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一向是國際政治的焦點,美國與中東的關系也令人矚目,而與此同時,中東題材在某種程度上似乎也成為美國好萊塢影片的偏愛:《獵殺本·拉登》(Zero Dark Thirty)、《逃離德黑蘭》(Argo)這兩部“取材于真實歷史”,以美國在中東的重大行動為藍本的電影,不僅僅在2012年底成了很多人的談資,同時也殺入了第85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名單。
作為奧巴馬在任期間最大的功績,刺殺本·拉登的行動在2012年的銀幕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顯然很難完全撇清與美國大選的關系,而好萊塢自身的政治性及它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大資本的追隨也已經不是個新話題了。然而,盡管如此,這幾部好萊塢影片卻并未因為其太過明顯的政治色彩而被觀眾拒絕、疏離——它們都有不錯的票房成績,而《逃離德黑蘭》更是捧回了金球獎。相反,從一些報刊、網站上的評論文章可以看到,一方面,對真實歷史的再現(xiàn)很大程度上構成了它們的訴求和加分項,而另一方面,強調它們并非“政治性”電影的申辯之聲也屢屢得見。那么,或許值得討論的是,它們究竟是如何處理歷史事件,以使得自身的政治性被遮蔽和淡化的呢?
《逃離德黑蘭》:褪為故事的歷史
還原伊朗人質危機
在本·阿弗萊克兼做導演和主演的第三部影片《逃離德黑蘭》中,故事最為直接的歷史背景顯然就是1979年的伊朗伊斯蘭革命以及伊朗人質危機。如其開篇的一段由歷史資料與美式漫畫拼貼而成的背景介紹所示,伊朗的伊斯蘭革命遠非是一場內部政治爭斗的結果,其背后所連帶而出的,是伊朗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試圖在波譎云詭的國際局勢中獲得獨立并開始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努力,以及尤其在石油國有化等問題上,英美等西方勢力的干涉和由此引發(fā)的伊朗保守勢力的反彈。作為1979年伊斯蘭革命的一個直接結果,美國和伊朗之間的關系急劇惡化,而其中重要的轉折點,便是1979年11月發(fā)生的伊朗人質危機——一些伊朗學生在宗教領袖霍梅尼的指示下,占領了美國大使館,并扣押了66名使館工作人員作為人質,要求美方遣返在其庇護下的巴列維國王。之后,隨著雙方談判的失敗,美國對伊朗持續(xù)施壓并制定“鷹爪計劃”,試圖強行解救人質,致使美伊對峙僵持的狀態(tài)在很長時間內都未能得到緩解。對峙的僵局持續(xù)了444天,直到1981年1月才以伊朗釋放人質作為終結。這一事件被認為直接地影響了美國的大選,令吉米·卡特最終敗給了羅納德·里根而未能連任,同時,這一事件也是美國外交的一次重大失敗,致使美伊之間的敵對情緒延續(xù)至今,并成為美國公眾所共同擁有的一段傷痛記憶。
“電影只是以歷史為原本,而并非歷史本身?!?/b>
不過,《逃離德黑蘭》并未正面處理這段歷史,而是選取了其中一個非常晚近才為人所知的插曲:當時,有六名美國使館人員逃出,被加拿大的外交官肯·泰勒留在了加拿大駐伊朗使館內,并將他們保護起來。然而對美國政府來說,他們卻成為了比66名人質更為麻煩的問題——在這場博弈當中,由于外界輿論的壓力,人質并沒有太大的生命危險,而如果這六個人被發(fā)現(xiàn),那么就很有可能被當做中情局的間諜而慘遭殺害。因此,迫在眉睫的便是如何能夠秘密地實施救援。經過慎重考量,最終受到肯定的是所謂的“好萊塢計劃”,也就是通過偽造一部電影《阿爾戈號》,將這六個人偽裝成在伊朗做外景考察的工作人員,以此來使他們避開伊朗的檢查順利回國。值得一提的是,為了保證其他人質的安全,這次救援被歸于加拿大的單方面行動,也因此成就了美加關系史上的一段佳話,而其始末細節(jié)以及中情局在其中的作用都被遮蔽下來,直到上世紀90年代末,在中情局成立50周年時所接受的采訪中,這段隱情才被披露出來。同時,安東尼奧·門德斯(即執(zhí)行這次行動的特工)也在自己所著的《偽裝大師——我在中央情報局的秘密生涯》一書中對這段歷史進行了講述,電影《逃離德黑蘭》的劇本便是根據這本書中的記錄改編而成的。
如同一切以歷史真實事件為原本的電影一樣,《逃離德黑蘭》也受到了各方面的質疑,如那位片中出現(xiàn)的加拿大外交官肯·泰勒便在采訪中表示影片放大了中情局的作用,使得“加拿大方面顯得似乎如旁觀者一般”,而事實上他一直試圖尋找救援的可能。另一方面,影片很快也收到了來自伊朗官方的反饋——伊朗文藝行政主管部門認為《逃離德黑蘭》丑化了伊朗國家和人民,“充斥著歷史錯誤和扭曲”,因此決定在2013年拍攝一部“大制作影片”《總參謀部》,通過講述伊朗革命者移交給美國政府20名人質的故事來進行反擊。對此,本·阿弗萊克無奈地表示:“電影只是以歷史為原本,而并非歷史本身?!?/p>
然而實際上,《逃離德黑蘭》再現(xiàn)歷史真實場景的意圖是顯而易見的:一方面,對美國上世紀70年代風格和時尚的有意識的復原,始終是本·阿弗萊克以及評論者所津津樂道的,如伯特·雷諾茲(Burt Reynolds)式的唇髯、英國搖滾樂團“齊柏林飛船”(Led Zeppelin)的代表曲目、殘缺的“HOLLYWOOD”標牌、《星球大戰(zhàn)》的海報等,都試圖用一些美國人熟知的70年代要素建構起一份歷史記憶。另一方面,影片結束后,與演職人員名單出現(xiàn)的同時,亦依次閃現(xiàn)了一系列將劇照與歷史圖像并置的“對比圖”——持槍的伊朗婦女、翻越大使館圍墻的伊朗學生、吊車上懸掛的死人、發(fā)言的伊朗少女、被燒毀的美國國旗——很明顯,這些影像在風格、構圖和攝影機位等方面都有著高度的相似性。此外,影片的許多歷史段落也有意識地拒絕單一敘事聲音,而將不同立場的聲音以及影像記錄拼貼、剪輯在一起,形成一個相對復調的敘述,如在《阿爾戈號》的劇本閱讀中,就不斷插入來自美伊雙方彼此對立的話語,以及個人對它們的討論和理解等。曾主修中東關系的本·阿弗萊克在此顯然賦予了歷史更多的維度與更豐富的細節(jié),試圖以此來繞過意識形態(tài)宣傳的指責。相比之下,來自加拿大和伊朗的過于單薄的質疑聲音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盡管被這樣雕琢過的歷史細節(jié)所充滿,影片仍然有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維度。在末尾段落中,故事有些陳舊地回歸到父子團圓、核心家庭得到拯救的結局上,即特工門德斯最終得到的回報不是獎賞也并非榮譽,而是家人的理解與包容。最后一組鏡頭顯得別有意味:門德斯擁著入睡的兒子,同時鏡頭慢慢向后拉,將墻上《星球大戰(zhàn)》的海報、架子上的一排代表超級英雄的星球大戰(zhàn)模型納入畫面,最終切到了《阿爾戈號》中結局的分鏡圖上——其中,超人般的主角駕駛著一艘飛艇,將一個小男孩帶離了某個伊斯蘭式的建筑——此時,門德斯顯然如同《星球大戰(zhàn)》的主角般,成為孩子睡前故事中的英雄。以孩子入睡的鏡頭作結,影片起始段落的美式漫畫和女性旁白似乎就不再是簡單的背景介紹,而帶有了另一重功用,即將一個徹底使美伊關系陷入僵局的事件轉變?yōu)榱艘粋€可以被講述的床邊故事。門德斯解救任務的成功,也如同一切床邊故事一樣,演變?yōu)榱俗裱罢x戰(zhàn)勝邪惡”原則的個人英雄事跡,而影片對這個故事的凸顯,淡化了伊朗人質危機帶給美國的遠為傷痛的記憶,令它仿佛被裹上糖衣一般褪為一個溫和而安全的故事。
《獵殺本·拉登》:再一次“殺死”本·拉登
以“記錄真實過程”為訴求
同樣取材于“真實歷史事件”的另一部獲得較高關注的影片《獵殺本·拉登》所攜帶的意識形態(tài)性似乎較《逃離德黑蘭》更為明顯。有趣的是,盡管兩部影片所涉及的時代背景和歷史事件大相徑庭,表現(xiàn)手法和處理歷史的方式也并不一致,然而卻在某種程度上被相似的批評聲音所困擾,即適逢美國大選時節(jié),許多評論都或多或少地質疑它們是否在為奧巴馬總統(tǒng)的連任造勢。對此,《逃離德黑蘭》的導演本·阿弗萊克在訪談中自我解嘲道:“在參與到盈利和支持總統(tǒng)候選人這樣的事情上,我有些抱歉,然而我認為我自己并沒有將關注點放在這件事上。”而《獵殺本·拉登》也為了避嫌而將電影的上映時間從2012年的10月延期到12月。不過,另一部影響并不大的、如同《獵殺本·拉登》簡寫本的小成本電影《海豹六隊》卻還是在11月大選開始的兩天前如期上映。此外,還有如《僵尸本·拉登》等涉及這個題材的電影,盡管幾乎沒有引起任何的關注,但是也多少說明了自2011年5月美國中情局在巴基斯坦擊斃本·拉登之后,這一輪以電影形式再現(xiàn)該事件的熱度。
與其他以本·拉登為題材的電影相比,《獵殺本·拉登》的備受矚目與其導演凱瑟琳·畢格羅分不開——這位曾憑借伊拉克戰(zhàn)爭題材電影《拆彈部隊》而獲得第82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等榮譽的導演,無疑構成了該片票房收入的賣點之一。然而,這部以“記錄真實過程”為訴求、長達150多分鐘的電影本身敘事節(jié)奏并不緊湊。它的主要部分以中情局女特工瑪雅為視點,鋪陳了尋找本·拉登藏身之處的過程,而最后集中于海豹六隊突襲本·拉登的段落的時間也只比真實發(fā)生的突襲略短幾分鐘。影片的記錄風格與對事件本身的謹慎處理使它難以設置太多的戲劇性情節(jié),而突襲部分的緩慢與平實也與好萊塢大片的影像風格差距很大。那么,究竟是什么令這個題材被一拍再拍?而對于這樣一部略顯沉悶的影片來說,又是什么吸引人們走入影院呢?
被所有觀眾所目擊、參與的事件
當然,如前所述美國大選無可避免地是重要因素之一,而在“恐怖主義”基本成為美國對敵人的統(tǒng)一命名的今天,一個最可能被正面言說的、同時也直接關聯(lián)9.11事件的反恐功績變成銀幕熱點也就并不奇怪。然而除此之外,恐怕還有一個更為深層的效果。無論是在《獵殺本·拉登》中,還是在《海豹六隊》中,都有一個被反復提及的細節(jié),即當本·拉登的藏身之處被基本確定之后,出現(xiàn)了兩個處理選項,一是用特種部隊進行突襲,二是直接用炸彈將之夷為平地。就成功率而言,顯然是后者變數更小,更有利于達成目的,然而最終的選擇卻是前者。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對這個選擇的說明,暗指這樣一個事實:構成任務本身的,不僅僅是殺死本·拉登,同樣重要的是對死者身份的確認,換句話說,即留下死者的影像以獲得最為直接的證據。而在影片之外,盡管美方有對本·拉登尸體的DNA檢測說明,但網絡上仍然出現(xiàn)了一個關于他尸體圖片真?zhèn)味鹊淖h論熱潮。這多少意味著,在這個媒介事實成為表征現(xiàn)實的最重要手段的時代,肉體死亡并不是一個人死亡的全部,而只有在影像上的死亡,才宣告了他從社會秩序中最終被抹除。
或可作為旁證的是,影片《海豹六隊》在表現(xiàn)突襲過程時,其影像風格與當時由突擊隊員頭上的攝像孔所拍攝并通過衛(wèi)星回傳的實時記錄極為相似,而這卻造成了一種如CS等第一人稱射擊游戲般的觀感——網上更曾熱傳一張給觀看實時影像的奧巴馬手中添上一個游戲手柄的惡搞圖,名為“本·拉登之死”的射擊游戲也被美國游戲商列為開發(fā)項目。從這個角度切入,《獵殺本·拉登》等電影文本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必要之舉”:通過在影像上復現(xiàn)對本·拉登的搜尋和擊斃,影片將這一過程“變?yōu)楝F(xiàn)實”——變?yōu)楸凰杏^眾所目擊、參與的事件,從而完成對本·拉登之死的再度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