吏催租逼賦、嚇得哭哭啼啼的窮老婆子;趕著炭車,在風雪中凍得索索發(fā)抖的賣炭老人;被抓去服役和家人生離死別的壯丁們會有心情吟詩作賦,起舞歡歌。主導藝術生產(chǎn)和消費藝術的群體在宮廷和官府,唐玄宗開元年間,教坊、梨園之設即是顯例。在安史之亂前的三十年左右時間里,以皇帝的名義,用國家的力量,發(fā)掘并集中大量的藝術人才,從外民族的藝術中吸收養(yǎng)分,廣采博收,精研細磨,真正做到了推陳出新,百花齊放,人才輩出,群星璀璨。唐人崔令欽在《教坊記》中所記曲名即有三百二十五首之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其雖曲終奏雅,亦足為詞家考證。這足以證明那是一個音樂、歌舞藝術繁榮的時代。
文學(含歷史和哲學思辯)是極其個人化的精神勞作,自先秦以來,大師級的名家已不可勝數(shù),但音樂、歌舞的藝術人才大多湮滅無聞。其原因一是音樂、歌舞發(fā)源于原始氏族部落降神祈天的儀式,屬于巫的傳統(tǒng),后來被整合到禮,禮樂并稱,還沒有脫離祭祀的功能。長久的政治動亂和社會黑暗,促使魏晉時期人的覺醒,大約到了唐代,音樂、歌舞才從神的祭壇上回歸到人的藝術,也才有了藝術的自覺。二是此等藝術被后世儒家理學視為娛人耳目的末技,無關國計民生,甚至被看作使帝王溺于聲色、敗家亡國的罪惡。帝王們一邊享受它,一邊卻又輕視它。這種觀念一直延續(xù)到封建社會的晚期,這從藝人們社會地位卑下,被人輕賤可以得到證明。三是古時音樂、歌舞沒有保存流傳的物質媒介,它是即時性的表演,且往往需要多人的合作。古人記曲譜音律的宮、商、角、徵、羽,諸如黃鐘宮、南呂宮、林鐘宮、般涉調等名目,大約只有研究古樂的專門家才能索解,尋常人見了文字仍是茫然無緒。
大唐舞者最為后世所知的是公孫大娘,那是因為詩圣杜甫在詩中寫到了她。杜甫童年時看過她的劍器舞,衰年白發(fā)時又偶見其弟子的表演,所以生出無窮的感嘆。從他的詩序可知,公孫大娘也是開元年間教坊中人,當年玉貌錦衣,舞姿冠絕一時。杜甫詩中寫道:“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燿如弈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青光?!庇迷妬砟∈聽钗铮源祟惐?,或許失之夸飾,但我們?nèi)匀豢梢韵胍姽珜O大娘舞劍時飛揚矯健的氣勢。據(jù)傳唐代草圣張旭(亦有說是書僧懷素)觀公孫大娘劍器舞后,感應激發(fā),草書大進。后人將李白之詩、張旭草書、公孫大娘劍舞稱為唐代三絕,李澤厚評價其縱橫跳動,旋轉如風,倏忽之間變化無常,疾風驟雨不可遏制的情態(tài)氣勢后寫道:“絕句、草書、音樂、舞蹈,這些表現(xiàn)藝術合為一體,構成當時詩書王國美的冠冕,它把中國傳統(tǒng)重旋律重感情的‘線的藝術’,推上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反映了世俗知識分子上升階段的時代精神?!彼麑⑵浞Q為“盛唐之音”。
唐代舞蹈分為健舞、軟舞等諸般名目,劍器舞屬于健舞一類。唐人《樂府雜錄》記健舞曲有阿連、柘枝、劍器、胡旋、胡騰、達磨支,軟舞曲有涼州、綠腰、蘇合香、屈柘、團圓旋、甘州等。僅從字面來看,有些舞曲我們已經(jīng)無法知道它的意義,更不要說破解它的旋律了。
古人云:“舞者,樂之容也。有大垂手、小垂手。或如驚鴻,或如飛燕。婆娑,舞態(tài)也;蔓延,舞綴也。古之能者,不可勝記?!贝蟆⑿〈故种?,大約是舞蹈程式化的動作。從當時人的簡短記述中,我們可以窺見音樂、舞蹈藝術的成熟。
有關健舞、軟舞之名目,稍早的唐人崔令欽《教坊記》中還有不同的記載:“凡欲出戲,所司先進曲名。上以墨點者即舞,不點者即否,謂之‘進點’。戲日,內(nèi)伎出舞,教坊人惟得舞伊州、五天,重來疊去,不離此兩曲,余盡讓內(nèi)人也。垂手羅、回波樂、蘭陵王、春鶯囀、半社渠、借席、烏夜啼之屬,謂之軟舞;阿遼(連)、柘枝、黃獐、拂林、大渭州、達摩之屬,謂之健舞?!边@里名目似乎更多,除阿遼或即為阿連,柘枝、達摩相同外,余則為《樂府雜錄》所未記。我們說過,教坊其實是等級森嚴的小社會,進了宜春院的藝伎謂之“內(nèi)人”,受到皇帝的眷顧,等級要高于一般的教坊人,所以教坊人只能表演兩個舞曲,而“內(nèi)人”則可以獲得更多的表演機會。
唐代音樂、歌舞分為雅樂和俗樂兩種。所謂雅樂,用于皇帝儀仗典則、祭祀、犒軍、獻俘等盛大儀式,所以氣勢宏壯、莊嚴肅穆?!稑犯s錄》敘天子之樂曰:“宮懸四面,天子樂也?!彼^“宮”者,乃謂一組編鐘。一組分為五架。掛編鐘的架子稱為簨簴,所以,大殿及廣場之上需要二十架編鐘才可成樂。尚不止此,簨簴上還要以鷺鷥孔雀羽毛、流蘇、珠翠彩線等裝飾。每面還需列石磬一架,四角設鼓,鼓分四種,謂應鼓、腰鼓、警鼓、雷鼓,以聲音強弱次序排列。這樣壯觀宏大的樂隊儀仗,足以顯示皇權的至高無上,撫臨四海。這樣的場合皆奏法曲。“御殿,即奏凱安、廣平、雍熙三曲;宴群臣,即奏四牡、皇華、鹿鳴三曲,郊天及諸壇祭祀,即奏太和、沖和、舒和三曲”。其程序是:“凡奏曲,登歌先引,諸樂逐之?!薄暗歉琛贝蠹s指儀式上的歌唱演員。“其樂工皆戴平幘,衣緋大袖,每色十二,在樂懸內(nèi)”。這是演奏員的表演服飾。他們被稱為“坐部伎”。與音樂相合者乃是舞蹈,所謂“舞者,樂之容也”。天子正規(guī)場合的舞蹈,要舞八佾?!鞍速闭?,天子專用之舞也。這有關尊卑禮制,馬虎不得。因為一個諸侯“八佾舞于庭”,孔子認為乃僭越犯上的非禮行為,而大加撻伐(諸侯只可用六佾舞)。八佾舞者分為八隊,每隊八人,共六十四人,文、武各半,象征天子的臣下爪牙。文舞居東,手執(zhí)翟(大約相當于文官的笏板);武舞居西,手執(zhí)戚(戚,斧之一種,可作樂舞之用?!抖Y記·明堂位》:“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保?。他們都裹著帶花的頭巾,文者衣服寬大,武者衣服短小。參與八佾舞表演的鐘師、磬師、登歌及眾舞者,通謂之“立部伎”。這是皇家重大禮儀,太常卿、太樂令等官員都要在場監(jiān)督,他們也有各自的位置。每次表演,設協(xié)律郎二人,相當于龐大樂隊的指揮,他們手里拿著用彩翠裝飾的“翬竿”(相當于樂隊指揮手執(zhí)的棒),都戴冠冕,穿著綠衣大袖的服飾,在眾多穿著緋衣大袖的舞者中,格外醒目。
宮中設錦筵,則有專設的云韶院演員奏樂起舞。樂隊用玉磬四架,尚有琴、瑟、筑、簫、篪、籥、跋膝、笙、竿、登歌、拍板之屬。所列樂器,有的今已失傳。樂分堂上、堂下。四名歌手(登歌)在堂下坐。有舞童五人,皆衣錦繡,各執(zhí)金蓮花引領舞隊,舞隊則在階下踏拍起舞。
天子出行,則有鹵部、騎吹。鹵部者,天子出行時前后的儀仗隊,蔡邕《獨斷》云:“天子出,車駕次第,謂之鹵部?!丙u部有“大全仗”、“小全仗”、“大半仗”、“小半仗”之別。天子用的“大全仗”,鼓就有一百二十面,金鉦七十面。尚有笳、蕭、角之屬。笳用哀笳,以羊角為之,蘆管為頭,取其聲激越蒼涼也。有警鼓二人,執(zhí)朱紅色的旗幡前導,擊鼓引樂。樂人皆衣錦繡,頭戴冠冕,騎著高頭大馬,所以謂之騎吹。郊天祭祀,拜謁祖廟,屬吉禮,樂人皆服云花黃衣,如果去皇陵下葬先皇、皇后等,屬兇禮,樂人的衣服就要換成云花白衣了。冊封太后、皇后及太子的典禮,則用“小全仗”,鼓減為七十面,金鉦減為四十面。以下諸如公主出嫁、諸侯用事,有大半仗、小半仗之分,樂隊則相應遞減。由此可見,天子出行的確驚天動地。這套天子及皇族出行的儀式體現(xiàn)了皇權至上的神圣和莊嚴。李澤厚先生指出:“周公通過‘制禮作樂’,將上古祭祀祖先、溝通神明以指導人事的巫術禮儀,全面理性化和體制化,以作為社會秩序的規(guī)范準則,此即所謂‘親親尊尊’的基本規(guī)約。”在皇權專制的時代,音樂和歌舞決非純粹的娛樂和藝術,它體現(xiàn)出尊卑等級的禮制,成為專制政治的組成部分。
以上所說的“巫術禮儀”在中古開端的唐朝仍有鮮明的遠古遺留,體現(xiàn)在音樂歌舞方面,最具巫術特色的乃為“驅儺”之戲。這是一種驅鬼逐疫的儀式?!坝梅较嗨娜?,戴冠及面具,黃金為四目,衣熊裘,執(zhí)戈,揚盾,口作‘儺,儺’之聲,以驅逐也。右十二人,皆朱發(fā),衣白畫衣,各執(zhí)麻鞭,辮麻為之,長數(shù)尺,振之聲甚厲”。這些裝扮成可怕的巫師模樣的人一邊揮鞭擊響,啪啪有聲,一邊呼神之名,這些“神”皆為吞噬猛獸、毒蟲、鬼怪、疫癘的神明,召神祛魃,以應吉祥?;蕦m驅儺還需五百幼童,稱為侲子,穿紅色褶子的青衣,戴著面具,以晦日于紫宸殿前表演驅儺。此時,照樣要準備鐘磬和樂隊,宮里負責的太常卿、太樂署令、鼓吹署令、協(xié)律郎等官員及業(yè)務人員要事先不斷地排演、檢查,到了正日子,朝中官員及家屬皆登高觀看,京城百姓亦涌入觀看,場面十分壯觀。等到皇帝登樓時,還要敲鼓擊鉦,有五十人的歌隊齊聲唱合。這種驅儺之戲自古即有,李善注引《續(xù)漢書》講用幼童(侲子)一百二十人,到了唐朝,就增至五百人,場面更加宏大了。據(jù)考證,甲骨文中“巫”同“舞”,原始部落的舞蹈是一種巫術活動。李澤厚先生在總結巫的特質時指出:巫術禮儀主要是直接為群體的人間事務而活動的,具有非常具體的現(xiàn)實目的和物質利益,絕非僅為個體的精神需要或靈魂慰安之類而作。這一點就區(qū)別于后世的宗教,無論是祈雨還是驅儺,它的目的都是為了溝通天人,凝聚氏族,鞏固群體,維系生存。這種驅儺之戲后來延續(xù)發(fā)展成一種民間戲曲,稱為儺戲,流行于湖南、湖北、江西、廣西等地,各地稱呼不同,但搬演的多為《姜女尋夫》、《柳毅傳書》、《龐氏女》等表現(xiàn)人間悲歡離合的劇目,與驅鬼逐疫的初衷漸行漸遠了。
唐代還有一種從舊時宮廷傳下的舞樂,稱為“十二案”。即用木雕十二尊熊羆之像,高丈余,其上安版床,飾以彩幡,涂以彩飾,于其上奏雅樂。所奏曲目有《唐十二時》、《萬宇清》、《月重輪》等。這種舞樂用于殿庭宴饗,多在長安的含元殿中表演?!段墨I通考》對此有更詳細的記載?!笆浮惫拇凳加诹何涞?,隋煬帝時在圖案上有一些改進,眾獸騰躍奔走之狀更趨靈動,這可能是遇到了注重藝術觀賞性且技藝頗高的畫師。但其象征“百獸率舞”的遠古狩獵遺風的趣味并沒改變。
唐朝歌頌帝王文治武功的最為著名的舞樂當屬《秦王破陣樂》。唐太宗李世民為秦王時平叛將劉武周,河東士庶歌舞于道,樂人遂作此曲,并于軍中流傳。貞觀元年(627)李世民即位,大宴群臣,即奏此曲。唐太宗既“以武功定天下”,又欲“以文德綏海內(nèi)”,于是命呂才刊定曲譜,又命魏徵、虞世南等人改制歌辭,并改名《七德舞》。貞觀七年,李世民親繪《破陣舞圖》,命呂才依圖教樂工一百二十八人披甲執(zhí)戟而舞。其舞有三變,每變四陣,共十二陣,五十二遍,伴有大鼓,進退有節(jié);戰(zhàn)斗擊刺,皆合歌聲。這時的破陣樂尚有大唐初年的蹈厲風發(fā)、威武雄壯之氣概。后經(jīng)唐高宗,風格規(guī)模皆有改變,名字也改為《神功破陣樂》。到了唐玄宗李隆基,改為坐部伎中四人表演的《小破陣樂》,或改編為數(shù)百宮女齊舞的優(yōu)美舞蹈,已盡脫原有的慷慨剛健之氣,變?yōu)樯菝腋∪A便于帝王把玩娛樂的宮廷清賞了。這也是大唐由開國時的勃勃生機漸趨鼎盛繼而衰敗的象征。
龜茲(今譯庫車)曾是唐帝國安西大都護府的治所,被人類學家、《古代社會》的作者摩爾根稱為“文明的搖籃”。是古代絲綢之路上最為重要的文明聚散地。天竺、波斯、希臘、羅馬、閃米特的兩河以及后來的阿拉伯,再加上西亞和歐洲的游牧民族的文明都在這里匯聚,成就了獨特的龜茲文化。隋唐以來,龜茲文化大量輸入華夏,形成了獨特的文化景觀。唐朝典籍載龜茲樂器有篳篥、豎箜篌、琵琶、笙、簫、橫笛等近二十種,光是鼓樂就有羯鼓、侯提鼓、毛員鼓、雞婁鼓等八九種。龜茲舞蹈中有一種叫作“五方獅子”?!稑犯s記》記載說:“高丈余,各衣五色,每一獅子有十二人,戴紅抹額,衣畫衣,執(zhí)紅拂子,謂之‘獅子郎’。”舞獅時則奏《太平樂》和《破陣樂》曲。在外藩鎮(zhèn)春冬犒軍時也舞此曲,是時,由整齊的馬隊引獅舞入場,樂聲齊奏,甚為壯觀。獅子這種動物本非中國所產(chǎn),舞蹈顯然來自天竺、西亞和遙遠的非洲。如今的舞獅或許與唐代有所區(qū)別,但它一直延續(xù)如今,成為節(jié)日喜慶的傳統(tǒng)節(jié)目。獅子還成為石雕的重要形象,有的威武莊嚴,有的玲瓏可愛,一直作為中國民間的吉祥物為人所喜愛。龜茲所進尚有胡旋、胡騰等旋轉如飛、跳踉翻騰的舞蹈。胡旋舞多為女子獨舞,白居易《胡旋女》詩云:“胡旋女,出康居……弦歌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飄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笨稻樱瑫r指康國,屬安西大都護府管轄,該地在成吉思汗時改稱撒馬爾罕。胡騰舞則為男子的獨舞,劉言史《王中丞宅夜觀胡騰》詩云:“石國胡兒人見少,蹲舞尊前急如鳥??棾煞碧擁敿?,細疊胡衫雙袖小。手中拋下葡萄盞,西顧忽思鄉(xiāng)路遠。跳身轉轂寶帶鳴,弄騰繽紛錦靴軟。四座無言皆瞠目,橫笛琵琶偏頻促。亂騰新毯雪朱毛,仿佛輕花下紅燭?!笔瘒?,即今中亞塔什干一帶。可見,在唐代,胡旋和胡騰舞的男女舞者皆為西域本地人,可見當時文化交流和人員往來之盛。據(jù)說安祿山體大肥碩,為希寵固權,曾在唐明皇與楊貴妃面前跳胡騰舞,揣摩劉言史詩,可以想見其情景。大約安祿山舞罷不久,即擂響漁陽鼙鼓,起兵造反,“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唐明皇經(jīng)營的歌舞繁華頓成春夢,大唐帝國遭此巨變,也就漸漸地走向衰亡了。
唐代曲舞名目不可勝記。載于籍者尚有《春鶯囀》、《回波樂》、《凌波曲》、《霓裳羽衣舞》等。其中的《柘枝舞》也來于異域,據(jù)稱來于怛羅斯,即蘇聯(lián)境內(nèi)的江布爾,漢時名郅支,唐代亦由安西大都護府管轄。此舞最初由石國女子表演,傳入中原后,教坊、營妓、家妓都能舞,專業(yè)柘枝藝人稱為“柘枝妓”。隨后,柘枝舞風靡一時,流行全國,終唐之世,此舞不絕?!惰现Α肺枳素S富,節(jié)奏明快,旋轉迅速,含剛健于婀娜。手有振臂、振袖拋拂、舉袂、翹袖;足有進退、踏節(jié)、騰躍;身有跪、閃、側、旋、偃臥、拜等等,交錯變化,令觀者目眩。舞者服飾鮮艷,眉間置花鈿,眉畫濃黑。大多用鼓伴奏,也有箏、簫等。最初為女子獨舞,后有雙人舞,名《雙柘枝》。
諸般舞樂中,最為有名的大約就是《霓裳羽衣曲》了。唐代及后來者詩文中涉及此曲的文字頗多。白居易《長恨歌》中一句:“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使這首僅美麗的曲名就引動人無窮遐思的舞曲,成為后人藝術想象中斑斕多彩而又飄忽不定的彩蝶。說它斑斕多采,乃因它在開元、天寶的唐代宮廷中和繁華驚艷、浪漫旖旎的宮廷艷史聯(lián)成一片想象的云錦,在奢華和肉欲的膩香粉漬中竟也會開出這般妖冶美艷的花朵;說它飄忽不定,乃因此曲在唐代后期即失其全貌,延至宋代,已決不可聞,無論是曲還是舞只留在人們的想象中了。除去那些荒誕不經(jīng)的神怪臆說,根據(jù)歷史的記載,我們大略可知,此曲是唐代西涼節(jié)度使楊敬述所獻,原謂婆羅門曲,大約唐明皇曾親自潤色過,改易成后來這樣美麗的名字,成為唐代宮廷中曲子最為動聽、舞蹈最為柔媚的保留節(jié)目,直到遭致喪亂,千里丘墟,社稷動搖,梨園焦土,美人成泥,唐明皇李隆基年華已老,成為南內(nèi)宮中空對西風悲嘆的糟老頭子,雖名為太上皇,再也無顏無心無力搬演昔年令他心醉神迷的曲目了;而國家動亂之后,百廢待興,君臣痛定思痛,哪里有心思理睬那淫糜浮華的禍國之媒?大約不久,曾在宮廷中表演過《霓裳羽衣曲》的演奏員和舞蹈演員皆已死去,在寥落和凄涼的歲月里,這首名曲也就漸漸湮滅了。或許有人尚留下曲譜的片段,故又一個風流皇帝后主李煜在自作的《昭惠后誄》中有云:“《霓裳羽衣曲》,綿茲喪亂,世罕聞者。獲其舊譜,殘缺頗甚,暇日與后詳定,去彼淫繁,定其缺墜?!彪m然后世還有藝術天分和才華出眾的皇帝和皇后,但天語綸音終不可聞,李后主所“詳定”的《霓裳羽衣曲》已非原璧。
《霓裳羽衣曲》美在何處?今天的我們只能想象了。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宮廷中親自看過表演,雖然已不是明皇的宮廷,而是多年之后憲皇(唐憲宗)的宮廷,沒有了楊玉環(huán),沒有了才藝雙絕的眾多梨園子弟,味道差了很多,但已使他終生不能忘懷。他在《霓裳羽衣歌》中寫道:“我昔元和侍憲皇,曾陪內(nèi)宴宴昭陽。千歌百舞不可數(shù),就中最愛霓裳舞?!鼻铱此娭械奈枵撸骸拔钑r寒食春風天,玉鉤欄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顏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壘壘珮珊珊。娉婷似不任羅綺,顧聽樂懸行復止?!逼溲U娜繽紛如在眼前。再看她們的舞姿:“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裙時云欲生。煙蛾斂略不勝態(tài),風袖低昂如有情……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边@已足令人心馳神往。而詩人的反映是:“當時乍見驚心目,凝視諦聽殊未足?!痹趫龅脑娙艘讶绱羧绨V,完全被鎮(zhèn)住了。詩人后來貶謫蘇州,想起此曲,問當?shù)氐胤焦?,“答云七縣十萬戶,無人知有霓裳舞”。白居易對此曲此舞久銘心扉,多以其入詩。自云“我愛霓裳君合知,發(fā)于歌詠形于詩”。可是,如前人王羲之所言:“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跡……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吳妖小玉飛作煙,越艷西施化為土”。人事尚如此,藝事豈能免乎!
唐代宮廷樂曲除了雅樂、法曲之外,更多的是所謂“俗樂”。它盛于開元、天寶時代,天寶亂后,雖多所喪失,但民間仍繼續(xù)流行,且不斷發(fā)展。因而唐中葉以后,仍大量為宮廷所吸收。這些“俗樂”一方面受到西域各民族音樂的影響,如著名的《涼州》、《伊州》、《甘州》諸曲皆是;另一方面,將世俗和民間生活作為素材而創(chuàng)作的一些作品有著更加頑強的生命力。如《虞美人》、《綠腰》(《六幺》)、《何滿子》、《水調歌》、《念奴嬌》、《清平樂》、《菩薩蠻》、《后庭花》諸曲,其音樂久已失傳,但大多卻作為詞牌流傳下來,產(chǎn)生過很多膾炙人口的詞作。這些樂曲的后面往往有很多動人的故事。如《虞美人》的歷史悲愴:“三軍散盡旌旗倒,玉帳佳人坐中老。香魂夜逐劍光飛,碧血化為原上草?!薄逗螡M子》的泣血哀歌:“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詞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薄队駱浜笸セā返呐d亡之恨:“玉樹歌翻王氣終,景陽鐘動曉樓空?!薄吧膛恢鰢?,隔江猶唱后庭花?!薄稐盍Α返臅缡辣睿骸澳蹖m前楊柳枝,玄宗曾向笛中吹。傷心日暮煙霞起,無限春愁生翠眉?!钡鹊龋粤钊隋谒紵o盡。
大唐已矣,正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往事越千年,如今唐音已不可聞,但我們總還記得歷史上曾有那樣一個風華旖旎的時代,那樣一位風流自賞的帝王,那樣一群才藝絕倫的歌者和舞者,他們的創(chuàng)造和自身的命運不斷地被后人品評感嘆。在歷史的斑斕底色里,我們總還會嗅到一縷久遠的幽香,它和我們是那樣的隔膜卻又如此的切近,那或許也是我們民族文化中一種揮之不去的獨特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