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博物館曾經(jīng)收藏了一幅著名僧人了空大師的《百丑圖》,此畫長約10米,畫有100個人物,皆丑不堪言、猙獰乖戾。
關于這幅《百丑圖》,有著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
皖南舊城城東有一座翠華山,翠華山上有一座掩映在茂密蒼松翠柏之中的翠華寺,此寺因住持了空大師管理嚴謹、普度眾生而香火鼎盛。
了空不僅是佛學大師,還是有名的書畫家、金石家、裝裱師。
民國十二年,年屆古稀的了空大師破例收了一名關門弟子,名叫李達溪。
李達溪出生在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由于他是父親的一個偏房所生,從小心中根植下壓抑的陰影。雖說他吃用花銷不愁,還受到了良好教育,卻還是成了一名紈绔子弟。
舊城水運發(fā)達,連通三省兩埠,來往客商官僚頻繁,加之舊城人生性風流,煙花柳巷應運而生。
李達溪13歲就被人教唆去煙花場所,且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打架斗毆、賭博、抽大煙等惡習也不可遏制地附在他的身上。
15歲時,李達溪已變得五毒俱全、不可救藥。
其父年事已高,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無法挽救他,為了維護家族的尊嚴與名聲,不得不將他逐出家門。
他在舊城流浪了將近半年,直到人見人躲之時,饑寒交迫地走進了翠華寺,在了空大師面前長跪不起,懇求大師收留。
正在打坐的了空正氣凜然,余音繞梁:“所跪之人,抬起頭來。”
李達溪滿臉羞愧,抬起了頭。
因為他的父親和了空大師過從甚密,曾請了空大師講過經(jīng),還帶著他數(shù)次賑濟過翠華寺,對于了空大師,他從小就熟悉。
了空大師似乎已有預料,說:“對于你的劣跡,我略知一二,佛家乃是清凈之地,如今你投靠于我,有何打算?”
李達溪年齡雖小,卻是見過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更有一口伶牙俐齒,此時他聲淚俱下,立誓痛改前非,說得了空不住點頭。
了空大師念及李達溪之父曾有重大施舍于寺中,動了惻隱之心,欲拯救這個浪蕩子弟。
當時許多達官貴人想求他傳藝于子女,了空大師都一概回絕了,這次卻破例收了一個浪蕩子弟,引起很多人的非議。
李達溪雖頑劣,卻天性聰慧,學藝悟道靈徹得很,短短一年過去,仿佛脫胎換骨一般。
又過了一年,了空大師圓寂了。
方圓數(shù)百里為失去高人而哀痛無比,尤其是書畫金石界為失去學問高深的良師益友而覺得萬分遺憾。許多高雅之士得了名家名畫,覺得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的裝裱大師,從此收藏失去了意義。
了空大師圓寂之前,對李達溪這個關門弟子耳提面命、再三叮囑,他對李達溪既有滿意之處,也有一些不放心。
翠華寺為了空大師做了數(shù)日的法事超度,還迎來送往接待了許多吊祭之人。
在這些人中,有一個皖軍軍閥頭子胡作非,長得人高馬大,留著兩撇翹天胡,乃是一介武夫,除了打打殺殺外,還喜歡收藏,被稱為收藏行家,他為了得到喜愛的字畫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據(jù)說這個殺人如草芥的軍閥為求一位寒士的字畫,不惜在那寒士的茅舍前焚香跪拜,最終感動了那不畏強暴、清高怪僻的高人,破例給他畫了一幅驚人之作。
而后他秘密派人將這一寒士殺死,從此他這幅畫就成了不可估價的絕筆。
胡作非來到翠華寺,祭奠完畢,要求和李達溪面談。
此時,李達溪閉關在即,新任住持怕得罪胡作非,就依從了他,帶他來到了禪房。
他聽說過李達溪的過去,而今李達溪又成了了空大師的關門弟子,因此對此人很感興趣。
一見唇紅齒白的李達溪只不過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少年,胡作非心里頓時有了主張。
二人在禪房談了大約一個時辰,而后李達溪親自送胡作非出了寺門。然后,他在那里站了片刻,似乎有滿腹的心事。
三天后,李達溪做出一個驚人之舉——蓄發(fā)還俗。
很快,他被胡作非收留在門下,專為胡作非裝裱字畫。
其實,他雖然在寺中跟了空大師靜心學藝,但他的俗念依然沒能根除。
李達溪被請到胡作非的家中,敬為上賓,三日一大宴,一日一小宴,并配備專車和別墅。
李達溪在胡府嘗盡了人間美味,卻對川菜情有獨鐘。
那日,他與胡作非正喝到興頭上,只見胡作非一拍桌子,叫來一位五大三粗的中年婦人,說:“達溪,這是我親自從四川挑來的廚娘,從今往后就歸你了!”
李達溪知道這是胡作非最為青睞的廚娘,聽后簡直受寵若驚。
胡作非命廚娘當場給李達溪獻藝表演,只見廚娘掄著一把菜刀,瞬間就將一個地瓜切成粗細均勻的細絲,動作之快令人眼花繚亂。
李達溪知道胡府上下的人,都是胡作非從天南海北精挑細選的,均有一些超乎常人的功夫,在金錢的籠絡之下,成了為其效忠的死黨。
胡作非不愛煙酒賭博和女色,唯一愛好在字畫上,為投其所好,他將那些低俗之物一一地施舍在李達溪的身上。
李達溪來者不拒,又回到了過去那種花天酒地、放浪形骸的生活,一邊享受著肉體的歡愉,一邊得以大開眼界。他在胡府見到許多寶貴的真跡,這是在了空大師那閉塞的環(huán)境中無法獲取的。
經(jīng)過兩年的學習,他已將了空大師的裝裱技藝學出個樣子來了,日漸受到行家里手的看重。
面對一些國寶級的佳品,他當然不敢草率蒙混。
一來他十分珍惜這從天而降的大餡餅,那個軍閥一句話就可以要了他的性命;二來他也就只剩下這一丁點兒的圣潔了,從內心而言,他也不敢作踐這些圣物。
每天,李達溪在美女的簇擁之下,飲酒作樂,豪賭放浪,胡作非還隔三差五地請來本地的名伶花魁與他尋歡作樂。
許多社會名流欲求見他都不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技藝隨著那些真跡絕品傳播出去,很快名聲大噪。
胡作非經(jīng)常邀請一些名人到家中來,當場獻藝,李達溪可以趁著那些畫幅墨跡未干之時裝裱、鑲嵌。
即使是圓形、扇形畫心,他都能裁挖鑲三步一次到位,還有裝裱絹畫、刺繡、蠟染、剪紙等技藝更是令人叫絕。
俗話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被他裝裱過的東西會在原作的基礎上增光添彩,裱件厚薄適度、平挺柔韌、墨韻清晰、質感鮮亮、不變形、防霉蛀、壽命長,并且還易揭裱。
那些人拿著裝裱后的畫幅,無不稱奇,可要見到這位技藝非凡的李達溪,卻比登天還難。
其實,李達溪是被胡作非深深幽囚了。
胡作非這么做,為的是以增其值,確切地說,李達溪就像是胡作非豢養(yǎng)的一只能創(chuàng)造價值的寵物。
奢華的日子過得很快,一天,李達溪聽說胡作非在前方吃了敗仗,胡作非本人也身受重傷,李達溪頓感自己好景不長了。
趁著胡府一片混亂之際,他慌忙收拾了一些錢財和幾幅沒來得及裝裱的字畫,只背了一個小包袱星夜出逃。
天色微明時,他來到了翠華寺,新任住持留他吃了一頓齋飯,然后說要帶他去見一個人。
當見到此人時,他驚愕不已,竟然是已辭世多時的了空大師!
了空大師微微一笑,說:“我就知道你會有今天,你今生已與佛家無緣,還有何臉面求本寺庇佑?”
原來,胡作非在幾年前,屢次討要了空大師的墨寶和裱畫,開始用金錢厚祿收買,了空不為所動;后來胡作非又用先前打動寒士的那一套,說要為翠華寺修廟積德,他在伎倆用盡之后,甚至還動用了武力。
了空大師無奈,只有假裝一死拒之,從此深藏寺中,修身養(yǎng)性,苦讀經(jīng)卷。
他多次叮囑李達溪應該遠離塵囂,不要為功名所累,怎奈李達溪意志不堅,反而受到胡作非的拉攏,反其道而行之,結果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李達溪在了空大師面前再次聲淚俱下,悔不當初,可了空大師斷然不再認他這個弟子了,把他趕出了翠華寺。
李達溪趁著黑夜來到舊城老家,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家族,隨著他老父的西歸,早已樹倒猢猻散,家產(chǎn)幾乎變賣一空。
于是,他又開始了流浪生涯,實在沒吃穿的時候,便取出一幅字畫來變賣。
一年后,李達溪在北方某處碰到了昔日在胡府上當差的那個廚娘。
他問及胡府的狀況,廚娘說:“幸好你跑得快,胡作非受傷以后,料想回不到老家府上了,便囑咐他的兒子回來殺你,說你那手絕活兒不能便宜了別人,不殺你,放你出去,他那些收藏的珍品就不是珍品了。”
李達溪聽后,驚出一身冷汗。
他暗自慶幸,假如沒有那些年市井經(jīng)歷,怎會有這些遠見卓識呢?
他在廚娘這里蹭了一頓酒食,正要離去,誰知那廚娘卻兇相畢露。
她拿起一把菜刀,對著李達溪一陣“嘿嘿”冷笑:“李達溪,我看你也是一代名人了,讓你死前也弄個明白。實不相瞞,我就是胡作非的兒子派出來尋找你的殺手,過去胡作非派我到你手下,就是監(jiān)視你的行動,那年胡作非一死,我就接到了殺你的密令,想不到卻讓你跑了。今日我將功折罪,取下你的人頭,回去就可以得到一萬大洋的賞錢了?!?/p>
李達溪知道這深藏不露的廚娘手下有一定的功夫,今日在劫難逃。
回憶自己尋花問柳的一生,想不到卻要死在一個廚娘手里,他心里有些不甘。
正在他閉眼之際,廚娘手起刀落,耳旁金風掠過,“當啷”一聲,震耳欲聾。
他睜眼一看,廚娘的菜刀被一股外來神力釘在了墻上,同時響起一個聲音。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一萬大洋易得,一條人命卻不可葬送也!”
“師父!您來了?”李達溪“撲通”一聲跪倒在了空大師的腳下。
只見了空大師手持禪杖,仙風道骨,廚娘已被嚇得癱在地上,渾身瑟瑟發(fā)抖。
之后了空大師揚長而去,不見了蹤影。
李達溪跪在地上,呆傻了好久。
20天后,當他再次回到皖南的時候,暗中打聽到翠華山的了空大師已經(jīng)過世半年了,這次大師是真的圓寂了。
他不知道,20天前見到的師父是他本人還是魂魄。
他來到翠華寺想吊祭了空大師,這時一個小沙彌送給他一個沉甸甸的畫軸。
小沙彌說:“阿彌陀佛,小僧受了空大師遺囑,要將這畫交給施主,請施主完成最后一幅圖?!?/p>
李達溪來到暫棲之處,迫不及待地展開畫卷,畫名為《百丑圖》。
畫中人物形形色色,丑態(tài)百出,似乎在和他擠眉弄眼。
這些人他大都熟識,也可以說這是一幅當代世相圖,無一遺漏地再現(xiàn)了那些鷹犬爪牙的丑惡嘴臉,然而第一百個人物那里卻是一片空白,似乎是在“虛位以待”。
他看后,不禁面紅耳赤,頓悟到了空大師的用意——這是大師對他的懲罰。
后來,李達溪在一座破廟中,靠著醉酒麻痹自己。
一天,翠華寺的小沙彌找來,向他要回那幅畫。一直以來,他始終沒能動筆。
李達溪長嘆一聲,展開畫幅,只在上面潦草地勾勒出了幾個線條,然后將《百丑圖》第一百個人物添上。
那第一百個人物的畫風與以上人物的畫法大相徑庭,令人猜測不已。
后來有人看出,那是由幾個字拼成的人物肖像,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看不出門道,成了令人無法解讀的密碼。
最后一個人物完成以后,李達溪就銷聲匿跡了,人們都不知道他的死活。
但這幅《百丑圖》還是得以面世,為人收藏,后被一有識之士獻給了皖南博物館……
〔本刊責任編輯 吳 俊〕
〔原載《故事世界》201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