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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種文化之間

2013-12-29 00:00:00馮驥才
上海文學 2013年11期

4月10日·牛津

牛津的老房子和北京的破房子

這次在牛津使我最關注的是它墻上的石頭。

牛津到處是古屋,動輒幾百年。但它很幸運,這幾百年里,沒遇到一位“政績狂”的市長,把破舊立新當作出政績的“良方”,故而牛津人今天走進走出的地方,也是艾略特、雪萊、霍金、王爾德、十幾位各國國王、六位英國國王、四十六位諾獎得主過去走來走去的地方。歷史的輝煌依然被記憶在這些空間里。

中國的留學生指給我一個墻角說,錢鍾書和楊絳曾經常常坐在那里說話。但此時那里空空,糾纏在墻上的老藤才綻出亮晶晶的新芽,一群鳥兒帶著影子飛來飛去。

這便是歷史空間的意味與意義。

但牛津畢竟老了,盡管牛津的老屋是石頭造的,這種名為淡黃色蜂蜜石極易風化,歲月太久,石頭表面像干了的餅干那樣粉化和“起甲”,然后一層層剝落下來,凹成了洞,因此牛津到處在搭架修繕。

我注意到這種修繕方式很特別,是將蜂蜜石研成粉末加進黏合劑抹在風化的石墻上,再在外邊貼一層特制的塑料膜,干后揭掉,石頭的病害便被消除。這是此地修葺古建筑特有的方式。我想起了大同的云岡石窟和四川的大足石窟,這兩處的石頭都是沙巖,風化得厲害,束手無措,大同石窟露天處,有的地方用手一抓就會像抓一把砂粉下來,何不來學一學?可是我對誰說呢?管事的人聽聽而已,管不了事的人聽也沒用。北京確定了二十五片民居保護區(qū)之后,一直扔在那里,沒人再問。去年“兩會”聽說康有為故居要拆,跑去看,那個大院早成爛糟糟的大雜院,門外掛著“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牌,里邊亂搭亂建,垃圾成堆,似乎有意放在那里等待爛掉,然后連房子一塊清除。其實更大的悲哀是,我們不再要自己的歷史了;我們只要口頭上的“五千年”。

倫敦的藍牌

記得有人質問我。中國文化五千年,東西那么多,你都想保護,保護得過來嗎?我反問他一句,你說多,你說說還剩下多少?你有數嗎?

其實關鍵不在多少,而是為什么保護,想不想保護,保護什么和怎么保護?

世界上的名城都明白。要保護那些屬于自己城市的財富。即有精神和文化價值的歷史遺存。比如,名人故居。

這次在英國演講時,一位在海外學習文化遺產保護的年輕人對我說,他是北京人,今年暑期回國想為中國文化做點實事。問我做什么好。

我說,你就通過調查畫一張“北京名人故居分布圖”吧。北京歷史文化底蘊深厚。歷史上各界巨匠頗多,他們的故居是城市歷史的見證與記憶。前兩年梁林故居拆除的風波中,我呼吁北京應對自己的名人故居心有底數,應畫一張名人故居分布圖,但至今沒人響應。還是哪個要拆鬧哪個,鬧過一陣沒人再問。

我想,一定有人問我,你是不是想把所有名人住過的地方都建成博物館?

當然不是。世界名城都有自己的辦法。巴黎的辦法是在這些地方掛一個小牌,寫上哪位重要的人物哪年到哪年住在這里;一些發(fā)生過重要事件的街巷口立一個牌子,寫明這事件和其時間以及相關人物,這牌子名為“巴黎的故事”。這些地方照舊有人居住和使用,只是政府加意修繕罷了。

倫敦的辦法是在這房子的房門左上角掛一塊藍底白字的圓形牌子,注明某位重要人物哪年在這里出生或居住,看上去十分爽目。我還專門去看一處狄更斯住過的房子,這房子現在被作為寫字樓使用,但一看這牌子叫人另有感覺——感受城市文化的深不可及。倫敦大量出名的藍牌子中有一塊是綠色的,其原因來自房子的主人。這房主是一位很特別的攝影家,他曾為首相丘吉爾拍照,很想拍出丘吉爾的性格來,就突然上去伸手將丘吉爾口中的雪茄拔下來扔掉,丘吉爾怒了。他按下快門,留下一幀丘吉爾發(fā)怒時霸氣十足、個性鮮明的照片。盡管這位攝影家的歷史成就還夠不上一流,但倫敦人給了他一個永久的綠牌。記下他的別出心裁及其貢獻。

我們城市的管理者會有這樣的文化思維嗎?

4月11日·倫敦-巨石陣-巴斯

英國人的史前寶

人類幾大文明都有數不盡的史前之寶。比如兩河流域、埃及、中國、印度等??墒翘热粢粋€國家只有一兩件寶貝“看家”,那可就無比珍貴了!比如奧地利人那件稱得上真正的豐乳肥臀的維倫道夫的維納斯像;法國人拉斯科洞窟的壁畫;英國人便是已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索爾茲伯里的巨石陣了。

小雨中,遠遠面對著它。百余塊巨石橫臥豎立在浩瀚的原野上;圍著它慢慢走一走,心中比感受更強烈的是問號,這是原始人類之所為?我同意我的伙伴的第一感受,巨石陣更像是當代藝術。

當然,這至少是四千年的遠古遺存。這些最重達五十噸的藍砂巖都是遠古人從幾十公里外的山上鑿取來的。經過十幾代學者的種種考證與研究,對這些石頭的排列、組合、含義、功能,做出各樣猜測,一說是祭壇,一說是天文臺,一說是家族墓地,各不相同,我更贊同這是一個祭壇。它表現出人對自然的敬畏與依賴。在遠古,人的能力有限,生與死都與自然密切相關,人害怕無法預測的自然的變化,也恐懼不可預知的死亡的來臨,因而才不惜用多么巨大的力氣來表達對主宰自然與生命的神靈的崇拜。從埃及的金字塔到瑪雅的金字塔,都是一樣。

可是人對自然敬畏的絕對性是值得懷疑的。在人類無力左右支配自然時是一種樣子,在人類的能力經過工業(yè)時代發(fā)展?jié)u漸能夠改變自然時又一個樣子。當今人類只是在感受到被破壞的自然有害于自己時,才想到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盡管這樣,如今全球對自然的付出,仍然遠遠小于掠取。因為人類的本質是功利的,貪婪并無止境的;愈發(fā)達的國家表現得愈強烈。那么誰來抵抗這種人性的謬誤呢?由文明嗎?前些天我在索姆河與諾曼底戰(zhàn)場已強烈地感受到——文明是脆弱的!我是不是太悲觀主義了?

相反,我倒對眼前遠古人的巨石陣生出敬意,每一塊巨石至今都帶著一種無上的虔誠與敬畏。在霏霏細雨里,這些兀立在曠野中怪異的巨石,黑黝黝,有的如異人,有的似怪獸,有的形同鬼魅;一群黑色的小鳥不停歇地在中間繞來繞去,仿佛陷入魔界。巨石陣——這座遠古人精神的紀念碑,在物欲橫流的當今世界里還被我們崇拜嗎?它叫我感受到的是無限的失落與荒涼。

我對巨石陣的保護觀十分欣賞。它完全依照聯合國對文化遺產保護必需連同它的“歷史環(huán)境”在內的要求。在目所能及的高原上,唯有森林與野草。正是這無邊的森林與莽原,使巨石陣永遠留在遠古。

不提問的中國學生

余德爍教授是印度人,原在新德里大學任教,如今在以同聲翻譯著稱于世的巴斯大學任教授,他說他身邊有不少十分出色的中國學生,聰明,腦子靈活,刻苦勤學。他談到的幾件事都涉及到當代中國學生的“集體性格”,特別引起我的興趣。

一個是中國學生不愛提問。在課堂上提問多的總是其他國家的學生,而老師最希望學生提問題。這是因為中國人愛面子嗎?

再一個是中國學生熱衷答案。有一次他向學生們提出幾個問題,說下次上課請學生回答。第二天。外國學生的回答一人一樣,中國學生的回答卻幾乎完全一樣,全像背出來的。據說頭一天晚上中國學生都做了充分準備,上網找答案,力求答案讓老師滿意。

還有一個是新德里大學的學生百分之八十穿民族服裝,北京大學學生的服裝全部西方化,中國留學生更是這樣,雖說中國沒有民族服裝,但為什么連一點中國服裝和中國文化的元素也看不到?

他說這三個話題都是大問題,前兩個話題是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與現行教育的問題:它的可怕是已經開始異化了人。第三個話題是中國歷史與當代文化精神的問題,每個話題都應深入討論,我要認真去想。

4月12日·巴斯-倫敦

巴斯人手里的巴斯

未到西歐時便接到欣然轉來的巴斯大學學術演講的邀請,這對我可是個誘惑。誘惑不是演講,而是一個使我心存不解的問題:英國上好的古城不少,巴斯因何成為英國唯一的整座城市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城市?難道它比愛丁堡還好?我要看明白。

昨天在巴斯大學演講后,我此行一連串演講的活動已畫上句號;昨晚又把緊趕慢趕而完成的中國年畫申遺的電視片初步定稿,外加的活計也算了結,今天松下心來,可以在巴斯城中好好找一找我?guī)淼膯栴}的答案了。

應該說任何留下珍貴歷史遺存的城市都是幸運的。歷史是無情的,它大都會用不斷的嬗變、新舊更迭以及戰(zhàn)爭將它的歷史創(chuàng)造一批又一批地帶走。巴斯原意是洗浴,巴斯以保存羅馬人的洗浴遺址而著稱??墒浅袅_馬人的遺址,巴斯現在的城市風光并不算太古老,但它完整地保存著兩百年前喬治亞時代的原貌,從城市規(guī)劃到街區(qū)、從公共建筑到民居、從教堂到橋梁,直到街上的細節(jié),一扭頭就能看見一件古物。諸如18世紀約翰·伍德設計的城市肌理、氣勢宏大的新月廣場、別致的橋上小街一律沒動,沒有后世的任何改動與添加,是不是巴斯人太喜歡自己的過去了?就這樣。古巴斯一直活了兩百歲,愈來愈有魅力?,F今歐洲尤其中西歐的城市古建筑多來自喬治亞時期——那種融合著巴洛克、洛可可和新古典主義的頗具魅力的風格。這種更古老、純粹又完整的喬治亞風情的城市便是世上奇珍了。何況還有足夠分量的羅馬人的遺址。

被列人世遺的巴斯,沒有太把它無形的旅游與商業(yè)升值太當回事。他們知道原物與原真才是他們不變的價值。想用“開發(fā)”的辦法升值的結果一定貶值。

比如他們對待羅馬人遺留的古浴場的辦法,是把它融入一座溫泉博物館中。

這個博物館的構思十分巧妙——即把遺址博物館化。一方面嚴格保存原貌與原物,包括考古現場、神殿遺存、桑那與溫泉遺跡、眾多古羅馬的建筑構件與藝術雕刻等,一方面用遺址展示、文物陳列與適當的情景再現,將兩千年前的羅馬人的洗浴文化與歷史創(chuàng)造逼真地呈現出來。特別是他們幸運地找到一條冒著熱氣的溫泉,將其引入古老的水道流進了兩千多年前的露天浴池里,周圍的石頭回廊、窗洞、石椅,一律帶著歷史的斑駁、殘缺與苔痕。于是,人們都知道是酷愛洗浴的羅馬人最早發(fā)現的這里,一位王子還在這里神奇地治愈了麻風病——相關一些美麗的傳說都成了這座城市的根。

從這里我聯想到了西安的正在被淺度旅游日益世俗化的華清池,感到了悲哀。

其實悲哀遠不止于此。我還想到蘇州古城,它也是被我們“自殺”掉的。我們僅有的幾座進入世遺的古城古鎮(zhèn)麗江、平遙、宏村和西遞都只作為消費的對象而在旅游市場中瓦解著。只有間斷的呼救,并沒人設法制止。文物保護法也無能為力,何況大地上還有僅存無多的古村落正在消亡著。

我忽然想起一位聯合國教科文的駐京人士對我說:你們不拿自己的文化當回事,別人誰也沒有辦法。

關于簡·奧斯汀

簡·奧斯汀不是巴斯人,她在父親退休后在巴斯生活了五年。關于奧斯汀我聽了兩種說法。一說她來到巴斯就喜歡上這個小鎮(zhèn),她的生活舒適悠閑,名作《傲慢與偏見》來自她個人對愛情的體驗。她的唯一水彩畫像出自兄弟卡桑德拉的手筆。

但是巴斯的奧斯汀博物館的解說員卻說,簡·奧斯汀并不喜歡當時巴斯奢華和物欲的上流社會:這有點像莫扎特不喜歡自己度過了童年生活并才華嶄露的家鄉(xiāng)——薩爾斯堡。簡·奧斯汀的生活甚至比較拮據。她曾得到姐姐的幫助。姐姐的感情豐富又敏感,她本人則較理性;她小說女主人公的情感與天性來自姐姐,理性緣于她本人,所以當時有人認為她的小說并非她寫的,而是一位男性作家寫的。她的小說《傲慢與偏見》也不是在巴斯寫的,她1800年住到巴斯,而《傲慢與偏見》早在1797年即已完稿。她在巴斯所寫的小說是《諾桑覺寺》。

盡管說法不同,但奧斯汀確實以她細致生動的筆觸,通過小說——當然不一定是《傲慢與偏見》——留下了巴斯生活的血肉。城市以建筑證實歷史,小說用人物與場景呈現歷史。比如巴爾扎克的巴黎、狄更斯的倫敦、老舍的北京、陸文夫的蘇州等等。記錄生活和再現歷史是小說的功能與價值之一。這種小說多用現實主義手法,但是當今現代主義占據了文學的主流,并力斥現實主義已經過時和“過氣”,我們便很少能從當代小說中看到時代特有的影像和嗅到時代生活特有的氣息了。文學和藝術變得愈來愈主觀,隨心所欲,盡顯個性和充分自我,同時走向極端。任何極端的前邊都是絕境,然而拯救文學的是重返現實主義,還是另一批天才與藝術新潮的出現?在藝術史上,天才總是會在谷底冒出來。

4月13日·倫敦

古玩市場在消失

文化一進入市場,就一定被市場主宰,聽其支配,無法抗拒。古玩本來就是商品,在全球資本市場和旅游消費的背景下,聲名赫赫、全英最大的古玩市場一定會更加火爆與興隆吧。模模糊糊記得三十年前訪英期間,一位英中文化協會的女士熱心地陪我到這里來逛一逛,真是大開眼界。那時國內沒有這種市場,每個城市只有一家國營的文物門市部。這里卻是古玩古物的天下,擠在一起的大大小小的店鋪全是狄更斯的“老古玩店”。而且全是無奇不有和深不可測。

倫敦的古玩市場只在周六開,今天天氣又是難得的晴好,跳下車便興沖沖縱入這跨越一二兩區(qū)的龐大市場里。誰料一個多小時過去,竟然大失所望,就像逛天津的沈陽道、北京的潘家園、太原的南宮和成都的送仙橋,除去沒有多少文化價值的昔時舊貨,就是大量工藝品和仿制的古玩。難道倫敦古玩市場也被淘寶者淘光了嗎?我見到一位在此開店多年的老者,專經營老地圖,無數具有珍貴價值的地圖經從他手。他說:“如今亞洲老地圖都被中國人日本人淘走了,歐洲老地圖全叫東歐人弄到各國的旅游景點去了,好東西愈來愈少。倫敦的古玩市場自1950年開創(chuàng)以來,一直十分顯赫,如今已風光不再,古玩市場成了跳蚤市場?!彼媛稛o奈,含著悲哀。

唯一使我感興趣的是一個攤位擺著一些中國的民間文物。比如一塊壁畫,描繪_個尖頭鷹爪的怪人,手執(zhí)小錘,敲打身周一圈小鼓。我知道,這是雷公。而且明顯是來自河北山西一帶小廟里的壁畫。顯然是國內盜賣出來的。再有就是幾幅湖南瑤族舉行“盤王祭”時使用的《盤王圖》。這種奇特的瑤族祭祀畫在國內已經絕跡,它在1990年代大量流失海外。我曾致力尋找它,并把對它的研究寫在《湖湘五事》一文中。當我聽說攤主是一位退休的大學美術教師,他家中還有不少《盤王圖》的收藏,這令我興奮非常,于是約好明天去他家看。如果幸運,沒準能在異國找到那些美麗、神奇卻失蹤了的盤王呢。

《民間中國》

托筆談起他策劃的一部關于非洲的畫冊類的圖書時,臉上的表情頗有成就感。那部又厚又重的書從非洲人“由生到死”人手,通過大量風俗畫面表現了非洲人的宇宙觀、生命觀和獨特的人性,這書確實不錯,曾使很多人讀懂了非洲,也使他得到成功的歡愉。他說他一直想做一本關于中國的書,并問我怎么看,有沒有必要?

我說必要?,F在西方人眼里的這類圖書有兩種。一是我們出版的,多是說中國怎么怎么好,你們認為是宣傳:一是你們出版的,常常不免誤解與偏見。

我接著說,西方對中國一直有誤解。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誤解。不同時期有不同誤解。我把這個“誤解史”分為四個時期:一是1840年以前,那時認為中國是一幅畫,很美,古老、神秘、寧靜、遙遠;看看那時期西方人畫的“遠東”的中國就知道。二是1840年后,認為中國有病,中國人有劣根性,那時在西方特別流行一種描繪中國奇風異俗與各種酷刑的畫。三是“文革”時,西方人不明白中國怎么會有這種事。四是當下,不明白中國怎么變得這么有錢。一直不明白,誤解。誤解是有繁殖力的,它還可以再生誤解和加深誤解。

托筆說,你認為怎樣一本書可以超出誤解,甚至可以糾正誤解。

我說,準確客觀表現中國人。弄明白了中國人就明白了中國。

托筆說,怎么表現中國人,像我這部關于非洲的書嗎?

我說。是,是民間的中國。最本色的、生活的和歷史的中國人。但不是“從生到死”,而是“一年到頭”。因為中國的歷史一直在農耕里,中國人的集體性格是在農耕中形成的。農耕生活一年一輪,一輪輪地重復:一年的從頭到尾就是“一年到頭”。如果將中國人從正月初一到臘月三十,怎么生活,怎么衣食住行、婚喪嫁娶、待人接物、集體心理、神靈崇拜、禮儀風俗,有圖有文和真切生動地表達出來,就明白中國人了。不僅由此明白中國的過去,連明天的中國發(fā)生什么也會認為理所當然。

托筆笑了,他說我正是要出這樣一部書。

我說這部大型圖文書應叫做《民間中國》。

歐洲版畫基金會

歐洲版畫基金會是私募性質的,與我的民間文化基金會同一性質。我曾約請該會會長馮德保參加我學院舉辦的“中國木版年畫研討會”。我這次到倫敦必需對歐洲版畫基金會禮節(jié)性地回訪,順便也看看他們的收藏。據說他們所藏中國古版年畫和現代版畫都相當可觀。

這家基金會有點神秘感。它隱藏在倫敦西南部的一座居民樓內的底層,據稱是為了防盜。自成立十年來,收藏不少的古代年畫和大量當代版畫,全部來自中國。總共只有內外兩個房間,辦公、收藏、研究三位一體,全在里邊。我看了其中一些古版年畫,楊柳青、桃花塢、灘頭、絳州、平度、無錫全都有,其中楊柳青的《正月初二接財神》和武強1950年代的新年畫比較少見。最有價值的是四幅姑蘇版桃花塢年畫,應為清代中期(乾嘉)印繪,但算不上姑蘇版年畫的上品。

看得出,歐洲版畫基金會是個很小的民間組織,錢少,靠募捐;人少,都是志同道合的人。我曾經聯系甚多的“國際民間藝術組織”也是這樣,負責人(也是秘書長)法格爾,對各國民間歌舞的交流極為熱心,總部在奧地利的巴登附近,連他只有三個人,為了這個組織能夠“活下去”他多次變賣家產,天天奔波各國之間的民間文化的交流活動,直把這組織干成聯合國教科文的B級組織。如今他去世了。那個組織也不知去向了。法格爾的在天之靈知道了也不會后悔,反正他把他喜歡的事干到頭了。

歐洲版畫基金會好像也是三個人吧。拿畫給我看的法拉·安妮女士原在大英博物館工作,念博士期間主要研究《水滸傳》的插圖版畫。她在大英博物館里正是負責保管斯坦因從我國新疆與敦煌弄到英國的那批文物。她說大英博物館收藏了不少姑蘇版桃花塢年畫,她非常喜歡。現在她在歐洲版畫基金會工作完全出于她個人的愛好。

歐洲的很多文化基金會都是這樣。他們?yōu)閻酆煤屠硐攵园l(fā)工作,不管使多大力氣也快樂,不管收人多么微薄仍然快樂;無功利才會兢兢業(yè)業(yè),這常常叫人感動。由于這種民間組織的目的純、活力大,反而會碰到支持,當然也要看運氣如何。

4月14日·倫敦

塔橋

塔橋令人欣賞的是。它至少已經一百二十歲,至今仍然活著,仍是連接泰晤士河兩岸最寬闊和堅實的通路,每周開啟十次。同時還可以當作古董參觀。它比它當初的設計壽命還長。機械設施的壽命設計既表現科學的預見與前瞻性,也體現了科技的能力。

只為了眼前實用的制造是沒進入現代。

只為了眼前實用的文化是非文化和反文化。

流浪的《盤王圖》

我到chch教授家中看到了他收藏的《盤王圖》??偣彩€有兩幅半身的盤王像及一幅手卷式的《天路圖》;手卷很長,功能類似納西族的《神路圖》,也是在盤王祭時所用。其中十六幅《盤王圖》都是規(guī)范的立軸式,土紙草稈,全部手繪。四邊飾有卷云式花紋,中間神像。色彩為朱砂、墨黑和鉛粉三色,畫法程序化,多為傳承,很少發(fā)揮。由風格看,所有畫都出自一位畫工之手,應是張掛在一個祭壇中的。但不完整。沒有立眉瞪目的張?zhí)鞄煛,F在這十六幅中,主要的神像有:

《元始天尊》、《靈寶天尊》、《太外》、《玉皇》、《太上老君》、《四府將軍》、《海幡》、《十殿閻君》、《把壇大師》、《雷公》、《全神圖》、《水府》、《地府》等,畫上無榜書,《元始天尊》背面署有年款,為光緒十年(1884),并注明全套為十七幅,現為十六幅,缺一幅,但這樣齊全的《盤王圖》當今世上已極罕見。

Chch說,他曾在巴斯大學教美術,喜歡阿拉伯、東南亞和中國具有神秘感的民間藝術。看來他待這些東西很用心,有兩本英國人杰斯(Jess G)研究《盤王圖》的專著,這也正是我想讀卻沒有找到的書。

在他的屋里,陳列著宋代紋胎釉十二生肖俑。晉南年畫版,陜西提線木偶和陶瓷以及各代銅鏡等,都是近年所得,足見中國民間文化的流失之嚴重。但除去《盤王圖》,再少有重要的民俗文物,亦可見中外市場中的民間文化已見尾聲。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已近三十年,一邊是古董商販的淘寶狂,一邊是民間自我清理家底換取銀子。不論多厚的家底也見“底”了。這一組《盤王圖》應視為天賜之寶。

當時我心中暗下決定,將這一批《盤王圖》全部買回中國去。

畫里的水聲

托筆說,能聽見我畫中的水聲,令我感動。

我畫水,腦袋里確有水聲。水聲急,運筆切;水聲緩,用筆弛。他何以聽到?先前看我畫者。最多人說你的水在動,沒人說聽到水聲。齊白石曾在他畫的《山泉》上題四字“可惜無聲”,表達他希望觀者有“聲音”的聯想,也表明他畫水時有聲音的想像。一次我畫《泰山百丈泉》,上題“岱水百丈,落地成雷”,意在喚起人對大瀑之聲的想像,不料有人笑我說哪來的雷呢?

我在另一幅手卷《心居圖》中還題了四句小詩:

山性乃人性

云語皆可聽

流水情最切

誰解我心聲

我知道,知我者當不會多。

4月15日·倫敦

皇家的教堂

在此次訪英最后一天,我給自己的安排都與皇家有關。先看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后去溫莎城堡,隨后就直接奔往希斯羅機場登機回國。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為皇室專用?;始业娜笫露荚谶@里舉行:婚禮、加冕和葬禮。

儀式在中間祭壇上,金裝銀飾,極盡華麗又古典莊重。中間只有一個小小地方空著,那是逢到英王加冕時要擺放從蘇格蘭愛丁堡借來那塊“幸運石”的地方。前些年女王葬禮與黛安娜葬禮都在這里。可是,這兩天撒切爾去世了,她非皇族,葬禮便定在圣保羅大教堂了。這個地方平日對外開放,所以游人不絕。

教堂里邊埋葬三百人。各個時代的歷史要人的雕像鋪天蓋地,把手握英國權杖的人的棺木都放在這里。中國人看上去會有點“陰氣太重”之感。中國人認為放這樣的東西“喪氣”,西方人則認為這些權貴長眠在天堂里。于是一個個導游對著一隊隊游客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此處的亡人所貫穿著的數百年英國史,以及他們的“豐功偉績”。

由于英國的歷史千年未斷,這里的儀式也千年不變。歷史的一切都與今天息息相關,但中國歷史是不斷改朝換代與“開天辟地”的歷史。記得日本畫家平山郁夫先生與我在日本皇家美術學院交談時說:“中國的歷史雖長,但有一個問題是,每一次改朝換代都是推翻前朝,都要否定前朝,然后開天辟地重立江山,這就會使歷史總是一次次回到原點上不斷重復。很少進展?!?/p>

這段話給我的印象頗深。我們的歷史表面延綿不斷。深層不是斷裂的嗎?歷史上有個詞兒叫做“遺老遺少”,這個詞兒等同于“反動”,就是懷念前朝,不接受新朝。清初不剃發(fā)留辮要砍頭,民初不剪辮也是大逆不道,在這樣的歷史中民族服裝都很難形成,有時甚至連傳統(tǒng)也需要尋找??墒?,今天這種“歷史邏輯”似乎更加變本加厲。進而進入了官場——新官不買舊官賬,都要重建自己的政績天下。

沒有接續(xù)的歷史就沒有積淀,也很難真正進步。這問題到我一直走出威斯敏斯特教堂時還在腦袋里轉。

威斯敏斯特令我感興趣的是有兩個科學家的紀念位置。一是牛頓,一是達爾文。牛頓有一尊雕像。達爾文只有鑲在地面上一塊黑色的墓碑。教會是唯上帝的,不信科學;兩位科學家都是宗教的“敵人”。可是,由于牛頓晚年把解釋不了的問題歸給上帝解答。所以教堂給他立了一尊像,可是堅持進化論的達爾文卻只有光禿禿一塊碑石躺在地上。由于這兩位科學家的貢獻無法視而不見,這里還是給了他們一個位置。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叫我感到輕松一些的是“名人角”。人們在這里可以找到自己崇愛的人物。比如。詩人喬叟、彭斯,作家狄更斯、艾略特、哈代、勃朗特姐妹和簡·奧斯汀等,他們大都并不葬在這里。在這兒只是一個衣冠?;蚣o念碑而已,但是讓他們在這兒地處一角是受到尊重還是僅僅是個文化擺設與陪襯?比起法國的圣賢祠——只把居里夫人和雨果等民族的精神巨匠請進去,而將許多總統(tǒng)拒絕在外,表現出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一是精神的,一是權力的。

城堡

溫莎城堡是至今依然使用的古代城堡,其實它不是城堡,而是王宮。城上的城堞最多是一種自衛(wèi)或裝飾。英國女王喜歡這里,常常來,每次到這里,城堡上便懸掛國旗,女王不在時掛皇室旗,與白金漢宮的規(guī)矩剛好相反。城堡平時對外開放,供人游覽的基本是公共空間的部門,門票收入歸皇室,與旅游部門無關。

溫莎城堡外表簡樸得近于單調,內部則極盡奢華。依我看世上的王宮氣質大不相同。法國典雅,奧地利唯美,英國高貴,故宮經典、考究又森嚴。皇宮總是規(guī)矩最多的地方,無論多么豪華也讓人感覺拘束和不親切。但是泰戈爾說:

鳥兒愿為一團云,

云兒愿為一只鳥。

人們進入皇宮,滿目燦爛輝煌,便夢想著過皇上的日子;憋在宮中的人卻幻想騎馬到野外偷情:中國皇宮里的美人則把宮怨詩詞寫在秋天的紅葉上,放在溝渠的流水里,讓它隨水漂出宮墻。人總想要自己沒有的。人的本性是:

沒有的才是最好的。

據說今天華麗至極的溫莎城堡是維多利亞時代擴建成的,我算算日子,正好是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對外賠款最多的時候,難道溫莎城堡的建設費來自一百五十年前中國的“納稅人”?可是我們“納稅人”的圓明園卻叫他們燒掉,想到這里我變得不舒服起來,匆匆往外走。

溫莎大火之后

這次來溫莎印象最深刻的是1992年城堡失火。大宴會廳慘遭焚燒,當時不少倫敦市民趕來救火,從城堡中將大量稀世文物搶救出來,可是大火過后清點這些物品時竟然一樣不少。

我聽罷感慨良久。說了一句:這就是一個國家需要的軟實力。

所以今年年初我曾寫了一文《經濟社會與文明社會》,現在還可以在我的新浪博客里找到。

雖然我們是值得驕傲的文明古國,但今天的中國社會太需要文明啟蒙和人道啟蒙了。

4月16日·倫敦-北京機上

在西斯羅機場,當我把那箱重重的資料扔在運送行李的傳送帶上,感覺像把一個月背負的辛苦都扔出去了,身子如有輕功,仿佛要飄起來,骨節(jié)松了,腦袋也爽了,只想趴在什么地方像懶貓那樣睡一大覺。

隨后打開包,掏出iPad看看,見到一個月里錯綜的人與事,以及種種感知與發(fā)現,全都簡潔又清晰地記在上邊,總有幾萬字。如果不記下來,一半會被忘掉。文字的一半意義是幫助記憶。就這樣,這一個月活得可謂實實在在。我真是個不大習慣清閑的人。

過去從未在電腦上寫作,這是頭一次。開始是不得已而為之,每天在外考察、參觀、演講、交談,待晚間回到旅店已是人困馬乏,只想一頭倒在床上,沒力氣再去伏案寫什么,于是抱著iPad上床,放平了腿,倚著床板,把白日里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用手指“畫”在滑溜溜的熒屏上,這樣的“寫作”竟很輕松,因之有了這些雛形的筆記,可是又想,這樣下去,我的寫作是否真的就陷入電腦,從此不再有“手稿”了呢?

不會,待回去后,我會把記在iPad里的東西下載下來,在紙上放開手修改。電腦太規(guī)范,我還是受不了太格式化和程序化。相信我會重返紙上寫作——也是手工寫作——那種隨意又浪漫的感覺里。

這是我第一本思想游記,有別于我以往的任何游記。先前的游記總是受限于客觀的描述,思想游記則是無拘無束;主觀的、恣意的、隨性的。這樣一來,還可以使讀者了解我平日的活法。

我欣賞傅雷先生對西方美術史家丹納的評語:“為思想而活著。”這句話對我影響很深。

為思想而活著是人的活法之一,這種活法對我的誘惑是始終以思想為定力,將人生裝滿了求索。

這一個月只是我人生小小的一節(jié)。我慶幸自己做出的努力,把它記錄了下來。盡管有些思考只是有感而發(fā)地冒出來的一個話題。

機艙里的燈關了,窗板也拉下來,大部分乘客都入睡,我超敏感,多長時間的飛行也難睡著。我一直在寫。

我的同伴輕輕問我,你怎么還在寫?

我說我是用“飛行模式”,合法寫作。

我的同伴說,我希望你停一停,閉上眼享受一下安靜吧。

我笑了。我停不住,因為人隨著飛機在飛。十小時后,飛機停了,我接著搭乘時間向前走。

一位空中小姐過來,晦暗中她無聲地微笑著,遞我一杯熱茶。呷一口,龍井!真香,足夠了足夠了,生活很美好。

附錄:

三十年前初訪倫敦回來我寫了一本小書。名日《霧里看倫敦》,其實那時倫敦已經無霧。早已告別工業(yè)革命時代生產的霧霾。我那書名的霧。是指中外之間社會與文化隔絕已久造成的相視不明。三十年來,中國社會開放,往來容易,再加上科學發(fā)達與信息暢通,彼此的迷霧漸漸廓清,盡管還有深層的誤讀與錯解,時而如煙霧般飄過。

對我個人來說,這些年歐洲是我常去的地方,幾乎每年一次,兩種文化的差異不再是我關注的重點。由于歐洲多是文化古國,人類歷史文明的當代遭遇,特別是在全球資本與市場化中的遭遇才是我注目之處。歐洲先發(fā)現代化,問題先于我們,文明的自覺也早于我們,使我用心觀察與研究。我承認近十多年我的思想與行動不少緣自歐洲的啟示。這也是本書采用一種新的“思想游記”寫法的原故。

物質化的時代,精神的探討處于弱勢,但是不能失語,這便是本書寫作的動力。忠于思想的人是不怕寂寞的。但愿這種努力發(fā)出的聲音能被人聽到,并進入社會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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